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一心顧念崔、黃兩家世戚至好,黃畹秋雖然陰險毒辣,死時甚慘,已是蔽辜。瑤仙、絳雪二女,一個是志切報仇,一個是以死報主,事雖犯法,心跡可憫。意欲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把絳雪行刺之事掩蓋過去。不特沒有處治之心,反使眾門徒子侄迎頭攔住誦經村眾,以免洩露。夜來從容做完佛事,又令二女隨往自己家暫住,以免二女自相憂疑,情急心窄,生出別的變故,違了自己矜全深意。抵家之後,便給二女安置一間靜室居住。表面上依舊和悅相待,如無此事一般。暗命子女、秋萍等人監防,以備二女萬一行了拙見。靜候七天功德做完,再行婉為開導。滿擬人非草木,二女俱甚聰明,不是不知母惡。現時不過目睹乃母死時慘狀,再受一些煽惑,孝思奮發,孤忠激烈,甘冒罪逆,以冀一逞。只要自己曲意矜全,日久自能感化。
誰知瑤仙性極剛烈,心切母仇,實不在絳雪以下。不過被蕭玉痴情所感,身落情網,互憐互愛之餘,兒女情長,挫了一些志氣,不敢遽然發難,心中並未忘卻。及被絳雪看破,決計成全二人婚好,拼著一死,代主發難,事敗被擒時所說那一套話,雖代瑤仙開脫,到了瑤仙耳中,卻是句句刺心。目睹絳雪那種慷慨激昂,視死如歸之狀,心想:"絳雪以前不過一個丫頭,只為亡母臨終一言,並非親生,從此便銳身急難,受盡勞苦艱危,末了居然拼死報仇,血誠忠義,古今罕有。自己也非尋常女子,又是生身之母,不共深仇,怎倒一心念著情人安危,只管遷延不決,把母仇置之腦後,反累絳雪以下犯上,幾受火焚之刑?"當時激發初志,蕭逸只管委曲寬容,一點未受感動,復仇之念反倒更切起來。自覺再不及早下手,既負死母,並且愧對絳雪。明知無濟,也妄想就乘寄居蕭家之便,驟出不意,拼死一擊,成敗安危,已全置諸度外。心橫計定,料定蕭家有人密伺,反正事情已被看破,索性虛實兼用。
先向絳雪暗打了個手勢,故意低聲嗔怪絳雪:"怎不商量,就冒昧下手?幸而事出意外,不曾當場擒付村眾,按規處治,否則豈不冤枉?如今寄身虎口,安危莫測,言行還須小心些好。"口口聲聲仍把蕭逸全家當作仇人,卻露出膽小憂急之狀,說蕭逸父子個個厲害,近不得身,報仇不是操切之事。好讓伏伺的人隱約聽到,傳將過去,以示在自懷仇蓄怨,幼女膽小,實在無所作為,以便減去仇人防患之心。蕭逸何等機智,一聽二女既是低語密談,身居仇家,怎會令人隱約聽去?有此一番做作,逆謀更速。自己令二女來家居住,原知不會就此死心,如能事前感化,固是佳事;否則使二女在自己家中發難,也可免去傳揚,為眾所知,難於掩飾周全。聞言知道不會自尋短見,要死自是拿命來拼。立命眾人不必再為窺伺,聽其自然,暗中打起主意相待。除命小兄妹三人同出同入住在自己裡間,告以機宜,隨時暗中預備外,自己還故意給她們留下行刺機會,等其自行投到。
果然瑤仙情切心急,主意一定,便難再耐;加以蕭玉不曾同來,免卻許多顧忌。頭兩夜特意把心思拋開,早睡養神。暗中和絳雪幾次突出查看,並無一人在外窺伺,心中奇怪,蕭逸怎會如此大意?好生不解。第三日留心仇家行動,簡直一點戒備沒有。以為蕭逸妄想以義相感,又中了自己輕敵之計,所以如此。仇人早晚都難近身,成功一節全出僥倖。古來忠孝義烈之士,都是不惜微生,當機立斷。此事只能打盡心主意,成敗聽天,哪有許多顧慮?越想越心壯,決計夜間下手。先不想告知絳雪,繼一想,她比自己還要激烈,自己如死,她也不生。獨自下手,乘夜成功,或者還能逃去;一旦事敗,她就不從死,也為仇敵按村規受那火焚毒刑。轉不如把話說明,如能聽勸,在下手之先翻牆逃去,免多饒一個,再好沒有,否則多一幫手也好。佛事做完,回房便和絳雪說了。誰知主僕二人竟打的是一樣主意。絳雪比她心思還要周密,非但定在日內下手,並還乘著蕭逸隱秘此事心理,日裡在祭壇上裝著回家去取衣物,將畹秋密藏的那把匕首毒刀也暗取回來,用不著再使蕭家堂屋架上的兵器。
此外蕭玉關心二女太過,惟恐蕭逸不能就此罷休,想約二女同逃。知村中前後兩出口常年有人防守封閉,決難逃走。每夜佛事一完,便借月光照路,偷偷往村外危崖一帶,連夜遍尋逃路。恰巧也在昨晚無意中發現當初畹秋和崔文和定情的山窟深處,有一大石竟可移動。
試搬開深入一探,居然幾個曲折便到村外壁腰之上。最可喜的是出入口均極低狹,雖要蛇行出入,只要入口一石活動,裡外均可移堵。餘均整石,別人決難發現。洞外下臨絕澗,雖極險峻,但是藤樹雜生,憑自己和二女的身手,足可攀援繞越。自覺有了生機,高興已極。細查看後,忙趕回去寫了一個紙條,幾次想揹著兄弟,由幃後拋與瑤仙。偏生瑤仙捺定心志,連正眼也沒看過他一次。當中又有桌圍遮住,雙方定要同時在圍縫中窺探,才能望見。蕭玉故意將桌圍弄開一些,對縫斜坐,目注對方。看了一早晨,也沒見二女影子,又不知對面有無外人,不敢亂投。正急得沒法,後來絳雪取衣回來,聽出蕭玉嘆聲有異,先也不理他。後聽蕭玉連連乾咳,恐人聽出,打算瞪他一眼,不令這樣。往幃縫一看,正值蕭清被蕭逸喚出。蕭玉見絳雪怒目示阻,忙把紙團丟過。絳雪連忙拾起,揹人一看,覺是一線生機。想在二次下手以前,苦勸瑤仙隨了蕭玉先逃,由自己一人拼命,事後如能逃走,跟著追去。及聽瑤仙說出心事,知不能阻,便勸她留一線生路,再等兩日,佈置好了出路,再同下手。瑤仙想起蕭玉痴情可憐,也就活動。好在所居室中紙筆現成,便寫信令蕭玉先運一些衣物、路資藏在洞內。只是備用,逃日尚早,臨時還有通知,佈置停妥,千萬不可再在洞側逗留,以防被人看破。次日乘便拋與,蕭玉自是奉命維謹,照書行事不提。瑤仙此時已非昔日利用蕭玉心理,以為蕭玉已可置身事外。經過絳雪行刺,一來深知人多無用,白饒一命,巴不得不要累及蕭玉。自己只要能事成免難,逃出山去,有此密徑,蕭玉終會尋去。只要不當場顯出同謀,有乃弟蕭清情面,決可免禍,何苦白白害他?所以信上那等寫法。因此一來,陰錯陽差,以致日後三人受了危難,惹出許多事來。
