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心裡的得意非比尋常,腳步也快了起來,想著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壯舉與得意來。
一路小跑著回了離宮,走到莒姬的門前,卻見室內無人。她轉了好幾圈,除了側室那邊羋戎由傅姆帶著睡覺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頭有些詫異,便問那傅姆道:“母親去了何處,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見天色尚好,便說要去西園中走走,其他幾個人都隨夫人去了。
羋月更是詫異了,莒姬自到離宮以後,一直閉門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後的注意。何況西園還屬掖庭之內,她隨便去西園走動,不怕遇上楚威後的人嗎?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繼續坐著,於是忙跑了出去,尋到西園。
這西園原是當年楚靈王所建,楚靈王最好享樂,西園中移了各處花木,修得如同瑤池一般,當年原是莒姬時常陪著楚威王在此遊遠,但如今想是已經成了新王的遊幸之地吧。
羋月之前數番在宮中亂跑,有時候也會看到西園中婢僕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貴遊遠。此番她跑進西園,遠遠的也見著外圍侍立著十餘名宮娥內侍,羋月一驚,不知莒姬是否還在西園,又是否撞上不應該撞上的人,卻不敢上前,只避在一邊看著。
卻隱隱聽得一陣嬌媚的笑聲,遠遠但見一名貴婦與莒姬攜手而行,相談甚歡。
羋月遠遠看著,雖不辨貌,觀其衣著,卻不像是王后,只是華貴之處,便連莒姬全盛之日也頗有不如。只見這貴婦似是與莒姬極為親熱,兩人攜手並肩,這手就沒有鬆開過,直將莒姬送到**盡頭,猶未放手,拉著莒姬的手,又說了兩三回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兩人說話、行走之時,身邊緊跟著的只有一名貼身侍女,其餘人等都是遠遠地站著侍候,顯得既是親熱,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話不便被人聽到。
羋月見莒姬已經往離宮而去,便遠遠地抄小道先回到離宮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莒姬帶著侍女回來,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見莒姬正由女葵服侍著脫下大衣服。
莒姬換了家常之服,坐下來喝了一杯水,見了羋月進來,挑眉道:“你如何又穿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們自入了離宮,畢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份例不缺,但羋月原來愛穿的男裝便沒有縫人再為她特意製作了。羋月當日的幾身男裝早就小了舊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著。只是羋月嫌女裝於花園樹林中奔跑不便,還是愛穿那幾身,只是避著莒姬。莒姬無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舊男裝,便要教訓於她。
羋月此時正是興奮之時,撲到莒姬身上便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莒姬今日費心籌謀,正是勞累疲倦之時,聞言心不在焉地道:“什麼事……”
羋月不忙說話,先問道:“母親去西園了,方才那個人是誰?”
莒姬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羋月點頭道:“是啊,見母親與她相談甚歡。想是新王寵姬?”
莒姬笑而不語道:“你小兒家休管,叫傅姆帶你去織績去。”
織績桑麻,乃是當時對女子的要求,《詩·大雅·瞻卬》有云:“婦無公事,休其蠶織。”,即“婦人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放到貴族女子的教養上,禮樂詩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紡織裁衣,亦是必要的課程。史上亦曾有賢德的后妃,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為前線戰士親制軍衣。
雖然就羋月這個年紀身份,要做到織績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讓小姑娘看看紡車的模樣,搖搖紡車作個樣子;或者是比出絲線來,知道一些質感,學一些顏色辨識。莒姬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把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小姑娘打發走而已。
可是羋月卻很想告訴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麼,如何和黃歇又相遇了,如何讓屈原重新收了她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和企圖。
羋月張口道:“母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莒姬的心卻還沉浸在剛才的會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說吧。”
羋月急著道:“我今日見到黃歇了……”
莒姬漫不經心地道:“黃歇是誰?”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進宮來的那個小兒……”
莒姬聽說不過是個孩子,便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過些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還是要安靜些,休要生事。”
羋月頓足道:“母親,我見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為弟子!”
莒姬嘆息道:“收你有什麼用,等你弟弟長大些,倒要尋個好夫子!”
羋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話音未完,卻見走廊上蹬蹬的聲音傳來,莒姬精神一振,擺擺手阻止羋月的話,扭頭對外笑道:“是戎嗎?”
