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沈鴻、姜飛到了荊門山壽星坪老人村,會見何真吾、丙煙、丙烈三老,交完王鹿子書信,便留在山中傳授內家罡氣,準備住上六七日,學成之後再往嶽州趕去。丙烈的曾孫女丙容年只十六七歲,本領高強,精通水性,曾經孤身一人前往君山洞庭賊巢之中大鬧,少年英俠,十分好勝,恨不得隨了沈、姜二人起身。二人報仇心切,先也極願多此幫手,日裡人多,苦無機會,正想夜來抽空探詢,請其日後前往,丙容忽在人散以前走去。到了半夜,忽然送來湯圓,暗中附有一張紙條。姜飛忽然警覺身後有人,故作不知,照常說笑,後來沈鴻起身,發現身後立著一個身材瘦小的中年女子,耿重隨向二人引見,才知那是丙威之妹四姑,紅面紅衣,貌相甚奇。略談幾句便向三人勸告,說丙容膽大任性,容易惹事,多生枝節,在未大舉發難以前萬不可使往君山走動;並說前山江邊還有朋友相待,特為此事繞道來此,要沈、姜二人代勸丙容不可冒犯等語。
二人見丙四姑和丙容之母大小高矮相差太甚,人本矮瘦,肩上插著一口寶劍,劍長人小,腰間又掛著一柄帶有銀鏈的鐵流星,又重又大,看去更不相稱。想起師父紙條說她神力驚人、本領更高之言,方才行禮時被她隨意一拉,人便絲毫不能相抗,業已嘗過味道,心方驚奇。忽聽外面有人呼喊,語聲又高又遠,彷彿是在來路側面山崖之上,聽去還有一點耳熟。四姑業已應聲而出。意欲跟蹤出看,就便拜送,被耿重一拉,趕往旁窗一看,就這略一轉側、室中東西往返丈許之隔,四姑已由門中縱出,到了旁窗外面如何起步均未看出。
三人到時,松間明月光中只見一條紅影箭一般往側面高崖上躥去,中途被松林遮住,略一隱現便自無蹤,也不知中途起落也未。崖上發話那人更無蹤影。這高功夫的人實在難得見到。二人自更驚奇,只想不起發話人的語聲像誰。正在低聲談論,耿重已去外面轉了一轉,進門笑說:“二位師叔方吃宵夜,可要再談一會?”二人同聲笑說:“我們正想請教呢,這位四姑婆的本領如何這等好法?身上那件紅衣短裝竟會發光,在月下看去彷彿一溜火焰,是何原故?”耿重笑答:“此是深海里一種帶有磷光的魚皮所制。喊他的那位老前輩像是葉神翁,又像天寒老人。他用罡氣傳聲,所以聽得那遠。像這類又像甘肅、雜有川滇一帶的口音共有好幾位老前輩,說起話來大同小異,方才不曾留心細聽,還不知道是誰。四姑婆性如烈火,人最剛猛正直,休說兒孫後輩,便是諸位尊長,連和她平輩的也都帶著幾分敬意。可是人雖嚴正,說到必做,決不許人違抗。平時對人卻再沒有那麼好說話的,又最愛幫人忙,多麼艱難辛苦不易辦到的事一求到她面前,也和她平日發話一樣,從無拒絕,早晚定必為你辦到。指點我們武功又能按照各人稟賦智力因材而施。兩三代門人後輩沒有一個不得過她的好處,平日卻和我們一起嘻嘻哈哈,和氣已極,因此誰都喜她,也都怕她。方才來時我真嚇了一大跳。她因我代容妹做過兩件事,對她失信,不知我是無法,老疑心我向著容妹淘氣,事前又沒想到她要回家,如被看破,必受重罰。她也不打不罵,專出一些難題,叫你哭笑不得。休看百歲左右的人,方才神態那樣嚴厲,這是容妹和她相抗,她忙著走,無暇多說,正在生氣頭上。要在無事之時,照樣童心未退,刁鑽滑稽;處置惡人起來更使人想起都要發笑。容妹本定一月之後非往嶽州不可,話已出口,誰說也是無用,我又和她最好,有許多話不便勸說,還望二位師叔婉言勸告,最好照著四姑婆所說行事,免我左右為難,就感謝了。”沈鴻答道:“此言有理。實不相瞞,像容妹這高水性和家傳武功,到時如能前往相助,我們求之不得。不過事大凶險,她又孤身一人,膽力過人,稍有失閃,非但痛心,也對不起諸位尊長。便是我們也只盼她到時能夠前往,不願她此時前往犯險。我必盡心勸說便了。”
姜飛早將前念打消,也在一旁附和,談了一陣便各安歇。
沈、姜二人次日起身,丙容忽然含笑走來,餘人全部未到,說是奉命來傳二人水性:
