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弇比鄧禹小一歲。
他果然是個挺傲氣的傢伙,聽說鄧禹任將軍,年紀居然只比自己大了一歲,頗有不服,可後來聽到我這個跟他交過手的冒牌護軍,居然比他還小上一歲時,他無語了。
耿弇極力建議劉秀迅速徵發上谷兵馬,然後平定邯鄲,他年少氣盛,幾次三番後,劉秀終於笑著讚了他一句:“小兒郎乃有大志!”
這話乍聽像是讚美,特別是配合劉秀溫潤如玉般的親切笑容,任誰聽了都覺得是讚美。我卻瞭解劉秀這傢伙又在使壞,他這話的確是在讚美耿弇沒錯,同時也是敷衍,這個時候若真讓他聯絡上谷,發兵平定邯鄲,那幾乎就是痴人說夢。
也許以前我們還對劉子輿的真實性懷疑三分,那麼現在已是升級到了七八分。劉子輿他們扯謊的本事越來越大,居然對外聲稱南陽的漢兵是他們的先驅,甚至還說十幾年前造反被斬的東郡太守翟義還活著,此刻正在替他們擁兵征討,出入胡漢。
說這樣的謊話也真不怕地下的翟義有知,從棺材裡跳起來找他們算賬。
可惜,真正明理的沒幾個,這等彌天大謊一出,效果驚人,一時間趙國以北、遼東以西,皆從風而靡。
初四,我們離開盧奴城,準備前往涿郡薊縣。
薊縣原是燕國的都城,我瞧這光景,從過黃河這一路往北、再往北,薊縣差不多已算是到了現代的北京城邊上了。
一到薊縣,劉秀即命王霸到大街上張貼告示,以更始漢朝的名義招兵買馬。
人困馬乏,好不容易在館舍安頓下,還沒等我捱到枕頭,就聽門外吵了起來。我只得強撐起身,重新穿上盔甲,開門出去。
大多數人都未曾歇息,圍堵在門外。
王霸滿臉通紅,衝著劉秀等人嚷道:“明公讓我去貼告示招兵,可是滿城百姓皆笑我自不量力。明公啊,我們在此只怕待不長久,薊縣的人心早被劉子輿收買了去……”
這頭正亂著,突然館舍外衝進來一個人,人還沒到跟前就嚷嚷開了:“不好了——邯鄲追兵已至涿郡——”
腦袋裡“嗡”的一聲轟鳴,我身軀晃了下,幸虧雙手及時扒住了門框。
劉秀臉色泛白,一雙平日總是眯著的眼睛此時卻睜得極大,眼眸黢黑,襯得那張消瘦的臉頰愈發的白。
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雄。
這段時日滌亡,讓他身心皆疲,可他為了穩定人心卻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擔憂與緊張。什麼事都藏在心裡,不能說……
“傳令下去,重整行囊,撤離薊縣,準備南歸!”鄧禹反應最快,當機立斷。
“大司馬!”耿弇挺身而出,“今兵南來,斷不可南行!漁陽太守彭寵乃是劉公同鄉;上谷太守,乃我父親。若發此兩郡精兵,控弦萬騎,邯鄲子輿,何足掛齒!”
他說的倒也在理,追兵從南邊來,我們若不往北跑,反往南撤,豈不自投羅網?
但是誰也不敢保證再往北跑還能堅持多久,或許今天,或許明天……不等我們趕到漁陽或者上谷,就會被追兵趕上。更何況漁陽與上谷皆是他人地盤,彭寵與耿弇的父親耿況現如今還沒有投靠邯鄲,等過幾天,形勢變化得愈發惡劣,他們會不會還能這般堅持效忠更始漢朝,支持劉秀?
未來是茫然的,我雖是未來人,卻對這段歷史完全無知。這就像是場賭博,拿自己的命賭今後的命運!
“伯昭!”劉秀笑了,也唯有他,在這種危機關頭還能淡雅如菊般的微笑。他指著耿弇,對眾人朗聲道,“我北道主人也!”
