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一直以為我是個瞎子,那麼,我就可以佔莫大的便宜。當然,我可以要求醫院方面保密,但是有甚麼比我這時,根本不閉上眼睛好呢?
我仍然睜著雙眼,我聽到了一陣無可奈何的低嘆聲,事實上,這時我已經可以看到,圍在我身邊的那幾位醫生那種極度失望的神情,在那一剎間,我真對他們有說不出來的抱歉之感。
我聽得一位醫生道:“可以再使用一次!”
但是主治醫生在搖頭道:“至少在三個月之後,不然對他的腦神經,可能起不良影響!”
我覺得我應該說話了,我用微弱的聲音道:“我寧願三個月之後,再試一試!”
主治醫生嘆了一聲,低身下來,我可以清楚地看見他面上的皺紋,老實現,我未曾見過比這次更成功的手術,但是我必須隱瞞。
他用一具儀器,照視著我的瞳孔,我知道他檢查不出我是偽裝的,因為我的失明,是視覺神經的被遏制,並非是眼球的構造有了任何毛病。
一出手術室,白素已經迎了上來,她顯然已經得到了“壞消息”,是以她神情悲慼,不知如何安慰我才好,她憔悴得很,我在她扶持下,回到了病房。
一直到夜深人靜,肯定不會有人偷聽之後,我才將實情告訴她。
白素聽了之後,呆了半晌,才道:“我一向不批評你的行為,但是這一次,你卻做錯了,你沒有想到,這對於盡心盡意醫你的醫生來說,太殘酷了!”
我苦笑道:“我知道,但是必須這樣做,因為要應付王直義,明天我就出院回家,讓王直義以為我還是一個瞎子!”
白素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顯然她仍然不同意、我那麼做但是又知道我已經決定了,勸也勸不回頭,所以只好搖頭。
第二天,在醫生的同意下,搬回家中,一切行動,仍需人扶持,傑克上校也趕來看我,古語說冷眼觀人生,我這時的情形,庶幾近似,我明明看得見,他們以為我甚麼也看不到,如果不是我心中有著一份內疚的話,那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回到了家中之後,不到半小時,就有電話來找我,白素接聽的,她聽了一句,就伸手按住了電話筒:“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接過電話來,首先,聽到一陣喘息聲,接著,一個人急促地道:“衛先生,原諒我,我不是故意的,當時我實在太焦急了!”
我一聽,就聽出那正是“老僕”的聲音,我心中不禁狂喜。我立時厲聲道:“你最好躲起來,不然,我會將你扼死!”
那“老僕”喘著氣:“不,我要來見你!”這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那個曾經襲擊我,令得我幾乎終生失明的“老僕”,竟然會主動地來要和我見面,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其中,是不是有陰謀?
一時之間,我難以決定如何回答對方,而在電話中,我聽到了他急速的喘息聲,我覺得這種表示內心焦急的喘息,不像假裝。
在我還未曾出聲前,那“老僕”又以十分急促的聲音道:“我知道,我曾令你受傷,但是你一定要見我!”
我想到話來回答他了,我徐徐地道:“你說錯了,我不能見你,我甚麼也看不到!”
我在電話之中,聽到了一陣抽也似的聲響,接著,他又道:“我真不知怎樣後悔才好,不過,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你說!”
我又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才道:“好吧,如果你一定要來,我在家裡等你,因為我不能到任何地方去,而且,我也不想到任何地方去!”
那“老僕”連忙道:“好,好,我就來!”
我放下了電話,白素向我望來,我道:“是那個曾在覺非園中襲擊我的人,我知道他在一連串神秘事件之中,他的地位,和王直義同樣重要!”
白素面有憂色:“是不是有甚麼陰謀?”
我道:“不管他是為甚麼而來,對我都有利,因為,就算他不來找我,我也要去找他!”
白素點了點頭,我道:“由我一個人來應付他!”
白素現出疑惑的神色來。
我笑了起來:“別擔心,我不是真的看不見東西,假裝的,如果這傢伙懷有甚麼目的而來,只要他真的相信我看不到東西,他就不會掩飾,我也容易洞察他的陰謀,如果有你在一旁,那就不同了!”
