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那樣說是甚麼意思,怔了一怔,藍絲已在一旁道:“這種一願神蟲,極其罕見,猛哥叔叔的意思是:‘只有這一隻,來來去去,就是這一隻。’”
我立時向猛哥望去,猛哥沒有糾正藍絲的話,可知藍絲所說是實情。
我腦際“轟”地一聲響,一時之間,紛至沓來的念頭,令得我有天旋地轉之感。
就是這一隻,
就是這一隻——白老大給了陳大小姐,陳大小姐給了她妹妹,陳二小姐帶入苗疆,現在又在猛哥之手。
那說明了甚麼呢?說明陳二小姐進了苗疆之後,曾見過猛哥。
可是,這蟲既然如此罕見,陳二小姐又如何肯把它給了猛哥?
陳二小姐(韓夫人)進入苗疆之後的行藏,我們一無所知,是不是可以藉此揭開?她是白素的阿姨。當年我們拒絕幫助她,所以一直耿耿於懷,自然十分迫切想知道她的消息下落。
我指著那蟲:“據我所知,這蟲,最後落在一個少婦的手中,那少婦是……。”
要解釋陳二小姐和我之間的關係,又複雜無比,所以我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
猛哥疾聲問:“你認識那女人?”
見猛哥問得如此急,我點了點頭,猛哥的反應很怪,他向藍絲盯了一眼——那還是隨便地望一眼,而是極有用意地盯了一眼。
那時,藍絲正在駕直升機,我和猛哥在她的背後。照說,藍絲的背後沒有生眼睛,絕不可能知道猛哥有這個特殊動作的。
可是,我確是看到了藍絲的背部,聳動了一下——那還是一種努力剋制之後的震動,由此可知藍絲的感覺,一定極其敏銳,在那一剎間,她一定感覺到了一些事。
然而。她震動了一下之後,就再也沒有異樣,甚至沒有轉回頭來。
我心中知道,其間必有極大的溪蹺在,可是又不知如何問起。
看紅綾時,她只是全神貫注地在看望遠鏡,對我們的說話,聽而不聞,全無興趣。
再向猛哥望去,他已然收回了那種異樣的眼光,這時,輪到我的目光異樣了,而且,我那種疑惑之至的補情,誰都看得出來。
猛哥自然也體察到了,所以我也立刻明白了他接下來的一些動作,是甚麼意思,他的口角,動作的幅度極小,向著藍絲,呶了一下,接著,又向我使了一個眼色。
他是在說:“等藍絲不在眼前的時候,再告訴你。”這令我摸不著頭腦了,照說,藍絲和猛哥之間,是八輩子也扯不上關係的,何以猛哥在藍家峒外一見藍絲就神情大異,而此時又說話如此吞吐,神情這樣暖味?
難道在藍絲和猛哥之間,又有甚麼牽連?
正在這時,藍絲並不轉過頭來,可是忽然道:“怎麼都不說話了?”
紅綾“啊”地一聲:“為甚麼要說話?”
她渾然天成,根本不知道在機艙中發生了甚麼事。我首先笑了起來,剛才的那種異樣的氣氛也就暫時消失。猛哥問道:“告訴我那個……少婦的事。”
我想了一想:“她是紅綾的阿姨……”
我把和陳二小姐(韓夫人)會面的事,簡略他說了一遍,最後我道:“我告訴她,只要一入苗疆,不論見到甚麼苗人,只要一取出這隻蟲來,就一定會有人幫助她——她找上門來了?”
猛哥卻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問道:“你是說,她是和一個男人一起上路的?”
我揚了揚眉:“是,那男人是她亡夫的手下,叫何先達,會武術,是一個江湖人物,”
猛哥的眉心打著結,看來,他又像是要忍不住有甚麼神情顯露,而又不想被入覺察,所以,他雙手按住了臉,足有好幾分鐘,這才說話。由於他雙手按著臉,所以他發出手聲音,聽來就有點怪,他道:“那……陳二小姐沒有找上門來,卻在臨死之前,叫我撞見了。”
一聽到“臨死之前”這四個字,我不禁“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一時之間天旋地轉,並沒有留意其他人的反應如何。
我只是見過陳二小姐一次,她年輕貌美,又早已喪夫,誰都會同情她。我對她的死訊這樣震動的原因,是我想到,要是白素知道了這個不幸的消息,一定會極其傷心。為了紅綾的事,她情緒已經極差,再受到這樣的打擊,事情就可能相當嚴重。
要是在別人的口中,說出了“臨死之前”這四個字,還可以懷疑,而猛哥絕不會說謊;而且,如果陳二小姐在遇到猛哥的時候可以救得活,猛哥一定會出手。以他對蠱術出神入化的造詣,只怕沒有救不活的病。
那麼,陳二小姐又是怎麼死的呢?
