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飛回顧外屋無人,對面酒席業已擺好兩桌,張五到了裡面便同走開。外面大雨,四顧無人,低聲說道:“我們真個危險已極,差一點沒有送了性命。大哥你還這樣但然,你當我是背了大哥去玩的麼?乘此無人之際,我們快打主意才好。”沈鴻聞言大驚,又見洪景不曾回來,田通昨夜分手也未再見,雙連環洪景也未送回,心更不定,忙問:
“我已看出好些可疑,我身上的雙連環已被一個名叫洪景的拿去,說是少時送還,同時覺著主人另眼相看,便有惡意也必改變,方才怪你貪玩原是假話,莫非這裡真是你疑心的那樣人家?你清早起身,發生什麼變故麼?”姜飛一面把鉤連槍裝好還原,分交沈鴻一支,各自收起,低聲說道:“此事尚還難料,說來話長,我們同到炕上躺著再談吧。”
沈鴻聞言大驚,一同臥倒,聽姜飛談說經過。原來昨夜姜飛開頭睡得甚香,快天亮時驚醒轉來,耳聽沈鴻打呼之聲,知其平日睡眠安靜,必是倦極。忽想小解,剛一坐起,瞥見沈鴻手邊發亮,回頭一看,正是那支鉤連槍,業被抖直。心想,大哥真個粗心,這東西如何拿在手上,隨手取過,放在自己一起,塞向枕旁。耳邊戲已停止,雨聲未住,裡外一片漆黑,打算出去小便,下炕走不幾步,見裡外屋門大開,對面房中還有燈光漏出,想起睡前情景,這家主人好些可疑,此門業已閂好,怎會大開?疑是沈鴻夜起曾往外面窺探,或是小解,對屋也許住得有人,聽戲回來剛睡不久,為了途中勞乏,睡得如此香甜。自己此時精神甚好,這一睡必已經了許多時候,戲都停住,想離天亮不遠,大哥不知何時睡熟;且喜昨夜並未發生事故,否則豈不是糟。
心正尋思,見旁邊放著幾把雨傘,料知對屋人必不少,也許剛睡,惟恐驚醒,不願到雨地裡去,立在門口臺階上小便完後正要回走,忽聽身後有了聲息,同時對屋燈光一亮,回顧正是張五,低聲笑道:“姜客人,田二爺請你到對屋有事相商,沈客人剛睡不久,天已快亮,無須再驚動了。”姜飛聞言知有原因,但想沈鴻既是剛睡,手中又拿著兵器,分明昨夜有事,對方既能容他安眠,當無惡意,如其有事,便將他喊醒,對方人多勢眾,也難抗拒。我一幼童,主人只是江湖上有名人物,來者是客,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上來又以客禮相待,無故加害,這類丟人的事也做不出,莫如放膽前往,看他如何,相機應付。想到這裡,膽子一壯,決計憑著膽勇和這張嘴與他辯理,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忙笑答道:“我弟兄本定早來拜望莊主,當面稱謝。此時鑼鼓剛停,貴莊主想必未睡,能求田二爺引見,省得受了主人這樣厚待,走時失禮,又不便為此驚動,真個再好沒有。”說時,房中又有兩人走出,也不理人,甚是粗野,張五便在前面引路,隱聞身後一人冷笑道:“這孩子真有種,怪可人疼的,你看口齒多靈,憑他也配面見寨主,這要不是看在馬的分上,來歷沒有問明,田頭領向來慎重,昨夜如換是我,至多叫他二人做個飽鬼,早送他回老家了,哪有這許多的麻煩!”另一人便說:“此事關係不小,誰像你這樣冒失鬼。這兩小人如無來歷,這匹馬剛得到手,怎能騎得上去?不把過節盡到,立好腳步,問明來歷之後,如何可以亂來?”二人語聲雖然不高,姜飛耳靈心細,卻全聽去。當時覺著兆頭不妙,越發謹細,便裝著結束褲腳,立定靜聽,張五又未把他看在眼裡,當先趕去。姜飛因見那房一連好些間,連成一串,門都相對,張五在前已走過了兩大長間,未了一間燈光更亮,恐被看破,對方意思業已明白,事由那馬而起,也許誤人賊巢,本來凶多吉少,全仗賊黨認得那馬,不知自己來歷深淺,才未敢動;見張五掉頭回顧,忙即起立,從容向前走去。
又穿過了三大間,到了燈光明處,由一小門走進,才看出這一列均是群房,所有陳設臥具一律相同,分明賊黨人多,常有來往,下一路的都在這類群房中居住。再看小門之內是一四合偏院,房舍高大華美,比來路所見講究得多,隱聞男女笑語之聲由上房傳出,似剛看戲回來。倒坐三問大屋,兩明一暗,門前均懸著極華美的門簾,門外立著兩個美婢。見有人來將簾挑起,甚是氣派。姜飛也真膽大,入門望見對面廂房內放著兩排刀槍架子,上面陳列各種大小兵器,寒光閃閃,隱含殺氣,一點也不害怕,大大方方昂然走進。明間也有兩個美婢立在門外,另有四個手持皮鞭鋼刀的壯漢,裡間門簾早已挑起,田通同了一人正在對坐談話,不禁有氣,心想,是福不是禍,我不怕你,擺這些架子嚇人作什?我先挖苦這賊一頓再說。心正尋思,耳聽四壯漢厲聲呼喝:“人到!”姜飛見這班賊黨橫眉豎目,裝模作樣,故意哈哈笑道:“想不到田二兄此時還未安眠,我弟兄年幼無知,打擾主人,累得他們弟兄此時還為我們兩個小孩子在此站班,真叫人問心不安呢!小弟等既然登門拜訪,客隨主便,不奉命不敢走。田二兄請告各位大哥先去安歇,如蒙賜教,小弟奉陪,或將我那表兄命人情來一同領教也好。”和田通同坐的是個滿臉殺氣、眉心牛有一粉肉痣的中年胖子。姜飛進門時先並未理,正在對談,忽聽笑聲,見姜飛小小年紀,身在虎穴之中,見到這等威勢,非但旁若無人,並還藉著客套發話譏嘲,意似說主人不應以大壓小,虛張聲勢,並嚇不倒人。他雖年幼,不見一個真章也必不走,口氣一點不嫩,極像是個久走江湖的行家子弟,如無幾分來歷,怎會這等說話?再想方才忘了招呼,被人家才見面就贏去了口彩,自己所為也實小氣,急切問並還回不上話來。二人俱都驚奇,田通還未開口,胖子已先獰笑道:“田二哥,這就是你說的那位小弟兄麼?果然不是尋常。小弟一時疏忽,剛才忘了招呼他們,難怪小朋友挑眼。”話未說完,田通業已起立,把手一搖,不令再說,點頭笑道:“姜老弟,這是二莊主商義,乃大莊主商仁胞弟,也是主人之一。昨夜二位老弟光降,本有一事奉商,彼時因二位莊主正在看戲,不便為此驚動,許多話均未出口。後聽老弟已醒,特請先來一會,請坐吃上一些茶點再談如何?”姜飛先說時人已進門,早見炕上放著好些精巧點心,茶酒都全,但已吃殘,並非有意待客。初來時並有倚勢威迫拷問之勢,料被自己方才幾句話鎮住,方始改容相待,越發膽壯,隨在一旁坐下,端起一碗熱茶一飲而幹,笑嘻嘻說道:“此時天還未亮,田二兄和二莊主看了一夜的戲還未安歇,將小弟喊來,有什麼話要說呢?”
