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辦法,雖然老套,但是怪醫生始終是幻想小說中的熱門人物,這叫作未能免俗吧。)
可是,想了一想,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班登這個人嗎?他本來是醫生,忽然對歷史研究有了興趣,但仍然擔任著一定的醫務工作,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
既然捕捉不到有什麼不對勁之處,自然也沒有再想下去,仍然從熒光屏上注視著那東西,發現那東西體內,有拳頭大小的一團陰影,在緩緩蠕動,看起來就像是人的心臟。
白素和我一樣專注,可是她很少說話,也不胡亂作出假設。
我頻頻向她望去,想聽聽她的意見,她卻只顧和良辰美景在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良辰美景這兩個小女孩,雖難聰明伶俐,但是她們一定不知道那怪生物出現的重要性和嚴重性。
這怪生物,如果是地球生物,那就是地球上從來未曾出現過的一種生命形式,是由突變產生的,還是由來已久而一直未被人發現的,不知道有多少問題要研究,人類既有的生物學知識,只怕要全部由頭髮展起。
而如果這怪東西竟然不是地球上的生物,那麼牽涉的範圍就更廣了:“它是怎麼來的?誰帶來的?它的同伴在哪裡?它的同伴是不是和它一樣?它發展下去,脫離了“蛹”的狀態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這種生物,有什麼超特的異態?
簡單地想一想,問題就多得叫人喘不過氣來,而白素卻也像良辰美景一樣,看來並不是很關心,真是沒有道理,所以我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她轉過頭來,搖著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知道那是一種生物。”
我沒好氣:“你不覺得這種生物若是大量出現,會對人類生活造成威脅嗎?”
白素一揚眉:“何以見得呢?世界有各種各樣的生物,只有人在威協別的生物的生活,未聞別的生物威脅人。”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參加了保護生物組織。”
白素也笑了一下:“等班登醫生到了,把它帶到醫院去,在詳細的檢查之後,得到的結果,自然比我們任意猜測可靠得多了。”
白素講的話,總有一種無可反駁的周密,我不再問她的意見,只是在那東西身上按著,敲著。若是力道大些,那東西就會有反應,會扭動。
那東西看起來確然令人噁心,可是好奇心勝過了一切,溫寶裕和胡說,也跟著我,足足觀察了那東西好一陣子,直到屋外傳來了車子喇叭的聲音,溫寶裕奔了出去,不一會,就帶著班登醫生走了進來——當然就是那個班登醫生。
班登醫生見了我和白素,並不感到意外,這倒可以說是他曾聽溫寶裕在電話中提及過我們在這裡的緣故。可是他見了那怪東西之後的神態,卻又令得我心中,陡然打了一個突。
從表面上看來,他見了那怪東酉,現出了一副驚愕之極的神情來,這是十分正常的一種反應,可是總覺得他的神情中,缺少了一種什麼,想了一想之後,一面和他寒喧一面我已經想到了。
他神情中缺少的,是一種噁心感,那東西不是可怖,只是令人皮膚起疙瘩的噁心。
我和他握著手:“班登醫生,世界真小,是不是?”而我已經老實不客氣地問他:“你見了過東西,不覺得有作嘔的感覺?”
班登“哦”地一聲:“不會,我是醫生,看見過不知多少人的身體的變異,有許多,比這種情形,可怕了不知多少。”
我仍然疑惑:“你以為這東西是一個……人體?”
班登搖頭:“不知道,想聽聽你的意見。”
沒想到他的“回馬槍”十分厲害,我只好乾笑著,說了些自己的推測,他聽得很用心,十分明顯,他對我的意見,比對那東西更有興趣。
我的意見,再加上小寶的、胡說的意見,一起綜合起來,說了之後,班登有點失望的神情,忽然說出了一句我絕意想不到的話來。
我看得出,他在說那句話的時候,神情相當緊張,可是故作輕鬆,可是說出來的那句話,卻實在莫名其妙之極。他道:“衛先生,照你看,這……生物會不會和太平天國壁畫中沒有人物繪像有關?”