他這麼一說,那是決定聽從耿弇的建議,讓他當往北的嚮導,繼續北上了。
眾人面面相覷,雖有不解,卻都沒有表示反對。稍後各自散去,準備繼續北行的事宜。
“麗華!”
我仍扶著門框站著,想來連日奔波,我的臉色不見得會多好看。
隔著一道門檻,劉秀眼神朦朧的望著我,眼底柔情盪漾,有憐有愧。
我堅定的笑了下,對他伸出手去。
他伸手將我的手握住,寬大的掌心中盡是黏溼冰冷的汗水。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看到了他心底的脆弱,這個男人,那麼溫柔,那麼體貼,什麼憂愁都藏在心裡。“等到了漁陽、上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麗華……”他感嘆一聲,攬臂將我抱住,臂力收緊,似要將我的腰肢折斷,“累你一路相隨……”
“秀兒,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呢。”我笑著調侃,心裡卻是一片酸澀,“就算是要做喪家之犬,我也只能跟著你一起跑,不是麼?”
唇上忽然一冷,劉秀突然吻住了我。冰冷的唇瓣,火熱的深吻,他像是要發洩一種壓抑許久的情緒,這般的熱切,這般的痛楚,以至於好幾次我倆的牙齒都碰撞在了一起。
他吻得我的唇上有絲痛,可是我無法拒絕他,無法狠心推開他,滿心的痛,隨他一起沉淪。
“咣啷——”
乍然而起的巨響將我倆驚醒,側頭一看,馬成呆若木雞似的站在院子裡,腳跟前一堆破碎嫡片。
“我……我什麼……什麼都沒看到!”他驚慌失措,掉頭就跑,結果腳下踩到陶片,狼狽的滑了一跤。
“哈……”我回頭看向劉秀,再也憋不住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你還笑!”他捏我的鼻子。
我拍開他的手,笑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明公……大司馬劉秀……龍陽斷袖……哈哈,這若是傳出去……”
他用力將我推進門,隨手帶上門,將我重重的壓在門板上:“一世英名毀於你手!”
他的呼吸暖暖的拂在我頰旁,酥酥癢癢,我心裡一跳,啞聲:“劉秀,放手!”那張英俊儒雅的臉近在咫尺,我心猿意馬,漸漸把持不住心神,“再不放手,後果……自負……”
他顯然聽不懂我話裡警告的真實意思,居然又湊近了些,滿眼笑意:“你我已是夫妻……”
聽了這話,我再無猶豫,左手繞到他腦後,壓下他的頭,踮起腳尖將唇湊了上去,封住他的話,右手撫上他的鬢角。
他的肌膚滾燙,如同燃起的一把火,我的主動出擊令他神志大亂。
一時間他像是忘了呼吸,眼神迷離,兩腮彤紅,之火在他眼底熊熊燃燒,胸口起伏不定。
“後果自負……”我的手指在他鬢角流連,踮起腳尖將嘴唇湊近他的右耳垂,伸出舌尖輕輕一舔。
他渾身一震,重重吸了口氣:“麗……華。”
我眨眨眼,看他滿臉困窘與青澀,想到他以前的種種表現,猛地醒悟:“難道你還是處……”倏然住嘴,我咬著唇吃吃的笑,他懵懂不知,困惑的望著我,這個表情實在太可愛,太誘人了,純如嬰兒。
我忍不住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乖,以後跟著姐姐混,姐姐會好好疼你……”心裡突然為這個發現興奮不已。
“你又在說胡話!”他笑著捧起我的臉頰,“有時感覺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需要人細心呵護,有時又感覺你比任何人都要有擔當,獨當一面,不輸男兒。麗華……”他抓著我的手摁在自己胸口,“這一生有妻如你,夫復何求?”
一時滿室溫情,我感懷動情,一顆心怦怦跌著。
劉秀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越來越低,終於,他低婉稻息一聲,俯首吻下……
“大司馬!”