一晃五天。再有二日,功德便完。這日夜間,蕭逸從佛壇回來,格外有興。特意把二女喚進臥室,慰勉了一番,一同飲酒消夜,二女才行告退,此時眾門人只蕭清一人寄居,本是二女住的一間,二女一來,便移在山亭以內,相隔頗遠。蕭清年幼疾惡,對於二女甚是厭惡,見即作色遠避。因此絳雪越發痛心,兇謀更急。二女因連日觀察蕭逸仍和往常一樣,父子四人分住裡外兩間,蕭清又住半山,秋萍早睡,此外更無他人,不須顧忌。一回房去,立即裝束準備。睡在床上,放下帳子,靜等夜深人睡,便可下手。捱到三更光景,絳雪首先下床,走向蕭逸窗下,弄破窗紙,往裡偷看。見蕭逸床前放著一盞油燈,燈花結得很旺,床頭半邊帳子高懸未下。人睡床上,衣服未脫,只搭著一床夾被,手搭床沿,下面壓著一本書,睡得正香。二女適才告退時,蕭逸飲酒頗多,已有醉意。看神氣,分明醉後還想看一會書,再起脫衣安歇,上床不久便自入睡。前兩晚曾來偷覷,每次房門俱上閂。這時房門也未關閉,仍還是適才退出時代為虛掩之狀。益發以為天奪仇人之魄,醉臥疏忽,忘了關閉。側耳細聽,裡屋也是靜悄悄睡熟神氣,此時下手,極為容易,不禁喜得心房怦怦跳動。方要回房去喚瑤仙,瑤仙已經跟來,見了室中情況,也甚心喜。
二女原來商定:三小兄妹俱甚機警,又同在一房臥起,稍有警覺,立即無幸。雖有傷母之恨,但他們一樣懷有殺母之仇,其情可原。再者年幼無知,看在蕭逸不傷害自己和絳雪分上,也不殺他子女,專心刺死蕭逸一人,下手也較易些。又因絳雪人雖忠義,本領太差,那日手持那麼厲害的暗器,已與仇人對面近身,竟會被仇人身未離座,微一舉手抬足,便把暗器踢飛,點倒在地。雖則強弱懸殊,武功稍有根底,何致僨事?行刺之事,本不宜於人多,毒刀又只一把。執意只令絳雪在外了風壯膽,略備接應,自己單身入房下手。當下仍令絳雪伏窗窺伺,手握毒刀,走到房門前,把牙一咬,正待揭簾掩進,忽聽叭的一聲。瑤仙心疑仇人已醒,連忙縮步,退向院中。見絳雪伏伺窗下未動,才略放心。雙方打一手勢,才知敵人夢中轉側,無意中將手壓的書拂落地上,人並未醒。
又待了一會,看見仇人實已睡熟,二次鼓勇再進,輕悄悄微啟門簾,由門縫中挨入。一看,蕭逸仰臥榻上,床邊上的手已縮回去搭向胸前。老遠便聞到酒氣透鼻,睡得甚是香甜。
知道手上毒刀見血立斃,蕭逸雖然武功絕倫,尋常刀劍刺他不進,幸在醉臥之際,刀又鋒利異常,如向面部口眼等容易見血之處刺去,萬無不中之理。殺心一起,更不尋思,輕輕一躍,便到床前。單臂用力握緊毒刀,照準蕭逸面上猛刺下去。滿擬這一下必定刺中,誰知竟出乎意料,蕭逸平臥身子忽又折轉向外,放在胸前的那只有手也隨著甩起,無巧不巧,手臂正碰在瑤仙的手腕上面。雖是睡夢中無心一甩,力量也大得出奇,瑤仙手腕立被向上蕩起,震得生疼,幾乎連刀都把握不住。心方大驚,眼前倏又一暗,床前那盞油燈,也被這一甩熄滅。跟著便聽裡屋蕭珍在喊爹爹和下床之聲。同時床上作響,蕭逸朦朧中也似有了醒意。瑤仙雖是拼死行刺,畢竟情虛,一擊不中,手反震傷,又酸又麻,燈再一暗,怎不膽寒。再加蕭珍一喊,武功好的人最是警覺,晃眼人醒,再下手,只有送死,決難得手,哪裡還敢逗留,慌不迭往外逃出。仗著路熟心細,暗中逃退,並未弄出聲響。走到門前,正揭門簾想往外走,那柄毒刀忽吃門簾裹住。心忙意亂,手又痠麻無力,竟然脫手。又驚又急,還想回手摸索,忽聽裡屋三小兄妹相繼驚醒,齊喊:"爹爹,外屋甚麼響動?"邊喊邊往外走。蕭逸在床上也似有了應聲。不由心膽皆裂,不敢再事摸索,急匆匆逃到院中。
絳雪見瑤仙刀已刺下,床上仇人微一轉側,燈光便熄。三小兄妹驚醒喚父,蕭逸又無應聲,還當得手。心方慶幸,也沒往下細聽,便即趕前迎接,準備同逃。及見瑤仙一出門,便手招自己,往原臥室中退去,神色甚是張皇,又料事敗。心方一驚,忽聽蕭逸在房喝道:"珍兒,外屋沒有甚麼。適才酒醉睡熟,門也忘關。我把燈點好,關上房門,也要脫衣安睡了。天已夜深,各自回床去睡吧。"二女先頗驚惶,聞聲細聽,又似蕭逸剛醒,醉夢之中並未發現有人行刺。一會便見窗上有了燈光,又聽關門之聲。只那柄刀沒聽墜落,以為仍掛在門簾上面,當晚不取,明日便是禍事;再者利器難得,失去此物,更難下手。當時不敢往取,在暗中捱了一會,想起傷心,二女又相抱飲位,吞聲痛哭一陣。後聽無甚動靜,仍由瑤仙掩至房前,輕輕向簾上一一摸遍,哪有刀的影子。料已吃門簾裹住,跌落房裡。愁急無奈,又去隔窗偷視,燈已熄滅,月影西斜,房中黑洞洞地全看不見。情知明日萬一發現,難討公道。有心逃走,以後決無重來複仇之望。得豁出兩條性命,捱到明日再說。蕭逸如系當晚將刀藏過,不為洩露,決意矜全,日後仍可再盡人事;否則索性痛罵一場,以死報母,做了鬼再來尋他報仇。
於是重又回房,同臥床上,急一陣,傷心一陣,不覺天光大亮。吉凶莫測,方在驚憂,秋萍忽來喚用早點道:"村主已起,說天不早,命速吃完,好同往佛壇上香開經。"二女見蕭逸命人把話點在頭裡,明示無他。才知真個曲予優容,不與計較。弄巧連昨晚行刺,都被警覺窺破,特意使自己知難而退,息去妄想。為防冒失,屢犯不已,致被村人發現罪狀,難於保全,僅將兇器暗中收去。越想越對,否則事情哪有這等巧法?自己縱然手被震麻,怎麼無力也不會被門簾將刀裹住,始終又沒聽見毒刀落地之聲,定是蕭逸有心作為無疑。照此情形,母仇萬報不成。悲痛急愧,心亂如麻。秋萍走後,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瑤仙忽發奇想,決計再圖一個未必之功。催著絳雪匆匆洗漱,趕往堂前。見蕭逸仍和無事人一般,越知所料不差。忙回手拉了絳雪,納頭便拜,不發一言。拜罷起立,便進去用茶點。蕭逸原是預有安排,見二女拜倒,只當心中感悔。尤其看出二女行徑,不傷自己子女,可見尚有天良,不似其母。照自己這等應付,就是二女仇恨未消,也必知難息念。心還喜慰,不便明言。一面笑容喚起,藉口二女是謝為母超度,略微慰勉幾句。一同吃完,便去壇上誦經答禮。哪知瑤仙因想起歐陽霜遇救成仙之事,心想:"憑自己三人,萬近不了仇人的身,徒死何益?歐陽霜尚且成仙,只要心堅,不怕磨折,憑自己這番孝思至誠,難道還求不到仙人憐憫?難得現有逃路,何不同了絳雪逃出山去?只要尋訪到一位仙師或是異人,拜在他的門下,學成仙法本領,回山再復母仇,豈非舉手之勞?"
