“獨眼金睛”褚天戈固是罪大惡極,然而細一推敲起來,罪惡的根源卻是來自遼東。
遼省是滿人的發源地——駐防的“盛京將軍”算得上是罪魁禍首。
把往事與眼前的一番聽聞揉合在一起,江浪怎能不熱血沸騰!
他一向遇事夠沉着的了,此刻,臉上也禁不住現出了一片顯著的殺機!
鐵崇琦的一雙眸子沒有放過他。
他自信,這兩個人已被自己説服了!
江浪飲下了一口茶,面上又恢復了平靜。
他放下茶碗,平靜地道:“王爺剛才還提到了一件東西!”
鐵崇琦點頭道:“是有一樣東西。説起這件事來,可又不禁牽扯到良弼的另一項罪狀了!”
説到這兒,他又冷笑着道:“也許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如果能為死者伸冤,倒也是功德一樁!”
江、裘二人都悶不吭聲。
這般悶不吭聲,是怒到了極點的表現。
鐵崇琦冷笑了一聲,道:
“多年以前,蒙古瓦刺郡王被盜了一件寶物——翡翠塔,這件事當時曾經轟動朝野,你們可曾聽説過?”
江浪搖了搖頭。
裘方也搖頭。
鐵崇琦道:“這位瓦刺王爺當時上奏皇上説,這件家物他是預備進貢給皇上作為壽禮的——事情也就因此而起!”
他冷笑了一聲,接下去道:
“奇就奇在瓦刺王爺宣佈這個消息不久,即遇刺身亡!聖上因而大怒,責令由我負責破案,並且追回失寶翡翠塔!”
裘方一怔道:“這位蒙古王爺是怎麼死的!”
“遇刺!”鐵崇琦道,“午夜三更,被人取去項上人頭,這件事情發生時,曾有人證!目睹者是瓦刺親王的一個愛妾丹魯紅,事發時她因為躲在屏風後而未被刺客看見!”
江浪道:“王爺就該傳這個女人詳問經過,並且保護她的生命安全!”
鐵崇琦點點頭道:
“你説得不錯,只可惜,我當時竟疏忽了,丹魯紅曾經透露,説是刺客是來自盛京將軍府的,據她形容那人模樣,與我事後印證的結果,證明刺客就是良弼手下的那個索雲彤!”
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接着道:
“就在我正預備批發一份公文至將軍府傳索雲彤到案對質時,出乎意料,那個丹魯紅也被刺身亡。”
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這麼一來,可就失去了有力的證人了……”江浪道,“莫非就這麼算了不成?”
“不算,還有什麼辦法?”
鐵崇琦忿忿地接着道:
“當時我極為氣恨,曾傳良弼來府問話,那良弼很是詭詐,居然推説盛京事急不能分身,裝出一派無所謂的樣子!”
“王爺就該將此事原原本本稟告皇上,請求聖上裁決才是!”
“我何嘗沒有這麼想過……”
他長長嘆了一聲,又道:“你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件事發展的結果……”
説到這裏,鐵王爺站起來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來座位上,坐下來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良弼——混蛋東西!”
一時,他臉肥漲得赤紅,頻頻冷笑道:
“你們怎麼也想不到吧,這個混帳東西居然反倒先告了我一狀,説是我維護不力,那位蒙古王妃死在我的府內。聖上大怒,着實地給了我一個難差——擔心我含恨向良弼報復,竟然下旨説,今後盛京將軍不再受我節制。如此一來,良弼那個奴才眼中也就更沒有我這個王爺了!”
裘方怒聲道:“王爺可曾把良弼的所作所為奏知皇上?”
“沒有用啊……”
鐵崇琦苦笑着搖頭道:
“這件事之後,我反覆思索過,他如今聖眷正隆,很難把他拿下來,再説皇上已是先人為主,即使我説得再真切,卻是沒有憑證,皇上豈能相信?那麼一來,只怕畫虎不成反類犬,受害的反倒是我自己!”
想到了這件事。他的心似乎再也難以平靜下來。
他頻頻地苦笑着,接下去道:“事情並沒有完,這次聖上來熱河狩獵,又為你二人驚了駕,這件事又怪在了我頭上……”
江、裘二人,俱面有慚色地垂下了頭。
鐵崇琦微微一笑道:
“你們也不必介意,我這個郡王是世襲的,還擔得住。良弼雖然趁機又在皇上面前影射我許多壞話,據説皇上沒全聽信他的話,只是皇上心裏還二直牽掛着那個翡翠塔,倒是問了我好幾次。這樣一來,我就不得不想想辦法了!”