門上砰地一震,有人在外頭用力拍門,的衝撞力將我震得背上大痛。門並沒有閂上,若非我背靠在門板上,外頭的人早破門而入。
“文叔——在不在?陰戟——”外頭有點混亂,吵嚷聲不斷,而且叫門的人顯得很是焦急。我轉身拉開門,鄧晨正打算拍門,高舉的手險些打到我的臉上。
“得罪!”他放下手,神情緊張,“薊縣廣陽王之子劉接起兵響應劉子輿,他正帶兵欲來捉拿文叔……”
“什麼?!”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怕什麼來什麼!
我推了劉秀一把,叫道:“趕緊撤!”
鄧晨道:“我把馬牽來了,趁亂趕緊逃得一個是一個……文叔,薊縣三門已閉,唯有南門開啟,據聞邯鄲有使者到,劉接命城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皆出城迎接。咱們現今只能趁亂從南門闖出去了,說不得……”
“殺出去!”我口吻一厲,接過他的話,毫不遲疑的將劉秀推了出去,“表哥,你帶文叔先走!
“陰姬!”
“麗華!”
劉秀反手抓住我的手腕。
“我去去就來!南門見!”我掙脫他的手。
“麗華——”
顧不得身後焦急的呼喊,我滿腦子都只容得下我那五十匹戰馬。
一口氣跑到館舍後的馬廄一看,混亂間真正還留在馬廄裡的馬匹只剩下三十來匹,其他的估計早被人偷跑了。
我怒髮衝冠,朝著那剩下的三十來人吼道:“還愣著幹什麼?上馬!隨我突圍!”翻身上馬,指揮著那些跟沒頭蒼蠅似的的騎兵衝出館舍,“去南門!”
“遵命!”
街上一片混亂,館舍外竟被一些不知打哪來的百姓堵了個水洩不通。騎兵隊衝了幾次沒成功,我拔劍怒吼:“閃開!不想死的就統統給我讓路!”
他們這些無良之人動的那點歪腦筋,我還不夠清楚麼?不過是想趁亂起鬨,劉秀的一條命值十萬戶侯,這種利誘趨勢下足可使人性泯滅,更何況薊縣的百姓與劉秀沒半分交情,他是誰、是死、是活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這個人可以替他們換來金子、財富、權勢!
人群洶湧,嘈嚷聲不斷,有些農婦拿爛菜葉子丟向我們。這一起頭,頓時有人有樣學樣,居然撿了路邊的石塊扔過來。一些壯漢膂力驚人,撿的石頭不但大還有鋒利的尖角,我身邊有個士兵沒留神,腦門上被砸了個正著,頓時血流如注,捂著腦袋慘叫一聲栽下馬去。
我急紅了眼,這時南邊突然傳來一聲興奮的尖叫:“抓到劉秀了——劉秀在這裡——”
人群一頓,嘩啦如潮水般往南邊湧去。
我的續亂了,勒著馬韁的手不自禁的在:“上弓箭!”一瞥眼,見身後只寥寥數人聽我的話把箭搭上了弓弦,其他人還都懵懂茫然的沒反應過來。
我氣得險些抓狂,聲嘶力竭:“上弓箭!隨我衝到南門去!這一路誰敢阻擋!見神殺神,見佛殺佛!”
我豁出去了,誰要敢動劉秀試試,他是我的……誰敢動他一根手指頭,我要他碎屍萬段!
三十餘騎奔騰起來,擋在我馬前的人,我毫不留情的揮起馬鞭驅趕:“擋我者死——”
這一刻,我仿若嗜血的煞星。劉玄說的對!殺過人的女人就不再是女人了!此刻的我,心生魔障,管他無辜善良,誰要想取劉秀的命,我定先取了他的性命!
興許是這股煞氣嚇壞了那些百姓,畢竟手無縛雞之力,他們只想撈點好處,沒想以命相搏,於是尖叫著紛紛讓路,有些避讓不及的,被馬蹄絆倒,生生踩踏。
南門,緊閉!