當夜回來,便和絳雪密商。絳雪也覺仇人睡夢中尚如此警覺,不能近身,毒刀又失,報仇之事簡直難於登天。常年在此鬼混,也是傷心。求仙訪師雖是渺茫,以歐陽霜前例來看,也許能有遇合。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未始便沒指望。仇既無法再報,只好如此,立即贊可。便問瑤仙,可要通知蕭玉一同逃走?瑤仙不覺為難起來。因出家人最忌情慾,同行,惟恐因他誤事;不同行,又覺蕭玉天生情種,丟他一人在此,見自己一走,必定相思而死。就不帶了同行,好歹也給留點指望。於是便揹人寫下一封長信,大意說自己母仇難報,決計逃出去尋訪仙師異人,可為他年歸來複仇之計。如能相待,固是佳事;否則男子尋師較易,也可出山另訪高人拜師,學成本領,以圖聚首。總之,自己已許死母,此仇不報,此生決無與蕭玉同棲之望。見愛深情,銘於肺腑,務望保重。事如不濟,惟有期諸來生。不過出山須俟己行十日以後,不到復仇有望,誓不再見。如尋了去,休說難於追蹤,即被尋到,也是徒傷情感,轉昧初衷,連以後都不與他再見等語。寫得甚是沉痛悲壯。連改數次,才行寫好。卻不先交,知道自己走後,蕭玉必往密徑追索,將信放在洞內,定能見到。等法事做完,待了三日,恰值陰雨,蕭璇又受了點感冒,二女便乘隙冒雨逃出蕭家。又由蕭玉所闢密徑,取了預藏衣物包裹,連夜逃出村去。
蕭逸料定二女已無異舉。眾門人雖各懷有戒心,因師父本領機謀,二女兇謀萬無效果;就是幾個恐怕千慮一失的,也只防二女日後還要再舉,誰也沒料到會逃走出去。二女行時,房中又佈置得妙,竟被容容易易逃走。直到次日清晨才行發覺,人已無蹤,再為搜索,哪有影子。只蕭玉一人知道去路,已不得二女能逃,他何肯說出來。惟恐被人看破,頭幾天連山洞密徑一帶,也沒敢去。蕭逸為尋二女,還特意開山出去,率領門人村眾四出追尋。第二日歐陽霜奉命回村有事,就便探望子女,聽蕭珍兄妹說起此事。三兇慘死,前恨已消,反覺二女志行可憐,也代尋找了一回,均未尋到。蕭清本擬將蕭玉喚來盤問,不料歐陽霜這次回來,為植七禽毒果,在村中住了數日。蕭逸每日心懸愛妻,渴欲一敘衷曲,心無他顧。蕭玉先頗拿穩,吃歐陽霜回來一耽擱,當她仙人,恐被識破,益發不敢妄動。好容易盼到她走,夜往密徑,移石入洞一看,只尋到瑤仙一封手書。再往前進,洞已倒塌,急切間無法走出,知二女必已去遠。先見歐陽霜都尋她們不回,已是驚疑。這一看信,並未約地相待,越發絕望。每日哭笑無常,眠食均廢,直似瘋了一般。蕭逸見二女初逃,蕭玉雖也面現憂急,還似有心做作,突然變態,必有原因,便命人暗中查探。蕭玉把瑤仙那封信珍如性命,放在身旁,時常揹人取視,哭訴相思。日子一久,竟吃蕭清看破,告知蕭逸。蕭逸只當他受二女愚弄,棄他而去,又不知所逃路徑方向,所以悲急,也就沒去管他。不料蕭玉積想成痴,遷怒懷恨,意欲代替瑤仙行那犯上逆謀。二女智勇深沉尚且不行,何況是他,連下兩次手:一次事前吃乃弟蕭清看破,中途戒阻;一次被蕭逸親手捉住,本要按家法處治,蕭清再四哭求,蕭逸才嚴加告誡,命蕭珍行刑,打了頓竹板。蕭玉知難再在村中立足,暗備了些兵刃用具,衣服乾糧。仍由二女所逃故道,先把石頭移開,藏在裡面,一點一點向前開進,中間洞石崩墜不多,蕭玉以決心毅力從事,兩日一夜,竟被開通。因地太僻,外觀無路,裡面整日移石開路,通沒一人發覺。蕭逸本不喜他,只看蕭清情面,不肯重處。逃走以後,村人一找不見,也就拉倒。
一晃兩年,三人均未回來報復,也未發生變故。倒是歐陽霜因師父鄭顛仙借來岷山白犀潭韓仙子制伏的一隻金蛛,自己還養了一隻較小的金蛛,準備取那元江水眼中的前古金仙廣成子所遺留的金門至寶金船寶庫,須要預儲到時金蛛吃了增長精力的七禽毒果。遍查地勢,只有臥雲村外峽谷之中的土地,下蘊奇毒,種植最宜。以前早已布種,現時樹漸長成,還須加意培植,特命歐陽霜時常回村查看,此數年中,差不多每月必回。三小兄妹隨習內功,大為精進,母子相聚自是歡欣。只苦了一個蕭逸,日夕苦想和愛妻相見,哪怕不能言歸於好,再作雙棲,便是握手相聚,不再如尹邢之避面,也稱心意。偏生歐陽霜志切清修,誓法塵念,一任蕭逸用盡方法,子女再四哀求,始終不允丈夫見面。偶然回家小住,總是預令子女轉告蕭逸移居山亭,不令入室。蕭逸見她居然肯在家中暫住,越以為日後尚有重圓之望。始而惟恐招惱,不敢違逆,僅在窗外窺視過兩次。還吃歐陽霜令子女警告,再如這樣,便不再回,索性連隔窗相望都不能了。後來蕭逸實是思念不過,忽然想到歐陽霜每次歸來,俱往村外峽谷培植毒果,往往營營終日。此事奉有師命,平日還令自己派了幾班門人,持著她所給的靈符前往輪值,看得甚是重要。果林對面,有不少崖洞可以藏身,她又每月來有定時,何不在她未到以前,藏身洞中窺視?縱不能對面一吐衷腸,她奉師命而來,決不致因己在側,便即舍之而去。常日相望,一則可以略慰相思,二則能有見面之機,也可伺機感動,比起永不相見終是強些。於是照計行事。
那片果林便是本書前文所述陸地金龍魏青誤食毒果中毒之地。歐陽霜為植毒果,便於澆培照看,又開了一條小溪谷徑。樹共三百株,一邊緊靠峽谷,前有大片竹林,山形甚是險僻。歐陽霜對於丈夫深情,未始無動於中。只恐塵緣糾纏,誤了仙業,故意決絕。始而裝未看見,繼見丈夫為多看自己幾眼,竟是終日伏身崖洞中守伺,不等己走,決不離開。那毒果又最難培植,須費不少人力,始能應那到時之用。往往由早起經營,深夜始歸,時常眠食均廢。蕭逸又防自己看破,不許門人挨近。本是恩愛夫妻,未免觸動前情,心又活動許多。蕭逸更是聰明,早就看出愛妻明知自己偷覷,故作未見,越料有望。當年冬天,又想下一條苦肉計:裝作想望已絕,成了心疾,每日書空咄咄,飲食銳減;再故意受些風寒感冒。連真帶做作,就此臥床不起。蕭逸因知子女天性極厚,無庸指教,自會照計而行,一任焦急,並未明說。果然歐陽霜一到,小兄妹三人便迎頭跪下,哭訴哀求起來。說父親因母親歸已兩年,終無迴心之望,苦思成疾,狀類瘋狂,已有多日,又不吃藥。昨日人稍清醒,說母親今日回來,恐在房中見怪,意欲移居山亭,又要去往果林崖洞中守伺。是兒女們再三苦勸,並假傳母命,允其不久相見。也未深信,只狂笑一陣,勉強勸住,不再遷居。如今在房呆臥,務望母親看在兒女幼小分上,與爹爹和好吧。歐陽霜由窗縫中往裡一看,丈夫果是面容蒼白,人瘦好些,目光發呆,醒臥床上,若有心疾之狀,不由不信。便取一丸藥,叫蕭珍拿去給蕭逸服了;再對他說,毒果行將成長,開花以後,來得更勤。為看兒女面上,可以相見,但是每三月中,只許相聚兩次。屆時由早上相見,全家團聚,至夜夫妻各自歸臥。蕭逸原知自己的病即使不重,愛妻也不會坐視。聽兒子傳完了話,立即服藥,欣然坐起。當時便請愛妻進屋,握手悲泣,歷述衷腸。力說自己知她將證仙業,決不以兒女之私累她修道,不過相愛太深,相思太苦,務望寬容既往,稍念前情,許其經常相聚,稍有讀犯,任憑處治。