姜飛到底年輕,閱歷尚差得多,全憑膽大機警、聰明靈巧,遇見兩次事均能應付過去,不由生了自恃之心。近和老張在繁塔上每日見面,又長了不少見識,便覺只要遇事小心,照著平日所見所聞時刻提防,便可應付。不料江湖上人情險詐,尤其是這荒亂年問,到處伏滿危機,過節又多,還有許多行話交代,對人說話禮節均有分寸,不是平日所想那麼簡單。索性一點不知底細,照他那樣年輕,對方認為一個幼童,不值計較,至多把所有財物強奪了去,人卻不致加害。像他這樣具有一知半解的二訂五卻極危險,說不懂又懂一點,並還是上一層的家數。對方見他年輕膽大,這好氣派,極似一個有大來歷的名家子弟,後起的小輩英雄真許被他矇住,甚而還以客禮相待,輕輕巧巧便自放過。
就算看中他所帶財物不捨放棄,當時也必不會發作,非將來歷深淺盤問明白不敢輕舉妄動。這類年幼無知的人卻經不起考驗,時候一久必露馬腳,不是言動不能合轍,文不對題,便是外強中乾,膽怯情虛。綠林中盜賊大多兇橫強傲,隨意殺人如同兒戲,本沒把人放在眼裡,只為一時觀察不真,失了眼力,誤認來人不是尋常,上來賠了許多笑臉,甚或饒上許多酒食。結果不是那回事,說將出去豈不笑話?自然急怒交加,生出惡念,非要他命不可。最可氣是剛剛看出破綻,想要發作,忽又發現來人一點異處,似真似假,彷彿上來是假裝外行,故意取笑,有時並還當面譏嘲,使其難堪,如不發作,惡氣難消,真個發作,又覺來人不是心中拿穩,有大來頭,怎敢這樣膽大氣粗,旁若無人?自家成名多年,一個冒失看錯了人,稍微不妙,鬧個身敗名裂,或是好端端樹下許多強敵,豈不冤枉?再要由來人身上或是行囊車馬之類,發現到有名人物的標記照應和別的可疑之跡,越發不敢大意,因此查探盤問也更細密,怎麼也要分明真假,看個水落石出,以防來人是個毛頭夥子,佔了便宜賣乖,到處傳揚,丟人難堪。萬一真有來歷,也好由此套攏,因親及親,因友及友。由小孩子套出師長大人,互相結交,彼此將來多個照應,增加自身威勢。除卻一班暴出道的無知盜賊和下三門的獨腳強盜,只是立有家業的成名人物,以及坐地分贓的土豪惡霸、已洗手的巨賊大盜,更專講究這類過節情面。
商氏弟兄乃河南、湖北兩省交界的著名大盜,又是兩個大財主,黨羽、田產比誰都多。這兩日岡愛妾生子,特由大寨趕來辦滿月酒,搭臺唱戲,熱鬧非常。雖是明末盜賊蜂起,荒亂年問,因商家堡主表面是本省豪紳鉅富,擁有千頃良田的大財主,骨幹裡又是河南省裡數一數二的江湖上有名人物,非但大小兩寨人多勢眾,官私兩面獨一無二,堡中三尺之童都會武藝,便是他那佃工下人,在他長年訓練之下,十九又是他的寨中哆羅和賊黨親屬,休說窮苦土人不敢絲毫冒犯,便是遠近小股盜賊和尋常綠林中人也不敢對他正眼相看。只管商氏弟兄因見近來財產越多,名望越大,也極知謹慎斂跡,威勢仍是驚人。他那城堡周圍向例不許生人窺探,但對本鄉本上的人向不隨便欺侮,更不在豫南一帶出手搶劫。有時並把積年存入倉庫的財米分些出來賙濟附近苦人,比官家放賑還辦得好。只不許外人入堡一步,堡中一切應用之物多由各州府縣搶劫採買而來。堡後一帶地方甚大,佃農下人的家十九在彼,開有各種店鋪,百物俱備。每隔三日必有集會,照樣趕集。其中交易買賣都是他的賊黨佃農,外人一個也走不進去。為了利不外溢,自家地主兼做生意,因其多半搶來之物,不勞而獲,售價便宜,休說賊黨便利,便是那些種他田的佃農也都能得好些實惠。在他勢力之下,表面照樣納糧,實則官府上下均有勾結。所種十九多是黑田,官府既不敢得罪豪紳巨室,又因所納的糧照例領頭先交,無須催科之勞,由上到下又都受有常例賄賂,明知以多報少,不實不盡,樂得省心省事,並還可以隨便侵吞、虛報年景,對方決不過問。遇到為難時節,只要平日敷衍得好,一開口便是大量金銀送來,真肯幫忙。這樣有大勢力而又明白時務的財主只恐巴結不上,如何還敢得罪?