我心中本已全是疑問,這時,疑問又膨脹了一倍。我大大深呼吸了幾下,視線落在直升機下,綿延起伏的山巒,和在山巒間統繞的雲霧,心理在這一片神秘的大地上,不知有多少不可惻的事發生過、正發生和將會發生。我覺得自己的發聲器官又恢復了功能之後,才問:“當時的情形怎麼樣?”
猛哥道:“那一次,我才從昆明回來,經過——”他才說到這裡,紅綾的叫聲陡然打斷了他的話頭,紅綾一手高舉,一面叫:“我看到一些東西了。”
我雖然亟急於想知道陳二小姐的情形,但紅綾說有了發現,也不能不理——出來找白素,畢竟是我們身在直升機上的原因。
我忙道:“教過你怎麼做的,你忘記了?”
紅綾大聲叫:“沒有忘。”
她雙眼離開了望遠鏡,雙手在面前幾個按鈕上按動著,一個熒光屏上,立時現出了原始森林的畫面——那是望遠鏡中可以看到的畫面。
下面的林林十分茂密,而且那是一個四面被山峰包圍的山谷,直升機難以降落。
藍絲已經儘量把直升機飛行的高度減低,但是離地面還有兩百公尺左右。
透過濃密的樹葉,我們甚麼也看不到。紅綾解釋著:“我看到有人在追逐,真是看到的。”
我剛安慰她沒有人會懷疑她,她已叫了起來:“看。”
她指著熒光幕,老實說,要不是紅綾如此肯定,誰也發現不了下面有人在追逐。
只見在濃密的樹葉之中,先是有一個人影,閃了一閃,立時不見,連是人是猴都看不清楚。緊接著,又有一個人在樹葉的空隙中現身出來。那個人,也在急速地前進中,可是他卻雙手向上一舉,跳了一下,接著,又被樹葉遮住,看不見了。
我和紅綾一起叫了起來。我叫的是“白素”,紅綾叫的是“媽媽”。
若不是有紅綾的那一下叫喚,我還不能肯定那是不是白素。所以我立時向紅綾望去,她神情肯定,用力點了一下頭,表示她不會弄錯。
下面森林中的情形,十分容易推斷:白素正在追逐一個人,這個人一定很重要,白素非捉到他不可,所以白素看到了直升機,知道必然是來找她的,她也只能匆匆打一個招呼,而不能停下來。
一時之間,連在駕直升機的藍絲,都轉過頭向我望來,他們都在問我:“怎麼辦?”
我則望向猛哥,徽求他的意見,因為若論對苗疆的熟悉,自然以他為最,連藍絲也遠不及他。
猛哥連想也沒有想,就道:“下去。”紅綾立刻叫:“我也去。”
(她性喜湊熱鬧,在語言之中,把“我也去”“我也要”的“我也”運用得極好。)
我自然也是非下去不可,藍絲沒有說什麼,只是把直升機再降低,由於氣流的影響,直升機晃動不已,我站起身來,艙底的一個門打開,鋼索縋下去,我首先出了艙,紅綾跟著來。
在這時候,猛哥也快出艙來了,我彷彿聽到,藍絲大聲說了一句什麼,猛哥抬頭,向上看了一看。
但由於機聲軋軋,風聲呼呼,我並沒有聽到藍絲說的是什麼,只見紅綾也抬頭向上看了一下。
我到了鋼索的盡頭,雙手鬆開,向下落去,離樹頂還有十來公尺,紅綾跟著落下。
我雙足踏中了一根樹枝,那樹枝“啪”地一聲,竟然斷折,我身於一歪,就要跌倒,就在這時,紅綾趕到,一伸手,扶住了我。
剎那之間,我只覺得,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行走江湖,冒險生活那麼多年,第一次嚐到了被自己女兒扶了一把的滋味。
我雙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兩人互望了一眼,紅綾顯然十分明白我的感受,她想說什麼而沒有說。
這時,猛哥也下來了,我們三人向上略揮手,就飛快地向下落去。
估計我們縱看到白素到落下來,花了超過十分鐘。而以白素和那人的追逐速度來看,他們早已奔得老遠了。所以我立刻和藍絲聯絡。
怪的是,我叫了幾次,藍絲才有回答,我道:“請你在空中留意,一有發現就通知我們。”
藍絲答應著,我們可以聽到直升機在上面盤旋的聲音,三個人向著白素追出的方向,奔了出去。
三個人奔出幾百公尺之後,紅綾就越過了我和猛哥,奔在最前面。我靈機一動,大聲道:“紅綾,叫媽。”