歐陽霜見面以後,看出他二目神光未散,分明有心做作,一時不察,競為所愚。本心雖然感動,因丈夫機智百端,惟恐日久牽纏,又中他的道兒,執意只允三月兩見,不得再多。
可是每次相見,除卻不能涉及燕婉之私,別的仍和以前夫妻相處時一樣。便三小兄妹離開,也不禁止。蕭逸倒也知趣,並無他念,至多情不自禁,偶然溫存撫愛。歐陽霜縱不十分嚴拒,也是適可而止。只不過會短離長,聚首苦短,是一憾事。後來又和歐陽霜說:"聚時太少,你只不許我室中共對,外面相見並未禁止,譬如你我在村外無心路遇,難道你也怪我不守規約?你每來,還率子女門人前往果林,何妨許我前往?既得夫妻相見,還可隨時幫你小忙。如嫌厭煩,至多當我路人,不加理會。容我在旁守著你,多看些時,總可以吧?"歐陽霜見他痴得這樣,越生戒心,也不忍過於使他難堪,只得允了。
轉過年,又聚了兩次,彼此甚是相安。未次夫妻相聚,歐陽霜忽說毒果已結,行將備用,自己回庵有事,須三日後才來。因蕭逸苦求,還將應相晤聚之期提前,又聚了三日。蕭逸忽然想起昔年被妖鳥抓去長子蕭璋,次女蕭玢,問:"是何妖物傷害幼童?你是劍仙,怎不將它除去?"歐陽霜說:"前已問過師父,那鳥名叫狺雕,乃南疆深山所產兇禽。大的有人般高,兩翼舒開,各寬丈許,獨角禿頂,爪似鋼鉤,慣與山中毒蛇猛獸相鬥。作巢于山巔危崖之上,猛惡非常。但有一樣短處:兩眼看遠不看近。越飛得高遠,越看得真切。全仗飛行迅速,老遠便算準人畜逃路,所以發無不中。小的野獸,如猴、兔之類,反時常得脫毒爪。
生性兇殘,最喜抓嬰兒吃。胸前有白毛處最易射透。這東西仇心重。除它時,只須先引逗它飛來追,如若昂頭低翼來往下撲,倒不可前逃,須要返身倒退,急用手中有毒矛箭往上擲射。中在有白毛的要害之處,固然立斃;只要能透肉,也可致命。無須飛劍,只要武功稍好,手準心靈,應變不慌,不為它兩翼風力所懾,便可除它,遇時如逃,自是遭殃。側避也易為兩翼所傷。知道禁忌,便可無害。本山危崖甚多,巢穴必定在彼。去年回家,曾便道尋找,以報愛子之仇,兼為人畜除害,曾殺過兩隻,只不知抓去大兒、二女的是否此鳥。巢穴卻未尋到,打算異日有暇,再往一搜,目前還顧不得去呢。"
蕭珍在旁說:"那年大哥二姊遇害時,原在一起玩耍。先聽天空噓噓亂響,狂風大作。
那怪鳥已從上空飛過,大哥正在放花炮,將它驚動,才飛回來,一爪一個,將大哥二姊抱起便飛。等人追出,已經飛遠。兒子正站在樹下,見此鳥狗面禿頭,眼睛通紅,身子好似比人還長,兩翼更是寬大。飛起來,人差點被風捲起,沙飛石走,半晌方息。通身俱是虎皮色,頭上是凸出一塊,尾巴好似被人斬了半截,露出鮮紅鳥股。娘殺的跟這一樣麼?"歐陽霜驚歎道:"照此說來,殺我兒女的,竟是那隻禿尾老鵰。本來已經到手,又被逃去,早晚要遇上,決不容它活命了。"蕭逸父子四人齊問經過。歐陽霜道:"我殺雕時,恰遇慕容二師姊路過,送我到家。此雕正在崖外後山,與一白額猛虎惡鬥。本心想用飛劍一併斬了,吃慕容師姊攔阻,說二惡相鬥,正好兩傷,都是害人之物,你助虎殺雕則甚?我便說起失子之事,微一遲疑,那雕甚是機警,不似先殺二雕膽大,見了劍光,竟然嚇退,飛行甚速。忙於到家,又有話和慕容姊姊說,並未追去,竟被逃走。這才想起去年原聽珍兒說過,怪鳥尾是斷了半截。因這類惡鳥多是短尾,此雕定被甚人斷過後股,所以光紅無毛。早知我兒是它所害,飛劍神速,多快也能追上。今已錯過,看這行徑,事隔多年仍然發現,巢穴必在後山無疑,早晚必能除它。此後回山,路上留心,也許能遇到呢。"蕭逸父子俱都憤憤不置,說過丟開。
歐陽霜第二日便要回轉大熊嶺苦竹庵,行時忽見蕭逸面藏晦色,心中大驚。匆匆佔算,不特蕭逸,全村都將有危難到臨。雖然先兇後吉,終於無害,自己學道年淺,不能深悉未來。偏巧回山又有要事,不能分身,好生優疑。只得暫留佈置,尋一山洞,命三小兄妹藏居其內,每日讀書用功,非自己來,不許走出。外用仙法封鎖,只對蕭逸、蕭清叔侄二人傳了開法,可以隨時入視,餘人均不能走近一步。並傳蕭逸靈符兩道,遇警如法取用,便可抵禦脫險。並囑三月以內,不可出村往果林中去。一面把防守果林眾門人齊喚了來,面上反倒均無晦色。好在每天均有顛仙所賜備用的靈符,村中埋伏禁制,諸般設施開閉也俱傳授精熟,料無他虞,只蕭逸一人可慮。回山稟問師父,真有急難,自己不能分身,也必有處置。恐丈夫優急,又安慰了幾句,方始飛去。
蕭逸先頗謹慎。三小兄妹更是信母若神,呆在洞中一步不出。這時頑叟蕭澤長已在瑤仙逃後第二年無疾而終,死時也曾遺囑蕭逸,這兩年乃全村安危關頭,瑤仙等便是未來隱患等語。那洞原是頑叟生前養靜之所,冬暖夏涼,設備精雅。死後圖書遺物一點未動,供著亡人神位。蕭逸叔侄每日前往探看,直過了兩月,並無事故發生,日久漸漸鬆懈。
這日清早,蕭清因昨晚三小兄妹留他同住未歸。蕭逸亟盼愛妻歸來,心中煩悶。門人何謂、吳誠、郝潛夫等見春夏之交,風物優美,便勸師父往村後危崖一帶,觀賞那新闢的幾畝花田。師徒數人,還有幾個侄兒孫輩,同沿湖邊走去。剛到後山,便見一隻獨角禿雕,由路側草地上抓起兩隻小羔羊,越過後村危崖,往後山飛去。定晴一看,那雕後股鮮紅無毛,正與蕭珍所說一般無二。無奈眾人都是手無寸鐵,只吳誠曾學金錢鏢,身旁帶有一串大錢。那雕飛又極快,等眾人呼喊,吳誠取錢追去,已經飛沒了影。蕭逸想起前仇,憤恨已極。管理牲畜的村人也趕了來。喚前一問,才知最近三五日,已經失去了六隻牛犢、小羊。後村一帶,俱是大片草原,宜於畜牧,牧畜甚是繁庶。村規完善,宰殺取用,各有常例。四無出路,又都是自己人,不怕偷盜走失。大小萬千只牲畜家禽,只有限幾人輪值管理,佔地甚廣。風景田舍都在前村,後村除卻圍繞全村的天然連崖和祠堂、靈塋、墓地外,餘多牧場。那幾畝花田,還是當年蕭逸一時高興,點綴風景所闢。地勢僻遠,輕易無人涉足其間。牧人每早將一切牲畜放向場上,便各歸屋料理他事,任其自在遊息,到晚才收,成了習慣。極少點數的時候,故起先也未發覺遺失。因所失牲畜中,有一對牛犢是個異種,生相極好,管場人甚是珍愛,比較留意,昨晚收柵時忽然失蹤,遍尋未獲。村中以前原鬧過一次,由崖外侵入的大蟒吞去好些家禽。細一點數,另外還失去四隻小山羊,疑心又鬧事故。今早正在留意準備,稍有徵兆,立刻往前村報警,不料竟是這隻獨角狺雕。蕭、吳諸人斷定那雕來慣,得了甜頭,日內必還再來,當下想好對策。次日天還未明,便去牧場埋伏。誰知事有湊巧,連等了幾天,狺雕均未來犯。
