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打長聚。
當古代冷兵器時代的戰場真正展現在我眼前,當我真正身臨其境,親眼目睹到這種血肉搏殺時,那種血肉橫飛、刀光劍影的震撼力無法用任何形容詞能描繪。
我從最初的噁心中掙扎出來,漸漸的,身體裡竟難以抑制的升起一股熱血沸騰的衝動。
我從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血液裡是這等好戰的!
當我舉著劉縯的那柄青銅劍,刺進一名企圖從背後偷襲劉秀的長聚士兵身體時,我的心在發顫,出手卻是絲毫猶豫也不曾閃過。
劉秀左手摟緊我的腰,催動青牛往前衝,牛是見紅就瘋的動物,戰場上太多的血腥刺激得它已經不大受人控制。
這頭原本溫順的,在田裡默默勞作了一輩子的青牛,這會兒卻比任何戰馬都還要勇猛。兩隻尖長的犄角上粘著淋漓鮮血,血水把犄角塗抹得鋥亮,森冷的發出奪命幽光。
我感覺自己就好像這頭青牛一樣,身體已經不受我控制,仿若沉浸在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要想不被沉沒,唯有隨波逐流。
“別怕!有我在!”
這是劉秀在我耳邊不知說過幾回的話語,我無言以對。
是我執意不肯留在後方,執意要跟著他衝前鋒殺敵的,是我私心的想替他多多繳獲戰利品,好償還欠下的人情,可真到了生死懸於一發的危急時刻,他沒有任何抱怨,竟是一遍遍的不斷分心安撫我。
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會被人偷襲而不自知。
我怎能讓他受傷?我怎能讓他因我而受傷?我怎能允許有人再在我面前死去……只要一想到慘死的鄧嬋,我的心就不再有絲毫的了。
殺就殺了!殺人是為了救人!殺人是為了活命!
這在戰場上,來不得半點婦人之仁!雖然這與我二十多年的道德理念相悖,但是,當再次揮下長劍的那一刻,我的心已不再發顫,手勁透著狠厲,每一劍必中人要害,毫不留情。
“麗華!”我猛然震,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叫我的名字。劉秀喘著氣放開我,大叫道,“你來駕牛,往東邊去!”
他抬手一指,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不遠處有七八面旌旗在迎風飄揚——能有這等排場的地方,必然有大人物存在。
“好!”耳畔的廝殺聲與慘呼聲不斷,在這裡沒有炮火,沒有硝煙,有的只是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拼的是命,灑的是血!
這樣的戰爭更為殘酷!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個中滋味。
那些馬匹平時瞧著威風,可真攤上我們身下的這頭已經紅了眼的瘋牛,也只有嚇得四下逃竄的份。
劉秀持劍護在我周圍,刀戟雖無眼,卻沒有一絲捱得到我身上,只聽得乒乒乓乓聲不斷,血霧瀰漫,就跟濛濛細雨一般,在我身上落下不少。
我也顧不上抹臉了,瞪大眼睛,拼命驅使青牛撒開算,往人堆裡鑽。
七八個舉旗的士兵尚未能反應得過來,頓時被青牛撞倒一片,一陣混亂中有個騎青驪馬的將軍叫罵著往後退縮。
劉秀揮劍一指:“衝過去!”
