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兩人,在那一剎那之間,心情都緊張得難以言喻,我反手按在一隻空木箱之上,萬一有什麼攻擊行動時,可以還擊,那樣,至多給它逃脱,也不致於再吃它的虧。
我們兩人都是緊張得屏住了氣息的,看那頭貓時,在鐵籠的門倒了下來之後,它的神態也緊張得出奇,它並不是立即自鐵籠之中衝了出來,而是伏在鐵籠的一角,一動也不動,只是望着我們。
人、貓之間,相持了足有一分鐘之久,還是白素先開口,打破了難堪的沉寂,她道:“你可以出來了,你已經自由了!”
那頭老黑貓的身子,向上挺了一挺,身子抖了一下,當它的身子抖動之際,它全身的黑毛,全都鬆散了開來,然後又緩散披了下來,看來顯得格外柔順烏潤,再接着,它就慢慢走了出來。
當它來到籠口的時候,它又停了一停,然後,走向外,一直向我們走來。
當它無聲無息、緩緩向我們接近的時候,真像是一具幽靈在向我們移動,雖然它看來好像不像有什麼敵意,但是誰知道它下一步的行動怎樣?它離我們近一點,危險程度,便增加一分!
它一直來到了離我們只有六七尺處,才停了下來,抬起頭,望着我們,在它的腹中,不斷髮出一陣陣“咕咕”的聲音來,又張口叫了幾聲。
看它的神態,實實在在,它是想和我們表達一些什麼,但是,我們卻不知道它究竟想表達一些什麼。但是有一點倒是可以肯定的,那便是我們之間的敵意,已經減少到最低程度了。
白素在那時候,向前走出了一步,看她的神情,像是想伸手去撫摸那頭老黑貓。
可是也就在此時,白素還未曾伸出手來,那頭老黑貓突然發出了一下叫聲,竄了起來,我大吃一驚,連忙伸手一拉白素。
但我只不過是虛驚,因為那頭貓,並不是向白素撲過來,而是以極高的速度補向地下室的門口的,等到我們抬起頭來時,它已經竄出門口去了。
我和白素忙追了上去,可是,當我們上了地下室,那頭貓已經不見了。
白素還在通屋子找了一遍,不斷地叫喚着,我道:“不必找了,它早已走了!”
白素的神情,多少有點沮喪,但是她在呆立了一會之後,説道:“我們不算完全失敗,至少,它對我們不再有敵意!”
我苦笑了一下:“也不見得友善,它走了!”
白素皺起了眉,一本正經地道:“那是不能怪它的,你沒有看到它剛才的情形?它像是想向我們表達一些什麼,但是人和貓之間,究竟難以溝通!”
我不禁笑了起來:“在人與人之間尚且無法溝通的野外,你要求人和貓之間的溝通,不是太奢望了麼?”
白素嘆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嘆息,或許是因為那頭老黑貓不告而別吧。那頭老黑貓的怪異之處實在太多,但是在我捉到了那頭貓並且和那頭貓打過了交道之後,我卻知道,要在那頭貓的身上解開這個謎,那是不可能的事。
解開這個謎的關鍵,還在人的身上,而這個人,就是張老頭。
我已經在報上登了啓事,張老頭是不是會找我呢?
我在報上刊登的啓事。是以那頭貓已被我捉住這一點來誘惑張老頭來見我的,但是,現在那頭貓已離去了,張老頭是不是還會來呢?
我並沒有將這一點向白素説,因為怕白素引咎自責,無論如何,要放出那頭貓來,總是白素最初動議的。
我和白素,都不約而同地絕口不再提那頭老貓的事,我們都不願意再提它,雖然我們都知道,各自的心中,都在不斷地想着它,但是我們都裝出了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當天晚上,有兩個朋友來小坐,當那兩個朋友離去之後,夜已相當深了,我們送到門口,轉回身來,忽然發現牆角處,有一個人在閃閃縮縮,欲前又止,我站定了身子,路燈的光芒雖然很黑,但是我立即看清了那是什麼人,我心頭怦怦亂跳了起來。
我陡地叫道:“張先生!”
白素那時,已走進了屋子,突然聽到我一聲大叫,她也忙轉回身來。
那在牆角處閃縮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認為唯一線索的張老頭!