這早蕭逸叔侄因頭晚往三小兄妹所居洞中課讀,談晚未歸,留宿洞內。起來又被三小兄妹拉住考查功課,未往牧場守伺,只幾個門人、村眾在彼。畜群才放出柵,跑到場上,便聽噓噓風響,由環村危崖外面,飛投下那日所見狺雕,宛如隕星下瀉。略一沾地,便一爪一個,抓起兩隻小山羊,撥頭往崖外飛去,飛行迅速已極,晃眼無蹤。勢更兇猛驚人,下落之際,兩翼動處,煽得牧場上沙飛石走,狂風大作,人都似要被風兜起,站立不穩。眾人連候數日,未免疏懈,蕭逸又不在側,怪鳥多半初見,突然飛到,見了這等猛惡聲勢,不由心驚,亂了手腳。潛夫在前村輪值,門人中只有吳誠一人是個好手,等到喝令眾人放箭時,已被狺雕抓了兩羊逃去。風沙迷目,驚慌無準,只有兩箭射到鳥身,已經無力,寬翼扇處,全吃打落地上。鳥未受傷,人倒有三個因持長矛向前急進,沒等投出,便吃崖上滑落的碎石打中,反各受了點輕重傷,頭破血出。蕭逸聞報,自是越發憤怒,重又挑了幾個得力門人連同自己,由次日起,重又如法守伺,不令村眾相助。誰知那鳥又是好些天未來。蕭逸以為它上次見人警覺喧譁,有了戒心,不敢來犯。心痛亡兒,既知此鳥所害,如何肯放,正準備出山尋到烏巢,搜殺報仇。這日早起,因料當日未必會來,去得略晚。忽然牧人來報,鳥又到牧場來犯,抓去一隻小牛。蕭逸師徒見它每來必隔些日,心雖恨極,次日未往守伺,不料那狺雕竟連來擾害了三次。等人一往守伺,便不再來。稍微疏懈,立即飛到,捷於影響,不可捉摸,直似有心為難一般。
休說蕭逸被它逗得怒不可遏,便眾門人也都忿極,非殺死不能消氣。末了一次,蕭逸單人伏身來路崖上,也只射中一箭,不是致命,決計出山搜殺。蕭清年紀雖輕,人卻老成,想起嬸母行時之言,從旁勸阻。蕭逸因心恨狺雕,欲報仇雪恨,以為愛妻只不令往果林一帶走動,後山素無人蹤,出去行獵,有何妨害?此鳥機智絕倫,與愛妻所說不類,自從日前翼稍中了一箭,便無人守伺,也不再來。倘因此膽寒絕跡,移向別處覓食,飛得又快又遠,何從尋覓?如今三月將盡,並無絲毫徵兆,也未到果林去過,就有甚事,諒必躲卻。此鳥不除,殺子之恨難消。璋兒頭生,相貌最好,最得愛妻珍愛。當年為失此子,悲苦輕生,一提起就傷心。如在她回之前,將鳥除去,到時也可給她一個喜歡。執意非往不可。仗著武功高強,便在狺雕來路危崖上下,開了一條蹬道,上到崖頂。再用長繩縋援,翻過崖去一看,恰好正是兒時隨了祖父入山隱居,未尋到臥雲村以前,舊遊行獵之地琵琶壟。這地方長嶺迄通,形似琵琶。嶺側兩面有好幾條幽谷。一頭危峰筆立,直上幹雲;一頭廣原平野,草木繁茂。四處靜蕩蕩的,全無一點人獸蹤跡。剛往嶺上走去,便見地下有好幾堆大鳥糞和鳥爪跡印,內中還雜著一些碎毛,正與狺雕身上毛色一樣。再往前走,又發現了牛羊頭骨。循蹤找去,一路均有發現。約行二里,到一危崖之下,方始絕跡。斷定鳥巢必在上面,無奈那崖偏居嶺左,形似孤峰,削立百丈,寸草不生,四無攀附。狺雕厲害,更恐援到中途,凌空下擊,人為所傷,未敢冒失上去。又在左近,發現那鳥常在野地上游息,擒來牲畜也似在下面享受,並不帶上崖頂。巖窩石窟甚多,地勢極利藏伏。守伺到了黃昏,終無動靜,料已遠出。且喜巢穴尋到,蹤跡已得,鳥糞未乾,並未離巢移往遠地,終有擒它之日。天已傍晚,只得率眾迴轉,可是連去三日,並未遇上。僅第四日歸途發覺狺雕回巢,飛行甚高,直落崖頂,更不再下,無奈它何。
次日為蕭逸祖母忌辰,因是率眾歸隱的頭一代祖先,合村公祭,儀節甚是隆重。蕭逸也想好除鳥方法,本擬過日再往一試。午間同食早供之後,村人各自散回。蕭逸命蕭清與三小兄妹去送祭品,並令在洞中遙叩行禮。打算回家睡一午覺,以備夜祭讀文誦經。這日眾門人侄孫輩多有職司,未曾隨侍。獨自一人正往回走,忽見吳誠站在環村崖頂上,將手連招帶比,低喚:"師父快上來!"面有喜容。蕭逸自從發現狺雕以後,為防不時相遇,身旁總帶有一筒毒弩。見狀知道發現了狺雕蹤跡,便縱身上去。原來歐陽霜召集眾門人查看面色時,吳誠恰巧奉命出山採辦用物未歸,不曾在側,一點戒心無有。因知師父恨雕切骨,一心討好,時常留意。昨日發現雕已歸巢,偏巧當日祭期不能前往,所派職司又恰在夜裡。巖頂道路開出以後,足可遠望鳥巢和平野一帶。飯後無事,走向崖頂了望,無意之中,竟發現惡鳥狺雕由遠處飛來,且兩翼翩翩,飛行甚緩,神情頗為狼狽,好似受傷疲乏之狀。飛近草原,越飛越低,不再升騰,忽然一個轉側,撲扇著兩翼墜落地上,只管撲騰,不能再起。漸漸力竭勢衰,趴伏地上。看神情,大是不支,已難再動,只還未死罷了。見師父下面路過,忙請上去。
蕭逸一看大喜,知道惡鳥不知何處身受重傷,此時再不就便殺它,如等養好氣力,再除便難。既已望見,相隔又近,如何肯舍。長繩原放崖上備用,師徒二人連兵刃都未及回取,立即援繩而下,如飛跑去,一會趕到。那鳥也看不出受何重傷,只是力竭難起。見了人來,瞪著兇光四射的怪眼,連聲怪嘯,狀絕獰厲。蕭逸見那雕鳥爪如鋼鉤,想是情急,地上石土被抓陷了兩個深坑。鐵喙寬達半尺,長有尺許,看去犀利非常。通身毛羽堅勁,兩翼平張,通長几及兩丈,怒嘯發威,根根倒豎,端的猛惡非常。有心將它兩翼斬斷,擒回處治,無奈身畔未攜兵刃。正在尋思,那雕看出人意不善,倏地奮力一撲騰,飛起數尺高下,重又墜落。吳誠不是閃避迅速,幾為翅梢打中。蕭逸見狀,順手一摸弩筒,心急手快,連歐陽霜所贈兩道靈符帶了出來。那符原裝在一個絲囊以內,不知怎的,囊口絲結纏在弩筒上面。蕭逸剛把絲囊解下,忽然山風頓起。那雕嘯聲越厲,二次又奮力作勢往上撲騰。蕭逸恐被它乘風飛逃,不敢再延,順手將絲囊交給吳誠,揚手連珠毒弩,接連幾箭,先將雕眼打瞎。仍恐不死,乘它痛極昂首慘叫之際,又朝口內、胸前各要害找補了三箭。