白素道:“說得對。”
我笑了笑:“也好!”
白素在一扇屏風之後,躲了起來,而我則坐著,儘量將自己的神情,控制得看來像一個瞎子。
約莫十五分鐘之後,門鈴響了,我大聲道:“推門進來,門並沒有鎖!”門推開,有人走了進來,可是,我卻並沒有抬頭向他看去,我並不急於看他是甚麼模樣,我總有機會看到他是甚麼樣子的,我這時,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要他相信,我不能看到東西!
我看到一隻腳,停在門口,好像在遲疑,我揚起頭來:“為甚麼不進來?”
那“老僕”走了進來,順手將門關上,來到了我的對面,我道:“本來,我不應該再和你會面的,你令得我嚐到人生最痛苦的事!”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故意對錯了方向,但這時我已經抬起了頭來,可以看得清他的模樣了。
在我的意料之中,他是一個年輕人!
可是他的年紀是如此之輕,這卻又是我所想不到的,他大約只有二十三四歲,面色很蒼白,而且在不停搓著手,當我那樣說的時候,他伸出雙手在衣服上抹著手心中的汗:“我……我……”
看他的樣子,像是想對我表示歉意,但是卻又不知道如何說才好。
我嘆了一聲:“不過,你既然來了,那就請坐吧,如果你需要喝酒,請自己斟,我對黑暗,還是不十分習慣,而家中又沒有別人。”
他在我的面前坐了下來,我發覺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他向我伸出手來,在那一剎間,我不禁陡地緊張了起來,因為我不知道他要做甚麼!
不過,我儘量保持著鎮定,我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當他微顫的手,快要伸到我面前之際,我仍然一動也不動,而且,臉上一點警惕的神情也沒有,要做到這一點,並不是容易的事。
但是,我相信我做到了這一點,因為他的手,在快要碰到我的時候,又縮了回去。
我的估計是,他剛才的動作,只是想碰我一下,安慰一下我這時“不幸”的遭遇,多半是不會有甚麼惡意的!
他只望著我,不出聲,我也不出聲,過了足有一分鐘之久,他才喃喃地道:“衛先生,請原諒我,我……當時實在太吃驚了!”
我皺了皺眉,伸手在裡著紗布的後腦撫摸了一下,接著,我揮了揮手:“算了,你不見得是為了說這種話,才來找我的吧!”
他點了點頭:“不,不是。”
我道:“那就好了,當時,你在做甚麼事,你手中的那金屬管,是甚麼東西?用它對準了我,是在幹甚麼?你說!”
那“老僕”在我一連串的問題之下,顯得極其不安,他不斷地搓著手:“衛先生,我的名字叫韓澤。”
我呆了一呆,他答非所問,看來是在規避我的問題,毫無誠意。
但是,他對我說出了他的姓名,好像他又有對我從頭說起的打算,他先竟打算怎樣呢?韓澤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一點作用也沒有,我從來也未曾聽過這樣的一個名字。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腦中陡地一亮,這個名字,我雖然未曾聽到過,可是,是在甚麼地方,看到過的,我自詡記憶力十分強,應該可以想得起來的。
果然,我想起來了,在一本雜誌中,曾介紹過這個人。韓澤,他自少就被稱為數字天才,十六歲進了大學,二十歲當了博士。
對了,就是他!
我點了點頭,道:“韓先生,你就是被稱為數學界彗星的那位天才?”
韓澤苦笑了一下:“衛先生,原來你看過那篇文章,不錯,在數學方面,我很有成就,不過,比起王先生來,我差得太遠了!”
我一聽,心中一凜,霍地站了起來,在那一剎間,我幾乎忘了假裝自己看不到東西了。
他那樣說,那麼,王直義的身份,就實足令人吃驚了,如果他口中的“王先生”就走王直義,那出,毫無疑問,這位王先生,實際上是科學界的怪傑,曾經參與過世界上最尖端科學發展的大數學家、大物理學家,曾經是愛因斯坦最讚許的人物:王季博士!
韓澤仰著頭看著我,我笑著,我不去望他,仰著頭,道:“你說的王先生,是王季博士?”
韓澤點頭道:“走,是他。”
我又道:“他就是王直義?”