她這一吼叫,當真不失女野人的本色,林中的小動物,紛紛亂竄,連四面峭壁,都隱隱起了迴音。
我想,白素追的人雖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先和她會合再說,所以才叫紅綾大叫——我知道,白素一聽到了女兒的叫喚聲,必然會趕來和我們相會的。
林中樹木緊密,可以落腳之處也是高低不平,紅綾卻像是知道白素的去向一樣,在林子中左穿右插,一面叫,一面飛快地向前奔著。
不一會,就在紅綾的叫聲中,聽到了另一股聲音,叫的是“紅綾,紅綾。”兩股聲音,迅速地自遠而近,緊緊擁抱在一起。
儘管她們兩人在意見相左的時候,各不相止,但這時看她們這樣緊緊相擁的情形,卻絕不會有人懷疑她們是血連血肉連肉的母女,這情景,也十分叫人感動。紅綾一面緊擁著自素,一面道:“媽媽,我來找你,我找你來了。”
白素沒有出聲——當然是由於心情激動得出不了聲。
後來白素對我說:“我正在追趕那個人,知道這個人關係極其重大,非追到他不可,也知道這次若是叫他走脫了,再追他就很難,所以看到了直升機,我也只是揮了揮手。可是一聽到紅綾叫我……唉……。”
她略頓了一頓才繼續:“原來真有類似‘呼魂大法’的法術——一聽到她的叫聲,我就自然而然停止了追趕,轉過身,迎聲飛奔,什麼也顧不得了。”
我笑:“在正常的情形之下,所有的兒女對父母的呼叫,都應該是‘呼魂大法’。你和紅綾相擁的情形,動人之極。”
白素現出極滿足的笑容。
卻說當時,我和猛哥到了近前,白素和紅綾才分了開來,我指著猛哥,只說了他的名字,白素便立即知道了他是什麼人了。
我知道雙方都不知道對方的經歷,要說,得花不少時間,所以我道:“先不說我如何會和猛哥相遇——猛哥有些經歷,和你有關,先不說這些。你發現了什麼?”
白素聽說猛哥的一些經歷,和她有關,不禁驚訝之至。
但是白素深得住氣,同樣的情形,若是換了我,不立刻說給我聽,我會憋死。自素卻點頭,先一揮手,示意我們跟著她。
她和紅綾手拉手向前走,我和猛哥跟在後面,她一面走一面道:“上次,我駕直升機出來找紅綾,在這一帶附近,發現了一個人,那人的身上……會冒火……”白素在這樣說的時候,語氣有點遲疑。我忙道:“你在半空之中看得清楚?有可能是一個人,站在一堆篝火之旁,看起來就有點像。”
我就會在到藍家峒途中,發現了一堆篝火,也看到一個一閃即逝的怪人,不知道為了什麼傷心事,穩居在一個山洞之中。
白素想了一想,語氣肯定得多:“是那人身上冒火,一下子有,一下子沒有,我想起了紅綾的話。嗯,我不認為那是神仙,我認為,那是外星人,在許多謎團之中,我起著重要作用的外星人。”
猛哥皺著眉,他不是很聽得懂我們的談話,因為所有一連串發生的事,實在太複雜了——後來我詳詳細細地告訴了猛哥,猛哥在聽了之後,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說了一句:“真是稀奇古怪,到了極點。”
當時,紅綾問了一句:“什麼是外星人?”我和白素,竟然異口同聲地回答:“就是神仙。”
在“外星人”和“神仙”之間,劃上等號,敘述起來,就可以方便得多了。
白素繼續說道:“我駕機追逐了一回,那人時隱時現,有時身上冒出一大團火,有時又連煙也沒有一絲。我心知追不上他,就先回藍家峒去。”
我失聲道:“你把這情形對十二天官說了,他們認為你不應該去冒犯神仙?”
紅綾現出慚愧的神態來,把頭靠在白素的肩頭上,她身量其實比白素還高,又粗壯得多。查是這麼一靠,她的濃眉大眼,看來也就嫵媚嬌柔得很。
白素伸手在她的臉上輕拍了兩下:“我離開了藍家峒,認定了方向,倒也順利,一直找到那片山崖,在那山崖之中,發現了一個山洞——”
白素說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向前一指,循她所指看去,已可以看到一片拔地而起的山崖。白素向猛哥望了一眼:“苗人可有集體葬在山峒之中的習俗?”
