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星空璨爛。
湖面、數十艘小舟鼓浪而來。
舟上所點燃的燈火原先如同螢火,映著蒼穹裏的繁空,別有一番詩意。
可是在金玄白髮出那一陣震撼天際的長嘯之後,從領頭的大舟上便開始燃起了火炬。
轉瞬之間,每一小舟之上都有數枝火炬被點燃,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一大片,映著湖水,聲勢分外嚇人。
齊玉龍站在大船的船頭;在他的身後,站著四個身穿緊身勁裝的年輕人,其中兩人是寨中的舵主,另兩人則是不久前剛從四川唐門來的新一代高手唐麒和唐麟兩兄弟。
這兩人雖不是雙胞胎,可是長得頗為相像,體型也同樣是瘦高結,比起站在他們身前的齊玉龍,足足高出半個頭之多。
川西唐門以暗器聞名天下,這兩兄弟的身上便最少佩帶有四隻盛放暗器的皮囊,還有一付柔軟的鹿皮手套掖在腰帶上,那是施放毒藥暗器之用。
唐麒目光炯炯的望著湖面遠處,兩隻手不住地握緊又放鬆,活動著十指,顯然面對這種奇詭的情形,產生了極大的警戒心,準備隨時發射暗器。
而站在他身邊的唐麟也是同樣的一臉凝肅,修長的十指不斷地運動著,全神注視太湖深處。
至於站在船頭的齊玉龍則是情緒更加繃緊,濃濃的雙眉緊皺,把眉心都刻下一條深痕,顯見他的心情更是緊張。
因為那聲裂帛似的長嘯倏然而起,綿綿不斷地穿雲而上,久久方歇,所造成的聲勢震撼雲霄。
更令他們驚駭的則是,縱然燃起了一百多枝火炬,卻仍沒能看到那發出長嘯之人究竟是在何處?
以他們的目力所及,十丈之外,就看不到什麼了,可見那發出長嘯之人遠在十丈開外,如此遠的距離,能發出如此悠長綿延的嘯聲,就算是一個湖勇也明白那人並非常人。
齊玉龍四下搜索,不見人影,揚聲道:“各位兄弟,全神警戒!”
話聲一落,站立在大船兩旁船舷的二十多名壯漢立刻應聲大喝。
匯聚著這陣喝叫之聲,大船兩邊的數十艘小船上也接續地發出喝叫聲,這些叫聲一波接著一波的傳了出去,聲勢倒也驚人。
水波盪漾,聲波遠揚、漸遠漸渺,終於消失在太湖深處。
唐鱗是唐門新一代的高手,從小不僅要訓練施放暗器的各種手法,並且更注重眼力的鍛練。
他首先看到遠處水面上浮著一個東西,並非是小船或漁舟,起先還以為是一枝巨大的浮木,由於枝椏太長,所以伸出湖面。
可是沒一會光景,他立刻便看到那浮在水面、不住移動的東西並非什麼枯木,而是一個身穿長衫的男人。
唐麟驚聲道:“凌波渡虛!”
唐麒嚇了一跳,問道:“二弟,什麼事?”