張老頭聽到我一叫,身子震動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間,他像是決不定是逃走,還是向我走來。但是我已經不再給他任何猶豫的機會了,我急速地奔了過去,已經到了他的身前。
張老頭的神態很是驚惶,他有點語無倫次地道:“它……它在你們這裏?我已經來了很久了!”
我忙道:“張先生,你別緊張!”
張老頭仍然有點手足無措地道:“我………我………”
這時,白素也走了過來,笑道:“張先生,事情比你所想像的要好得多,請進來談談。”
張老頭猶豫着,但是終於跟着我們,走了進來。坐下之後,他仍然在四面張望着,看來他很急於想要見到那頭大黑貓,而且,他不安地搓着手。
我道:“張先生,你當然是看到了我的啓事之後才來的,不過,那頭貓已經不在了!”
張老頭震了一下,現出十分驚怖的神色來,我立時道:“你放心,你看看這客廳中的情形,這全是你那頭貓所造成的,在我們將它關進鐵籠的時候,我真想將它殺死的!”
張老頭聽到這裏,失聲叫了起來:“不,不能,你不能殺死它,它不是一頭貓!”
我呆了一呆,因為我不明白張老頭所説“它不是一頭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因為那頭大黑貓,明明是一頭貓,只不過極其古怪而已。
我沒有繼續向下想去,因為我看到張老頭這時的神情十分緊張,我想他可能是神經緊張,所以講起話來也不免有多少顛來倒去的緣故。
所以我只是笑了笑:“當然,我沒有殺它,我們發現它聽得懂人的語言,我們想試圖和它化敵為友,將鐵籠打了開來。”
張老頭嘆了一口氣:“他怎麼了?”
我攤了攤手,道:“他走了。”
張老頭站了起來:“對不起,他有什麼得罪你們的地方,我來陪罪,既然他已經不在,我也要告辭了,再見,衞先生。”
張老頭已經站了起來,他是客人,在他表示要離去的時候,我也應該站起來的。但是我卻仍然坐着,並且搖着頭:“張先生,你不能走!”
張老頭以十分緊張的聲音道:“衞先生,你是沒有道理扣留我的。”
我微笑着:“你完全誤會了,我決不是扣留你,只不過是希望你留下來,我們一起來研究一些問題,有關那頭大黑貓的問題。”
張老頭顯得更不安,我道:“你大可放心,那頭貓將我的家中破壞成那樣子,而且還抓傷了我的肩頭,我都放他走了,我們之間,實在不應該有什麼敵意。”
張老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我實在不能和你説什麼,真的,什麼也不能説,除非我和他見面之後,他自己同意。”
我略呆了一呆,在中國語言之中,“他”和“它”聽起來是沒有什麼分別的,是以我一時之間,也弄不清他是在指什麼人而言。是以我問道:“誰?”
張老頭的回答卻仍然是一個字:“他!”
我還想再問,白素已插言道:“自然是那頭貓了!”
張老頭連連點頭,表示白素説對了他的意思。
我伸手撫摸着臉頰,不禁苦笑了起來,張老頭要先去和那頭貓討論過,才能答覆我的要求,他和那頭貓之間,究竟溝通到了什麼地步呢?他是人,人反而不能作主,要由一頭貓來作主,這無論如何,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情。
我瞪着張老頭,一時之間,還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才好之際,白素已然道:“好的,張先生,我相信它一定會回到你那裏去,你們好好商量一下,我認為,你們肯定來和我們一起研究一下,對問題總有多少幫助。”
我呆了一呆,及阻止白素,張老頭已連聲道:“謝謝你,謝謝你!”
他一面説,一面走到門口,白素還走了過去,替他打開了門,張老頭匆匆走了。這時候,我不禁多少有點氣惱。等到白素轉過身來之後,我揮着手道:“好了,現在貓也走了,人也走了。”
白素來到了我的身前:“彆着急,人和貓都會回來的。”
我悶哼了一聲,白素道:“你記得麼?那頭貓在離去的時候,很像是想對我們表達一些什麼,可是卻又沒法子表達。我相信張老頭和那頭貓之間,是互相完全可以瞭解對方的意思的。”
我心中又不禁生出了一點希望來,道:“你是説,在張老頭和貓又見面之後,貓會通過張老頭,來向我們表達一些什麼。”
白素點頭:“希望是這樣。”
我沒有別的話可説,除了“希望是這樣”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
白素和我一起上樓,當走到樓梯中間的時候,白素忽然問我:“你記得麼,張老頭曾説過一句很古怪的話,他説,那不是一頭貓!”