老實說,我足足呆了有半分鐘之久,別說不知該如何回答,連問題的本身,還沒有弄明白,因為問題來得實在太怪,兩件全然沒有關連的事,他卻將之放在一起。真需要有足夠的時間來適應才行。
等到我對他的這個怪問題,多少有了一點概念之後,我第一個反應是:他在開玩笑;第二個反應是:他一定二十四小時不斷在想他研究的史料,以致有點神智不清。或者是太受影響了,就如同專攻歐洲歷史的王居風一樣,每三句話,就一定會和他研究的課題相結合。
(王居風這個怪人,自從有能力在時間中旅行之後,最近還曾送了兩卷錄象帶給我,造成了我相當大的困擾,但也又多了一次極奇異的經歷,當然也多了一點頗為怪異的故事。)
可是,在我向他望去,接觸到了他嚴肅的神情和他充滿了希冀得到答案的眼光時,我才知道,以上二個判斷都不對,他真正問了一個問題,而且希望這個問題有答案。
我吸了一口氣,勉強地笑了一下。這時,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明白他的話題,其餘的人都有點莫名其妙,自然也只好不出聲。我又遲疑了一下,才道;“好像……沒有理由發生什麼關係吧。”
班登的神情看來很怪異,他像有點不服我,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反駁才好,又像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口唇掀動著,又沒有聲音發出來。
我等了片刻,仍然未聽得他繼續再說什麼,就道;“自然,世上一切的事,表面上看來,可能一點關係也沒有,但實際上,總可以找出一點關係來的,“萬事都互相效力”,這是基督教聖經上的話。”
他的氣息甚至有點急促:“那照你看,兩者之間的關係如何呢?”
我實在無法設想眼前這個怪東西,和太平天國壁畫之中沒有人像作出什麼聯繫來,所以我只好打了一個哈哈道;“你的話,使我想起了一則相聲——那是一種以惹人發笑為目的的說唱表演。”
班登的中國話雖然流利,可是多半還未達到可以瞭解相聲奧妙的程度。
他瞪著眼望著我,我道:“這相聲的題目叫‘相聲興水利的關係’。”
班登有點愕然,白素在這時,已向我投來責備的眼光,顯然她也看出了班登的態度十分認真,她是在責備我不應該在這種情形下和他開玩笑。
果然,班登立時急促地問:“有什麼關係?”
我笑著:“說相聲說得口渴了,得喝水啊,不就有了關係了嗎?”
這本來是一個老笑話了,可是班登顯然是第一次聽到,突然之間,他的神情懊喪之極。而良辰美景多半也是第一次聽到,她們本來就愛笑,這一聽,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就著兩團紅影在不斷晃動,笑聲不絕於耳。
班登大是不滿,悶哼了一聲,咕噥道:“原來根本不懂,哼。”
我本來看了他懊喪的神情,倒大大覺得自己的不是,正想向他道歉一番,並且向他說明我實在無法在兩者之間作任何聯繫的。
可是一聽得他這樣在嘰咕,我也不禁冷笑了一聲,若不是他答應了將那怪東西弄到醫院去檢查,只怕會當場沒好臉色給他看。
自然,這時我講話的語氣,也沒有那麼客氣了,他竟敢當面得罪我,我自然不必大對他遷就,我指著那東西說:“這東西的來歷還是一個謎,而且,它本身也極其神秘,所以最好不必讓別人知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的話,不如——”
他看來雖然有點心神不屬,但還是立即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我會處理。”
他一面說著,一面竟然也不怕那東西的惡形惡狀,一下子就把那東西抱了起來,姿態一如揹負一個人一樣,雙手抱住了那東西的下半部在胸前,任由那東西的上半部,伏在他的肩上,那東西的頭部,也就垂到了他的肩後。
對於他這個行動,我不禁大大佩服他的勇氣,胡說和溫寶裕兩人,想起自己看到那東西之後的害怕情形,更是目定口呆。
他背了那東西,向外走去,我們跟著他,一直到了門口,看到他駕來的,是一輛只有兩個座位的小跑車,胡說剛想提議還是用他的車子,他已一手打開車門,把那東西像是醉漢一樣,送進了座位上,就讓它“坐”在駕駛位之旁,拉上了安全帶,又脫下外套來,蓋在那東西的“頭部”,動作十分熟練。
看著他這樣做著,我心中又不禁起了一陣疑惑,因為看起來,他實在不像是第一次做這種事的樣子,那隻好說他是醫生,受過如何揹負病人的訓練所致。
那種小跑車,在擠進了兩個人之後,並沒有多餘的空間可以給別人了,而班登也並沒有邀請他人上車的意思。他轉到了另一邊車門,打開,一手把住了車門,對我們道:“我先走一步了。”
胡說忙道:“我們怎麼和你聯絡呢?”