門口百姓圍堵,我一眼就看到騎在馬上的鄧禹等人,可是無論我怎麼,卻始終不見劉秀的身影。我雙目眩暈,一口氣險些緩不上來。
足踩馬鐙,單手持韁,我高高直起身子,舉目遠眺。身穿華服高冠的劉接站在城門上瞧著熱鬧,上千士兵堵在城門口,正與鄧禹他們動手交戰。前有官兵緝捕,後有百姓圍堵,當真寸步難行。
“給我放箭!”我舉劍一揮,劍尖直指劉接,“哪個能射他墮樓,重賞萬金!”
我急糊塗了,賞金隨口胡扯,哪管它能不能兌現。頃刻間嗖嗖聲響成一片,直射城樓,劉接見勢不妙,早被家將掩護著縮回城垛。
我又將劍尖指向城門口的士兵,可惜我們自己人也混在一起,無法射箭亂掃:“衝過去!”
騎兵隊踩踏著隆隆馬蹄聲,如怒龍般捲了過去。
“陰戟!”有人迎面策馬靠近,我定睛一看,居然是馮異。
“文叔呢?”
“他在後面,次況跟他在一起……”
我掉轉馬首,直奔後方,果然沒走多遠,就見劉秀被一群無知百姓圍在中間,車馬動彈不得。銚期站在車駕前,手持長矛,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銚次況!”我怒喝一聲,“你婆婆媽媽的在幹什麼?”
銚期眼睛一亮,如釋重負:“陰……護軍!快來!大司馬不準濫殺無辜!”
“該死的混球!”我破口大罵,手中長鞭一卷,沒頭沒腦的見人就打,“滾開!我的劍可不是拿在手上當玩具的,找死的話就上來試試!”
圍堵的百姓尖叫,抱頭鼠竄,人群鬆開了,有幾個還不死心的,我揮手讓騎兵弓箭準備,哪個再敢攔在車前,殺無赦。
那些人這才明白過來我不是開玩笑,轟的下作鳥獸散。
我氣喘吁吁的靠近車馬,見車上劉秀右臂淌血,左手持劍,一臉的慘白。他見我過來,居然還笑得出來:“你……”
“砰!”我揮手一拳砸在他臉上。
眾人錯愕,就連尾隨我過來的馮異也呆住了。
“這個時候……這個時候還逞什麼英雄?!”我哽咽著聲音嘶吼,強忍住不讓自己落下淚來。他臂上的傷看來十分嚇人,血汙長袖,“好!你仁心仁術,你要做好人、博美名,那便讓我來當惡魔好了!”
說話間劉接的手下正閃電般包抄而至,我怒火中燒,策馬衝將過去,揚手一劍砍上衝在最前的士兵,將他直接砍落下馬。
“我替你殺!”我厲吼。
“麗華——”
“你敢再給我受個傷試試?!”我紅著眼,回首衝他怒吼,“你傷一處,我殺一人!”
“麗華——”
“為了你,殺人放火,我在所不惜!”
“麗華——趴下——”劉秀疾吼,突然從車上跳了起來,一腳踏上車駕,飛身向我撲來。
電光火石間,我被他抱入懷中拉下馬,身側坐騎嘶鳴一聲,被人一刀砍中脖子,轟然倒地。
劉秀帶著我在地上連滾三四圈,我驚魂未定,回首只見馮異策馬挑槍斷後,銚期一把將我倆拖上馬,氣沉丹田,大喝一聲:“蹕——”
蹕!天子出巡,衛隊清道時的吆喝用語。這一聲如雷般的斷喝,將眾人嚇得剎那間丟了魂魄。
趁著眾人發呆的罅隙,銚期策馬拉著馬車飛奔向城門。
鮮血四濺,橫屍遍地,鄧禹等人已將守門士兵盡數斬殺,南門開啟。馬蹄腳踏著累累屍首,從開啟的門縫中穿越而出,奔向茫茫蒼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