“這個不比練習武功。二位師叔均有根底,共只短短六七天工夫,潛水方法雖可學會,至多練到水中視物,想要飛駛急流之中和敵人交手卻非容易。一遇精通水性的強敵便要吃虧。此舉實為君山洞庭一片汪洋,對敵之際失足落水,或是所乘的船被水賊攻破,不會水性受傷遇險,防備萬一之用。真要對敵,至多也須費上多半年的苦功才能和我一樣,還望二位師叔隨時留意才好。”二人見身旁無人,除卻丙容,只得耿重一路,便照昨夜所想的話婉言說出。丙容聞言始而秀眉微揚,略有不快之容,聽完想了一想忽然笑道:
“我明白了,非但我想去往君山的本意娘和四姑婆全都知道,連你們三人夜來言動也都曉得,怪不得娘平日那麼防我妄動,今早卻借大家講書之便,命我一人來此傳授水性,就便想請你們三人向我勸告,打消前念,以免冒險。本來娘還好辦,這位四姑婆實在惹她不起,真要到時許我前去,不把我永遠關在家裡,我聽勸就是。這一來耿師兄想已放心,不致再怕代我受過了吧。”說時,朝耿重似嗔似喜白了一眼。耿重慌道:“容妹不要多心,這並不是我的意思。”丙容笑道:“誰說是你的意思呢?我又不曾怪你,省得你不放心,多麼好呢。”沈、姜二人早知這二人是一雙情侶,看出丙容意帶嬌嗔,耿重彷彿愛極生畏,惟恐對方不快,當著外人又不便分說,神態甚窘,心中好笑,便用別的話岔開,故意把腳步走快,讓這一雙未婚小夫婦背後密談,表面卻裝觀賞風景,出於無心。
走了一段,丙容忽由後面追上,笑說:“你們走錯路了,初練水性,還不能到昨日瀑布下面水急之處。我已請耿師兄往取水靠。這東西共分黑、灰、白三樣顏色,均是海中魚皮和大蟒的皮所制。這樣大蟒生長蠻荒深山之中,只有這種蟒皮才可合用。昔年三位老大公無意之中得到,見那蟒皮柔軟堅韌,刀劍不入,本作內衣防身,後才改制水靠。
我們這裡共有十來身,還不算我昨日所穿新得的一套。二位師叔短時間內不能把水性練得大好,動手除害日期又短,如其穿此水衣,非但隔著外面帽套可以水中看物,抵禦水寇,只不遇見水性真好的強敵決不至於吃虧,並還具有防身妙用。練上些日,人水時穿在身上,就遇群賊圍攻也可無害。何況二位師叔所用兵器又是那等厲害,怎麼也是勝多敗少呢。我們這裡的人都是躬耕自給,難得出山,就是此次能夠往助,也只我和耿師兄有限兩人。反正空放在此,二位師叔為民除害,又當緊要關頭,仇敵那麼大的聲勢,多準備一點方便得多。村中公用之物用得合理誰都可以做主,連父母尊長也無須稟告。我們且去東南湖蕩旁邊少候,等耿師兄拿來,穿上一試就知道了。”
沈、姜二人聞言大喜,連聲稱謝。丙容隨笑道:“我是娃兒脾氣,二位師叔不要見怪。耿師兄實是好人,性最剛強,又極機警穩練,不過我們青梅竹馬之交,從小一起長大,他比我大不幾歲,他最愛我,也只我一人才能強其所難,日久成習。我年紀小,有時故意淘氣,難免放縱一點,他卻常喜認真。我已早知不應如此,老想改過,到時又犯。
我雖不服氣男勝於女,似此對他常時要挾也欠公平。二位師叔莫以為他不如我,沒有男子英銳之氣,如論本領並不算差,人更聰明絕頂,並還含而不露,比我要強得多。無論何事,只他往辦,從無失閃。諸位尊長全都對他看重,四姑婆更是喜他少年老成,不露鋒芒,偏是那麼勤勞勇敢。方才因見我答應人家,失約不去,既恐我不能前往,心中煩悶,又恐我笑他膽怯,吃我一激,業已自告奮勇,在二位師叔到後一月之內他必前往,先將那兩個難女接出了。他不比我,雖然說到必做,對於師長卻極恭謹,從來不肯違命而行。此次十九必去,還望二位師叔照著昨日所談,先作一個準備。他去得比我巧妙,又決不肯硬來,也許和二位師叔一樣,仗著他的機警膽勇,深入賊巢,臨機應變,假裝投敵都在意中。此時事情雖然難定,萬一到了那裡忽然相遇,為恐連累,留下後患,使賊黨對二位師叔生出疑忌,也許故意為難,使二位師叔難堪,甚而暫時有所侵犯都不一定,還望到時原諒,不要計較才好。他方才說,事還難定,也許不是這等做法,何況二位師叔那樣明白的人一看即知,用不著先打什麼招呼。我因他練有一種獨門功夫,萬一動手時稍微疏忽,還是不大放心,特意說在前面。二位師叔仍當並無其事,遇上也作不識便了。”