班登略想了一想,又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可以和我聯絡,也可以和溫寶裕聯絡。”
那時,我雖然覺得班登醫生的行為有點怪,可是一則,是溫寶裕打電話到原振俠那裡找到他的,他既然住在原振俠的住所,自然兩人是好朋友,我對原振俠毫無保留的信任,所以便沒有再想下去。
(世事往往如此,就是在自己認為最靠得住的一點上,實際上卻是最靠不住的——也正由於你認為最可靠,所以結果變成了最不可靠。)
二則,我此刻想的,是急於去追尋那東西的來歷:是什麼人將它紮成了木乃伊,送進博物館去的。
三則,那東西必須經過特殊設備的檢查,所以交給班登醫生,應該最妥當。
一定是每一個人都這樣想法,所以大家眼看著班登醫生上了車,和我們揮了一下手,在關上車門之前,他又探出頭來,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氣,結果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現出一個十分古怪的神情,又不無憂鬱地長嘆了一聲。
然後,他關上車門,發動車子,引擎發出呼嘯聲,小跑車絕塵而去。
眼看著班登醫生載著那東西離開,各人心中。反都有鬆了一口氣之感。那自然是由於那東西既不可愛,又詭異莫名,再加上又是活的,沒有人可以預知它會變出什麼花樣來,所以給人心理上的壓力十分沉重之故。
這一擾攘下來,夜已極深,我先道:“只好等班登醫生檢查的結果了,但是我想先弄清楚這東西是誰送來的,明天我會到博物館來一下”
胡說答應著,我又道:“小寶,你也該回去了,不然,我又要被令堂責罵。”
溫寶裕垂下頭來一會,不敢看良辰美景,委委屈屈地答應著,良辰美景卻一點機心也沒有:“我們送你回去。”
溫寶裕雙手連搖:“不必了,我母親膽子小,見不得你們這樣的野人。”
我“呵呵”笑了起來:“要是他母親知道她的寶貝兒子,竟然有你們這樣的野人做朋友,那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良辰美景調皮地吐出舌頭,著情形。她們一定偷偷去見過溫寶裕的母親,也有可能還做過一些什麼惡作劇。這一點,從白素似笑非知的神情上也可以知道,她的心中也正那麼想。
白素在這時候,卻說了一句令我意想不到的話來,而且是向我說的:“我邀請她們兩位到我們這裡來——”
我一聽,整個人幾乎沒有跳起來,剛迅速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列舉三百條理由加以反對之際,白素已緊接著說下去:“可是她們拒絕了。”
我也真為自己的虛偽慚愧,非但三百個拒絕的理由縮回口去,反倒略有遺憾之色:“那……太可惜了。”
良辰美景吐著舌頭,做著鬼臉,指著大屋:“這屋子有的是房間,又沒有人管,由得我們拆天拆地,我們喜歡住這裡。”
我和白素齊聲說著(這句話倒是由衷的):“有事沒事,希望你們隨時來找我們。”
良辰美景咭咭笑著:“當然會,直來到衛叔叔一見我們就頭疼為止。”
我有點不服;“怎知道白姐姐見了你們不會頭疼?”