正和吳誠笑說解恨,想將死雕拖回村去,留待愛妻回來看了洩恨。山風過去,面前黑影一閃,平白地多了一個裝束奇特,相貌兇惡的道童。一現身,先朝死雕看了一眼,轉面厲聲喝道:"這隻禿角老鵰已被我們用仙法所傷,只因此雕飛行迅速,性子又暴,受傷以後仍被逃走。我二人奉了師父天門神君之命,來此收取心魂,祭煉法寶,一路尋來。誰想被你二人將它射瞎雙目而死,失了靈效,枉費我們多日搜尋之勞。曉事的,快快跪下降伏,隨我去見仙師發落;否則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蕭、吳二人見童子好似乘風而來,行蹤詭異,知非善與。一則蕭逸武功精純,生平未遇敵手,未免自恃;二則妖童出語兇橫,毫無商量。心想:"先下手為強,且先和他軟說,看事行事。"便賠笑躬身道:"在下實是愚昧。只因此雕兇惡已極,屢傷人畜,兼有殺子之仇,因想為世除害,立志除它已非一日,今日見它飛來,才用毒箭將它射死。不知令仙師還有用它之處,已死不可復生,此鳥任憑取去。請仙童權且原諒,改日再造仙山,登門負荊吧。"說時,妖童已經目閃兇光,聞言怒喝道:"放你孃的屁!你二人傷了此雕,還想活命不成?我自有仙法將你們擒走。"蕭逸知道應了歐陽霜之言,妖童兇橫,已不可理喻。好在所居隱秘,愛妻歸期不遠,反正難為善罷,決計先發制人。
表面裝作害怕神氣,不等說完,暗運內功,倏用重手法百步劈空掌,照準妖童當胸打去。妖童橫行已慣,見對方兩個凡人,全沒放在心上;看見吳誠聞言面有怒容,還在暗笑。萬沒想到答話的人會先動手。剛覺對方把手微拱,似欲行禮求告,猛又覺掌往外一按,立時便有千鈞之力當胸壓到。蕭逸家傳掌法從小練起,何等厲害,相隔又近,無法躲御。妖童縱會妖法,也不能施為,當時受了內傷,氣血全被擊散,口噴鮮血,往後仰跌出去。蕭、吳二人正待縱身趕去,趁他未死之前,點其穴道,再行拷問底細,猛聽一聲斷喝,知又來了敵人。定睛一看,凌空飛來一道淡黃色的光華,知是飛劍一流。不及看清來敵,忙喝:"這是妖人飛劍,快快避開!"隨即一同縱起往回飛逃。二人腳程怎有飛劍迅速,晃眼便被追上。飛劍正待下落,還算後來妖童看見同門受傷,心中恨極,想將二人生擒回山,惡毒處死,忽又止住劍光,飛出一道尺許長的彩煙,蕭逸首被射中,當時打了一個寒噤。那彩煙又朝吳誠飛去。正在危急之際,吳誠原知靈符妙用,箭已近身,忽然想起符在自己手內,慌不迭拿住靈符一角,往外一抖,先是一聲霹靂,夾著百丈金光烈火,直朝妖童當頭打去。跟著一片祥光,將後面擋住。
二妖童正是天門神君林瑞門下的甘熊、甘象。所居離當地只有二百餘里,地名烏龍頂天門宮。那訖雕也是靈鳥,已吃甘象的血焰針所傷,仍舊飛逃到此。甘象首先尋來,吃蕭逸冷不防一掌打傷倒地。恰巧甘熊趕到,先用飛劍迫退敵人,救了乃弟。再用妖人所煉血焰針,將二人打傷。方想上前擒住,忽見金光烈火帶著霹靂之聲飛來,知是正派中太乙神雷,先發血焰針己被震散,不由亡魂皆冒。甘象剛回過氣來,吃甘熊一把夾起,駕起妖風,如飛逃去。吳誠發動稍緩,敵雖驚退,依然被血焰針打中,和蕭逸一樣,一個寒戰打過,周身麻癢,動轉不得。二人強掙著會合在一起,互相扶持回走。同時那斷後祥光,也由身後繞來擁護,還能勉強熬著痛苦行路,只是心慌意亂,四肢無力,不能走快。時候一久,祥光漸減,人也漸人昏迷,不覺把路走錯,入了歧途。後來靈符效用全失,祥光退盡,立即昏倒嶺側峽谷之中,不能動轉。
又經了個把時辰,眾門人見天不早,師父怎還未往家廟,當是午睡未醒,前往喚請,一問,人並未回。因當日說定不往後山,正待往別處尋找。還是蕭清比較機警,查看人中沒有吳誠在內,急忙一問,恰有一人答說:"午飯後回家,似見吳誠一人在崖頂眺望。村主並未在彼。"蕭清聞言,猛想起嬸孃別時之言。知道今日家祭大典,叔父就往打雕,也不會到這時候還不回來。照此情形,定是吳誠貪功,登崖眺望,發現雕跡,告知叔父,同往獵殺,不知遇著甚事,耽擱在彼。或是人雕苦鬥,相持不下,那雕看去本來厲害,沒有嬸孃所說那般容易對付,弄巧就許為雕傷都說不定。當時心裡一驚。郝潛夫也是這麼想法。忙令眾人各自趕取兵刃暗器,一邊沿途遇人詢問,一邊往危崖集合。蕭逸如未出走便罷,如與吳誠偕出上崖,便知事須從速,免得到時回取兵刃又多遲延。說罷,分頭行事。還沒趕到崖下,全村已經轟動,紛紛趕來,竟是誰也不曾見到這師徒二人。眾人因日光業已偏西,早該回村,必有變故,紛紛搶上崖頂一看,果然長索業已下垂。再往對面平野裡一看,那隻狺雕兩翼張開,趴伏地上,一動不動,也看不出死活。蕭、吳二人並無蹤影。先算計人雕惡鬥,一同力竭倒地,也許雕已被殺,人卻被它打傷,壓在下面。反正凶多吉少,個個情急,搶著援繩而下,飛步往前便跑。
郝潛夫畢竟心細,眾人只管議論紛紛,他卻料定萬無二人同時被雕壓到身下之理,場上不見,必在別處。更因歐陽霜預戒之言,想起三個逃人,也許此時學了本領,回山尋仇,恰值蕭、吳二人將雕打死,狹路相逢,拼鬥起來。否則那雕任多厲害,只有飛得太高,除它不易,真肯下與人鬥,決非師父之敵。二人此時不是為仇人所傷害,便是尚在別處苦苦相持。
草原平野,一望無遺,不間如何,人決不會還在場上。見眾人紛紛搶下,為防引來外敵人村擾害,回顧師兄何渭、柴成在後,忙即說了。何、柴二人也是蕭逸晚親,自幼相隨習武,最是持重,武藝也高,聞言深以為然。知潛夫、蕭清聰明心細,忙把人分成兩起:已下的由潛夫、蕭清率領,分頭尋找;未下的隨了自己,在崖上戒備待信,將長索拉起,一面飛傳村中壯丁各攜毒弩,埋伏崖上,以防不測。去人如若發現村主,看事行事,將帶去的旗花,照舊習暗號放起,以便應付,以免敵人乘虛而入,一時失措,難於收拾。匆匆分派停當。留守的人急於尋師,雖不願意,無奈師父不在,何渭是大師兄,照例不能違逆,只得快快而止。
潛夫、蕭清到了下面,便照日前去過的地勢途徑將人分開,飛跑尋去。果然還沒趕到死雕所在,便發現吳誠穿的一隻快鞋。潛夫立定細一查看,恰巧那一帶地多沙土,沒甚野草,只見離鞋不遠,又有兩個腳印,輕一腳重一腳,甚是散亂。內中一個獨小,正是沒有穿鞋的痕跡。行家眼裡,一望而知人受了傷,故步履遲滯散漫;否則師徒二人俱都是一身輕功,哪會留下這深腳印?只奇怪腳印混在一起,已走向歸途,怎不認路,反往左側走去?好生奇怪。惡鳥在望,看出已死,鳥側並無人影。惟恐受傷太重,遲延無救,忙令眾人先順腳跡尋找。等到中斷,不見人跡,再行分尋,免遇強敵,反為所乘。