江浪道:“這麼看來,翡翠塔必然是在良弼那個贓官手裏了?”
鐵崇琦道:“當然在他手裏。”
江浪霍然站起來,道:“王爺放心,請賜與我兄弟快馬兩匹,十天以後必將翡翠塔與良弼的人頭帶來面交王爺!”
“這……”
鐵崇琦睜大了眼,關懷地道:“這件事可是十分危險,那個索雲彤……”
江浪一笑道:“王爺放心,索雲彤即使有金剛不毀的身子,也擋不住我的‘一元指’之力!”
説到一元指時,他不經意地把一根手指向着紫檀木的桌案上點了一下,桌面上頓時出現了一個窟窿!
須知,紫檀木為木中最堅實的一種,其剛硬程度絲毫不下於金石,而其韌度又較金石強過數倍。
然而,在江浪的手指之下,看上去卻像是在點戳一塊豆腐那樣方便!
鐵崇琦多年來也在潛習這一手功夫,然而他的功力私下裏曾與江浪比較過,在成就上,可就有了顯著的差別,自信決難望其背項。
在一陣驚愕之後,他才綻出了一片笑容。
“好指力!”他拍着江浪的肩,“索雲彤絕不是你的對手!好吧,你們去吧,只是有一樣……”
他看着兩個人道:“可要謹慎行事,千萬不能道出是我的指使!”
江浪道:“王爺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辦到,而且會謹慎從事。”
裘方高聲道:“一定把良弼那顆人頭送交給王爺,才能消除我心頭之恨!”
鐵崇琦發出一聲朗笑,道:
“好,這件事做成了,非但為地方上去了一大禍害,而且也出了我多年來的一口怨氣!好,好,好!我太高興了!”
他説到這裏,雙手一拍,高聲道:“來人!”
即見檀木門開,走進一個穿着青布長衣聽差的,上前打扦道:“王爺吩咐!”
鐵崇琦道:“去關照馬房準備兩匹好馬,再去關照廚房準備上好酒席一桌,到帳房去支兩百銀子來!”
差人“喳”了聲,請安退出。
鐵崇琦高興極了。
他親熱地拍着江、裘二人的肩膀,説道:
“今天給你們送行,回來以後再給你們接風。這件事要是辦成了,你們兩個論功行賞,不啻是大功一件,我可以保薦你們一份功名!”
裘方大喜,躬身道:“謝謝王爺恩典!”
兩匹快馬,在奉天城裏最繁華的西馬路上倘祥着,蹄口鐵印打着地面上整塊的大青石,發出清脆而響亮的“得得”聲音。
騎馬的二人,正是江浪、裘方。他們打扮成一雙紈絝子弟模樣。
他們二人身上穿着駝絨裏子織錦緞子面的長袍,外罩一件小披肩。江浪是天青色,裘方是鵝黃色。再加上兩匹駿馬,分外顯眼招搖,惹得路人不時駐足看望。
時間不過是剛剛掌燈時分。
兩匹馬圍着鼓樓繞了個圈子之後,來到了將軍府的正面。
好大的一片院宅子。
論氣派可不比熱河郡王的府邪差。
兩扇黑底印着白銅花的大鐵門,足有兩丈高。左右各襯着一扇側門,自此向兩下里拉開,足足有裏許光景的高大的院牆!
大門緊緊閉着,有一方黃銅大匾,大大書寫着“將軍府”三個大字。
六名抱刀的兵弁,捉對兒面對面地走着,頭頂上是一溜子十二盞氣死風燈。
燈光映着兵勇手裏的刀,發出一片閃閃白光!
一個穿着緊身黑衣、頭戴便帽、挎着腰刀的差人揹着兩隻手,在六名兵弁之間邁着方步兒。
嗖嗖的西北風,把一層枯黃的落葉吹得掠過了高高的石階,在門前那一片水磨方磚的地面上,滴滴溜溜地打着轉兒。
那一面青色鑲有杏黃緞子邊的將軍旗,被吹得獵獵作響!