我道:“記得,我想那是他的口誤,那明明是一頭貓,不是貓,是什麼?”
白素略想了一想:“從外形看來,那自然是一頭貓,然而,從它的行動看來,它真的不是貓!”
我無意在這個問題上和白素繞圈子,是以我揮着手:“那樣,它依然是一頭貓,只不過是一頭怪貓而已,怎能説它不是貓?”
白素固執起來,真是叫人吃驚的,她道:“張老頭和它在一起的時間自然比我們長,他對它一定更瞭解,他説它不是貓,一定有道理!”
我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大聲説:“謝謝你,請你提到貓的時候,不要用‘它’這個代名詞,那使我分不清你要説一個人,還是一隻貓!”
白素卻喃喃地道:“我本來就有點分不清,那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隻貓!”
我大聲笑了起來:“好了,你愈説愈玄了,告訴你,那是一隻貓,有長耳朵,有綠色的眼睛,有鋭利的爪,有全身的黑毛,有長尾巴,那是貓,一頭貓!”
我講了那麼許多,對於那是一隻貓,實在是毫無異議的,可是白素居然還有本事反駁我,她道:“那隻不過是外形!”
我搖了搖頭,和女人爭辯問題,實在是很傻的,我不想再傻下去了,所以我放棄了爭辯。
白素也沒有説什麼,這一晚,我可以説是在精神恍惚的情形下度過的。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老陳的電話,老陳在電話説道:“我這條命總算撿回來了!”
我吃了一驚:“你遭到了什麼意外?”
老陳有點惱怒:“你怎麼啦,不是我,是老布,那和我自己受了重傷沒有什麼分別!”
我忙不迭道:“對不起,很高興聽到了老布康復的消息,真的很高興!”
老陳嘆了一聲:“離完全康復還要很長遠,但是已經十分好轉了。”
我放下了電話,將手捏成拳頭,在額上輕輕敲着,一隻貓,一隻狗,再加上形式上的貓,老天,我真怕自己難以容納得下這許多怪誕的東西!
我嘆了一聲,聽到了門鈴響,心中動了一動,接着,就聽得白素在樓下,叫了起來:“快來看,我們來了什麼客人!”
我幾乎是直衝下樓去的,我也立時看到我們來了什麼客人,張老頭和那頭老黑貓!
張老頭已坐了下來,那頭老黑貓,就蹲在他的身邊,白素蹲在貓前。
張老頭和那頭大黑貓終於來了,這使我感到很意外,也有點手足無措。
我勉力鎮定心神:“你們來找我,是不是已經有了商量的結果?”
張老頭的神情顯得很嚴肅,他道:“兩位,我先要請問你們一個問題。”
我和白素兩人互望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張老頭仍然注視着我們,這時候,我們發現那頭貓,也以同樣的目光注視我們。
過了足足有一分鐘之久,張老頭才緩緩轉過頭去,對那頭貓道:“好,我説了!”
那頭老黑貓的前爪,利爪全都自肉中露了出來,抓在地板上,看來它正處在極緊張的狀態之中,對於張老頭的話,它沒有什麼特別反應,事實上,它一動也不動,就像一尊石像。
張老頭又望了它一眼,才嘆了一口氣:“兩位,他可以説是一個最不幸的人。”
我一聽得張老頭那樣説,立時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一樣,跳了起來:“你要更正你的話,它是一隻貓,不是一個人!”
張老頭嘆了一聲:“衞先生,你聽我説下去,就會明白了,它的確是一個人,只不過它原來是什麼樣子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它原來的樣子,比一頭貓更難看,根本不知道像什麼!”
我有點怒不可遏的感覺,但是白素地按住了我的手臂:“張先生,你的意思是,它不是屬於地球上的人,是……外地來的?”
一聽得白素那樣説,我也安靜了下來。因為我明白事情已經完全到了另一個境界了,在這個不可測的境界之中,是無所謂什麼可能或不可能的,一切的事都可能,因為人類對這個境界所知實在太少了。
我自然也明白白素所説“外地來的”的意義,這“外地”,是指地球以外的地方。在整個宇宙中,地球只不過是一顆塵埃,在宇宙中,有比地球更小的塵埃,也有比地球大幾千幾萬倍的塵埃,在這許多億億萬萬、無無數數的地方,人類的知識與之相比,實在太渺小了!