兩人齊聲道:“白姐姐不會,你會。”
良辰美景兩人說著,和溫寶裕、胡說揮著手,跳跳蹦蹦,向門口走去,在離門口還有三五步時,不知是有意賣弄,還是她們的習慣如此,身形一閃,紅影倏然,人已進了大門,大門也隨即關上。
我望了大門一會,心中十分感嘆,這一對雙生小姑娘,現在自然是無憂無慮,可是她們必然難以一直這樣嘻嘻哈哈下去,那麼可愛的人物,日後要是有了煩惱起來,不知會怎樣?
胡說送小寶回去之後又送我們到門口,下了車之後,白素知道我的心思,笑道:“她們不是普通人,不會照普通人的生活規律生活,何況她們的性格這樣開朗,你為她們擔什麼心?”
我笑著:“一定是思想太舊了,她們那樣沒有機心,怕她們會吃虧”
白素打開門,笑了起來:“她們有大名鼎鼎的衛叔叔做靠山,誰敢惹她們。”
我沒好氣:“有大名鼎鼎的白姐姐做靠山,才是真的沒有人敢惹。”
白素著亮燈;“我和她們講好了,會帶她們到法國去看父親。”
我哈哈笑了起來,白素真是好會出主意,白老大要是見了這兩個小鬼頭,一老兩少,瘋起來,只怕法國人會有大難臨頭。
白素也覺得有趣,我們一面笑著,一面走進去,才一進屋,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張白紙,上面有字寫著,我走過去一看,寫的是“來訪不遇,甚憾。”下面的署名,竟然是“班登”。
我一看了這張留字,心中錯愕不已。老實說,字條是任何人留下,就算是上山學道、不知所終的陳長青留下來的,我都不會那麼奇怪。
班登來過我這裡?他是什麼時候來的?當然是我和白素一起到陳家大屋去的時候他來的,而我剛才才和他分手,他為什麼隻字不提“來訪不遇”的事?這個人的行徑,也未免太古怪了。
白素也是一怔,她拿起了字條來,皺了皺眉,吟著旁邊的兩行小字:“不速之客,本有疑問相詢,既無緣得見,只索作罷,又及。”
作為一個西方人來說,用中文留下這樣的便條,已十分難得了。白素抬起頭來:“不速之客是什麼意思?他是偷進屋來的?”我略怔了一怔,要偷進我的住所來,不是十分容易的事,但也決不是太困難,看來有這個可能,為了證實這一點,去叫醒了老蔡,老蔡睡眼惺鬆:“是……有人來按鈴,我可沒讓他進來,是個陌生洋人,捱了我一頓吧,知難而退。”
我自然無法責備老蔡,老蔡早已到了再責備也無濟於事的程度。
白素揚了揚頭:“這人很怪,果然是擅自進來的,看來他真有點疑問,想和你商議。”
我對於擅自入屋這種行為,自然不會有什麼好感,冷笑道:“他在陳家大屋見了我,為什麼不問?”
白素道:“他問了啊,他不是問了你一個問題嗎?”
我又是惱怒,又覺好笑:“那算是什麼問題。你也聽到了的,他問那不知名的怪生物,和太平天國壁畫上不繪人物的關係。”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沉吟了一陣,我在這時,陡然想起一個可能來,“啊”地低呼了一聲,一揮手:“小寶是打電話到原振俠住所找到他的,如果……如果他習慣擅入他人住所的話,會不會當小寶打電話去的時候、他正好進人原醫生的住所之中?”
白素抿著嘴:“自然有這個可能,但是他如果不認識原振俠,怎會出現在原的住所?”
我道:“他也不認識我,可是卻來過了。”
白素望著我“你想證明什麼?”
我一時之間,思緒也十分紊亂,的確,我假設溫寶裕打電話的時候,班登正好偷進原振快的住所去,這樣的假設,目的是什麼呢?想證明什麼呢?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那麼結合接下來的發生的事實,就必然達成如此的結論:班登冒接了電話,說稱他可以安排那個東西到醫院去檢查,然後來到陳家大屋,載走了那個怪東西。
那麼,他的目的是什麼呢?難道就是為了拐走那怪東西嗎?
這無論如何是不合情理的事。那麼,是不是就此可以證明我的假設不成立呢?