正門前搭出來有三丈來寬的一座天棚,棚下面停放着將軍的那面青呢轎頂的八抬大轎。
八名轎伕左右各四,身上都穿着號衣,規規矩矩地抱着腿坐在地上。看情形,大概是將軍要出門。
江浪、裘方對看了一眼。
哥兒倆來的還正是時候!
他們遠遠地把馬策慢了,向後繞了半個圈子,來到了鼓樓門口,翻身下馬。
裘方把兩匹馬接過來,拴在樓前的矮樹上。
他們兩個人,負着手,作出一副悠閒無所事事的樣子。
一會兒的工夫,只見有兩小隊親兵,由將軍府的側門裏快步奔出,足足有四五十名之多。每人一杆紅纓長槍,沿着將軍府前的石階,一直排開。
一個府裏的小廝,拉着一匹蒙古馬,由大門裏走出來,黃馬上鞍轡齊備。
那個小廝一直把馬拉到轎子旁邊站定,大概是沒睡好,不時仰天打着呵欠。
空氣好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老百姓自動地遠遠站着,誰也不敢向前偎近一步。
江浪、裘方相視冷笑了一下。
裘方説道:“這老小子好大派頭!”
江浪道:“記住,今天只是認認樣子,可不是下手的時候!”
裘方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怎麼老是把我當成小孩子!”
説話間,只見將軍府的兩扇大鐵門已經咕咕嚕嚕地推了開來。
由門外向裏面看進去,兩行冬青樹綠油油的衍生着,更不知有多少個親兵侍衞列隊站崗呢!
只看這排場,就可想像出這位盛京將軍平素該是如何作威作福了。
兩個聽差的掌着斗大的燈籠,在前邊帶路。
那位官拜一品、大紅頂子、黃馬褂子的朝廷大員“盛京將軍”良弼,一路邁着快步,向門外步出。
他身邊跟着一個體面的小聽差的,手上拿着一件黑呢面子大斗篷。
這位將軍走到門口,站住腳咳嗽了一聲,身後的兩名侍衞走上前,由小聽差的手上接過斗篷來,給他披在身上。
雖然間隔得甚遠,江浪、裘方兩人卻也看清了對方那張臉。
稱得上是面如滿月,黃焦焦的兩道禿眉毛,眼睛裏是一時杏仁眼珠子。
臉是異常的紅,像是敷了一層粉似的,一條辮子多半發白了。
那個體面的聽差的躬下身子來,手腕子打着扶手。
青呢大轎的軟簾子都已經撩了開來,良弼還是賴着不上去,瞪着兩隻眼睛,像是在説些什麼。
這時,有個聽差的弓着腰,趕緊向門裏頭跑去。
聽差的剛跑進門,就見一個穿着月白緞袍子、又幹又瘦的小老頭兒,由門裏面跨出來。
兩個人差一點兒撞在了一塊!
小老頭兒身子骨真是稱得上利落,只一閃,飄出了丈許以外。
倒是那個行動慌張的聽差的急慌閃躲之下,摔了個大馬趴!
良弼看見小老頭出來以後,這才俯下身來,跨進了轎子。那個身穿月白緞袍的乾瘦老頭兒,匆匆趕過來,由小廝手上接過馬繮,翻身上了馬。
兩小隊親兵左右開道,將軍的大轎在八名轎伕熟練地抬動之下,慢悠悠地下了石階。
江、襲二人自從那個穿着月白色緞袍的乾瘦老人出現以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個人身上。
裘方低聲説道:“這個人,莫非就是索雲彤?”
“大概是吧!”
説話的時候,開道的兩列親兵,已由面前趨了過去,江、裘兩人不得不向後面退一些。
大轎子過去了老半天,那個乾瘦小老頭兒才策着馬由後面跟過去。
兩個人特別地打量了他一番。
這個人大概有六十好幾了,黃巴巴的一張瘦臉,一雙眸子深深地凹在眼眶子裏,臉上皺紋很多。
他頭上戴着的一頂小緞子帽,也是月白色的。這麼冷的天,他穿得卻是很單薄。後腦瓜上,垂着一根小辮子,大概只有小指頭那麼粗細,其色如霜!