二人聞言,覺著耿重前往一樣危險,何以諸位尊長能夠答應,心方奇怪,人已走到湖邊。湖並不十分大,共只二三十畝方圓,形如蝌蚪,淺岸深波,一望清碧;下有暗泉伏流,終年騰湧。小的一頭又通往幾處水洞,無風自浪,水流甚急。環湖高柳成行,一面是山,三面均是水田。因是人工開出來的石田,石多土少,白石清泉相與輝映。田岸上桃柳相間,花樹成行,越發顯得整齊清麗。桃源美景想也不過如此。三人同在湖邊一片平臺石欄之上坐談相待,隔有頓飯光景,便見耿重拿了衣靠,由一排高大竹屋之中走出,飛馳趕來。這時日色已高,各處田裡均有村人耕作。一問丙容,才知當地無論男女,一滿十歲便要下田耕種。除卻農隙,每隔五日,無論男女老少均要輪流識字讀書,練習武功。耕田也是大家合力耕種,再按出力大小和以往的成就取其所得。每年均有盈餘,一半作為公積,以備防荒改革之用,一半用來救濟山中苦人。以前還是專一扶助窮苦,到了近二十年,全山土人在老少諸俠感召幫助之下,均知以力自給和倚賴他人之不能持久,均能如法仿效,安居樂業。由前山起直到壽星坪,已有十多年沒有一個窮苦無依的人。老少孤弱均有所養,又是一條心,外來歹人休說不能進犯,也無法在山中立足。
沈、姜二人方想,這等做法正和大俠湯八夫婦新開闢的墾地一樣。如其天下人都是如此,豈不成了安樂世界,哪裡還有什麼貧富之分?耿重業已拿了水衣水靠趕到,略談了幾句,因丙容並無閨閣氣習,男女不分,落落大方,水靠又有鬆緊,內衣無須脫下,可以套在上面。頭上水套與領口下面相連,各有卷邊,一經合攏,便互相套緊,嚴絲合縫,休說水浸不進,不知用法解都無法解開。頭上另有換氣所在,緊套口上,照樣可以呼吸。上半由前額到鼻孔下面附著一片薄而透明的皮膜,也是一種魚膘所制,便不會水性的人也能隨便水中觀物,端的巧妙到了極點。天氣漸熱,二人又是短裝,不是耿重勸說多穿衣服恐不舒服,連外衣都可不脫。二人穿上之後,丙容、耿重也各取了一套穿上,先向二人傳授換氣、潛水游泳和逆衝順駛之法,再同下去,一人拉著一個幫助練習,一面用手勢指點水性和遇敵動手之法。沈、姜二人本極聰明,又有極好武功根底,體力健強,一學就會。不消多時便可不必要人相助,在急流中往來遊行,潛水呼吸,動靜起止均可隨意。
快到中午上來休息吃飯,酒飯已經主人命兩個幼童送來,就在石臺之上同吃。經此一來,二人才知耿重昨日所談乃是謙詞,水性並不在丙容之下,越發敬佩。自知初學相差大遠,如非武功根底尚厚,再有這樣巧妙合用的水衣水靠,這樣猛的急流深水,就有高人傳授,暫時也決不能在水中上下追逐,翻騰擊刺。聽丙容連聲誇獎,說二位師叔這樣聰明易學簡直少有,越發不好意思,再三謙謝,說是水靠之功,丙容笑說:“此話不然。照我看法,不消三日便可不穿水衣潛水往來了。吃飽之後不宜入水,共總沒有幾天,內家罡氣昨日雖已學會,只要如法練習便可成功。到底多學一點總好,不宜疏忽。依我之見,尤其這類功夫,非有恆心毅力不可,天資多好也要一些日月。用以防備萬一,所學已是足夠;用以抵禦強敵,三五日內決辦不到。內家罡氣非但將來除害有許多用處,學成之後,即便不會水性,照昨日家母所說,二位師叔的輕功和師父劍術業已練到登萍渡水草上飛的上乘境界,稍微有點依附和極小落腳之處,立可騰身而起。連提氣輕身踏波而駛也非大難。只是洞庭湖面太寬,再一遇風便是波濤險惡,一旦遇見強敵便是討厭。
再說這等走法,在水面上也恐難於持久,最好將它分將開來同時練習。由今日起,上半日先練水性,中午飯後稍微休息便練罡氣,再由家父家母隨時在旁指點,萬一有什不能通曉,或是運氣之時有什難處,也可細問,免得未學到家,此去遇見內家能手相形見絀,我們也可連帶沾光,將這輕易不傳之秘全數學會,豈非一舉三得麼?”