韓澤又點了點頭,但是沒有出聲,我是“看不見東西”的,是以我當然應該看不見他的點頭,所以我又大聲道:“是他?”
韓澤吞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是他!”
我呆了半晌,才道:“我不明白,像你們這樣,兩個傑出的科學家在一起,究竟是在幹甚麼,為甚麼你們要隱去本來面目,為甚麼你們要化裝?”
韓澤的口唇顫動著:“我們…正在作一項實驗。”
我冷笑著:“你們的行動,全然不像是在做實驗的科學家,只像是在計劃犯罪的罪犯!”
韓澤又震動了一下,才道:“我們本來也不想那樣做的,但是你知道,這項研究,需要龐大得難以想像的資金,我們自己,一輩子也難以籌集這筆資金,必須有人支持,而……而……”
韓澤講到這裡,現出十分驚惶的神色來,四面張望著,像是怕他所講的一切,被旁人聽了去。
我吸了一口氣:“怎麼樣?”
韓澤語帶哭音,道:“我……我是不應該說的,我們曾經答應過,絕不對任何人提起的,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說!”
他隻手互握著,手指纏著手指。
屋子裡很靜,我不得不佩服白素,她躲在屏風之後,連最輕微的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我冷冷地道:“你不說也不行,因為你的行藏,已經暴露,作為一個科學家,你應該有你的良知,你不能在行藏暴露之後,用犯罪行為去掩飾!”
我一面說,一面面對著他,我發現他的額上,汗珠在一顆一顆地沁出來。
我知道,他之所以來找我,就是因為他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所致,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只要再逼他一逼,他一定會將所有的事全講出來!
所以我在略停了一停之後,又道:“郭先生失蹤,陳毛死亡,羅定也失蹤,我想,這全是你們用犯罪來掩飾行藏的結果,是不是?”
韓澤雙手亂搖:“不是,不是,那完全是意外,意外!”
他雙手揮著拳,揮動著,神情很激動。
我略呆了一呆:“你們的實際工作是甚麼?”
韓澤的口唇,不斷顫動著,但是他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顯見得他的內心鬥爭得很厲害。
我就在這時,厲聲道:“你應該將一切全說出來,不應該再有任何猶豫!”
韓澤站了起來,仍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氣,我神色也變得更嚴厲,韓澤道:“我……實在不能說,支持我們作實驗的人”
他講到緊要關頭,又停了下來,我心頭火起,厲聲喝道:“你要就說,要就快滾!”
我伸手向前直指著,韓澤站了起來,離開了沙發,連連後退。
當他退到門口的時候,他幾乎哭了出來,哽著聲音叫道:“求求你,別逼我,我不能說,要是我說了出來,一定會死的!”
我冷笑道:“那你找我幹甚麼?”
他苦著臉:“我來請你,將那……具攝影機……還給我!”
我略呆了一呆,立時明白他是指甚麼而言了,他口中的“攝影機”,一定就是那根金屬管,這是甚麼樣的攝影機呢?據白素說,構造極之複雜,她從來也沒有見過。
而他居然還有勇氣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來,真是厚麵皮之極了,我冷笑道:“不能,我要憑這東西,來證明你的犯罪!”
韓澤的聲音,變得十分尖銳:“你鬥不過他們的,你甚麼也看不到,你一定鬥不過他們,為了你自己,為了我,求求你,別再管這件事了,只要你不再管,就甚麼事也沒有了!”
我冷笑道:“太好笑了,郭太太每天以淚洗面,在等他的丈夫回來!”
韓澤道:“郭先生會回來的,他……只要我們能定下神來,糾正錯誤,他就可以回來了!”
我聽他講得十分蹊蹺,忍不住問道.“郭先生在甚麼地方?”
韓澤雙手掩著臉:“別逼我!”