這樣一個人,要是走在街上,誰看着也會躲着他遠遠的,生怕一下子把他碰倒。
可是,在江浪、裘方兩個人眼中,對他並沒有絲毫的輕視。
江浪注意到,這人有如鳥爪般的一雙瘦手,似乎較一般人長出了許多。
也許別人不會看得那麼仔細,江浪卻看見了。
他的那雙手上,每個指上的關節,看上去都是黑色的,原本又白又瘦的一雙死人手,加上這些黑色的圓點,看上去甚是恐怖!
江浪只看了一眼,心裏就有數了。
他可以斷定,眼前這個瘦老人必然練過“大力鷹爪”功夫。
而且,由瘦老人惺鬆的睡眼,以及此刻那種懶洋洋的表情上判斷出,對方必是一個勤於夜裏練功、白日就寢的怪人!
大凡一個勤於夜裏練功者,武功是不可輕視的。這類人物,多半練有一種屬於本身獨特的氣功。
凡是練這門氣功的人,在不曾施展發作之時,看上去不分日夜,永遠像是犯了煙癮一樣的沒精打采。然而,如果一旦運使出這門功夫時,那可就精神百倍。看上去,如狼似虎,神威不可一批!
武林中,對於這種練夜功的人,最是心存忌諱,稱之為“鷹客”。
因為這種人的習性完全同於一隻獵鷹,未出擊之前,看上去永遠是不帶勁;只要一上了架子,可就精力飽滿;待到一撒出手,遇見了獵物之後,就更是勁發十倍,翅猛椽堅,神威極了。
江湖上之所以把以夜練習者稱之為:“鷹客”,蓋取意於鷹欲成為一隻獵鷹時,必須經過“熬夜”的艱苦階段。比之常人,可想而知,這類人物當然是不可輕視的!
江浪既然有了這番見地,對於這位將軍府的清客——昔日的湖海大盜“遼東一怪”
索雲彤,自然是心存警惕。他心裏很清楚,這個人將是一個大敵。
這時,將軍良弼的大轎已抬過了對街,循着一條直暢的黃土道路直奔下去,八名轎伕,都像是受過特殊的訓練,步伐、肩式全然一致,一平如水,二八一十六條腿走開了,當真是健步如飛!使得兩側護轎的親兵,不得不小跑着步子,才能跟上。
如果不是想着要追回那個翡翠塔,江、裘二人就會考慮在此刻出手;只因有了以上的顧慮,才不得不按捺着內心的激動,眼睜睜地放過了這樣的大好時機!
離天明大概還有一個時辰。
冬季時光,天原本就亮得晚,這時候外面如同墨染一般的黑,夜風吹着窗户紙。二月的天氣,可真有股子冷勁兒呢!
江浪用力地把裘方從熱被窩裏給搖醒了!
裘方嚇了一跳,一下子坐起來道:“什麼事?”
“該行動了!”
江浪説着,把桌子上的油燈引了撥亮了一些。他身上的穿戴都料理好了,但覺得還漏了件事兒,就坐下來用兩根牛皮絞筋,緊緊扎着一雙小腿的腿肚子。
裘方由熱炕上跳下來,含糊地道:“上哪去?”
江浪白了他一眼,意思像是在説:“這還要問?”
裘方頓時明白了過來!
他慌忙地找着衣服往身上穿。
“現在就去?”
“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裘方沒吱聲兒,只管忙着穿衣服,把一條油亮亮的大發辮緊緊地盤在脖子上,把辮梢咬在嘴裏,然後用一根紅線繩綁得很牢。
這小子,從來就是這個樣子,一説打架就先纏辮子,有説不出的一股子興奮勁兒!
江浪已經把什麼都弄利落了。
“兄弟,可得小心着點兒……”
“錯不了!”
裘方也找出兩根老牛筋,緊緊地在足踝以上纏扎着。
這麼做顯得全身有力,躥高縱矮都不礙事。
一切都裝置好了。
裘方背上了他的那口“斬馬刀”,又提來一壺茶水。
他先往地上倒了一些茶水,然後用鞋底去踏踩了一番,為的是讓鞋底不太乾燥——
上了房,即使在滑溜溜的琉璃瓦上穿行,也不至於滑倒。
他都弄好了,卻見江浪在炕頭火灶上弄着什麼。
江浪是在弄着兩大塊牛皮。
“這是幹什麼?”裘方奇怪地問,“從哪裏弄來的?”