商氏弟兄心計嚴密,連種田的人和他都有瓜葛,至少也是手下黨羽的親故。所收田租成頭較寬,所侵佔來的官家利益又是平均分配,並不獨吞。豫南各縣許多上豪地主、豪紳大富誰也及他不上。前莊所居地方還小,也有好幾頃方圓,建有許多高房大屋、園林花石,另有大片高牆隔斷,兩家通往後堡的鐵門日夜專人防守。便那堡中農民不是比較關係親密,深信不疑,並還遇到年節喜壽、全堡歡宴唱戲同樂之時,也輕不許一人走進。他那賊黨佃農和當地土人本是兩起。他和這些農人也被隔成兩起,無異三個等級,而這方圓將近千里的府縣,商氏好似一個小土皇帝。表面上雖不在境內明火搶劫,暗中卻是生殺予奪的無上威權,樣樣都可任性而行,休說全境人民不在他的眼裡,便是當地官府也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對他敷衍得好,他非但不作對,有時還肯幫忙;要是個不通世務的書呆子見他財勢太大,加上種種耳聞,生了疑心,休說打他主意,稍微明查暗訪,或是見面時禮貌不周,語含敵意,不消多日便見真章,丟了曾,保得全家性命回去算是便宜,否則連命也必送掉。加以官貪吏酷,民窮財盡,人多鋌而走險,盜賊橫行,官府貪汙無能,連冤都無處訴。直到近三年來商氏弟兄才好一些,專用心機增加財富,擴充勢力。表面不再過問官家的事,並還常時收買人心,惟恐樹大招風,每次出手都非常謹細。自家只管驕狂到了極點,對於手下黨羽管得卻嚴,不許隨便傷人惹事。當地居民均當他是個富可敵國而又俠義好善的大財主,都叫他賽孟嘗,名聲反而甚好。但他手下這些賊黨平日專講兇殺搶奪,性情兇暴,尤其下頭這班嘍羅,只管法令嚴密,堡中飲食、房舍又好,除卻當中心一圈堡主所居而外,均可任性作樂,賭博飲酒樣樣隨便,並不禁止,反比外面滿目荒涼殘破之景勝強十倍,因此誰也不喜違命外出,除隨同堡主往來大寨,奉命而行,輕易沒有一人外面走動。
商家堡向例不容生人人內,來人還未近前便被賊黨阻止,如真窮苦求助,也另有專人管理,領往偏門,每使如願而去。正面堡門又面對官道,不是堡主回莊,準備接待江湖好友,或是年節喜壽,終日關閉,輕不開放。離堡不遠官道上並還開有幾家客店,有那錯過宿頭的商客望見燈光前往投宿,便領了去,決不使其近前。所開客店全是他的耳目,正門輕易不開,每一開放,官道上必有賊黨假裝各種行販飲食攤分頭戒備,軟硬兼施,連勸帶嚇,不許外人走近。遇到遠方來的同黨好友立時迎接進去。有那死不知趣的人趕上守望賊黨疏忽,只一走離正門數尺,遇到假裝防盜、手持兵器的專門賊黨,便算走到鬼門關上,肯好好經其指點,送往前面客店投宿,前後聽上一套鬼話,還能活命;只要言動稍微疏忽,現出可疑行跡,或是話答不好,當時不被引進堡中殺死,明早起身前途必遇賊黨,人財兩喪,一齊斷送,休想保全。這一門之隔誰也看不出內中伏有許多殺機。當日為了年景荒亂,路無行人,天陰路黑,堡中戲正熱鬧,賊黨覺著無事,堡主這次並未發貼驚動遠客,親友均在前日到齊,見要變天,便各回轉。官道上無人守候,被沈鴻、姜飛無意中誤闖了來。
守門賊黨先見二人同騎一馬,穿得樸素,行李又少,為了寨主喜事,尚無惡念;又聽外路口音,只想指點投宿客店,趕走了事。田通乃商仁手下得力黨羽,人最機警,恰巧有事出來,離門甚近,先聽遠遠馬蹄之聲,便知是匹好馬,覺著黑夜荒郊,此時此地怎會有單人獨騎縱馬急馳,好生奇怪。心疑來者不是尋常,本想出來探看,蹄聲已由快而慢朝堡前馳來。等到趕出,來人業已下馬,竟是兩個未成年的少年,並馬同騎,上來發話投宿的年紀還只十三四歲一個幼童,所說的話卻極老練得體,已由不得看重了幾分。
忽想起那馬跑得極快,從來少有。燈火光中再仔細一看,馬身雖然佈滿灰塵,通體差不多成了黃色,但那黑白相問、烏雲點雪的本相和那神駿昂藏的英姿,行家眼裡非但認出是匹千里良馬,並似哪裡見過,只不知為了何事,身上斑斑黑黑都是傷痕,口眼間還有血跡未乾。先疑二人心急趕路,一路鞭打而來,繼一想這類千里馬最是靈慧猛烈,不肯屈服,受人鞭打,稍微虐待強迫必生反抗。看這一身黃土,少說也跑了好幾百裡,如非主人對它有恩,不會如此盡力。再不便是來這兩人真個本領高強,制服得住,但又不該對它這樣毒打,連馬眼都幾被打瞎,一點不知愛惜。一面攔住守門賊黨不令開口,正向那二人一馬上下打量,忽見來人對馬甚是憐愛,身邊又各帶有糧袋,像走長路神氣,此來專為求取馬料,並非投宿。下馬之後滿身風沙,人已成了灰人,全不在意。年長的一個先忙用衣袖朝馬身上拂拭灰塵;小的一個把話說完,不等主人回答,也忙跟著上前,抱著馬頭撫摸,一面由身旁取出一塊舊手中朝馬身傷處輕輕拂拭血跡,甚是珍惜仔細。
那馬晃首回顧,噓氣如雲,馬身緊貼在二人身上,看去又是馴善,又是親熱。越看馬越眼熟,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驚,忙先用手勢打一暗號過去,來人竟如未覺,越發奇怪,暗忖:自來千里馬須有千里人,否則馬固埋沒,常人也無法騎他。看這兩人年紀雖輕,身手輕健,腳底堅實,好似得過高人傳授。此馬無緣無故怎會落到兩個幼童手中?莫要輕看了他,決計把人引到裡面,安頓之後查問來歷,知道底細再作打算。