唐麟伸手指著遠處的湖面,道:“大哥,你看,有人使出凌波渡虛的輕功,踏波而行……”
“凌波渡虛”是傳説中武當的最高輕功身法,和少林的“一葦渡江”輕功相媲美,據説是創派祖師張三丰在五十二歲時,參改少林“一葦渡江”和“凌空渡虛”訣要而改進的輕功身法。
一百多年以來,張三丰仍是武林中的傳奇人物,據説他生於元末,自幼孤苦,幸得一僧人收養,後來攜入少林寺,在廚房裏幫忙炊事以及打掃的工作。
十多年下來,張三丰練得一身紮實的少林基本功夫,後來有機會進入藏經樓整理經書,使他更窺得少林高深的絕藝。
然而當時少林寺中,除了那個將他攜入寺中的火工頭陀之外,竟然沒有僧人知道他已練成了少林許多絕藝,仍將他視為外人。
張三丰直到將近三十歲時,才下了少林,他浪跡各地,潛修武學,後來又採取玄門功法之長,另闢蹊徑,然後定居武當,在離開少林將近五十年之後,這才開宗立派,創立了武當一派。
據説張三丰身高八尺、頭大如鬥,不修邊幅,放浪形骸,所以當時有張瘋子的稱號。
不過由於他武功高強,心法融匯佛、道兩門之長,理論根據極為紮實,再加上幫助朱元璋抗元,累聚不少力量,以致大明帝國一成立,張三丰的聲望便扶搖直上,急追少林一派。
尤其是燕王奪位時,得到武當弟子的幫助更大,所以明成祖就位之後,便曾多次撥下鉅款,替武當派修建宮殿,以致使武當的聲望一度蓋過了少林,成為武林第一派。
唐門以暗器功夫傳世,縱然實力不小,可是究竟是身處西陲,比起中原的各大門派來就低了不止一籌,更遑論立派百年以上的武當派了。
故此當唐鱗一提起有人使出武當派的上乘輕功“凌波渡虛”在太湖踏浪而行,不禁讓所有聽到的人都吃了一驚。
他們沒人敢想像,竟然有人敢憑著輕功在太湖裏踏波而行,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尤其是齊玉龍,他在太湖裏長大,深知太湖水性,更不相信有人能不憑舟楫可以在湖中施展輕功而行。
因為太湖的總面積達到兩千四百多平方公里,是中國第三大淡水湖,誠如唐伯虎的那首“煙波釣叟歌”中之言:“太湖三萬六千頃,渺渺茫茫浸天影”,太湖似乎是無邊無際的,又不是神仙,何人能踏波泛行太湖?
唐麒叱道:“胡説,哪有這種事?”
他這句話剛一説完,立刻看到金玄白浮身水面,踏波而來,遠望過去,一襲黑色衣衫,衣袂飄飛,如同水上飛仙。
頓時,他如遇雷殛,全身一僵、目瞪口呆,驚駭萬分的呆住了。
齊玉龍的目力比起唐氏兄弟來要差上甚多,他極目望去,都沒看到湖面上有什麼東西,訝異地問道:“唐鱗兄,哪裏有什麼人?你莫非眼花了?”
唐麟上前一步,伸手指著湖天深處,結結巴巴地道:“玉龍兄,你、你沒看到嗎?那……裏,就在那裏呀!”
齊玉龍凝目望去,縱然藉著數十枝火炬的光亮,仍然看不到湖面上有什麼人。
他側首笑道:“唐麟兄,我沒看到什麼東西,是不是你弄錯了?”
唐麟道:“我……”
唐麒搶著道:“玉龍兄,我二弟沒有弄錯,是有人施展武當的凌波渡虛輕功……”
“真有這種事嗎?”齊玉龍不解地道:“蘇州怎會來了這麼多的絕頂高手?”
他在説這話時,腦海之中突然浮現起那天晚上離開天香樓的秘室,乘車返回太湖水寨之際,距離渡船口下遠處,所遇到的那個絕世高人。
當時,有十幾個黑衣蒙面人猝然出現,施出凌厲的刀法攻擊,四名護車的湖勇已經身受多處刀傷,而齊玉龍本人也危在旦夕,眼看就要死於蒙面人的利刀之下,卻有一個身穿一襲藍衫,披散一頭黑髮的年輕人挺身而出。
那個年輕人憑著手中一根樹枝,便重創了數名黑衣人,而最令齊玉龍印象深刻的是他看到了樹枝砍斷鋼刀,且能穿透刀刃的怪異現象。
那種奇詭的情景使得齊玉龍如同陷入一個詭譎的夢魘裏,心中的感受難以言喻,似是靈魂都已受到震懾。
所以當時那個年輕人雖然叫他留在渡船口等候,齊玉龍卻禁不住心中的驚駭和畏懼,而趕緊乘車上了大船,立刻趕回太湖水寨。
事後,他曾將此事在聚義廳裏提了出來,經過寨中兩位副寨主和八名分舵主的熱烈討論後,認定那個年輕人施展出來的是絕頂的武功,而非是什麼障眼法。
基於那名年輕高手現身救了齊玉龍,故此所有的人都認為齊玉龍一時膽怯的逃回太湖是不智之舉,否則,説不定可以藉此機會結識這個絕世高手,將他引入太湖,收為己用。