他倏地轉過身去,拉開門,走出去,門立時關上,我還聽得“碰”地一聲,我連忙奔到門後,還可以聽到他背靠著門在喘氣。
我拉開門來,韓澤立時向前奔去,他奔得如此之快,完全像是一頭受了驚的老鼠,我本來想追上去的,但是略一猶豫之間,他已奔到了馬路中心,而就在這時,一輛汽車疾駛而來,在韓澤的身邊,緊急煞車,發出了一陣極難聽的吱吱聲。
我看到,韓澤一轉頭,看了看車子,現出駭然的神色來,接著,車中跳出了兩個大漢,韓澤好像想逃,那兩個大漢,已經一邊一個,挾住了他,我看到這種情形,心中十分為難,我出聲,就表示我看到了一切,我偽裝甚麼也看不見的計劃,就要失敗,而如果我不出聲,韓澤這時的處境,卻大是不妙!
我只考慮了極短的時間,我看到韓澤在那兩個大漢的挾持之下,略為掙扎了一下,便已然被推進了車中。
我陡地大聲叫了起來:“韓先生,請回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這樣叫法,可以使人聯想到,我實際上是看不到發生了甚麼事的,而我的叫嚷,可能對韓澤有所幫助。但是我的叫嚷,一點用處也沒有,韓澤被推進了車子,那兩個大漢,也迅速上車。
其中的一個大漢,在上車之際,回頭向我望了一眼,車子立時以極高的速度,向前駛去,幾乎和迎面而來的一輛汽車,撞了個正著,在那輛幾乎被撞的車子的司機喝罵聲中,車子已經駛遠了。
我站在門口,心頭抨抨亂跳,我之所以吃驚,並不是因為韓澤的被劫持,而是韓澤說,在他和王直義之後,還有一個“幕後主持人”,要是他透露了有關他們研究工作的秘密,那“主持人”一定不會放過他。
我還沒有機會獲知韓澤和王直義的幕後主持人是甚麼人,但是剛才,那劫持韓澤上車的兩個大漢之一,曾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使我看清了他的臉,這就夠叫我吃驚的了!
我認得這個人,這個人的外號叫“鯊魚”,他是一個極有地位,而且在表面上,早已收了山的黑社會頭子,據說,鯊魚控制著世界毒品場的七分之一,這個統計數字,從何而來,不得而知,但是由此也可知他勢力之龐大。
我吃驚的,還不單是認出了“鯊魚”,而是像鯊魚這樣身份的人,居然會親自來幹劫持韓澤這樣的事!
照常理來說,像這種事,鯊魚只要隨便派出幾個手下來幹就可以了,絕不會親自出馬!
但是,剛才我的而且確,看到了鯊魚,他額上那條斜過眉毛的疤痕,瞞不了人,我曾在公共場希和他見過好多次。
我立即想到的事,鯊魚一定不是那個“幕後主持人”,他之所以會來幹劫持韓澤的勾當,完全是因為他受了指使之故。
那也就是說,那個“幕後主持人”的地位,高到了可以隨便指揮像鯊魚這樣的大頭子去幹一件小事的地步!
我對於世界各地的犯罪大頭子,相當熟悉,鯊魚本身也是第一流地位的大頭子之一,像這一類大頭子,全世界不會超過五十人。
所以,我實在無法想得出,能夠叫鯊魚來幹這種事的人是甚麼人!
我呆立在門口,街上已完全恢復了平靜,我聽到白素的腳步聲在我身後傳來,我並不轉過頭去,仍是徵徵地站著:“韓澤被人推了上車,推他上車的人之中,有一個是鯊魚。”
白素自然也知道“鯊魚”是何方神聖,她聽了之後,嚇了一大跳:“你看錯了吧!”
我轉過身,和她一起回到屋中,關上門:“不會錯,而且,要是料得不錯的話,鯊魚也看到了我,他當然知道我是甚麼人,只怕他就要找上門來了!”
白素的神色很難捉摸,我看得出她並不是害怕,而只是厭惡,她不願和“鯊魚”這樣的人,有任何方式的聯絡和接觸。
我苦笑了一下:“放心,他現在是正當商人,我想他不敢露原形,他花了至少十年的時間來建立目前的地位,要是真有甚麼事發生的話,他就完了!”
白素道:“那麼,他為甚麼會來找你?”
我徐徐地道:“只不過是我的猜想,我想,他會對我威逼利誘,叫我不再理這件事。”
白素皺著眉,不出聲,我回到了書房,在白素的手中,接過那金屬管來,仔細看著,又用一套工具,將之小心地拆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