因知商氏弟兄各有特性,老大表面陰柔,性更兇暴,近年滿口樹大招風,管得手下越嚴,事無大小均要請命而行,不許擅專,違令必殺。堡內只管隨便,對外卻不許絲毫自主,此時如將自己所疑告知,就許戲也不看,將這兩小孩子喊去,一言不合立加威逼拷問,萬一由此樹下強敵,和上年一樣生出事來,至今未了,豈不冤枉?不在告知,又是不合。略一盤算,先令一賊黨前往稟告,只說有兩少年來討馬料,見黑夜荒野,來人小小年紀並馬飛馳,武功也似有點根底,人更伶俐可愛,意欲收為徒弟,現已留將下來。
少時盤問明瞭來歷,要是來人師長有什來歷,便以客禮相待,就便賣好結交。如是對頭一面,形跡可疑,肯拜師入夥便罷,如其固執不肯,再要不是材料,等過了寨主喜事殺死拉倒。心想憑著多年交情,暫時不與明言,可以做主,一面命人如言往報,一面細心考察。哪知這小兩弟兄全都似是而非,說他不是線上門裡的人,有時又似一個有來歷的行家子弟;說是江湖上成名人物的後輩初出歷練,又有好些文不對題,答非所問,好些門裡的話全都不懂。始而又好笑,又好氣,當時揭破也罷,偏又仔細太甚,既覺對方目光與眾不同,彷彿內功頗有根底,又見始終只有小的一人答話,大的神態安詳,沉穩已極,既未交代一句似是而非的過節,也未說過一句外行話,輕不開口,看去像個讀書人,腳底偏是那麼輕健堅實。一問那馬來歷,更是小的搶先開口,所說雖是不三不四,輕一句重一句,”有的地方卻又不似尋常。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對這兩個從未聽到過的小人偏會吃他不透,同時看出大的一個雖是詞色安詳,毫無表示,小的似已明白神氣,偏是那麼但然自若,彷彿主人來歷已被看破,並未放在他兩人的心上。
盤問了一陣,查看不出一個道理,又疑來人來歷甚大,但不願露出真相。這類事本來常有,來人往往含有用意,或奉師長之命,不願人知,應付不好便是後患。也許姜飛年輕口快,一面應答一面掩飾,假裝糊塗,無論如何這兩小弟兄決非尋常。真要名家子弟由此路過,或是有為而來,再要盤問下去反顯小氣。無奈那匹花馬頗關重要,頭領如知此馬落在別人手中,明知不問,定必大怒,又決不能輕易放過。想了又想,便改了主意。因料對方如其真有來歷,小小年紀騎此名馬長路奔馳,身後師長定是極有名望的能手。照例對方來歷既經看出,便應按照江湖規矩以賓禮相待,越厚越好,這等待承業已失禮;如再雙方叫破,當面考量,休說動手不勝是丟大人,對方這點年紀,口齒如此伶俐,過節上稍微疏忽,被他問住也極難堪。最可氣是始終二人一樣,含而不露,所說的話似真似假。來人武功全在所騎那匹馬和動作之間稍微看出幾分,深淺莫測。此事本極難處,幸而天降大雨,正好留客,不由又生一計,知那花馬對方定必十分看重,來時口氣業已露出,正好藉此試探,夜來藉著餵馬上藥去往馬房走動,看他如何。如其所料不錯,真有什大來歷,此馬又是那匹北天山異種、江湖上有名的千里駒,和來人所說一樣,生人決難近身,對方必定驚覺,趕往察看。第一,來人本領路道先可看出幾分;跟著再照預計試探明瞭來歷用意,立可相機而行。越想越覺有理,便命得力嘍羅張五在旁守候,暗察二人神色動靜,一面照計行事。
田通在賊黨中地位頗高,又多計謀,是個有權力的頭領,發令之後便去戲場,略探商氏弟兄對以前馬主人的口氣。回來自往後院臥房歇息等候,先聽張五來報,說兩小弟兄早已上炕,始終神態自然,若無其事。偶然向其探詢,也問不出個道理。後來暗中察探,小的上床便自睡熟,大的似未閤眼。跟著派去醫馬的人走往馬房,那馬果然厲害,用盡方法不能近身,還被踢傷一人,帶去燈火也被踢滅。姓沈的聞得馬嘶,忽然起身,悄俏掩往旁窗,向外窺探,也未見他持有兵器。我們的人原是有意叫他看破,他竟毫無舉動。人走之後便自臥倒,也未現出驚慌神態。田通聞報大為驚奇,覺著這兩人無論是什來路,這樣寶貴的名馬又不是不愛惜,有人深夜前往,現出盜馬形跡,怎會置之不理,連同伴也未喊醒?先前暗中留意,身邊好似帶有鐵器,但是極短,暗藏腰間,不是留心看他走動決看不出,必是一件奇怪兵刃,也許還有暗器,偏不露出,越是這樣鎮靜,越不可輕視。正覺事情扎手,進退兩難,沒有此馬還可大家裝不知道,好好待承,明日送走了事;偏又有這一匹寶馬,除非真有極大來歷,便為此結仇樹敵也決不能放過。何況自送上門的買賣,頭領知道豈不大跳?正想當夜如再試探不出,索性明日告知商仁,與來人當面明言,再行定奪。忽又接報,賊黨照他所說,連往馬房路上往來走動了幾次,這兩小弟兄一個也未起身。後往窗前窺探,大的一個似仍清醒未睡。跟著張五來說,沈鴻因見窗外有人窺探,曾由枕旁取出一物,一抖便直,寒光閃閃,不知是何兵刃。隔門窺探沒有看真,也未喊醒同伴,隔了一會便打起呼來,也不知他真假,是否睡熟還是做作。田通仔細一想,剛悟出一個道理,商義忽然尋來,談起此事。商義外表兇惡,人卻豪爽,聞言力主既是看準此馬,無論如何也不能輕易放過,十九翻臉,無須顧忌。當下想好主意,喊來幾個得力賊黨,令往前面照著所說行事,對方如未驚醒,可將小的一個設法喊來。大的如醒自同喊到,否則暫時不必驚動。