齊玉龍曾為此懊惱了甚久,頗為悔恨自己的懦弱行為,尤其是水寨之中正當多事之秋,面臨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之際,更是需要高手相助。
故此,齊玉龍越想越是難過,認為自己果真在個性中有了很大的缺點,這才在行為中造成如此大的錯誤。
所幸他適時得到了集賢堡少堡主玉面神刀程家駒之助,不但替他帶來了唐門五傑,並且還得到神刀門主程烈的親口承諾,這才穩住了局面,使他重新掌握了水寨大權,成功地壓制了另一股反對勢力……
不過在心底,他仍為自己未能結識那一個神秘的年輕高手而感到深深的遺憾,故而一聽唐麒之言,腦海中立刻便浮起那天夜裏在渡船口附近發生的受狙擊之事,那張樸實中帶著狂野的臉孔,也更清晰地浮現眼前……
齊玉龍在忖思之際,大船繼續破浪前行,火光照射的範圍也更擴大了,就在這時,他的眼前霍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
那張臉孔和他腦海中留存的影像很快地疊合在一起,幾乎毫無差別,所差的只是原先披散的黑髮此刻已經紮好,全被一頂藍色的英雄巾罩住。
齊玉龍的目光如同碎鐵被磁石吸引,緊緊的凝住在那張熟悉的臉孔上,隨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他臉上的表情從震愕變為驚喜,隨即又轉為震愕和駭懼……
因為這時他發現那人身穿一襲深藍色的衣衫,雙手揹負在身後,就那麼從容自在地踏波而行,恍如神仙一般,果真便是他在那天晚上失之交臂的神秘高手。
齊玉龍全身一震,想起了傳説中少林的無上輕功“登萍渡水”,脱口道:“是他,果然是他!”
他急速地喘了兩口氣,一把抓住了湊身向前的唐麒,道:“唐麒兄,那是少林的登萍渡水輕功,而非武當凌波渡虛……”
唐麒也沒跟他爭論雙方的觀點何者對錯,訝道:“齊兄,你認得這個人?”
齊玉龍拚命點頭,道:“我見過他,他救過我……”
唐鱗湊上前來,道:“玉龍兄,這人是誰?輕功身法之高,已至驚世駭俗的地步,想必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人物……”
齊玉龍道:“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
這時,所有小船上的湖勇們都已看到湖面上出現—個踏波而行的人,全都驚駭地發出譁叫之聲,一時之間齊玉龍的話聲都被掩蓋過去,唐麟根本聽不清楚。
金玄白見到雙方距離漸漸接近,回頭對著身側不遠處,以踏水之式半身浮在水面的服部玉子道:“玉子,你們留在原處,讓我過去説幾句話。”
服部玉子仰望著金玄白,眼中充滿欽敬的神色,聞言自然而然的應了一聲:“嗨!”
接下去,她是用東瀛話説出來兩句話,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這是她自幼及長,面對著大哥服部中藏所説的話。
由於忍者的制度極為嚴謹,訓練也非常嚴格,屬下對於上忍是絕對服從,絕不可容許有一絲不敬,故此服部玉子在未能成為上忍之前,面對兄長時,是採用著絕對服從的最敬語。
自從她通過考驗,成為上忍之後,這種應答之詞已用不著了,尤其是打從多年之前,她率領著屬下來到大明帝國之後,更是被她拋諸腦後。
可是如今她卻在看到金玄白僅憑一塊小小的船板,便能逐浪而行,使得她的心底湧起了無限敬意,已在瞬間把金玄白視為和服部半藏同等級的尊者,讓她在不知不覺中説出那句早巳遺忘的話。服部玉子話一出口,雖是微微一驚,更覺心底湧起一股甜蜜的滋味,仰望著踏波逐浪而去的那個人,她只覺自己的眼眶似乎有些濕潤,也不知是湖水還是淚水,總之心中有股莫名的感動。
她喃喃地道:“這就是我的丈夫,是我終身倚靠的人,我要好好的對他,要用全部的生命來愛他……”
金玄白根本聽不懂服部玉子所説的東瀛土話,他不知她心裏會有如此多的感慨,他險是駕馭著體內的—股真氣,催使腳下的那塊船板破浪前行。
雙方大約相距五丈之遠,金玄白只見齊玉龍抱爭揚聲喝道:“大俠神功蓋世,在下齊玉龍深感佩服,不知大俠此番前來太湖,有何指教?”