二人早看出兩小夫婦本領高強,沒想到這類功夫尚未正式傳授,先頗奇怪,後經耿重一說,才知三老人最謹細持重,只管全村的人都有一身武功,一則全數躬耕自給,與外無事,歹人也決不敢來犯,就來也是送死,極少應用,又恐子女門人出山生事。再者這類內家上乘心法,本身稟賦稍差,不將根底打好,單是學會手法也不能用,必須循序漸進。而這類功夫又大厲害,中人不死必負重傷。少年人天性較剛,容易激怒,一個感情用事,難免誤傷好人,或是死非其罪。所以看得格外鄭重,不是看準兒孫後輩心性善良,能明是非,而又功力深厚,天資也好,從不輕傳。村規又照例不許私相授受。因丙容年輕好勝,性太疾惡,又喜出山走動,所以每次請求均未答應。昨日只管當眾傳與沈、姜二人,那最緊要的地方均是喚在一旁告以口訣,並未全數明說出來。二人如非拿有王鹿子的親筆書信,深知人品心地和此行關係重要也是無望。本來丙容還不能學;幸而昨夜四姑便道回家,和丙南薰夫婦力爭,說此女雖然性剛疾惡,所殺均是為首賊黨。此次大鬧君山湖心洲,差一點的小賊都只點倒綁起,並未妄殺一人,可見行事還有分寸。此事她已非去不可,便是我們也難坐視,作自了漢,使她學會罡氣,便少許多顧慮。南薰夫婦未置可否,四姑外有同伴等候,也自匆匆走去。丙容先是裝睡,又借送湯圓為由想和沈、姜二人訂約,不在房中。當日早上才聽人說起,知道四姑婆說話算數,父母必已默允,但恐又碰釘子,不敢明請,想借二人練習之便一面留意,一面設法試探,只要父親不加禁止,許和二人同練便可學成。
這類功夫也實重要。練時非但功力不夠不能學會,便是稍微疏忽,練它不成,還難免於受到內傷。如其有人隨時在旁指點穩妥得多,所以這等說法。沒想到沈、姜二人早就得到王鹿子的真傳。不過人均謙謹,又因功夫一樣,手法不同,主人另有專長,別具妙用。如與師傳相合威力更大。王鹿子本來全會,因是三老獨門功夫,特意表示尊重,請其親傳,就便使沈、姜二人結交幾個男女英俠,多約幫手,還可學會水性,以防萬一。
二人自一交信,便悟出師長用意,專心學習,只作從頭學起,一點不露鋒芒。昨日業已學會,本無須乎隨時指點,因想此舉與耿、丙二人有益,反正三老還要親身指點,樂得湊趣,同聲謝諾。吃完談了一陣,二人方說:“昨日伯父母曾說,申刻先看我們演習,時候快到,我們回去可好?”耿重笑答:“無須,師父師孃今日甚是高興。我取水靠時曾與相遇。他說昨日人多,二位師叔雖然全都學會,因三位老大公受王老大公之託,不知何時親身考驗,也許還要另傳兩手,不願年輕的後輩在旁觀看,以防乘機偷學了去,私自下山出手傷人,看得甚重。這裡地勢偏在湖邊,田裡的人照例有事在身,不會來看。
今日又當輪班讀書之期,也不會來。命我轉告,請二位師叔在此等候,就是三老大公今日不來,師父師孃也必來此相會,不必再回去了。”
二人聞言大喜,又談了片刻,忽聽丙容喜道:“果然三位老大公今日便來傳授內家手法。爹爹昨日業已傳過,必有別的深意,非但對二位師叔看得極重,連我們也跟著沾光了。”說時,何真吾、丙煙、丙烈三老和丙威、丙南薰祖孫五人已同走到。丙容之母並未同來,由此也未再見。到第四日才聽說是同了兩個門人、一個孫兒去往西山採藥,還要些日才回。二人忙於用功,也未在意。因全村男女老少各有各事,只到後第二日傳授內功時有不少人在旁聚了一日。由當日起便不再有多人陪客,除耿重、丙容奉命代做主人,朝夕相見而外,偶然來上三兩個後輩門人,也都抽空相見,無多耽擱,這且不提。