我沒半分猶豫,劍身在牛身上猛力一敲,青牛的那身皮脂雖厚,也被我這一記重擊敲得吃痛,哞哞哞的一聲長嘶,算刨得泥土翻飛四濺,氣勢驚人的往那將軍身前衝去。
那將軍大吃一驚,估計他這輩子都沒見過有人駕牛這麼玩命打仗的,稍一愣怔,青驪馬被大青牛撞了個正著,咴地聲悲嘶,錯步倒退。
若不是我瞧著這匹馬體型強健,有點像是匈奴馬混血品種,心裡存下私心,及時把牛頭拽歪向一側,這匹青驪馬早已被牛犄角撞得腸穿肚爛。
那人兀自在馬背上咆哮怒吼,我身後卻是突然一陣衣袂颯響。劉秀騰身跳起,輕盈如燕的越過我的頭頂。
一道利芒耀入我眼,那人驚惶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可是他的頭顱卻是順著劉秀的手起劍落,平平的飛出一丈,剎那間滾入灰濛濛的塵土中。
沒了腦袋的屍體從馬背上笨重的栽下,劉秀凌空一撲,如大鵬展翅般穩穩落於馬上。
“別發呆!”他策馬奔來,一劍看落我身後的敵人。
我這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木訥的點頭:“哦,哦……”
那將軍的屍首就躺在血泊中,周圍的士兵卻是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忽然呼啦啦一窩蜂的散開,有的竟是丟了兵器,跪在地上舉起雙手以示投降。
劉秀的額頭掛著血珠子,那是汗水混合著血水凝成的血珠,臉上慣常掛著的笑容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凌厲肅然。
續忽地漏了半拍,這種表情的劉秀還真是前所未見!狠狠壓下心中的悸動,我環顧四周,看著滿地狼藉,問道:“你剛才殺的人是誰?”
他笑了笑,堅毅的線條瞬間柔和下來,一字一頓的回答:“新野縣尉。”
簡短的四個字卻讓我驚異的愣住了,片刻後我嘿地笑了起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劉秀一怔,同樣驚異的瞅了我一眼,隨後眼中的笑意更深:“很精闢的見解。”
我頓時恍然,自己無意間竟然說了一些跨年代的東西。這兩句話其實出自唐代杜甫的某首詩詞,在現代這樣的話就跟歇後語一樣,張嘴就來,可在兩千年前的漢代,卻還是新鮮詞語。
我眨眨眼,忽然忍不住賣弄起來,張嘴念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劉秀渾身一顫,猛地睜大眼。
對於漢人而言,這個時候還沒有詩詞這種體裁,在劉秀聽來,我念的或許更像是琅琅上口的五字讖語。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他喃喃的重複了遍,忽而笑道,“字字珠璣,秀受教了。”說著,竟從馬上跳下,對著我深深一揖。
我唬了一跳,沒想到隨口一謅竟換來他這麼大的反應。我忙跳下牛背去扶,臉紅心虛的說:“使不得,使不得……”
兩個人正你來我往的謙虛客套,驀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沉悶的喊聲:“什麼東西使不得?”
回頭一瞧,竟是一身戎裝的劉縯策馬而來。他身上也沒少掛彩,看來殺敵時也必是個奮勇向前,無所畏懼的拼命三郎。
“稟都部,新野尉已亡,我們的人已經攻陷長聚!”
劉縯冷著臉聽完斥候的回報後,只是一言不發,一雙眼死死的盯住了我,眼裡似乎冒著熊熊火焰,恨不得一把火燒死我。
我聳著肩膀,故意撇開他的注視,回過頭伸手拍著那頭老青牛,小聲嘀咕:“笨牛,真瞧不出你這等神勇,回去我一定拿最好的飼料……”
“去長聚——”冷不防劉縯一聲厲喝,振聾發聵之餘身後馬嘶,不等我回首觀望,腰上已是驟然一緊,緊接著騰雲駕霧的飛了起來。
“做什麼?”雖然經歷剛才的生死搏殺,在牛背上顛顛倒倒的衝擊也沒晃暈我,說明我靛質相當堅韌。可如果是像現在這樣被人像貓似滇著,上下不著地的懸在半空,我仍免不了硬生生的被嚇出一身冷汗。
劉縯沒搭理我,提著我,把我不上不下的掛在馬側跑了大約五六分鐘,這才大手一拎,將我臉朝下、背朝上的橫放到了身前。
我頭朝下的看著鼓鼓的馬肚子在眼前晃悠,忍不住尖叫:“你發哪門子神經……”
“啪!”