這時天已快亮,田通原想留個退步,以為姜飛年輕,又愛說話,就不嚇倒也可問出來歷。賊黨到後一看,二人全都未醒,便在窗外弄些響聲。姜飛早睡,業已睡夠,又正內急,當時驚醒,走出小解。張五本要掩進,立時傳話把人引走,窗外那賊最有閱歷,先見姜飛收那兵器,當時認出他的來歷,不禁大驚,想了想便掩進房中,將兩支鉤連槍連判官筆帶暗器一齊偷走。沈鴻睡得正香,毫未驚覺,因此賊黨對這兩人越發輕視。途遇張五回來匆匆告知,由此並未再來。張五轉託同黨代為看守,在對面房中和衣而臥,醒來天已近午。雖料定沈鴻是個假充內行的半吊子,又好氣,又好笑,知其至多還有半日活命。但因昨夜奉令不問姓沈的虛實真假、有無來歷、本領大小,在未奉令以前仍要好好款待,設法敷衍,不可怠慢,露出本相,只得忍著悶氣,拿來面水點心。因裡面還無音信,對方又在盤問姜飛何往,先想領往戲場支吾一陣。後聽沈鴻要往看馬,打算就便試他深淺,不料洪景奉命窺探,見那馬如此服從,已是驚奇。後聽所尋的人隱居臥眉峰下,心更一動,跟著取出雙連環,越發大驚,拿了便往回趕。
另一面姜飛卻幾乎吃了大虧。因其上來膽大,發話譏嘲,田、商二賊本就氣在心裡,坐定之後,見姜飛大模大樣端起茶杯就喝,先還忍氣,疑心對方抓住自己過節,有意輕視,即此已難忍受,再聽所說的話並不是江湖上人的口氣,商義首先獰笑說道:“你師長貴姓?你那匹馬哪裡來的?叫什麼名字?”姜飛假話已說在先,年輕面嫩,改不過口來,咬定那馬是表兄沈鴻兩年前好友所贈,我們叫它花馬,並未起什名字。商義哈哈笑道:“你連此馬來歷和它那年威震潼關、幫助主人獨鬥雙雄五鳥、人稱千里飛騎花雲豹的英名都不知道,還在這裡亂說。好好說出師長姓名和你的來歷用意,只要問出有點交情,看你年幼無知,再要知道厲害,拜在我田二哥門下,還能轉禍為福,否則休想活命。”姜飛聞言知露馬腳,心想自己原是十兩銀子買來,幾時知道此馬名字?仗著膽大機警,覺著雖然誤入賊巢,看他們前後相待彷彿並未輕視,事已至此,好說無用,平白丟人,轉不如和他硬挺為是,立時假裝發怒,冷笑道:“我和你們雖然道路不同,井水不犯河水。昨夜原是無心至此,本意將馬喂好立時起身。你們真是好漢,看上我這匹馬,只管明言。一匹馬送人小事一段,我弟兄只要對方是個真好朋友,彼此投機,便比此馬貴重百倍,也決不放在心上。如其恃強凌弱,倚仗人多,休看我們年輕力弱,氣卻不輸,任他千軍萬馬,好歹也須一拼死活,只要真刀真槍,死而無怨。這位田朋友先拿我們當客人看待,接進莊來再三挽留,我弟兄還覺主人是好朋友,不愧江湖義氣,誰知竟是詭計。當面不敢動手,騙進莊來,天還未亮,欺我年小,命人引到此地,進門便耀武揚威,虛張聲勢,其實自己丟人,並不能將我嚇倒,此時偏又說出無禮的話。實不相瞞,我們師長不止一位,說將出來也許要嚇你們一跳。但我弟兄武藝未成,便背師下山,第一次遇到你們這樣從未聽說過的英雄人物,我已覺得丟人,不願把師長饒上。明知你們人多,由昨夜到今早我早看出破綻,心想既是英雄好漢,定是光明磊落,真說真做,決不會以大欺小,以強凌弱。長路疲乏,睡得又香又甜,一點沒把你們當成小人。方才命人來請,我們身邊均帶有師傳武當派的獨門兵刃暗器,也因不願失禮,放在房內不肯帶來。如今手無寸鐵,要殺開刀,兄弟決不在乎。至於那匹花雲豹,不錯是有來歷,名字也早知道,我既能隨便騎它,不問何時到手,自有原故,否則這樣好馬怎會到手,再說也制它不住。
素昧平生,馬主人又是那樣一再囑咐,怎會一問就說?既落你手,死活聽便,再要耀武揚威,我說的話就不好聽了。”
說時商義幾次想要開口,均被田通止住,一面在旁細聽,聽完還未發話,先往窺探的賊黨忽然拿了二人的兵刃暗器走進,走門便氣沖沖對商、田二人道:“二位寨主,這兩小狗竟是老淫賊燕雙飛的門徒,這便是老狗獨門兵器三折鉤連槍和那幾種暗器。除老狗所用硫磺槍全數都有,怪不得人小鬼大,如此刁惡。”田通還未及答,商義一見那些兵刃暗器已氣得暴跳如雷,厲聲喝道:“這老淫賊,萬惡滔天,毫無江湖義氣,我弟兄去年為他幾乎不能做人,早想尋他拼命,為了老賊陰險狡猾,終年藏在烏龜殼裡,不是害人輕易不肯出頭,想不到他這絕子絕孫的無恥淫賊,他那獨門鉤連槍向不離手,也不傳人的,怎會收了這樣兩個無知小狗出來現世,又將碭山大俠湯八的花雲豹盜來?他知我弟兄恨他入骨,也許特意來作奸細,老淫賊跟著必來。我先將這兩個小狗徒弟狗頭抓下,掛在堡外,給老賊看個樣兒。”說罷伸手便抓。姜飛見賊黨把兵器取來,正想拿話激將,把兵刃暗器要過和他對打,拼得一個是一個,忽聽這等說法,想起開封禹王臺李師叔賜槍傳授暗器經過,猛觸靈機。剛打好主意,商義已暴怒發威,縱身抓到,姜飛自從再遇獨手丐,二次得了傳授,內家功夫已能運用,身法輕快,心又靈巧,身影一閃,輕輕一縱,便到了中心方桌之上。目光掃處,百忙中瞥見窗紙上半破了一洞,露出手指大小一點黑光,像是人的眼睛,心中一動。商義撲一個空,越發暴怒。另一賊黨也要一同撲來。田通忽然縱起,雙雙攔住。外屋四賊也同擁到門前,齊聲喝罵,聲勢洶洶。姜飛哈哈笑道:“我一個小孩,又逃不脫,就要以多為勝,打算殺我,也等把話間明,到底你說那老淫賊是否還在人間,隨後必到,你們也好打個主意,單拿我的人頭抓下有什用處?莫非來者是鬼,也怕你們會吵會跳就嚇倒了不成!這樣亂糟糟的豈不叫人笑話!