四人見了三老祖孫,一同禮敘。三老隨令沈、姜二人把昨日南薰所傳內功演習一遍。丙容平日留心,又隨三老在峰頂上長大,平日最肯用功,早學會一身驚人本領,便是內家罡氣連明帶暗也偷學了不少,只有十分之一還未通曉。幾次請問祖父尊長,因其性情剛烈,好勝喜事,不肯傳授,反加告誡。只管功夫練了八九,最後幾個殺手卻難施展,每一想起便自氣悶、當日見三老命沈、姜二人當面演習,自己和耿重並未喊開。沈、姜二人因守昨日丙南薰之誡,不敢公然傳授,難得三老有話,只管照直練上,無須隱諱,樂得藉此指點耿、丙二人,便儘量施展出來,遇到要緊地方並還故意說出口訣,向諸老請教,求其指點是否如此。這一格外求功,不覺顯出本能,三老祖孫在旁含笑注視,極少開口。等二人練完,說明心得,奉命將掌法練了一遍,收勢落地,重又恭請指教。
何真吾向丙氏二老對看了一眼,手撫長髯笑道:“他們少年人真個一見如故,惟恐不能盡心。昨日南薰傳授口訣之後向我三人覆命,便說這兩個小人聰明已極,人更謹細謙退,多半所能尚未完全說出。我早想到王老先生的高足,敵人那麼勢盛,如其功力稍差,怎會讓這兩個小人深入虎穴,當此大任?他所說的從師年月與來信相合,自然不假,本身功力決未明言,果然料得不差。你看姜飛練時目光不時向著耿重和小曾孫,分明他們少年人交厚,容孫想學這未幾手掌法未得如願已有多時,意欲藉此機會將其學成。他兩個奉命不許洩漏,不敢公然傳授,藉著我們一句話,話中指點。他不知容孫早已學會多半,只差變化、練時格外用心,以致連他師傳本領和本身功力全數顯將出來。照此功力,他兩個業已得了師門真傳,身邊又有那樣好兵器,賊巢足可去得。他師父仍令繞道來此,一半固因此是我三人多年苦功練成不傳之秘,一半還有別的用意,否則不會多此一舉。我們昨日已早想到,少時再作商計,只便宜容孫和耿重早日學會這類功夫。威侄堅持要等容孫二十歲後再行傳授的話已是白說,可見無論什麼難學的本領,只肯用心下苦,沒有不成之理。容孫全仗平日專心而有毅力,隨時留意,暗中將它學會多半,拿出應敵,才被四侄女知道,特意趕來送信。我們如再不把最後變化告知,少年人多半好勝,一個自恃聰明,妄自揣測,多繞遠路,還有害處。威侄不必再顧慮吧。”沈、姜二人聞言,才知耿,丙二人均有根底,只未明白變化相生之妙。方才乘機指點用心大專,竟連本身功力也全顯露出來,心方有些後悔,不應儘量炫露,忽聽丙威笑說:“你二人全因少年好友,格外用心,決非逞能賣弄,不必多慮。像你們這樣膽勇機警而又恭謹虛心的老成少年真個難得,難怪王老前輩破例收容。我們都是自己人,無須謙讓,有何本領只管施展。我令耿重、丙容作陪,當著三位老大公也許還有一點益處。你不盡量施為,憑我們的眼力只可看出深淺,別的卻不知道,如再藏而不露就無法指點了。”