原來傅姆知莒姬回來,連忙把睡醒的羋戎打扮停當了,抱去見莒姬。
莒姬見了兒子來,頓時眉開眼笑,雖然已經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羋戎打起精神來哄了一會兒,如此一來,更是無心聽羋月的話了。
對於羋月來說這是極為重要也是極為驗證自己能力的事,她滿心期待地要與莒姬分享,但眼見莒姬卻似乎精神都在羋戎身上,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心裡一時不痛快起來,素性將撲上來將羋戎按在席上一通亂揉,將他頭上的小辮也弄亂了,臉也被捏了好幾下。
羋戎哇的一聲哭了,莒姬手忙腳亂地哄著,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淨是搗亂。”
羋月作了鬼臉,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見羋月跑走,抱著羋戎半天哄好了,讓傅姆帶了他下去,莒姬這才倚在隱囊上,看著窗外的竹林綠蔭,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園見的,正是新王的寵妃鄭袖。
她當年身為寵妃,雖然自知無子,沒有爭位的可能,但肯定會成為王后的眼中釘,必得為將來早作籌謀。她早就有意無意地對一些容顏嬌美、聰明伶俐且有著一些野心的小宮女施以恩惠,或者幫助如她這般國破家亡、被楚威王賜給左右親貴的舊族獻女,鋪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種子果然發芽,為她獲得回報了。
當年的獻女鄭袖,不過是個悽惶無助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送了幾件華服首飾,又指點她走到了當時的太子槐身邊。如今她果然已經成為新王的寵妃,甚至有了可以隱隱與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禮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當年的一點小小恩惠,能夠讓今天的新王寵妃能夠繼續給予多大的還報。那不過是先結下的香火人情罷了,她真正的殺手鐧,是讓如今的鄭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從太子寵姬到新王寵妃,鄭袖面臨的同樣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宮,她可以倚著太子的寵愛,讓太子婦南氏對她無可奈何。但是當南氏成為南後的時候,便具著有一國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執掌王宮、執掌內庭,有無數內侍宮娥為助,要找機會對付一個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愛可以護住。
所以,鄭袖必須要急迫地尋找新的保護自己的手段。而此時,曾經身為前王寵妃的莒姬,在宮中曾經有過的人脈和影響力,卻是正好是鄭袖所需要的。
楚威後成了母后,莒姬曾經倚重過的人脈舊屬,必然會受到打壓,他們也急切地想要有一個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推薦、保住他們曾經身份地位,而不至於一朝淪落被過去的敵手打壓報復。
莒姬,就成為舊宮人和新寵妃的一座橋樑。
鄭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勢力,更需要她這個前王寵妃在多年宮闈生活中的智慧和處理事務的應變能力。
而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點點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離雲夢臺的時候,她讓人給鄭袖捎了個口信,給她送了幾個得用的內侍,這幾個內侍給新搬進王宮的鄭袖添了極大的助力。但這一切是不夠的,在急需人手和幫助的鄭袖眼中,是遠遠不夠的。整個王宮的舊宮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鄭袖僅憑這幾個手下,是不夠的。
而同樣,那些還未得到推薦的舊宮人,眼看著當日與自己差不多的幾個人手混得風生水起,未免著急,打聽了一下他們的發跡經過,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後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個個都暗暗地來向莒姬示好了。
這幾個月過去,莒姬和鄭袖的新一層聯盟,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西園一會,兩人都互相交換了對友誼的新認識。鄭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幫助莒姬回到宮中來,但莒姬卻拒絕了。
她微笑說道:“不急。”
她要為先王守喪三年,獲取宗族的好感和大義的名份。她的養子和養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時候讓他們長大,讓他們可以走到人前爭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現在的孩童模樣不能擔事;她要在這三年裡,通過鄭袖的枕邊風讓新王建立起對她的好感,抵銷楚威後灌輸的惡感;她更要讓這三年裡,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後為誰才是這個後宮真正的主人展開爭鬥,鬥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只有為楚威後培養起一個新的敵人,她才會忘記她這個舊敵。
鄭袖也自然樂意看到最後一種情況的。
她已經說服鄭袖,不要著急。鄭袖比她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鄭袖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公子蘭,現在已經三歲了。
鄭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為子蘭爭取儲位。而這種爭取,必須要建立在子蘭足夠年長,足夠展現他的聰明才智的時候。現在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與已經十幾歲的太子橫爭位,那是必輸無疑的下場。
“穩住,”她對鄭袖說道:“南後容顏會早於夫人衰弱,當子蘭成為翩翩少年的時候,太子就是個討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穩定,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邊的經驗之談,眼看著後來太子槐年紀漸長,便從倚重的嫡子,變成討嫌的蠢貨,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著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場春雨來臨的時候,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們在幾天之內沖天而上。她的子戎,會在她的教養下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公子,成為一個在楚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他會上戰場,立軍功,受封賞,得封地,然後,她這一輩子的煎熬,就可以結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淚珠落下,她舉帕輕拭了一下,無聲嘆息。
有時候午夜夢迴,她會想到向氏,這一兒一女,都是向氏帶給她的,她會想如今向氏會在哪兒,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但在每一個天亮的時候,她會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這一生她遇過太多離別,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望,因為回頭望,救不了那些已經陷入深淵的人,只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也一併拖下深淵。
有些事情對於孩子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於大人來說,卻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
羋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換了衣服,伏在席上翻來滾去好一會兒,才握著小拳頭暗下決心,母親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關心我,我便也不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她,待到我學成以後,我再讓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不來勸說打擾,由著她自己一人獨臥。
一室皆靜,羋月靜靜地躺著,從一開始的興奮,到此時慢慢沉澱下來。
自楚威王死後,她已經很久再沒有這樣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的時候了。她翻了一個身,將雙手枕在頭上,仰天看著天花板思索著。
她今天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父親在的時候,父親是天,可以庇佑著她們所有的人。可父親死了,現在她們被惡人所欺負,生母也不見了,養母再聰明,可畢竟她只是一個依附於父親的女子,她的內心先軟弱了,如何能夠打敗惡人。她明明是個大人,卻為什麼要寄希望於小戎這個前年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聰明更能幹,可為什麼母親現在每天對著小戎唸叨要他快快長大,卻無視於她就站在那兒呢。
母親一定是在父親死後太傷心太無措,所以糊塗了。
羋月翻了一個身,雙手支著下巴,堅定地想著。只要她長大了,就能夠成為母親的倚仗,就能夠打敗所有的敵人,讓她們所有人過上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至於楚威後那個惡人,她想,雖然她現在很兇惡,但是她見過她在父親面前的不堪一擊,見過她在父親面前從張牙舞爪變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擁有父親那樣的力量,那就誰也不是她的對手。只要她長大了,只要她長大了,她就能夠擁有這種力量了。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除去失去父親和生母這種命運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惡意,也不過是與楚威後的兩次相遇。這時候,她還很天真,很單純。
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無知。
小姑娘這樣想著,她在外頭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