顯得你們小題大做,有什麼意思呢?”說時,瞥見窗戶上黑光不見,相隔不遠下面還有一線寒光刺進,也剛撤退,跟著便裂了手掌大一片,外面現一人手,搖了兩搖,便即隱退,知是為己而發,有人暗中指點。室中賊黨正在怒罵吵鬧,不知那人用什手法,紙窗撕裂這大一片,賊黨並未警覺,心中驚奇,猛想起自己所說的話好些使人難堪,莫要惱羞成怒,這裡雖是強盜,聽口氣既與老淫賊燕雙飛是死對頭,各位師長也許相識,何不相機提說,試他一試。念頭一轉,正想改變口風,田通已揚手笑道:“你先下來,坐定再說。聽你口氣不像是老淫賊的徒弟,再要是他對頭,便有商量。小孩子家不可這樣狂妄無知,隨便出口傷人。”姜飛有心賣弄本領,一面就勢改口答道:“田寨主說得有禮,商寨主恕我一時情急,年幼無知,容我坐談,包你聽了歡喜。”說罷輕輕一縱,便回坐向原處,聲息皆無。
田通本想收他為徒,再見姜飛這樣膽大靈警,越發喜愛。先是愛才,覺著對方一個幼童,殺之不武,也太可惜。如其真是仇人門下,收服過來面上只更光彩,恐商義兇暴誤傷,剛連另一賊黨攔住,一聽這等說法,便知有因。對方小小年紀,又有這高本領,師長決非常人,剛一開口,商義雖然性暴,也是一個久經大敵、有閱歷的人物,為了老淫賊燕雙飛去年與乃兄愛妾通姦,將人拐逃,淫婦人又陰險,亂放野火,二商半世英名幾乎掃地,恨之入骨;無奈淫賊手中獨門兵器三折鉤連槍與判官筆已極厲害,硫磺槍更是兇毒。老淫賊雖做了一世強盜,黨羽不多,因其貪淫好色,奢侈濫用,平日享受勝於王侯,但是到手就光,家無餘財。兩個月不出偷盜便無錢用。自己弟兄這大一片產業,不像老賊無家無業,東飄西蕩,搶到一批便埋頭享受,盡情淫樂,不把錢用完,便他親爹也尋他不見,為賊黨中最無賴的人物。為一淫婦與他拼命太不值得,勝了還好,敗便不可收拾,就此罷休又咽不下這口惡氣。日前還在召集同黨,打點除他之策。一見所用兵刃,不由怒從心起,以為姜飛是他徒弟,縱起就抓,沒想到小小年紀本領這高,二次怒撲被田通攔住,一聽這等口氣也自驚覺,明白過來。無奈姜飛話大難聽,實難忍受。
再要動手,對方赤手空拳一個幼童,還真不好意思,只得強捺怒火,想先問明仇人蹤跡再說。姜飛偏是得理不讓人,也不先說來歷,開口笑道:“我想不到老淫賊會是你們對頭,這樣一個老不死的淫賊狗強盜,何值這樣大驚小怪!他帶了幾個賊黨在洛陽愜師附近和兩位老前輩遇上,動起手來。賊黨雖多,並無用處,被人家一霹靂彈將硫磺槍炸成粉碎,所有兵刃暗器全數奪下。妙在每樣都是兩副,這兩位老前輩見我弟兄沒有兵器,轉賜與我弟兄應用。現往老河口尋師訪友,路過此地,憑那老淫賊也配做我們的師父麼?”
姜飛以為對方口氣業已聽出,既是李師叔所殺淫賊的對頭,定對自己發好生感,心中拿穩。少年氣盛,只顧好勝,侃侃而談,做出旁若無人之概,卻沒想到所遇的人均是綠林中有頭臉的人物,自一見面,認出那匹寶馬花雲豹,便打定主意,不問如何也要想法將馬留下。如辦不到,這兩小弟兄便有極大來頭,否則,不是殺死便是強迫收徒。一進堡門,沒有真章不會放他安然上路,因此對於本身來歷姓名均未隱瞞。初意無論來人多麼年輕,既由當地經過,像自己這樣威震江湖的有名人物,師長斷無不說之理。不料來人聽了主人和自己姓名毫不在意,也不知是否假裝糊塗。這時當面叫明,依舊若無其事,不打一句招呼,也不肯說本身來歷和那殺死淫賊的兩位老前輩是準。這樣珍貴難得、名滿江湖的獨門兵刃暗器,怎會隨便送給兩個小孩子?並且前兩月還曾聽說,淫賊燕雙飛大發狂言,要尋商氏弟兄討還淫婦私有財物,以後只聽人在嵩洛一帶出沒,形蹤詭秘,似想待機而動,又搶他一票大的。新近不久,為想報仇除害,兩次命人往探,連本人和他有限幾個得力的男女死黨、隨身不離的淫婦均未發現蹤跡。如其被人所殺,這樣成名多年的人物早已到處轟傳,斷無不知之理。再說老賊何等好猾,本領又高,這多年來只聽有受害,從未聽他敗過。隨便被人殺死,所用兵刃暗器也被奪去,已是驚人奇談,何況還有幾個得力男女同黨,敵人多大本領也不見得全數殺死,一個不留,並連死屍一齊消滅,竟無一人得知,情理不合。那匹花雲豹也一字未提。想起對方雖是一個十三四歲幼童,但極機警,由昨夜到此相見雖無多時,處處現出精明強幹,善於臨機應變,狡猾到了極點。就許真是老淫賊新收愛徒,奉命假裝路過,來此窺探,暗中下手,那馬也是老賊將原主人暗害,得到手中,所以周身都是傷痕。此馬性最忠烈,不知用什方法將其制服。看他方才縱避,非但武功頗有根底,並與老淫賊身法好些相似,極像武當門下解數,越想越覺與以前老賊所發狂言將要上門生事之言相符,日期也頗相近,必是老賊暗中教好,另外還有陰謀,和有本領的黨羽跟來,否則不會如此膽大。經此一來,連田通也因想起以前仇恨和老賊的淫兇無恥、喪盡天良種種可惡可恨之事,覺著姜飛有其師必有其徒。小小年紀這樣壞法,動了真氣,認為這小孩任多聰明,既在老賊門下受了薰染,小小年紀,便命他拿了獨門兵刃暗器出來犯險鬧鬼,定是一個壞種。就是勉強收下,也難將其變好;何況老賊不死,他決不會降心相從。再一想到老賊本領比自己高得多,這小狗雖未學全,必已知道深淺高低,也必看我不起。方才的話又是那麼尖刁刻薄,狂妄已極,越想越恨,不由把收徒之念消個乾淨,反更痛恨。一面暗打主意,朝商義等同黨暗使眼色,不令開口;一面留神察聽下去。