“巷口皮靴鋪裏買的!”
“幹什麼用?”
“當然有用!”
江浪站起來,用手抖着兩大塊皮子,嘩啦嘩啦直響,真像鐵皮那樣結實!
原來,這是他昨天夜裏臨時想的法子——在,‘皮靴號’,裏買回皮子來,然後用桐油前後洗涮了一遍,又在灶頭烘了大半夜,現在已經幹了。
這玩意兒,敲起來嘭嘭響,就算碰上火藥槍的鐵砂子也打不透。
江浪拋過一塊給裘方,説道:“穿上它吧!”
皮子中間弄了個窟窿,往頭上一套就穿上了。
江浪先做示範把皮子套在身上,外面再罩一件衣服,裘方學着樣子穿好了。
“怎麼,是怕火槍?”
“那倒不是!”江浪道,“半夜三更他們臨時抽調火槍哪裏還來得及?”
裘方怔道:“那是防什麼?”
江浪一面背好了劍,把燈引子撥成了一個小火點兒。
“你還不知道?”江浪冷笑着道,“索雲彤那個老小子是練鷹爪功的,被他抓上可不好受!”
裘方頓時大悟,心裏暗暗佩服這位拜兄遇事仔細,心思靈敏!
江浪出手,一向不喜歡用暗器,可是今夜卻破了例,帶上了鏢囊。
裘方探出頭去看了幾眼,回過臉來點了點頭。
他身子一個鷹翻之勢,掠出了窗子外。
窗扇再啓開,江浪緊跟着掠身而出。
一天繁星,萬里無雲,只是那股子冷勁兒,真叫人挺受不住!
為了怕動手礙事,兩個人身上衣服穿得很少;倒虧了前後心上那塊牛皮,擋住了刺身而來的風箭,否則會更冷。
江浪轉身把窗户帶上,向裘方打了個手勢。兩個人移動身子,一路兔起鶻落地直向着牆外撲出。
二人下榻的客棧,原本就離着將軍府不遠,這時運功一陣疾馳,不消一刻工夫,已然看見了將軍府的巍峨大門。
六名清兵,各人抱着一口刀,如初夜所見情形一般模樣——捉對兒臉對臉地走着,一溜子白紙紅字的大燈籠在寒風裏搖晃着。
大街上黑漆漆一片,不見一個行人。
這時候,江、裘二人如果貿然現身,必然會被門前的官兵發覺。
他二人商量了一下,轉了個方向,來到了將軍府左面院牆的一條偏道,展開身法,直撲將軍府外,來到將軍府的院牆跟前,停了下來。
好高的院牆。
兩個人抬頭打量了一下,足足有兩丈來高,堵頭上還加了一道鐵絲網子,網上翻着倒刺。
連牆帶鐵絲網子,足足有三丈來高!
這種高度,非但可以防止外人的窺視,對一些輕功有相當造詣的人來説,也不易攀登;即使縱身其上,手足難以附着,也得乖乖地落回原處。
裘方抖手打出了一枚小石子。
石子落向牆內,只是輕輕地發出了一點點聲音。
從石子落地的聲音上判斷,裏面多半是草地。
微停了一會兒,江浪打了個手勢。
裘方見了江浪的信號,騰身而起。
他身子縱得並不很高,僅僅達到頭與鐵絲網平齊的地步,然後左手突起,五指在最上的一根鐵絲上搭了一下手。
就只是藉着這麼一搭手的力道,身子鷹翻兔滾般地翻進了牆裏。
所能聽見的,只是他衣衫上帶出來的一陣子風聲。
江浪正想隨着他身後翻身而入,猝然看見兩名持燈官兵,由院牆一邊向着這邊繞了過來!
那兩名官兵猝然發覺到江浪這個人,不禁大吃一驚,嚇得竟忘了喊叫。
其中一人悟了過來,急忙反手抽刀。
他的刀剛抽出來,江浪早已如同一陣風似地飄到了眼前。
這當口,兩個官兵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人剛剛張開了大嘴,還沒有叫出聲來,江浪形同五把短劍的五根手指頭,已然飛快地抓向他的喉頭!
這一招,看來勢兇,這名官兵非死不可。
其實,江浪卻無意傷他性命,勁道收發由心,就在指尖至對方喉頭的一剎那,陡地收回了七成功力。
儘管如此,那名官兵仍是挺受不住!