我和白素都靜了下來不出聲,張老頭用一種很奇怪的眼色,望着我們,過了片刻,他才道:“我……不相信你們已經明白了。”
我緩緩地道:“張先生,我們已經明白了,事實上,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出奇的事情,在地球以外的地方,有高級生物,他們會來到地球,這實在一點也不稀奇,不用多少年,這種事情,就會像是一個人由南方到了北方一樣平常和不引人注意。”
張老頭又嘆了一聲:“那是你的想法,別人的想法不同,所以無論如何,要替這個可憐的外來侵略者,保守秘密。”
我皺了皺眉,因為張老頭忽然又改變了稱呼,他的稱呼變成了“可憐的外來侵略者”。這是一個在詞彙上而言,十分古怪的名稱,就像是“沸滾的冰琪琳”一樣。
張老頭伸手,在那頭大黑貓的頭上,輕輕拍了一下,在那一剎那間,我也清清楚楚,聽得那頭大黑貓,發出了一下嘆息聲來。
張老頭道:“它本來是一頭普通的貓,和其他所有的貓一樣,正生長在貓最幸福的時代,那是埃及人將貓奉為神明、極度愛護的時候。”
我呆了一呆,和白素互望了一眼。
我們都不是特別愛貓的人,但是對於貓的歷史卻多少也知道一些,貓的確有過幸運時期和極其不幸的時期。
貓的幸運時期是在古埃及時代,那時,埃及人愛貓,簡直已到了瘋狂的程度,當敵人捉住了若干頭貓,揚言要對貓加以屠殺的時候,愛貓的埃及人會毫不考慮地棄城投降,為的是保全貓的生命。
然而,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時代了,距離現在應該有多少年了?至少該超過三千年了吧!
超過三千年!
我的心中,陡地一驚,那頭老貓的骨骼鈣組織切片,不是證明它的確超過三千歲了麼?
我感到我漸漸有點概念了,我忙道:“我明白了,它自外太空來,約在三千多年之前。到達地球,它是一個來自別的星球的貓!”
我自以為我自己下的結論,十分不錯,但是看張老頭的神情,我卻像是一個答錯了問題的小孩子一樣,他不斷地搖着頭。
等我講完,他才道:“你完全弄錯了,它原來是在地球上的一隻黑貓。”
我呆了一呆:“你在開玩笑,你剛才説——”
這一次,張老頭揮着手,打斷了我的話頭:“請你一直聽我説,如果你不斷打岔的話,那麼,你就更不容易明白了!”
我吸了一口氣,不再出聲,但這時,我的心情既焦切,思緒又混亂,實在不知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張老頭側着頭,做作手勢:“我們假定,在若干年前,某一個地球以外的星體上,一種高級生物中的一個,以某種方式來到了地球——”
我實在並不想打斷張老頭的話頭,可是張老頭的話,我卻實在沒有法子聽得懂。
我不得不嘆一聲:“請原諒,什麼叫作‘某種方式’?”
張老頭道:“那是我們無法瞭解的一種方式,他們之中的一個來了,但是我們卻看不到,也觸摸不着,但事實上他們是來了,從另一個地方,到了地球上!”
我聽得更湖塗了,但是看張老頭的情形,他顯然已在盡力解釋了。我不想再打斷他的話頭,我想,或許再聽下去,會明白的。
所以,我裝出明白的樣子來,點着頭:“是,總之,他們之中的一個來了,到了地球。”
張老頭點頭道:“對,事實就是這樣,他們在未到地球之前,對地球一定已有研究,但是研究的程度,並不是十分透徹,他們可能只知道地球上有許多生物,而其中的一種生物,處於主宰的地位,是地球的主人,我們自然知道,那種生物就是地球人,但是他們卻不知道,他們從來也未曾見過地球上的任何生物,就像我們未曾見過其他星體上的生物一樣。”
張老頭的這一番話,倒是比較容易明白和容易接受的,是以我點了點頭。
張老頭苦笑了一下:“正由於這個緣故,所以悲劇就降臨在它的身上!”
張老頭指了指那個大黑貓:“我們回到第一個假設:有一個外太空的高級生物,到了地球,他是以我們不知的某種方式到來的,他到了地球,如果要展開活動的話,他就要先侵略一個地球人,從此,這個地球人就變成了是他,他的思想操縱那地球人,你明白麼?”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我明白,我豈止明白,我明白的程度,簡直在張老頭之上!