姜飛自覺賊黨被他僵住,還在得意,一點也不覺得。田通聽他說完,陰惻惻笑道:
“你說完了麼?不錯,你我素無仇怨過節,自來敵人之敵即我之友,你只說的是真話,怎麼都好辦。你的兵器果如你所言,我們也決不要。至於馬的來路,你此時恐還不到肯說時候。我只問你,殺死老淫賊的那兩人是誰?這兩件兵器你可學會?演習出來先使我們看上一眼再談別的,你願意麼?”姜飛想起師父曾說,外面仇敵太多,更有朝中閹黨是我們的死對頭,此去路上不可提說各位師長姓名,否則遇到自己人和對我們敬畏的綠林中人雖能得到照應,遇到強仇大敵立有殺身之禍,再不便要生出別的枝節等話,想了想,不願明言,暗付:昨日不該說假話,沒想到此馬竟有這大來歷,不回他一個真憑實據,對方決不相信。師長姓名雖不便說,本門武功和這獨門兵器不是尋常,對方總可看出幾分。近來這一槍一筆我已練得精熟,何不照他所說演將出來,然後相機應付?賊黨現在對我已不敢輕視,他見我小小年紀,武功竟有高明傳授,知我師長不是常人,必更另眼相看。只要看出他一點情虛,話便好說得多。主意打定,笑答:“田二爺無須多疑,師長名姓來時奉命,恐我們年輕丟他的人,不許在外亂說,未便明言。至於那馬來路,我便實說也必不肯相信,只有動傢伙才是真的。老淫賊實是我兩位師伯叔所殺,我弟兄得到他這兵刃暗器才只一個多月。雖然年幼力薄,功大有限,但是本門傳授我已學了兩手。今當諸位演習一番。為了表明我弟兄實是無心來此,並無別唸,老淫賊死鬼雖未見過,恐連那幾根老骨頭也被消滅,說不得只好領命獻醜了。”
田、商二人見他居然答應,因覺老賊陰險狡猾,一個小徒弟敢派出來做奸細,必有幾分拿手。為防姜飛拿到兵刃暗器出什花樣,乘機鬧鬼,冷不防暗箭傷人,自己不怕,傷了別的同黨,故意問道,“我們早看出你不是尋常幼童,得過高明傳授,這兵刃暗器有好幾件,你是如何練法?”姜飛只想全數得回,表面大方,眼看就在旁邊桌上,沒有去拿,心中卻是盼望已極,笑說:“我的東西自然還我,我向例同時應用,都還給我好了。”田、商二人聞言越生疑心,但又不能推託,方要開口,姜飛又道:“這些兵器本是兩份,聽說老淫賊平日只用一份,另一份暗帶身上,輕不解下,被我四師叔取來,分與我弟兄一人一份。你們既知此賊獨門兵器,便應知道老淫賊如其不死,他這當年隨身片刻不離的吃飯家伙怎會隨便送人,一份不留?現在我只要取一份,另一份請你派人送與我那沈大哥,就便看他如已起身,請同來此一談如何?”
姜飛原防沈鴻閱歷更淺,人又忠厚,受賊黨欺侮,又不知賊黨對他是否還有別的陰謀。又看出賊黨似有疑念,想借說話探聽,減少對方的疑心。不料田、商二人見他聰明絕頂,機警過人,疑念已深。他話越說得巧,越不放心,暗中早打手勢,命人準備地方,聞言笑答:“你說得好,但是人心難測,我們和老淫賊仇恨太深,不是他的徒黨自無話說,否則任你舌如蓮花、脅生雙翅,也必難逃公道。我們情願暫時怠慢,等看準你的來歷向你道歉,別的都談不到。還有那匹馬關係重要,你尚沒有交代。為了敵友尚未分明,你如是老賊淫一黨,就你年輕也難活命,那馬另有主人。我們為了老淫賊,正在尋他,既是自行投到,當然不會放過,此時更不必提。房中地勢較仄,又有許多傢俱,礙手礙腳,我領你去到裡套間空房中演習,看看你是什麼來路再定吧。”姜飛見房甚寬大,本門武功又是能大能小,方圓五尺之地便可施展,方在暗笑。賊黨空有這樣大的勢派,並不開眼,以為練武便要往來縱跳,地方小了不行,方想就勢點他兩句,忽又瞥見房窗外破紙洞口有人窺探打手勢,那人似穿著一身黑衣,並朝自己點頭微笑,只未看清面目,一瞥即隱。天已大亮,陰雨之中光景還是昏黑,那人身法輕快到了極點,兩次暗中隱現,房內外八九個敵人一個也未看出,心中驚奇,膽氣越壯。因有來人示意,便未開口。田通又說:“你那同伴你來時剛睡不久,在未問明以前我們決不難為,無須探什口氣,隨我走吧。”姜飛方要拿那兵刃,田通已命方才來賊先送往隔室相待,只得罷了。
田、商二人隨領姜飛走到靠壁一面,姜飛見是一片油灰牆,油飾甚新。牆上掛著一幅八尺來長、兩三尺寬的鏡屏,並無門戶。田通手朝牆上一按,錚的一串響聲過處,鏡屏忽然往下一沉,後面立現一門,笑說:“此是我們練武之所,地方尚大,也最清靜。”
姜飛未進門時,已覺那牆平整堅固,上有油漆,與別的灰牆不同,又有這樣暗門,悄悄用手一試,通體竟是鋼鐵製成,料知此去伏有危機,一個不好休想脫身。見商義已先走進,田通滿面詭笑同立身旁,這才想起換地方的用意,事已至此,不能不算,怕也無用,只得硬著頭皮假作從容,笑嘻嘻同了進去。到後一看,裡面乃是一間穹頂圓形、約有三丈方圓的空房。上下四壁都是鐵板建成,先去賊黨不知由何處走進,共總幾句話的工夫業已先到。牆和地板雖是一片片的鐵板拼成,各有條縫,急切問卻看不出有什門戶。只聽錚的一聲,回顧來路門已不見,也成了一片整壁,心雖驚疑,表面仍裝鎮靜,笑道:
