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宗自心中存了這點疑惑,待寇準的態度未免有些冷淡了。寇準在王旦面前雖然稍作收斂,但是於眾大臣之中,依然樹敵無數。朝中諸人何等眼利,頓時牆倒眾人推,紛紛有人告狀。寇準性本粗豪,落在有心人眼中的錯處便能挑出許多來,真宗耳中聽得多了,更加不悅。
且說寇準一心要做一個聲垂千古的名臣,行事未免有些過偏。凡是君王必要頂撞的以求讓史官記錄下來求一個諫臣之名,凡是同僚提議必不肯合拍的,開科取士故意排斥江南人士,而對門客們自誇:我今日又為中原多選了一進士! 錄取官員必要選取貧寒的,提撥下屬必是要選取直言敢說的,賑災放糧必是要超出預算給的,若是聽到有什麼民間案情,便一定要自己經過指派開封府要偏袒貧窮一方的。他既然性情如此,則未免有人投其所好,故意不依著司法程序,天天拿著狀紙到他的門上投遞,只要得寇相一紙書信,無論有理與否都能贏;也有些下屬為了升遷,故意惹事而博得直言之名;也有地方官吏將誇大其辭,故意虛報賑災數目而落入私囊的。
他的性子又豪放,日日府中開宴招待賓客,酒似流水,歌舞不休。當時勸諫過他的人也不少,張詠還在蜀中時,聽到寇準為相,當場說:寇公奇才,惜學術不足!這話傳到寇準的耳邊,等到張詠還京時,特地將他請來故意問他道:張公說惜我學術不足,不知道有何以教我!張詠見寇準一臉的不以為意,沉吟片刻說:霍光傳不可不讀!說罷起身而去。
寇準疑疑惑惑地看著張詠去了,懷著滿腹不解拿了漢書來看,翻到卷六十八 霍光金日磾傳第三十八這一節,從霍光字子孟,驃騎將軍去病弟也。父中孺,河東平陽人也,以縣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侍者衛少兒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畢歸家,娶婦生光,因絕不相聞一直看到最後霍光以結髮內侍,起於階闥之間,確然秉志,誼形於主。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當廟堂,擁幼君,摧燕王,僕上官,因權制敵,以成其忠。處廢置之際,臨大節而不可奪,遂匡國家,安社稷。擁昭立宣,光為師保,雖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學亡術,暗於大理時,失笑道:原來如此,張詠大約自負才學,不過是說我不學無術罷了!遂放下了書不再理它。
直到若干年後,寇準再拿起這本書,翻看這段霍光傳時,才能明白張詠的一片苦心。
景德四年歲末,京中大雪紛飛。《冊府元龜》修成,同時《西昆酬唱集》成為京中最熱門的詩集,文人墨客幾乎人手一份。而此時,彈劾樞密使寇準的奏章,比雪花更密集地飛入真宗的御案之上。
真宗看著御案上如山的奏章沉思著,周懷政侍立在一邊,等著真宗宣召參知政事王旦入宮的旨意。
真宗只要揮一揮手,周懷政就可以立刻去了。可是真宗放下硃筆,重重地嘆了口氣:召、還是不召呢?
案上如山的奏章,都是彈劾寇準的,上面還有一封新的奏章,是寇準自請外放的奏章。那是真宗叫人拿了全部彈劾寇準的奏章副本給寇準看之後,寇準對皇帝舉措的回覆。照例,官居樞密使這樣的朝中重臣若是上了辭表,皇帝可以挽留再三的。寇準上辭表,他的心裡也是希望皇帝能夠挽留一二。
但是留,還是不留呢?真宗沉吟著,寇準的辭表一上,宰相王旦就在宮外等著召見了。王旦必然是希望寇準留下的人,而他自己的心中,何曾沒有猶豫過呢。
他為皇子時,與寇準並沒有多大的交往,當時寇準是太宗皇帝的倚重之臣,因為得罪同僚太多,被人群起攻擊,因此太宗皇帝將他下放青州磨磨性子。之後因為皇儲議立難定,又將寇準召回,寇準看準太宗心態,大力擁立他為皇太子。在太宗末年,卻又恐寇準倚擁立之功而新帝難以降服,又將寇準外放,讓他受新帝之恩。登基之後,在宰相李沆、畢士安先後推薦之下,寇準又入朝拜相,澶淵之盟中,立下大功。
他是個念舊的人,他也可以是個容忍臣子們個性的天子;他不會忘記寇準的擁戴之功,他亦非不賞識寇準的才幹聰明,可是他更是難以容忍寇準的剛愎自用和氣焰;他可以容忍寇準在澶淵之盟時君前無禮,但他不能容忍澶淵之盟過後,寇準有意無意地縱容門客士人,將澶淵之盟的功勞記在自己一個人的身上;寇準可以奢華可以放任個性可以蔭封親友可以坐擁特權,但他卻不能容忍寇準插手朝廷人事,挑戰君權,將自己的好惡凌駕於君王的旨意之上。
他自登基以來,頭幾年一直謹言慎行,鋒芒不露,他在看也在學著如何做一個皇帝,並非一頂皇冠戴上來,他就能夠由著自己的意願發號施令。一個對的舉措可以很多推行,但是一個錯誤的號令絕對會令他的威信大打折扣,權力旁落。
直到宰相呂端去世之後,他才在李沆的輔助下,大力推行新政,大舉裁官大開科舉之門,新皇帝的聲音開始傳遍九州,不想澶淵之盟打亂了他的步驟,此後寇準執政,一時間朝野上下,寇準的聲音竟然比天子更大。