這時那兩個妖童已早逃回山去,偏巧天門神君林瑞正煉妖法,又忙於醫治甘象,等了好些時候,直到妖法煉完,才得告知。林瑞一問那情形,知敵人是個凡人,只有兩道護身靈符,不然甘氏弟兄早死敵手。既見敵人均中了血焰針,雖仗靈符將二甘驚退,人必昏暈倒地,逃必不遠。先料外來之人獵雕至此,但兩個凡人,卻持有正派中護身靈符,多少總有一點關聯。自己潛匿本山,平日深居簡出,法未煉成以前,最怕被各正派中人訪知,來尋晦氣,急於想將來人擒回究問來歷。自己煉法正急,不能分身;又因手到擒來之事,無須親往。只說了兩句機宜,以防萬一有正派中人在彼,稍見形跡,立即遁回,以免洩漏蹤跡。村人發現沙中腳印之時,二妖童恰巧起身。如非潛夫應變機智,二妖童一定撞上,見到眾人,勢必用妖法、飛劍追趕,侵入村去,當時便是一場大禍了。
蕭、吳二人困倒的峽谷,本是甚近。妖法尚未催迫,人也能夠出聲說話,不過周身痛楚麻癢,不能起立。眾人循蹤一找,立即尋見。蕭逸料知禍猶未已,正愁妖人去而復轉,見眾尋到,驚喜交集。立即強掙著喝令背起速行,歸途務要滅跡,一切到家再說。潛夫等見狀,知禍非小,嚇得連旗花也未敢放,搶著背起二人,往回飛跑。好在都有輕功,除入谷一段是沙地外,餘均草多。下來之處,危崖數百丈,眾人由上面援繩而下,中途還有好些縱落攀援,才能到地,不易為人發現。匆匆趕到崖下,上面的人已老遠望見,還欲下迎,吃眾人老遠搖手止住。一到便挑力大身輕的同門,將二人背在身上,先迎上去。然後慌忙援上。人剛上完,將索抽上,便見夕陽影裡,嶺那面風沙滾滾,由遠而至。何渭忙令蕭清等人先送師父回去,自和十多個能手暗伏崖上,隱身向下窺視。不多一會,風沙到了死雕面前,一片黑煙過處,現出兩個妖童。想因草多且深,看不出逃人去處,又恐人藏草內,在鳥側轉了一轉,手略比劃,地上雜草立即平倒。二妖童見無人影,意似發煩,怪嘯一聲,即放出兩道淡黃光華,連身飛起,在鳥側二三里方圓之內凌空飛行,四下查看。何渭惟恐妖童再往上高起,看出村中景物。方在愁急,誰知二妖童本領有限,又料敵人已中血焰針,除非被人救走,至多百步之內定倒。不料敵人內功精純,體質強健,加以靈符祥光擁護,連繞走迷路,竟行了三四里路,祥光消失之後,才行暈倒。環飛了一陣,沒有查見。只當被正派中人救走,想起師言,反倒顧慮起來,連失鞋之處都未飛臨,便縱妖風遁退回去。
何渭方始略微放心。一面著人在崖輪值守望,自己趕到蕭家一看,蕭、吳二人已經說完前事,正在擔心。何渭說完經過,蕭逸料知妖人所居甚遠,全為追雕而至,既未被他發現,許不再來。略示機宜,人已不支,連服了些法邪的藥,毫無效用。傷處只是一點黑影隱現肉裡,可是周身痛楚;麻癢時作,難受已極。頭一晚,還能強熬,神志也未盡昏迷。第二日午後卻昏沉起來。睡夢之中,覺著身在一個極華麗的山洞以內,被人綁在一個長幡之下。當中法臺上有一個黑瘦身長,羽衣星冠,手執布旗、寶劍的道士。旁邊立著五個妖童,先遇二妖童也在其內。此外還有一猴一熊,人立侍側。不時相對,以目示意,狀頗愁苦。道人不時由旗尖放火來燒自己,喝令降服。心中又急又怒,奮力一掙,又覺身在床上。一會又被妖道捉去。吳誠有時也同綁在彼。似這樣時去時來,不知受了多少刑法楚毒。連過了數日,最後妖人忽然暴怒,喝令當晚子時如不降伏,便要行法誅魂,從此沉淪。心方恨急,忽然清醒。身上雖輕,痛楚仍未全消。直到蕭玉、瑤仙相繼邪法被破成擒,白水真人劉泉命蕭清持了靈丹進去服下之後,人才復原,痛楚全失。於是蕭清向白水真人劉泉、七星真人趙光鬥、陸地金龍魏青、俞允中四人說了經過。
蕭逸因崔、黃兩家為世戚至好,忽然均遭橫禍,連兩家共有的一個孤女都不能保全,便那絳雪孤忠耿耿也頗難得,每一想起二女出走,存亡莫卜,便自心惻。忽聽瑤仙和蕭玉歸來,還受了許多苦楚,身幾化為異物,好生憐惜。一面向四仙俠伏枕叩謝,一面便令蕭清去喚。劉泉攔道:"他二人已被妖法禁制。妖人原因二位所中妖針是他門下所煉,比起自煉之針功候相差懸遠,雖然一樣可以行法禁攝,無奈受傷人稟賦甚厚,神志更強,雖中邪法,真靈猶有主宰,生魂不易攝取。妖人不知何故,不能親來。因二人是府上親屬,深知本村虛實,便差他們到此用妖法攝取。並使應他本門為畜期滿,仍須殺一親人為信,方得脫去皮毛,正式拜師的狠毒規條。不料二人天良未喪,遲不下手,被我四人趕來將他們擒住。妖人久候無音,必生疑心,用妖法催歸。一面再借妖針感應,對二位重新禁制,試探動靜。他這妖法除非深知底細的人,便各正派中長老也沒多人能破。餘者雖也有人能破解,但須尋到妖巢,先將行法妖幡、符篆破去,或將妖人殺死。再不就是所差行法之人,到時心生內叛,將所持代形禁物小泥人上妖符、禁法撤去,使與法壇上妖幡、邪法隔絕,方保無患。否則不論妖人勝敗,所攝的人必死無疑。妖人催逼二人不回,再覺出二位沒有感應,必下毒手。二人均是上好資質,女的尤甚,按說易得師父寵愛。但看那妖人對他們的行徑和二人被擒時抱頭痛哭之言,卻全無絲毫師徒之情。美質良材,最是難得,又當正邪各派俱在網羅門人之際,如看不上,何故收錄門下?縱令天門教下規章如此,也決不會相待這等狠惡。必是先時無知,誤投妖人,隱身以後,又自知墮落,生了悔意,吃妖人看破,有心殺卻,又覺可惜,才致這樣惡待。無非想使其受盡苦難煎熬,心寒畏服,末了仍使其殺一親人,以試信心。雖然遣出,並不信任,不過知二人元神受禁,稍一違件,永受酷毒,求死都難,斷定必無異圖罷了。即使二人此時功成回去,也必當他們事出勉強,不是本心遵服師命。受完責罰之後,仍須重新為畜三數年,遇上運氣,方予定奪。當時復體為人,依然無望。再一查出事有變故,必疑二人臨場生悔,不肯犯上行兇,拼著一死,自破妖法,將人救醒,豈不恨入骨髓?勢必先用妖法使二人在此裂體焚身,剩下生魂,一拘即回。再按本門法規處治,用來祭煉妖法,從此日服苦役,永世沉淪,更無超升之日。卻不知貧道對異派中妖術邪法多半深知,乘其不覺,不特破了他的妖法,並還將計就計,在二人所居靜室之中,將原披熊、猴外皮剝下,以代二人原身。再用小諸天四九歸元招魂之法,反客為主,將二人生魂鎮住,幻出二人的假生魂,等他那裡妖法一發動,皮下符篆所幻假魂立被攝去。妖人攝魂之際,知道二人已死,一面攝取生魂,一面將所煉妖法如葫蘆、幡幢之類,放置法臺之上,以便魂來立即收取,當時祭煉。為防新魂靈氣消耗,下手必快。先禁元神,也必放出相待,使與生魂合一,再行禁制,煉時增長威力。這一收一放,迅速異常,妖人任多細心,也萬想不到會有人暗中乘虛而入,奪取所禁叛徒的元神。事起倉猝,更是無法攔阻。那靈符所化假生魂,只要與元神一合,立即閃電一般掣回。去時有形,回時一晃即隱,除事先知道,或可防禦,此外任怎應變神速,也是沒法追趕。即使被他事先發覺元神收不回來,這小諸天法術隨行法人心靈發揮妙用,敵人縱不為所傷,所設妖幡也必損毀。至於生魂,因我先行下手鎮往,加以本體未傷,只要心志堅忍,不受動搖,至多神志稍微昏迷,並無妨害。元神如不收回,當再傳以凝神定慮之法,妖人未戮以前,每日如法打坐,連稍昏迷都不會了。發作甚快,至多再有刻許工夫,便知分曉。