只見他身子一歪,喉中微微“咯”了一聲,當場向後倒下,閉過了氣去。
江浪右手一橫,架着那兵士倒下身子的同時,左足尖飛快地踢了出去!
這一腳看來比他的手更快,“噗”一聲,踢在了另一名兵勇前腹“中注穴”上。
這名清兵也和他同伴一樣身子向後就倒。
江浪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衣,巧妙地搶過了他手裏的刀!
前一個手裏的紙燈籠已墮在地上,一下子燒了起來。
因為風很大,這枚被火燃燒的紙燈籠就像一個火球似的,順着風勢在地上滾動着。
江浪縱過去一腳踏住,快速地把火踏滅了。
這一切動作,作得快速無比——連同懲治兩名官兵在內,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而已!
他巧快地把兩個人僵硬的身子,拉到了一棵大樹下。
樹下形成的一塊陰影,其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江浪就把二人拉到樹下藏好,預計着即使被人發現,也得一兩個時辰以後。
這段時間裏,他自信事情差不多可以辦完了。
他匆匆地再次翻身,縱入院牆內,裘方忙躥過來,耳語道:“怎麼,出了什麼事?”
江浪道:“兩個鷹爪子,已被我擺平了!”
他一面説,一面打量着院牆裏面的地勢。
南面,也就是靠着大門那一邊,燈光通明地照着,有一排靠着牆邊搭建的平頂矮屋,有的亮着燈,不時有人出出進進,可能是守衞的親兵衞士居住的地方。
北面,有一座假山,還有魚池、花架、天棚什麼的。
江浪、裘方二人所站立的地方是西面,全是一些大樹,松樹、柏樹都有。
東面是一個大月亮洞門,通向側院,這麼大的一片地方,要想找到良弼下榻之處,卻是不易。
不過,也不會太難!
因為像良弼這樣一個人,住的地方自然得比別處講究,防守也一定比別處嚴,有了這兩項因素,找他自然不會大難。
經過一番打量之後,江浪率先向樹叢外面噌噌趨了過去!
那裏築着一幢高樓,樓下是大廳,插着四盞高挑明燈,兩名兵士站在燈籠前面。燈光反映着廳前的一塊大匾,匾上寫着“議事廳”三個大字。
江浪略作思量,認為良弼絕不會住在這個地方。
江、裘二人仍是“分而後合”地繞過了這幢樓房,在一條筆直的甬道上相聚。
這條排列着花崗石的甬道修建得十分雅緻,道旁兩側種着麥冬草、水仙花,以及一些灌木矮樹。
甬道長有十丈出頭,一端通着這幢樓,另一端連接着一座大大的月亮洞門。
門前面插着一杆高挑燈。
一個內着勁服,外披大蹩的漢子,正低着頭來回地蹀踱着。
大氅內,顯然佩帶着兵刃,把一件黑披風前後頂得鼓出一大塊來。
月亮門正中,配着一塊大理石板,上面抹以翠綠,寫着兩個大字,可是看不大清楚是什麼字。
二人略一打量,就知道那個作威作福的“盛京將軍”必定住在這個院子裏面。
月亮門過,各自排出有三四丈長的兩列院牆。牆倒是不高。只是因為門前面站着這麼一個人,可就很了方便了!
因為無論你用什麼輕巧法兒,必然會驚動站在門前面的這個人。
江、裘二人交換了一下眼光,比了個暗號。
那人來回的在門前走動着,只管低着頭,怎麼也不會想到要命煞星已來到面前。
像一陣風那般快捷。
那人陡然由撲身而近的疾風裏有所驚覺,在一抬頭的當兒,江浪、裘方已從兩個不同的方向,向着他同時撲到!
“啊!”他驚叫了一聲,裘方一隻有力的鐵掌,已然擊在了他的左臉上。
這人身子向外一晃。
江浪正好在這一面截住了他!右手中食二指飛快地遞出,快而準地點在了他左面“章門穴”上!
這個人很可能有功夫,只可惜遇見眼前這兩個人,使得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他身子一斜,倒在了地上。
江、裘二人低頭看時,見他已昏了過去,只是喉頭頻頻動着,鮮血從嘴角湧了出來!