沈、姜二人看出諸老意誠才放了心,同聲感謝。丙容便請二人一同施為。丙烈便命四人先是一對一輪流對打;然後以一敵三,各盡所能練習一陣;再作混戰,將新學會的掌法上下縱橫施展出來。四人恭身應命,依言演習。耿。丙二人的兵器寶劍有好幾樣,也經耿重抽空取來,等到練完,四人功力竟幾乎相等。耿、丙二人功力雖然較深,沈鴻、姜飛仗著武當諸位師長真傳和王鹿子的專心指點,變化最多,劍術內功更得師門心法,人又聰明。能夠融會變通,互相應用,表面看去只比耿重、丙容還要靈活。尤其混戰之時顯出許多巧妙,不比耿重、丙容功力固深,但是獨門傳授,手底雖極堅實,變化較少;加以自家練習,點到為止,就用真力對擊也是互相抵消,稍微接觸便自撤回,不是諸老這等內行決看不出高低深淺。男女四人打到最熱鬧時宛如猿躍鳥飛,上下縱橫凌空翻騰;用兵器對打時更是電掣虹驚,四幢寒光裹著四條人影映著日華在斜陽芳草之間上下飛舞,滾來滾去,大片廣場均是光華閃耀,倏忽如電,頓成奇觀。結果各有專長,難分高下。
丙南薰笑對丙容道:“你因從小跟在曾祖父身邊,自恃聰明,又肯用功,以為得了家傳,便可無敵。你看這兩位師叔,非但本領不在你以下,所學只有更多。雖因入門年淺,沒有你們功力堅實,照他二人的虛心勤學和本來的天資,不消多時便可趕上。你共只遇見有限幾人,業已遇到比你強的,這還是自己人,要是仇敵對頭豈不扎手,如何可以自滿呢?”丙容聞言心生警惕,連聲應諾。三老先向四人勉勵了幾句,最後何真吾起身,笑對沈、姜二人道:“令師命你遠道來訪,表面專學內功,使你本來手法更加堅實,多出一點變化;實則還有用意,多半是恐我們三人年老喜靜,隱居太久,也許不願多事,有許多話均未明言。我們最愛惜少年英俊之士,既有所知,決不自秘。至於令師還有一點意思,我們另有商量。念你遠來不易,我再將多年未用的雙剪手連容孫、耿重一齊傳授。如我料得不差,仇敵方面定必大有能者,也許連那隱跡多年的兇人老賊均被賊黨勾結了去,事情並不容易,你們到了那裡還要多加小心。再有五天便須起身,雙剪手法三日之內便可學會。你們均有根底,此法重在雙掌,可以揹人練習。雖然功夫越深越好,你們學來並不艱難,可在此多用點功,我命南薰隨時指點便了。”說罷傳授口訣。四人全都喜出望外,學會之後,祖孫五人便自走去。
沈、姜等四人日夜用功,光陰易過,不覺到了行期。仗著虛心勤奮,頭兩天便將手法練熟,全部領會,不須再有耽擱。行時辭別各位尊長,仍由耿重、丙容送往前山,方始依依握別。正要分手,忽見山外馳來一人,耿重望見,立時迎上,一面招呼二人少候,和來人談了一陣。送走之後,歸告二人,說三老大公果然料得不差,近來賊黨聲勢越盛,因桑老祖孫和李、尚二老這次孤舟雙槳強衝過小沙湖水寨的截江鎖,連傷許多水賊,結果連船帶人均無蹤影,得信之後怒發如狂,恨到極點。總算童天保行事機密,人又機警仔細,全寨弟兄同心合力,兩個老賊雖被殺死,但有樊、簡二老前輩承當了去,故意做出許多可疑之跡,吳賊未起疑心,否則童天保此時已是不了。吳梟叔侄和王、錢二惡霸狼狽為奸,本就人多勢盛,新近數日內各地勾結的惡賊巨盜又都相繼到達。最可怕是昔年著名淫兇三元教祖阮三元,本身在西崑崙隱伏多年,假裝年老身死,暗命徒子徒孫隱伏各地,妖言惑眾,設壇立教,裝神鬧鬼,專一誘人入教,姦淫殺搶,不務正業。因其形跡隱秘,愚民方法甚是陰毒,又有許多奉教的土豪惡霸、貪官汙吏與之勾結,人教的人都曾罰過毒誓,層層節制,由他直接統率,花樣百出,彼此全都聽他號令,各不相連。