至少,我已可以假設出,張老頭所説的“某種方式”,是一種什麼樣的方式,那是一種一個生物,將他的腦電波聚成一股強烈的凝聚體,可以在空間自由來去的形式,這股腦電波有智慧、有思想但是卻無形無質,沒有實體,但如果它找到實體附上去,它就會是一個有實體、有智慧的東西。
我忙問道:“結果是——”
張老頭道:“這個來自外太空的人,到了地球,他要找的目的,自然是一個地球人!”
張老頭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又道:“可是,他卻從來也沒有見過地球人,埃及的一座神廟附近是他的到達點,他看到了在那廟中有許多貓,神氣活現、受盡了寵愛的貓,其中,以一頭大貓最神氣——”
張老頭講到這裏,白素“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他以為貓是主宰地球的最高級生物了!”
張老頭的臉上現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來:“是的,你説對了,他以為貓就是地球上最高級的生物,他更以為那頭大黑貓是地球最高級生物的一個領導人,於是他就——”
張老頭講到了這裏,停了下來。
他停了足有半分鐘之久,在那半分鐘之內,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我、白素和張老頭三人,都屏住了氣息,而那頭大黑貓,也靜得一點聲都不出。
然後,還是張老頭先出聲,他道:“於是,他便侵入了那頭大黑貓的體內,從這一刻起,他也就犯了一個不可挽救的錯誤。”
我在竭力控制着自己,可是雖然是在盡力控制着,但是,在我的喉間,還是發出了一些我自己並不想發出的古怪的聲音來。
我現在明白張老頭的説:“他是一個最倒黴的侵略者”這句話的意思了!
一個外太空星球上的高級生物,用地球人怎麼都料想不到的方式,來到了地球,他到了地球之後,可以進入地球人的身體之內,用他的思想,操縱地球人的身體,做他所要做的任何事情來。可是,他卻錯誤地將地球上的貓當作了人,進入了貓的身體之內!
這件事,如果細細想來,除了給人以極度的詫異之感外,還是十分滑稽的事,我幾乎忍不住想笑出來了。
可是,在那一剎那間,我又看到了那頭老黑貓那對墨綠色的眼球,我卻又笑不出來了。
也就在這時,白素低嘆了一聲:“那怎麼辦?他變成了一頭貓了!”
張老頭呆了半晌,伸手在那頭老黑貓的身上,輕輕撫摸着。
過了片刻,張老頭才道:“事情真是糟糕透了。當然,所謂糟糕,只是對他而言。對地球人來説,那卻是無比的好運氣。”
張老頭揮着手:“要知道,他能夠以這種方式來到地球,在三千多年以前,地球人的文明,還只是處於啓蒙時期,如果他成功地進入了一個人的身體之內,那麼,這個人,就立時成了超人,足可以主宰全地球,他也可以在若干時日之後,和他原來的星球,取得聯絡,報告他已經侵略成功,他更可以設法接引更多的同類到地球上來,將地球人完全置於他的奴役之下。可是,他卻進入了一頭貓的身體之內,變成了一頭貓。”
張老頭又苦笑了起來:“你是知道的了,一頭貓,不論它神通如何廣大,它都只不過是一頭貓,能夠有什麼作為?”
我和白素齊齊吸了一口氣,互望了一眼,我們的心中,都亂得可以。
張老頭所説的話,實在太怪異了!
但是我們又都先和那頭大黑貓打過交道,這頭大黑貓的許多怪異之處,的確也只有張老頭的那種説法,才能盡釋其疑。
白素低聲道:“張先生,照你那樣説,他是以一種只是一束思想、無形無質的形態,來到地球的,那麼,就算他誤進了一頭貓的身體之內,他也可以脱離那頭貓,而且,一個有着如此高妙靈巧思想的貓,也一樣會使人對它崇拜的!”
張老頭徐徐地道:“你説得對,但是地球上的許多情形,外來者究竟不是十分明白。這本來是最好的一種侵略方式,用思想侵入人體,借用人體的組織,來發揮外來者的思想,照這個理論看來,侵入一頭貓或是一個人的身子,沒有不同。”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地道:“正應該如此才是!”