一句話沒罵完,屁股上猛然一痛。
“啪!”“啪!”又是接連兩下,劉縯下手不輕,竟是使了全力。
我痛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差點沒咬到自己的舌頭。打到第五下,他見我沒吱聲,力度驟然收斂一半。
“怎麼不喊了?”他冷冷的開口。
我悶哼一聲,倒掛著的滋味很不好受,感覺腦袋充血,還缺氧:“喊……什麼?喊痛?你聽我喊救命……心裡豈不是會更爽,才不要……”
“你還記得你有這條命嗎?”他怒吼著將我翻轉過來,側坐於馬上。我被他像小雞仔似的拎來拎去,搞得頭昏眼花,眩暈間瞅見他的那張臉煞白,與他衣襟上沾染的血跡相映,分外醒目。“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嗎?”
我閉了閉眼,好容易適應了馬奔時的顛簸,卻發現劉縯的一張臉真的是臭到家了。看他像噴火恐龍似的表情,我又氣又好笑,正要出言譏諷他兩句,他忽然用力一拉,竟將我牢牢摟進懷裡。
我“咯”的吐了口氣,直覺得全身骨骼都快被他勒散架了,偏偏他手勁奇大,我竟掙脫不開,不由氣得張嘴就罵:“你腦子進水……唔。”
他倏然俯就,低頭狠狠吻住我的唇。一口氣急轉不過來,窒息溺水般的恐懼感深深抓住了我,我猛力用拳頭砸他的背,可惜他渾然未覺。
這一吻熱烈急切,迅速點燃一團火焰,令我渾身燥熱,十一月的冬季,卻像是置身於炎炎夏日。就在我快在窒息脫力時,他終於放開我,戀戀不捨的撫摸著我的臉頰,粗聲粗氣的說:“你不要這條命,我要!”
我拼命吸氣,劉縯的專制和霸道讓我很惱火,可是聽了他這樣情深意重的話語,卻又有絲心痛。
“你怕什麼?”我嗤之以鼻的冷笑,“你不信你能做的,我也做的到嗎?”
劉縯皺起了眉:“我知道你好強,身手亦不錯。可你畢竟是個女子,征戰廝殺這種以命相搏的事情還是留給我們男人來做的好。”他捧著我的臉頰,手指輕輕撫觸著我的肌膚,“文叔這次實在太魯莽,居然不打招呼就私自帶你上戰場……”
我不耐煩的打掉他的手,冷道:“女子又如何?你難道忘了平原郡出了個遲昭平嗎?她可不就是個女子嗎?她去年秋天拉了數千人反了朝廷,抗官稅、蕩府衙、殺豪紳、掠貴族、扶危弱,分糧倉……樁樁件件哪樣不是她帶人乾的?遲昭平去年熱火朝天的在幹這些大事的時候,你還在家抱著大腿享清福呢!”
劉縯張嘴欲言,我卻沒給他爭辯的機會,加快語速,一鼓作氣的道:“就在今年響,遲昭平率部眾與富平人徐異卿的義軍匯合,轉戰平原、富平、樂陵、無棣、鹽山等地,人馬已經發展至十萬餘眾。再反過來瞧瞧你,你現在除了拉攏綠林軍勉強湊了兩萬人之外,又有什麼可值得驕傲,你憑什麼睥睨群雄、爭霸天下?”
劉縯被我咄咄逼人的犀利言辭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憋得滿臉赤紅。過了好半天,他才啞著聲問:“你如何知道這些?”
我冷冷一笑。這隻能怪陰家的情報網拉得實在太好了,全國各地只要有哪處造反,即使規模再小,人數再少,不出半月,陰識讓陰興轉交給我“閱覽”的那些書簡中,便可將其中詳細經過記載得一清二楚,毫無遺漏。
如今王莽氣數已盡,各地的起義軍猶如雨後春筍般躥得又快又多,尤其是河北,以赤眉軍為典型代表,盡出一些規模與人氣都相當高的起義軍。
和他們相比,南陽劉姓宗室揭竿的時期已經晚了,再加上宛城兵變失敗,李通下落不明……可以說,這條光復之路,未來是崎嶇抑或平坦,都還是個茫然的未知數。
陰興給我看的那些東西,在沒得到陰識許可前,我不會跟任何人透露內情。我的決心已下,別說劉縯動搖不了,就是陰識這會兒跑到長聚來拖我回去,我也絕不會輕易妥協。
我的事得由我自己說了算,沒人可以替我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