猛哥苦笑:“苗疆之中,有上幹種苗人,各自有不同習俗,我也弄不清那麼多。”
我忙問:“怎麼?那山洞中,有許多骸骨麼?”
白素點頭:“詳細的情形,我也下形容了,反正立刻就到。我進了那山洞,正在詫異,忽然覺出另外有人正進洞來,回頭一看,就看到了一團火,而在火光之中,分明有一個人。”
紅綾也聽得入神,叫道:“會冒火的人。我早就說過,有會冒火的人。”
白素繼續說著:“我一回頭,我想那人也看到了我,他轉身就逃,等我追出去的時候,他身上已沒有了火,只是奔得飛快。我當然不肯放過他,就追了出去——”
說到這裡,一行人已到了山崖之前,在白素的帶領下,仍上攀去。
在向上攀的時候,我也知道何以白素會發現那個山洞的原因了。在那山崖,離地大約十來公尺處,有一株大樹,斜斜地伸出來,在那大樹之上,竟然搭了一間竹、木相雜的屋子——和當日紅綾在大樹上搭成的住所相仿。
紅綾看到了,也不禁發出了一“咦”地一聲,去勢加快,一下子就竄進了那屋子之中。
就在那屋子(那株樹)之旁,有一個山洞。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點了點頭,表示我想得對,她是先發現了那“屋子”,再發現那山洞的。
紅綾趕在前面,進了“屋子”之後,又探出頭來叫:“什麼也沒有。”
她說著,又竄了出來。這時,白素也到了,就和紅綾一起進了山洞,我和猛哥,都聽得紅綾才一進去,就發出了“啊”地一聲驚呼。
我和猛哥快步搶進去,白素正著亮了強力的電筒,光芒聞到之處,可以看到有三四十具骸骨,相當完整,可是全是焦黑色的。那些骸骨,整齊地平躺著,看來都很細小,像是少女的骨骸。而那種焦黑色,顯示她們全是燒死的。
猛哥一看到這種情形,立時就問了一句:“什麼火能把人燒成這樣子?”
他這個問題,問得十分好,苗人中也有火葬的習俗,猛哥自然看過火焚後的屍體,我一看到那些骸骨,也有同樣的疑問。
如果把一具屍體火化,結果一定是燒成一團焦炭,骸骨不可能保持完整,有一部分骸骨完整,已經很不錯了,更多的情形之下,是燒成了骨灰。
如今,那三四十具骸骨,連手指骨都是完整的,如果她們的身體曾經過火焚,那麼,猛哥的問題,就問出了關鍵的所在。
我吸了一口氣:“那是溫度極高的火,在極短的時間內,把人體的柔軟部分,都化成灰盡,但是骨骼部分,卻完整地保留了下來。”
我說了之後,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又一起叫了起來:“烈火女。”
那些骸骨,看來都屬於少女所有,而烈火女在十五歲當選,十八歲就要被火燒死,那麼,這些骸骨,是不是就是經過火焚的烈火女?
又不知這裡離烈火女交接儀式的山頭有多遠?何以舊的烈火女被燒死之後,骸骨會被完整地運到這裡來安放?那有什麼作用?
自素望向我:“我想的和你一樣,那是歷代烈火女的遺骸。”
就算肯定了這一點,接下來的問題,也實在大多了。白素比我早發現這個山洞,所以她可以思考的時間也比我多,她已有了一些想法。
她道:“那個人……那間在樹上的屋子,是那人居住的,那人可能是偶然發現了這些骸骨。也有可能,他一直負有看守這個山洞的責任。不論如何,那個人和烈火女,有十分重大的聯繫。”
我吸了一口氣:“你準備怎麼辦?”
白素道:“我準備在這裡等他出現。”
我想了一會,對著通訊儀叫:“藍絲,你聽到我們所有的對話嗎?”
藍絲立刻有了回答:“聽到。我可以在附近找一個山頭停下來等你們。”
藍絲十分聰明,知道如果白素要在這裡等的話,我和紅綾一定會陪她,猛哥也不會走,所以她才提出了這個辦法來。
她在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可是我要一直能夠參加對話。”
我道:“那當然,你等於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藍絲忽然嘆了一聲,這時,我也看到猛哥有難以形容的異樣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