我正在思疑間,已看到白素撥電話,我也沒問她打給什麼人,只是看到她的神情也十分疑惑,顯然她要通過電話去求證什麼。
我仍然不肯放棄我的假設,因為班登若是有疑惑的事要來找我,他和我見了一次之後,沒有結果,再找我又找不到,再去找原振俠的可能相當大。一來,原振俠對各種怪異事情的經歷,相當豐富;二來,他們既是醫生,容易知道對方的存在。
而原振俠不在家,到南中國海去“尋找愛神”去了,有擅入他人住所習慣的班登,恰好於那時在原的住所之中,也就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卻聽得白素已對著電話在說:“請班登醫生,對,班登。”
白素說著,等了一會,我知道她想求證什麼,顯然她認同我的假設,這時正在求證,等了約莫兩分鐘,白素揚了揚眉:“請再查一查,班登醫生,西方人,但是使用極流利的中國話,應該正為他準備一間……身體檢查室……全科的那種。”
我走到了白素的身邊,又等了兩分鐘,白素才淡然道:“謝謝你。”
她放下了電話,回頭向我望來,現出了十分好笑的神色:“我們居然全叫他騙了去。”
我吸了一口氣,白素繼續道:“醫院說,根本沒有班登醫生這個人。”
我思緒更亂:“他騙我們,目的是什麼呢?我就有點覺得他形態很可疑,當他看到那怪東西之際,我一下子就覺得,他那種驚愕的神情,是假裝出來的。”
白素沉聲道:“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他以前見過那個怪東西。”
我又道:“而且他把那怪東西弄上車子的時候,那輛鬼跑車那麼小,可是他的手法卻十分俐落,看來也不止是第一次了,這說明……”
白素嘆了一聲:“這說明,那怪東西和他相處甚久,我看,把它紮成木乃伊,送進博物館去,也是這位醫生兼歷史學家班登先生乾的好事。他接到了電話,冒充原振俠的同事出現,只不過是由於可以不必費什麼手腳,而將那怪東西弄回去而已。”
我問哼了幾聲:“這個人,比那個怪東西更怪,行為怪異得完全不能用常理去猜度。”
白素靜了片刻,我實在十分生氣,被班登這樣戲弄,不論他目的何在,都是一椿大大無趣的事,陰溝裡翻船,自然意氣難平。
白素想了一會之後,才道:“也不是全然不可用道理來解釋。”
我勉勵使自己鎮定下來,斟了一杯酒:“問題一:何以把怪東西弄到博物館去。又打扮成木乃伊。”
白素道:“打扮成木乃伊,可能是無意識的,因為他知道博物館有木乃伊要展出,將之打扮成木乃伊,恰好可以掩飾那東西的醜陋,至於為什麼要把怪東西弄到博物館去,我假設目的要讓你知道——由於胡說曾向記者說及過他認識你,以及你和胡明博士之間關係之故。”
我喝了一口酒:“太複雜了吧,要我注意,何不乾脆把怪東西送到我這裡來?”
白素道:“他不想人家把他和怪東西之間有聯繫,送到這裡來,被你撞破的機會大”
我笑了兩聲:“可是現在,他又玩了這樣一個花樣,把他和怪東西之間的關係明朗化了?”
白素嘆了一聲:“我想,那是他兩次和你會面之後,對你感到十分失望,只怕以後再也不會來向你求教,所以有機會愚弄一下你,把你弄得莫名其妙,他自然十分樂意如此。”
白素的分析,有條有理,難以反駁,雖然。根據她的分析推理,我無疑是做了一次傻瓜,但也無話可說,我只好恨恨地道:“這東西,他其實什麼也沒有問題問過我。”
白素造:“不,他問過你兩個問題。”
我用力一揮手:“是,來來去去,都是太平天國為什麼沒有人物繪像,真見鬼。”
白素補充,她比我心平氣和得多:“還有一個問題,是這個問題和那怪東西之間的關係。兩個問題在你這裡,非但沒有答案,而且你還嘲笑了他,那自然令得他失望之極了。”
我想起我取笑他的經過,也確然覺得自己太過火了一些,可是他一直未曾將問題說清楚,又怎能怪我?