金玄白抱拳道:“不敢,在下金玄白,有事要請教齊兄,不知能否登舟一敍?”
他浮在水面之上,依然能夠從容開口説話,使得每一個稍有武學修為的人都為之一驚。齊玉龍雖覺這“金玄白”三個字有些熟悉,似是聽人説過,一時之間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
他不及細思,躬身抱拳道:“大俠,請——”
金玄白沒有多言,體內真氣澎湃運行,就那麼虛空舉步,沿著水面而起,連走二十九步,輕鬆從容的登上了大船船頭。
他此刻施出的乃是武當“梯雲縱”的秘傳輕功身法,這種身法從四十年之前,便已經失傳了,金玄白僅是在五湖鏢局裏露了一次,那些湖勇們何曾見過。
故此見他凌空舉步,如履平地,小船上的一些湖勇還以為見到了水神,有些人嘴裏唸唸有詞,當場便跪倒於地,磕起頭來。
至於齊玉龍,唐氏兄弟以及身後站著的兩名分舵主全都看傻了眼,每一個人都目瞪口呆,全身僵硬,幾乎無法動彈。
他們看到金玄白身形斜斜升高,連跨二十多步,便已超越這廣達十丈的距離登上船頭,恍惚覺得置身夢境。
而齊玉龍的感受更加強烈了,他在那天晚上眼見餘玄白以一根樹枝砍斷鋼刀,便受到極大的震撼,如今再度看到金玄白施展這等令人難以想像的輕功,又使他的感受加深了不少,以致全身麻痹,感到一股寒流從尾椎竄起,凍得他無法動彈。
金玄白並非賣弄,只是盱衡自己和大船之間的距離,決定施出這種輕功身法而已,他豈知那些人的反應會如此強烈?
上了大船的船頭,他略看了看腳上已被湖水浸濕的靴子,另有一個念頭:“我的輕功練得還是不到家,否則水波也不會漫上腳背,讓鞋襪都浸濕了。”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見到齊玉龍等人表情僵硬,滿臉驚駭,不禁微微一笑道:“對不起,讓各位受驚了。”
唐麒首先醒了過來,道:“金大俠神功蓋世,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失態之處,尚祈大俠諒解。”
唐鱗迫不及待的問道:“請問金大俠,你施展的輕功是少林的‘登萍渡水’,還是武當的‘凌波渡虛’?”
他這個問話在武林中來説,是一件極為不禮貌的事,也正表示他的江湖經驗不夠,才會説出這種蠢話。
可是齊玉龍並沒有怪他,金玄白也沒介意,僅是微微一笑,道:“在下的輕功是融匯這兩功法之長,而另闢蹊徑,獨創而成的……”
此言一出,唐氏兄弟大吃一驚,卻又滿臉的疑惑。
因為輕功身法不僅是有固定的動作,並且運氣的功法也有一種固定的方式,像江湖上所謂的“草上飛”、“八步趕蟬”,只是尋常的輕功,都有不同的運氣驅動的要訣,更遑論各大門派的深奧輕功身法了?
故此金玄白説出他的輕功身法是匯聚“武當”、“少林”兩派的心法而另闢蹊徑,任何人聽了都不會相信。
齊玉龍驚懼之際,只聽唐麒訝道:“金大俠,照你的説法,你是身兼武當和少林兩派之長?那麼你究竟是武當派的,還是少林派的?”
金玄白微微一笑,道:“在下此來不是炫耀師門,而是要和齊兄談幾件事!”
齊玉龍腦中靈光一現,突然想起了“金玄白”這個名字,頓時如遇雷殛般的退了一步。
他大大的喘了口氣,顫聲道:“你……你是冰兒所提到的神槍霸王?”
金玄白頷首道:“不錯,在下的外號正是神槍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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