真宗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他或許表態得太晚了。在王欽若密奏之前,朝中上下無不是一片讚頌寇準之聲,而在王欽若密奏之後,朝野上下竟奇蹟般的一片倒寇之聲。揣摸皇帝心思的人很多,可是測知皇帝的心思很難;皇帝希望知道群臣的反應,可是在寇準王旦一片清流整肅的朝堂上,竟然沒有幾個人主動把群臣的心思向皇帝表露。
做一個皇帝,需要王旦寇準這樣做事的人,也需要王欽若這樣上通下達的人。否則的話,若是群臣自成團伙,皇帝要看臣子的臉色做人,天子的權勢也蕩然無存了。
真宗定了定神,令周懷政召王旦進見。
王旦聽到寇準上辭表的時候,還以為寇準過於意氣用事了,不過就是有幾封奏章說了幾句閒話而已,置之不理即可,何必上辭表直接頂上呢。皇帝要經常親自解決大臣們的個人糾紛,實在沒有什麼意義。乃至進了御書房,他尚未開口,真宗便叫周懷政拿了眾人彈劾寇準的奏摺給王旦看。王旦看著這些措辭嚴厲的奏章,一封封看過來,只覺得心越來越冷。這一次的彈劾與前幾次的不同,明顯可以看得出來,沒有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沒有什麼氣勢凌人的行為態度行事作人之類的東西,每一封奏章都直指要害,每一件議題都是拿著觸犯國家法度的角度來開刀。
王旦停下奏章的翻看,那一剎那他有片刻的暈眩,這不是寇準得罪了多少人的被圍攻,而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推行。王旦推開奏章,無聲地走到御案前,跪下。
真宗遲緩的聲音從上面傳下:王相都看了這些奏章嗎?
王旦俯首道:是,臣都看了。
真宗停頓了一下,忽然聲轉急促:王相沒有話要對朕說嗎?
王旦聽出這聲音中的猶豫和急促來,他張口欲言,終於輕嘆了一口氣道:臣無話可說。
真宗明顯地鬆了一口氣,聲音轉為松馳:王相平身!周懷政上前扶起王旦,真宗道:寇準身為丞相,不以律法而以自己的好惡,拿著國家的爵位封祿隨心所欲賞賜於人,只為自己邀買民心,實在有失大臣體統。長此下去,將來不知會出什麼樣的亂子。
王旦拱手道:寇準是有不檢點的地方,聖天子能容他,臣想他必會感懷天子的恩典,從此修身養性。
真宗嘆了一口氣道:可他如今身居高位,未必看得到自身的不足。朕看古往今來,許多有大功之人,不得善終,皆是由於不知進退的緣故。如今寇準他自己也已經有所認識到了,因此上了辭表。朕若是繼續強留他,不免誤了他畢生功業。朕打算準其所請,也正是為著愛護於他,保全他的終身富貴!
王旦知事已不可回,只得道:皇上既然心意以決,臣以為寇準當年未滿三十,已蒙先帝擢升他入了二府,此時若罷去他的相位,也當委任以使相之職,做一方封疆大吏才是!
真宗點了點頭,口授聖旨,改封寇準其為刑部尚書,兼任陝州知州,令王旦回中書擬詔頒行。
王旦捧了旨意退出御書房,走在長長的甬道中,眼望青天,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之間眼眶就溼了。
是他誤了寇準。
寇準不是一個懂得在官場上做人的人,正如你無法指望一個剛正敢言的人圓滑周全,寇準在官場上的人緣不太好,可是卻總是一直會有人願意容忍他的壞脾氣,願意為他周全提攜,願意為他辯護幫助。就如同當年的老宰相李沆、畢士安,現任宰相王旦一樣。
能夠坐上首相之位,必然是素日謹言慎行、不出錯漏、天子信任、百官敬服之人;必須是老於世故,善於把握朝政走向,善於控制任何局面之人。這樣的人,一般情況下不會輕易地得罪人,對於一般事情不會輕易地表明立場,更不會向群臣傳達與皇帝意思不同的另一種聲音。然而作為一國之首相,他要掌控局勢,他需要在朝堂上有另一種聲音供他作選擇,供他作發揮。
直言敢諫的寇準,就是最好的另一種聲音。
王旦的好人緣裡,有多少是寇準的壞人緣輔了底;王旦的政事處理左右遊刃有餘中,有多少是藉助寇準的仗義執言;王旦的深得皇帝倚重中,有多少是因為皇帝對寇準的不滿而一次次將權力加重給王旦;有多少次得罪群臣的話,他到嘴邊又咽下了,因為他知道寇準會幫他說出來,有多少次逆了旨意的事,他欲行又止,卻是寇準衝上去頂上了
也同樣,他縱容了寇準的脾氣一次次地見長,他縱容了寇準驕橫放縱,他縱容了寇準的越權越位,因為他不想那個跟寇準起衝突的人是自己,因為他不想寇準的壞脾氣落到自己的頭上使自己難堪,所以有些事他眼錯不見地,所以有些早就應該說的話他沒有說,早應該勸的話他沒有勸,早應該阻止的事他沒有阻止。
如果在這一次次的衝突中,他能夠有決斷敢擔當一點,他能夠不畏事能夠不自私一點,也許寇準就不必揹負這麼多的積怨而被逼出朝堂。他高估了自己的掌握能力,他高估了天子的容忍程度,他低估了王欽若,也低估了另一股即將崛起的潛勢力。
直到今年的不可收拾,直到今天的失控。
王旦蹣跚地走在甬道上,像忽然老了好幾歲。沒有寇準的日子裡,他將孤身面對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前面的路,將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