教徒無知,受惑太深,臨死不悟,偶被正人君子、英俠之士發現,所除都是下三門的小頭目,也不知他根底,以致隱藏多年,無人知他底細。直到最近兩年王老前輩和席泗先生諸位老俠用了許多心力,並有葉神翁和樊、簡二老相助,才探出他一點真相。但因這廝兇狡異常,形跡詭秘,愚民中導太深,脅從眾多,如其冒失下手,雖將首惡除去,仍不免留下許多後患,為此慎重。正打主意,恰好這廝覺著吳梟勢盛,意欲利用。吳梟久聞其名,聽說尚在人間,自然一拍即合。雙方業已勾結,並經吳梟厚禮聘請,現已將他接往君山,兇威自更加大。一面派出許多厲害黨羽到處搜尋桑氏祖孫下落,一面大張旗鼓準備大舉。
“因吳賊和阮三元同月生日,相差只有三天,你們此去不久正遇上大舉慶祝。吳賊膽大已極,非但嶽州,連兩湖文武官吏都怕他的兇威。王、錢二惡霸朝中又有勢力,硬說他是君山隱居的富民義士,為了盜賊橫行,所練俱是鄉團,願為朝廷效力。實則是想勾結權閹,增加威力,魚肉良民。二惡霸一面和他互相利用,挾制官府,一面又代他行賄。如今賊與官已打成一片,作惡橫行,無所不為。由你們到前數日起,已在他勢力範圍之內公然設卡,強收商民買路財貨,包庇好惡走私。這次辦壽並還強迫洞庭三湘水陸兩地的商民推錢送禮,無論貧富均所不免,稍有違抗便有殺身之禍,商民痛苦越來越深。
方才來人送信,恐怕沒有多時便要發難。如今兩惡霸代吳梟做了耳目,互相呼應,水陸兩地均借輕財好友為名,設下群英館,專門收羅爪牙黨羽。無論什麼來歷,只要答應奉那三元教,經他種種殘忍荒淫無理的試驗,便可層層提升,有八大金剛、二十四氣,以及天罡地煞種種名目。二位師叔去得正是時候,進身容易;不過經他考驗時卻極討厭,不是看出你和他氣味相投,或是得他看重,認為人才,不能提升上去,只做一個小頭目,雖難近身,但可避免去許多不能忍受之事,請到那裡見機而行吧。”
二人本就擔心賊黨是個虎穴,聞言越發加了警惕,謝完指教,便即分手,因奉師命,作為兩個流落四川的少年,新由川陝水路去往嶽州探親。因是謀生無路,聞得輕財好客,前往投奔。行時主人業己備有一隻小船,並命一善於操舟的老漢作為路僱,由水路起身,因此一來連想便道往訪桑老人之念俱都打消。到了中途,無心談起,均覺桑老人似與壽星坪諸老相識,就非三老本人,也是他的子孫,為何不聽主人提起?忙於用功,竟忘了探問,轉問操舟的邢老,竟答雙鐵槳聞名已久,並未見過。二人自一上船,便看出邢老雖是前山土人,體力強健,水性頗深,孤身老者,奉命駕一小舟,往返這遠,料非庸流;平日又肯敬老,雙方十分投機,知其所說不虛,只顧盤算未來之事,也未探詢西山那面還有什麼異人隱居,就此放開。順流順風,不消多日便駛人洞庭湖內。事前原有準備,特意避開君山一面,沿著湖邊繞將過去。遙望萬頃汪洋中,君山宛如一頂翠笠浮在水上。
那船極小,三人輪流睡臥,仗著天氣越暖,不怕風寒,大又晴和,船又像個小漁舟,外表甚舊,三人穿得樸素,有時遇見湖面上往來的賊船也都無人留意。
眼看還有十來裡之遙便到嶽州,岳陽樓業已在望,忽見前途水面上駛來五六隻大遊艇,形制奇特。形似龍舟,當中卻又加寬,共有十多人,分成兩行,打槳如飛,貼波急駛,看去十分輕快,華麗已極。轉眼隔近,這才看出那船一大四小,作五梅花形,開向君山那面。當中大船前面另有一個身著華服的少年道士,踏著一塊特製木板,手持令旗,腰掛寶劍,衝波而進。木板浮在水中,彷彿下有機輪,所經之處後面湖波帶起一條白線。