“照我本門傳授,只有五尺方圓之地便可練上一套,何必要費這大一片銅牆鐵壁。自來客隨主便,諸位真要挽留我弟兄,多擾你們幾日,也只領謝盛意,決不會走。這樣慎重其事,真太看得起我這小孩子了。”商義見他始終倚仗口舌靈巧,說話帶刺,不禁怒道:
“此時還看不透你是什麼變的,誰看得起你這小狗,不過我們一經查明你的來歷與所料相同,使要拿你開刀誘敵,好叫老淫賊自投羅網,打算一舉兩便,省得費事罷了。廢話少說,兵刃暗器全數還你,只管演習去吧。”
說時,姜飛早見前賊所送兵刃暗器放在前面鐵樁之上。再看室中空無一物,只前半間高高低低豎著將近百根長短大小不等的鐵樁。房頂還有好些碗口大小用以通風的小洞。
上面一層好似還有罩篷,耳聽雨打鐵篷之聲密如擂鼓,雨水卻無一滴下流。聞言也是有氣,冷笑說道:“自來雙方動武勝者為強,以勢凌人算什麼英雄好漢?我弟兄來者是客,何況此時真相未分,是否如你所料還不一定,你不過坐山虎,仗著人多,欺我人小,便出口傷人,誰還怕你不成?是好的和我一對一分個高低。我如打敗,那馬情願奉送,死活聽命,決不皺眉。我如得勝,便不必多言,好好送我弟兄上路,這樣驕狂罵人作什?”
商義性情毛躁,越發暴跳,剛怒喝得一聲,田通在旁暗察姜飛到這生死關頭,人已被困鐵牢之中,始終神態自若,毫不在意,素性多疑,重又勾動前念,斷定不是具有極大來歷,便是大援在後。想起近年經歷,再見姜飛理直氣壯,發話刻薄,兵刃暗器就在旁邊並不先取,決不似身臨絕境,情急拼命之狀。方才一縱身法又是那麼輕靈。再想起目前幾個最有名的大俠昔年初出道時也是年輕秀氣,貌不驚人,本領卻高到極點,許多江湖上有名人物全跌倒在這些人的手裡。如無真才實學,便有大援在後,眼前總落人手,危機瞬息,怎敢如此膽大氣盛?不能因其年幼便加輕視,真與動手,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這人怎丟得起?不如始終當他敵人看待,到時還有說詞,由不得心情一虛,不等商義發作,忙把手拉住,緊了一緊,一面暗中示意,一面笑道:“你這小人真個少有,不問你是什來路,有無本領,這大膽子連我也都佩服。現在我們因你形跡可疑,全當仇敵門人看待。本未和你講什情理過節,無人和你對手,你又不肯明說,在未查明以前暫時只好委屈一點,你自己動手練吧!”姜飛知他最是狡猾,冷笑答道:“我知你老奸巨猾,樣樣都留退步,不比這胖子心直口快,人還忠厚。你們無緣無故當我仇敵,我還有什客氣,恐打不過我丟人,我一人獨練也好。”
田、商二人俱都憤怒,正想喝罵,姜飛話到未句,人隨聲起,早將真氣運足,冷不防輕輕一縱便是丈許高遠。落到樁前,先將暗器佩向身旁,一手拿起鉤連槍柄,看了一看,一抖便直。一手握著判宮筆,剛喊一聲“獻醜”,耳聽絲絲兩聲,加上錚的一聲微響,回頭一看,不禁又驚又怒。原來就這奮身一縱、佩帶暗器、手取兵刃轉眼之間,同來三人已不知去向,四面都是鐵牆。不知對方拿不準他來路,師長姓名又不肯說,疑念大深。一面藉著練武看他本領來歷,一面正在暗中察看。忙朝四面牆上一推一試,竟似通體一片,鐵板甚厚,休想動他分毫,知已落在敵人牢籠之中,將人困住。想起大哥沈鴻走時未起,賊黨對一幼童這等陰惡強橫,口氣又是那麼兇殘,對他決無善狀。大哥是個讀書人,人又忠厚,雖因服過靈藥,身輕力健,又肯用功,進境極快,終是初學不久,算起來還不如自己。對於這類老奸巨猾的江洋大盜豈能應付,越想越情急,始而氣得破口大罵:“賊黨無恥,連我一個小孩子都不敢明刀明槍一分高下,只有陰謀暗算!”為了情急太甚,一面用兵器朝鐵牆上亂敲亂打,口中大罵了一陣。見無迴音,料知凶多吉少,事已至此,想起師長威名,老淫賊又是李老前輩兄妹所殺,賊黨知道自己來歷,只一害怕便有生機,忙中無計,說時又不願將二位師長姓名明說出來,只將李氏兄妹殺賊經過照實說出,並說這些兵刃暗器均是女俠李玉紅師叔傳授,竟未提到獨手丐席泗、六師叔杜德與此時往尋的樂遊子等諸位師長一字。罵了一陣,正在氣憤,忽聽左邊牆上有人笑道:“你那鉤連槍還沒有練過,鬧些什麼?”仰面一望,上面忽現一個小圓門,內有一人正是田通,說完人面即隱,門也關上。這才想起對方還是想借練武考驗,人也隱在鐵牆之後。仔細一看,果然小圓門左近有一列手指大小洞眼,乾著急無用,只得強忍憤怒,把氣沉穩,把師傅槍法、筆法以全力施展出來。初意賊黨看出自己是武當派嫡傳,必要另眼相看。二次見面索性告以真情,也許能夠脫身,哪知他這一練反倒加深敵人驚疑仇視。剛把一套練完,還未施展暗器,忽聽隔牆一聲怒吼,跟著金鐵交鳴,牆上一片亂響。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