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出生那年,也是我的祖父上官儀被則天大聖皇后處死的那年,上官家族的滅亡,是整個大唐的男人對她為反抗她的勢力最後一擊的失敗,從此,大唐進入女人天下的統治。 然後,是今天,我和阿韋將死在同一天,這一天,臨淄王李隆基登上權力的高峯,開始了中國歷史上最強盛的開元盛世,結束了女人天下的統治。 那一年,大唐其實已經是危機四伏了吧。母親對祖父説,她做了一個夢,夢中有個金甲神人把一杆秤交給了她,説:“持此可稱量天下。” 祖父抑鬱經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欣喜:“稱量天下,這麼説,我們上官家,會出現一代名相了?” 祖父也是一代名相,但是他已經老了,老得無力再去抗衡那如日中天的女主,而我的父親,資質平平,非他所望。 當他看着母親時,他是看到了大唐未來的希望嗎?這個尚在腹中的孩子,等她長大到可以稱量天下的時候,想必武后已老,那個孩子,會成為將來鋪佐明君,中興大唐的名臣吧!此刻聚集於他門下的失意人有很多,他的門生,他的舊部,很依着他的心意,來想象着未出世孩子的未來,這麼多當代名士準備好了來教育他,這個孩子的成就,應該很非凡吧! 當他得知生出的是個女嬰時,一下子就老了好幾歲,只聽得他喃喃地念道:“陰盛陽衰,陰盛陽衰,莫非真是天意不成?” 我出生快一生了,祖父再沒來看我過。 然後,就是一道聖旨下,上官家族男丁皆斬,女子沒入宮中為奴。 當然,這些故事,都是後來母親抱着我的時候,一一講給我聽的。 聽着這些前塵往事的時候,我已經十四歲了。 此刻,我才知道我的名字中的上官二字,代表着什麼意思。 此刻,我正準備整裝待發,去覲見這個國家的主宰者——皇后武照。 我想,母親一直不告訴我,是覺得知道這件事對我沒什麼好處吧!我們只是掖庭的兩個女奴,知道身世,也無能為力,不知道身世,我會更快樂一些。 直到我的那首《彩書怨》在宮娥們手中,一直傳到了武后的手中,她詫異了:“上官儀的孫女,一出生就入了掖庭的丫頭,能寫出這樣的詩來?” 於是一道口諭到了掖庭,傳上官婉兒。母親看着我的眼神是那樣的驚恐,象是我會一去不復返似的,十三年前也是這個人下的命令,她失去了公公和丈夫。而今天,又要帶走她唯一的女兒。 為我整理着衣裳,在我們母女獨處的時候,她告訴了我,我的身世,我即將要見到的,是怎麼樣一個可怕的人,她玉指輕彈,可以要掉許多人的性命,我千萬千萬,不能説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 戰戰兢兢地,沿着長長的宮道,我伏在闕下,聽着宛若天上傳下來的威嚴的聲音:“這詩是你寫的?” “是。” “你是個掖庭的女奴,誰教你識字,誰教你讀書,誰教你寫詩?有誰——在一直關注着你們母女嗎?”話裏,隱隱透着殺氣。一個已經死去十幾年的人,他的陰影還能留下嗎?他的餘蔭,還能庇護到皇宮內院去。政治,是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一點點可疑,都不能放過。 “是母親教我識字的。” “也是她教你寫詩?那她的詩呢,拿來我看看。”輕輕的翻頁聲,啪地一聲扔下來:“這樣的才能,能教得出你這樣的人來嗎?” “母親初通文墨,所以派她去打掃書庫,她每天能帶一本書回來,第二天就還回去。” “就這樣?”聲音裏透着詫異。 “就這樣。”是的,就這樣,皇后,你想得太複雜了。從我還是個吃奶的嬰兒開始,我沒走出過那小小的院子,見到的,只是母親和幾個宮娥,眼睛見到的,只是那巴掌大的一片天空。母親抱着我,在沙子上寫字,用水在桌子上寫字,她把她所能所會的全部教給我以後,面對求知慾極強的我,只能冒險每天偷偷地帶回一本書來給我,我飛快地看完,記在腦子裏,然後慢慢地回想。現實的世界如此狹小而蒼白,而我的心卻反而更加的寬廣而精彩。在書裏我上窮碧落下黃泉,在書裏我到過洞庭見過滄海,我擁抱着湘妃的悲哀,我呼嘯着舜皇的豪氣…… 《彩書怨》就是這麼流傳了出去的吧!“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餘,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什麼叫愛,什麼叫情,我未嘗體驗過,但是在書中,卻見人千百回的吟哦不已,春光明媚的時候,偶見燕子雙飛,我也希望,我能有一個可以讓我思念的“君”呀! 一聲長長的嘆息:“我現在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天才這麼一回事。我身邊這麼些丫頭,全國的博學鴻儒這麼跟着教的,寫出來的東西還是叫人看了哭笑不得的。掖庭一本書都沒有,卻藏着這麼一個人來。” 一個男子的聲音含笑道:“兒臣今天才知道,什麼叫錐在囊中,難掩鋒芒了。” “婉兒,你抬起頭來。” 我抬起頭來,看到了傳説中最可怕的人,她竟是如此的美麗高貴,優雅如仙子,她的年紀應該比我的母親大上十歲,可是她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年紀來,只有美麗和年輕。而我的母親,早已經蒼老悴憔。 我看到她微微一笑,象是很滿意:“從今天起,你就留在我的身邊,掌管書案。” 我朦朦懂懂地磕謝了聖恩,走在回掖庭的路上,彷彿覺得還象是一場夢似的。 一個人攔住了我。 我看着他,那是一個美少年,長得酷似皇后,剛才,就坐在皇后的身邊。 “太子殿下!”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他定定地看着我,輕嘆:“真是不明白,在掖庭長大的女孩子,怎麼會有這麼一雙清澈的眼睛,這樣超然的氣度。” 我有些生氣:“太子殿下認為,在掖庭長大的女孩子,應該是怎麼樣的呢?” 他説:“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帶我去了掖庭的另一角,我未到過的地方。那裏的佈置陳設,明顯比我住的院子要好得多,然後我看到了一個女人,或者説,一個老婦人。她滿頭白髮,眼角間的皺紋刻着長久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眼神告訴我,那是個活在煉獄中的人,她連掙扎的力氣也已經用盡,她蜷縮在角落裏,聽到有人走動的聲音,便會瑟瑟發抖。 太子賢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説:“那是我的姐姐,蕭淑妃的女兒,她曾經是個公主。進了掖庭的人,只要三個月,就會變得象她那樣。而你,在掖庭中住了十三年,你居然比所有的人更健康優雅,婉兒,你是個奇蹟!” 他不知道,正因為我不是個公主,所以我才會活得這麼好。當我有人生的意識時,就已經在掖庭。掖庭中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經歷從天堂到地獄的落差。温室中的蘭花一旦被踐踏就迅速枯萎,路邊的野草卻能茁壯成長,開出屬於自己的花朵。 “我現在才相信世上真有天才這回事!”武皇后這麼對我説:“婉兒,你是個奇蹟!”太子賢這麼對我説。 我的人生,從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 幻劍書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