此時二人守在房裡,妖人禁法破後,方可喚來相見。令侄天性至厚,必甚關心。二人在妖人門下自能體會,必知禁法破未。如欲往視,可由趙師弟領了進去,就便事完,引他來此。適才已將尊居囚下行法封禁,妖人一來,立時警覺。今晚不來,明早再去尋他便了。"
蕭清因聽兄嫂哭訴之言,出門時又見二人儘管喜出望外,仍是滿面惶恐憂急之狀,知道妖法厲害,元神已被禁制,雖仗仙法免死,仍有後患,聞言大喜。巴不得能夠前往守著,就便一觀仙家妙用。忙先跪下,代謝四位仙長解救之恩。趙光鬥隨領蕭清到了靜室門外,囑咐:"入內不妨和二人談話,但有異狀,不可驚慌,更不可動那一切佈置。獸皮焚碎以後,二人如覺昏暈,無須害怕,同往前面,自有方法解免。此室雖有仙法封鎖,妖法一破,便自撤去,可以隨便走出。"說完,將手一指,煙光分合之間,蕭清人已入室。回顧趙元鬥並未隨入。再看室中蕭玉和崔瑤仙,這一對受盡千辛萬苦的恩愛夫妻,已各將衣服換好,互相偎抱,並坐一起,對著地上的獸皮、靈符淚珠欲流,滿臉俱是憂急害怕之狀,只丰采容光仍和當年差不許多。見門外菸光閃處,蕭清忽然走進,驚喜交集。因是出死入生,情深太甚,更衣之後便互相偎坐一起。劉泉雖未禁止談話,曾令靜坐,不敢冒失走動,只得含愧各低聲喊了聲:"清弟。"蕭清起初雖恨瑤仙、絳雪罪魁禍首,陷乃兄於不義,但木已成舟,無可挽回,平日又聽蕭逸那等說法,再見二人種種身受,不由憐憫起來。知道妖法尚未發動,二人吉凶莫測,萬分憂急,忙即走近前去,把劉泉所說,一一轉告。二人聞說,始放寬心。
蕭清便問二人逃出遇難經過。瑤仙因在妖窟所受凌辱太甚,尤其蕭玉因為是自己丈夫,妖道師徒視如眼中之釘,如非自己誓死保全,早已百死。平日備嘗酷毒,遭遇更慘,稍一回憶,便自心驚魂顫,以致談虎色變。再說自身才得免死,轉危為安,深知妖人厲害,平日自稱能制他的人舉世無多,今日所遇四位仙人從未聽他提過。儘管蕭清傳諭,頃刻可以脫禍,心雖喜極,仍然難免憂疑,全神都註定那兩張獸皮,哪有心腸詳說前事。蕭清昔日那等嫉視,今日臨難卻舍死求恩,幾番解救。仙人轉念施恩,未始不因孝友至誠所動。感激不盡,怎便拂逆,不禁心酸流淚道:"毛弟,我兩個都不是人,新自畜牲道中轉來,想起身受,心魂都顫。且等事完,慢慢對你這位又賢明又孝友的好兄弟細說吧。"蕭清不知二人已行過婚禮,加以患難相共了數年,互相愛憐,夫妻口吻成了習慣,對他也視若恩人骨肉,無須顧忌,口不擇言。還當二人在外先已苟合,又在妖窟失陷數年,心迷失志,連臉都變老了。好好一個才智少女變得這樣,心方惋惜,忽見二人神色遽變,又是滿臉憂惶,身旁似有光華閃動。
側臉一看,那竹針當中的兩張獸皮倏地被一團綠陰陰的怪火罩住,晃眼包住全身。蕭玉夫妻隨即立起,各自戰戰兢兢按照劉泉傳授,朝獸皮略一比劃,那兩張獸皮立時還了真形,帶著那些竹針化成一熊一猴,跳將起來,在圈中亂蹦亂跳,上下飛舞,好似活物被火燒急,走投無路之狀,只是跳不出竹針外去。那怪火也始終燒身不捨。候有片刻光景,獸皮下面兩張符篆忽然自焚,一道青白色光華朝二人面上閃過,那四十九根竹針也拔地飛起,亂箭也似化為許多黃光,裹住兩條人影飛起,晃眼不見。那一熊一猴也在符焚時仰翻地上,怪火同時消滅。低頭一看,已全成了灰燼。回顧二人周身亂抖,眼中熱淚盈眶,卻又略現喜容,知是緊要關頭。
待才半盞茶時,忽見二人淚流滿面,啞聲急喊道:"天呀,可憐我們也有今日!"說罷便雙雙縱起,一個緊抱蕭清,一個納頭便拜,都是唇顫體搖。喊完這兩句,便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蕭清知已脫難,喜歡太過,失了常態,見狀又是欣慰,又代他們傷心。一面請起瑤仙,一面回問哥哥:"你和表姊都沒事了麼?"蕭玉強把頭點了點,口中只喊得一聲:"毛弟!"便"哇"的一聲,抱著蕭清痛哭起來。瑤仙想起數年身受,觸動悲懷,更是心寒膽悸,忍不住撲向蕭玉身上,悲哭不止,蕭清自然免不了陪著傷心,淚如泉湧。正向二人慰勉,忽然堂兄蕭野在外喊道:"劉真人說玉弟、表妹元靈已復,永無優慮。叔父現等問話,快止悲哭,前往叩見吧。"說罷走去。
二人忙強止住悲聲,各把眼淚拭盡,略整衣服。蕭清隨問:"元神回來,怎未看見?"
蕭玉答說:"元神與生魂不同,並無形質,乃是妖人禁制之術。附在所設鎮物上面,與心神靈魂感應相通,如影隨形,不犯他惡,並無異狀。否則,只要如法施為,先將代形鎮物行法火焚,不論相隔遠近,本人立即自焚,那魂魄也吃收攝了去。鎮物上面原滴有本人心血,火焚後便成一縷淡煙。妖法破後,隨風吹散,不被收去,妖人還有別的惡毒伎倆,拼著不要生魂祭煉法寶,仍可遙相禁制,使其魂消魄散。所以起初十分害怕。想不到四位大仙如此神通,竟能反客為主,立即破解。平日元神受禁,身雖在外,不問妖人有否施為,心總懸在妖窟,有時竟似兩地存身一般。適才靈符化去,不久心神倏地爽朗,為數年以來所無。妖法發動最快,如有不妙,早已感覺火燒替身,自身無恙,該當受罪。忽然心神一鬆,自是成功無疑。全出意料,喜極之際,哪得不想起前情傷心呢!"說完,已經收拾停當,一同走出。二人原是熟地,方才走到院中,蕭清仰望空中,似有黃光射過,方喊:"快看!"蕭玉夫妻已經望見,嚇得面如土色,拉了蕭清朝前便跑。忽聽對面有人笑道:"妖徒已斷了一臂逃走,既然改邪歸正,身已脫難,還怕甚麼?"三人一看,來的正是今日同來四仙中姓俞的一位,知他首發惻隱,曾代二人向劉真人求情,忙即一同跪下,拜謝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