我呆住了不著聲,白素笑道:“你沒有問題之二了麼?班登醫生的怪行為還沒有說完。”
我盯著白素,白素道:“譬如說,他不是住在本市的,他來到這裡,目的顯然是為了見你,或者見原振俠,可是行動鬼祟之極,若不是音樂聚會的主人認識他,他不知道要採用什麼方式和你見面。”
我點頭:“是啊,所以一聽完音樂回來,我就要你去調查他的來歷。”
白素道:“現在更要進行調查了,我會去進行,只怕音樂聚會的主人,也不能提供什麼。”
我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重重放下酒杯,心中不免有點氣憤,但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班登帶著那怪東西,幾乎可以到達任何地方,在一無頭緒的情表下,自然無法找尋了。
我想,班登騙走了那怪東西的可能性較少——誰會要那麼醜惡可怖的怪物?那怪東西本來就屬於他的可能性較大。
那樣說來,我簡直是雙重損失了。不但受騙,而且,錯過了一個可以解開那怪東西來龍去脈的好機會。班登自然知道那怪東西的來歷。而且還不止此,在班登的心目之中,我一定成為一個徒具虛名的傳奇人物,英名掃地這才是大損失。
愈想愈不是味道,這一晚自然睡得不好,第二天才醒,白素已然不在,電話聲卻已響起來,我拿起電話,就聽到了胡說的聲音:“天,醫院說,原振俠的那家醫院說……說——”我接上去道“根本沒有班登醫生這個人。”
胡說叫嚷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道:“再簡單也沒有,我們受騙了。”
胡說的喉間發出了一聲怪異的聲響,彷彿吞下了一打活的毛蟲,我道:“約了小寶,一起來聽我的解釋,我們昨天一回來就知道了。”
胡說終於又迸出一句話來:“真是世界變了,那麼可怕的東西,也有人要。”
我道:“那難說得很,這……活物或許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是無價之寶。”
胡說發出了“啊”地一下驚呼:“真是,是我們太疏忽了,真是,經過X光透視,它看來不是有一對翼嗎?說不定是……是……”
“說不定”是什麼,他自然也說不上來,所以也沒有了下文。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已經可以相當肯定地假設,那怪東西和班登醫生有關連,那也就是說,只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一個人的身上就可以了,博物館我也懶得去。
胡說可能急急地想把班登拐走了那怪東西的消息去告訴溫寶裕和良辰美景,所以也不再和我說下去。
我放下電話之後,對於那種被人欺騙了的感覺,自然不能釋然於懷,一個人在書房生著氣。
到了下午二時左右,電話響起,是白素打來的,她只說了一句十分簡單的話:“問你在瑞士方面的朋友,查查班登醫生的資料,他的全名是古里奧-班登,曾在瑞士生活過。”
我忙問:“有什麼發現?”
白素道:“知道他來自瑞士,可是離開瑞士已相當久,音樂會的主人和他也不是很熟,但是他來到本市,目的顯然是想見你。”
我訝異:“何以見得?”
白素的聲音十分平靜:“介紹他給音樂會主人的是我們的一個老朋友,知道在某一天晚上,可以在那見到你這位平時不是很肯見陌生人的要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猜不出是哪一位‘老朋友’來,他自己沒有出現。”
白素笑了起來:“他自己?除了墳墓之外,還很難有可以吸引他去的地方。”
我“啊”地一聲:“齊白?盜墓專家齊白?”
白素“嗯”了一聲:“就是他。”
在那剎那間,我真是心念電轉,一下子不知作了多少假設。一個醫生,無論如何和一個盜墓人,是扯不上任何關係的。而一個歷史學家,和盜墓人的關係,就可能相當密切——在古墓中取出來的許多東西,都可以作為歷史研究的佐證。
齊白是一個異人,他可以被稱為當今地球上最出色最能幹最偉大的盜墓者。我對他的盜墓手段,作毫無保留的推祟。
齊白是怎麼和班登認識的呢?齊白這個人的行蹤實在太飄忽了,要尋找他,幾乎沒有可能,而且,他長年累月,偷進各種各樣的古墓去,人弄得陰氣森森,愈來愈有人不人鬼不鬼的感覺,神秘得要命,他要是故意躲起來不見人的話,只怕沒有什麼人可以把他找出來——誰知道他躲在哪一座古墳之中,說不定在曹操七十二疑冢之中編號第二十九的那座,上哪裡找他去?