道士立在上面裝模作樣,身子不動,稍微隔遠,便看不出腳底踏著東西,宛如凌波飛行一般。這時湖上風帆點點,往來甚多。這五隻遊艇都裝有龍形船頭,船上並有鼓樂吹奏,聲勢甚盛。遠近舟船,只一發現紛紛扳舵各往兩旁避讓,惟恐隔近。船上人們都是手忙腳亂,驚慌異常,連邢老均是初次見到。剛料那是君山方面的賊黨,相隔已只六七丈水面,眼看就要由橫裡錯過,忽見三隻漁船由當中水面往斜刺裡急衝過來。
三人正在停船觀望,內中一隻小漁船最快,幾乎撞上。幸而邢老機警,來船共是老少兩人,動作更快,等到邢老警覺,用槳一扳,來船已由船頭前斜駛過去,雙方相去不滿二尺,形勢險極。邢老大怒,方要發話,忽聽船上低喝:“此是君山吳梟新請來的三元教祖去往錢家赴宴回來,你們擋他水路,想作死麼?”聲才人耳,那條無篷的小漁船業已駛出兩丈以外。姜飛聞言心動,忙即搖手示意,邢老也自警覺,忙請沈鴻掌舵,緊握雙槳往前追去。三人初意,邢老原是搖船好手,又精水性,稍微用功便可追上。誰知那船快得出奇,彷彿有心引逗,眼看相隔只有兩三丈,船頭少年接連幾槳便已搶出老遠,重又緩緩划行;等快追上,又往前趕。這一來三人越料不是偶然,因那五隻遊艇業已駛過,對面錯過時相隔約有五六丈,遙望五船全是金碧輝煌。當中一船尤為高大,船窗洞啟,望見裡面坐著幾人,當中一個道士,旁邊立著八九個男女少年,鼓樂甚喧。另外四隻大同小異。船頭上還各立著幾個持兵器的壯漢,內有數人並指三人的船指手畫腳,似在喝罵。雙方來去都快,又隨漁船往斜刺裡急駛,晃眼相隔已遠,回顧另外兩隻漁船業已落後老遠,駛往一旁。三人聽出漁船上人的口氣有因,窮追不捨,再往前去便是湖邊最荒涼的所在。水中浮沙甚多,到處都是蘆灘,大小不等,約為一二十處。幾個灣一繞,小漁船已不知去向。沈、姜二人想起以前所聞湖邊隱居的幾位老少英俠和船頭上紅線標記的話,心疑巧遇,忙即告知邢老,意欲追上。
邢老也覺來船有意引逗,必非無因,定要尋到才罷。心想:共只這一二十處浮在水上的蘆灘浮沙,不會尋它不見。略一觀察形勢,二次加急搜索過去。快要繞完,忽在一個淺灘旁邊尋到。船泊灘旁,人已不知何往,心正不解,忽然發現船頭上留有一張紙條,墨跡還未乾透,上寫:賊黨勢盛,各行其是,今非相見之時,看完速去。他日相遇不可跟蹤多問,以免彼此不便。錢賊黨羽最多,嶽州城內外均有他的耳目,如欲往投,稍微當人賣弄,便有人來勾引,不妨假作投親,去往岳陽樓上等候,不出三日必有遇合。賊船所過之處,湖上舟船隻在五六丈內便算犯了神威。你們方才稍差一步決難免於毒打,如與相抗便要誤事。如非先當你們外來的船無心相遇,本意恐遭無辜之害,過時方始認出你們改了形貌,故此引往這裡,稍微指點。賊黨耳目甚多,對我們這條船昨日曾生疑心,同在一起許多不便等語。三人看完大驚,又見船形雖與前聞不同,但是前面小木樁上也有紅線標記,料知此船必與那幾位隱名英俠有關,忙照所說將紙條撕碎,拋入湖中,看準外面無什船過,方始駛出,往岳陽樓旁駛去,泊在一群小船叢中。二人先邀邢老同往樓上用點酒飯,邢老執意不肯,低聲悄說:“來時奉命將船賣掉,另附便船回去。我老頭子最恨這些惡賊,不會裝假,如與你們同路反有不便。”二人知他身邊帶有銀兩,不受酬勞,只得謝別,各自分手。邢老自在當地將船賣掉,買了一些山中動用之物,另搭插有賊黨信旗的商船自由水路回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