想是裘方那一掌用力過重,擊中之處又是這人身上的要害地方。
這個人是活是死,可就不清楚了。
裘方很快地把他拖到了一旁。
江、裘二人,先後掠進了院內。
沒錯,這就是良弼住的地方!
一座精心設計的八角小樓,碧綠碧綠的琉璃瓦,在稀疏的月光之下閃耀出點點星光。
院子裏有彎曲的畫廊,有紅漆柱子的石頭亭子。這時候,樓上黑沉沉的,僅僅有一扇窗户透着微弱的燈光。
八角樓的前面,大概十數丈以外,在一片修竹之下另有一幢竹建的小樓。
那幢小竹樓和八角大樓之間,有一道小廊子通着。
這時候,那竹樓之內竟然亮着燈,顯然,住在樓上的人還沒有睡。
裘方正要提吸真力向正中主樓撲去,卻被江浪一把抓住了。
江浪示意他應該留意那幢小竹樓。
裘方搖搖頭道:“那個狗官豈會住在這裏?”
江浪冷笑道:“他當然不會住在這裏,我是説那個姓索的老頭,必然是住在這裏,要先去察看一下才行!”
裘方呆了一下,拍拍腦袋道:“對了,我老是忘了這個人!”
江浪道:“你先在這裏把着風,有什麼風吹草動,用制錢招呼我!”
裘方怔道:“我幫着你一塊下手,先把那個老兒給滅了不好麼?”
江浪輕聲道:“不行,這麼一來,豈不打草驚蛇!我先看看去,你注意我的手勢,見機行事!”
説完不等着裘方回活,已飛身縱出。
他身法輕快,只消幾個起落,已撲到竹樓附近。
竹樓是隱在百十竿修竹叢中,那些竹子在風中彼此傾軋着,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
江浪因為事先設想那個“遼東一怪”索雲彤是住在這幢樓房之內,所以一上來可就存了幾分仔細。
江浪提吸着一口真力,足尖輕點,已把身子向着竹樓偎近。
兩扇窗户緊緊地關閉着,燈光正是由這窗户內傳出來的。
江浪把身子向前欺近。
窗户上是糊得很結實的桑皮紙,江浪伸出手指輕輕紮了一個小洞,然後略候片刻,才把眼睛貼近,向裏面窺看。
不看猶可,一看之下,使得他心裏大吃了一驚!
屋子裏的情形,絕非是自己所想的那般模樣,只擺設着桌椅板凳。
事實上,屋子裏沒有刀槍劍戟之類鬥械。
空中吊着一盞燈,燈光昏暗得很。
一個赤着上身、露出疊疊排骨的瘦高老人,運用一雙瘦長的手爪,正在地上刨着!
儘管對方側面向着窗户,室內燈光又暗,江浪卻一眼就看出了這個人正是自己初夜在鼓樓所見的那個騎着馬、穿月白衣服的老人。
直到現在,江浪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他猜想這個人就是索雲彤。
這麼冷的寒冬夜裏,這個老頭兒竟然只穿着一條單褲子,整個上身赤裸着!
他大概是在練習一門獨特的功夫。
只見他運展着一雙瘦手,就像農夫揮出的鋤頭一樣,兩隻手來回掄動着刨向地面,隨着他的兩手翻處,一塊塊泥士挖起來,堆向一邊……
於是,在屋角一邊堆起了大片的泥土,堆得高高的,像座小山。
江浪注視了一會兒,已發覺早先自己認定他是練鷹爪功的判斷可能錯了。
由他的動作上看來,江浪斷定對方所練的功力,是一種失傳於武林甚久的“鶴嘴功”。
顯然,這門功力較諸鷹爪功是很不一樣的。
鷹爪功的功力全在十指上,這種“鶴嘴功”的功力卻見之於整個指掌。
昔日,他曾留心聽師父焦先生談論過這門功夫,故而知道。
這門功力厲害的地方是,一旦功夫練成之後,可以以掌代替兵刃,無論抓砍拿切,俱見功力!
正如所見,眼前這個瘦老人那般自如地揮舞着一雙手掌,手掌下處,看來真比鋤頭還要鋒利,所挖出的泥土切縫處像刀刻得那般平齊!
好像已經練習很久了,只見對方黃瘦的軀體之上,沁出了一層汗珠,再加上泥沙的污染,看上去鬼般猙獰!
江浪內心立刻衝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