但知道班登和齊白相識,總多了一條線索,也算是一種調查所得。
我在電話中道:“真怪,班登若是費了那麼大的勁要來見我,難道就為了和我討論太平天國的壁畫中沒有人像的問題?”
白素的聲音中,也充滿了相當程度的迷惑:“真是有點不可思議,但看來的確如此。”
我問:“你現在在幹什麼?”
白素道:“我已查到了他這幾天來的落腳處,酒店方面說他有極大的行李箱,那‘怪東西’一直是跟著了來的,已可肯定,現在我要查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查到,我會跟蹤他的行蹤。”
我答應了一聲:“隨時聯絡。”
在和白素說完了話之後,我立即開始和瑞土的醫學界的朋友聯絡,一小時之後,已經有了相當收穫。古里奧-班登,瑞士山區出生,是柏林大學醫學院年紀最輕的畢業生,十七歲零兩個月又十一天,這個紀錄至今未有人打破。
他在畢業之後,專攻小兒科、遺傳學,又在兩年之後,分別取得了兩個博士銜,在瑞士執業期間,是小兒科的權威。可是兩年之後,突然結束診所,銷聲匿跡,傳說他加入了一所十分神秘的療養院工作……
(我在知道了這一項資料時,心中就“啊”地一聲,立刻想起了瑞士的勒曼醫院,那個醫院中,集中了人類醫學界的精英,他們甚至培養出了複製人,我曾和他們的幾個首腦打過交道。那時,可能班登見過我,至少知道我,而我卻未曾留意他。)
(和勒曼醫院那群醫生打交道的怪異輕過,記述在題為“後備”的這個故事之中。)
然後,他的蹤跡未曾再在歐洲出現過,也似乎完全脫離了醫學界,只有間或在權威性的醫學雜誌中,有神秘作者寄來的有關生物化學的研究,特別是在遺傳密碼上的研究文章,行內人一致推測是他的大作,但卻不明白他何以不肯具真名發表。
其中,那些文章中,最惹人注目的一個論斷,是指出生物的細胞的根本組成部分“DNA”中所包含的遺傳密碼,可以變化,也可以作有控制的變換,一股單鏈的DNA就可以貯存遺傳信息,而DNA的構成,大都是雙鏈型,他的理論是,只要改變其中一鍵的密碼程式,就可以達到目的。
那是十分複雜又專門的生物化學過程,涉及一大堆專門名詞,決非這方面的專家以外的人士所瞭解,所以不必詳述,只是簡單地說明一下,有一種新的論點:通過對細胞中遺傳密碼的改變,就可以令得生物脫出傳統遺傳的規律。
對於這一點,我並不陌生,我早就知道有人在從事這項研究,而且大有成績,可以使食肉的美洲黑豹改變習性,變得吃青草維生,而且性子比貓還要溫順。
然而,那當然只是性格上的改變,這種研究,現在究竟已發展到了什麼程度,我並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所以也不甚瞭然。
至於那些研究文章,是不是真是班登寫的,也沒有確實的證據,大家都只不過是這樣懷疑而已,總之,班登醫生被當作“離奇失蹤”。
這個人的一生,事蹟雖然不是很多,可是卻充滿了神秘的意味,這樣的一個充滿了怪行為的怪醫生,和那個無以名之、可怖之極的“怪東西”有點關係,倒也是可以瞭解的事。
我一面分析著有關班登的資料,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只好等著白素來進一步和我聯絡,但是一直到黃昏時分,還沒有白素的音訊。
我自然不會擔心她會有什麼意外,只是等得有點不耐煩。反正這時無事可做,整個故事,不如在此,略為擱一下,另外再起一個頭。
另外一個起頭,看來是和前半段故事完全無關的,但實際上,大有關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