張老頭搖着頭:“可是事實上的情形,卻並不是如此,外來者沒有料到,侵入了貓的身體之後,他的思想活動,便受到了貓的腦部活動所產生的電波的干擾,使他根本無法發揮原有的思想,貓的腦部活動的方式影響了他,使他原來的智慧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他只不過成了一頭異乎尋常的貓而已。也正由於這一點,是以他無法再脱離貓的身子,而轉投人身。”
聽到張老頭使用了“轉投人身”這樣的字眼,雖然,我的思緒還是十分亂,對於張老頭所説的一切,我還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但是,由於“轉投人身”這個詞,對於若干傳説是相吻合的,所以我的概念,倒明確得多了。
我將張老頭所説的話,整理了一下,用我所熟悉的詞句,將之作出了一個結論。
我用“靈魂”這一個詞,來替代張者頭所説的“某一種來到地球的方式”這種説法。
“某一種方式”是一個不可知的方式,那十分容易引起人思緒上的混亂,實際上,這種方式,可能只是一束遊離而又有主宰的腦電波,但這樣説,更容易引起紊亂。如果用“靈魂”這個地球人也熟知的名詞來代替,雖然不一定完全確當,那總是簡單明瞭得多了。
我們可以假設,進入這頭大黑貓身體的“他”,只是一個“靈魂”,而這個“靈魂”,是具有高度的智慧。但是,當“他一投進了貓身之後,“他”變成了一頭貓,他的智慧便大大降低了。
我的腦中,在作了這樣的一番整理之後,對整件事,就比較明白得多了。
自然,我仍然充滿了疑問,因為張老頭所説的那一切,實在是聞所未聞,幾乎是使人不能接受的。
我的臉上,自然也充滿了疑惑的神色,我開口想問第一個問題,但張老頭不等我開口,就道:“你一定想問,他何以不會死亡,可以活那麼多年,是不是?”
我本來並不是想問那一個問題,但是那也的確是我想問的問題之一,是以我並沒有再説什麼,只是點了點頭。
張老頭道:“那隻不過是時間觀念的不同,在他來的地方、時間和地球上是不一樣的,在地球人而言,時間已過了三千多年,是貓的壽命的兩百倍,但是在他而言,還不到貓的壽命的十分之一。”
我有點不很明白張老頭的這個解釋,但是這並不是一個主要的問題,所以我也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先將他的説法囫圇吞棗地接受了下來。
然後,我道:“奇怪得很,他來了之後,誤投貓身,變成了一頭貓,那麼,難道他所在的地方,沒有繼續有別的人,用同一方式到地球來?”
我的這個問題,在這一連串怪誕莫名的事情之中,實在是平淡之極,毫不出奇的一個問題。
可是,我這個問題才一出口,張老頭的反應,卻異乎尋常。
首先,他的臉色變得極其蒼白,身子也震動了一下。看來,他是勉力要鎮定自己,但是他卻顯然做得並不成功,因為他的手在不斷髮抖。
他過了很久,才回答我這個問題,在開始的時候,他的言詞很支吾閃爍,也很不連綢,以致我根本聽不懂他在解釋什麼。
在他講了很久之後,我才明白,他首先説的那些話,並不是直接在回答我的問題,而只是在向我説明,他也曾向那頭大黑貓問過同樣的問題。
其實,他是不必要向我作這樣的説明的,因為他所知有關那頭大黑貓的事,當然是從那頭大黑貓那裏得來的,不然,他怎麼會知道?
所以我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顯然有同感,她正緊蹙着雙眉,看來除了疑惑之外,還在思索着什麼。
我欠了欠身子,張老頭才道:“我開始的時候已經説過,他到地球來的時候,對於地球的情形,還不是完全瞭解,不然,他也不至於誤投貓身了,在他們的地方,他遠征地球的行動,是被當作一項冒險行動來看待的,他一去之後,音訊全無,自然也沒有了第二次的冒險。”
張老頭講到這裏,略頓了一頓,才又補充道:“而且,由於時間觀念的不同,他來到地球,在他們的地方而言,並沒有過了多久,他們那裏的人,可能還未曾發覺他已經出了事。”
這種説法,倒是可以解釋我心中的疑問的。
我又道:“你是不是知道,他誤投貓身之後,對他智力的減低,到達什麼嚴重的程度?”
張老頭嘆了一聲:“在開始的幾百年,我説的是地球上的時間,他完全變成了一頭貓,那情形真是糟透了。後來,才漸漸好了些,一直到了一千多年之後,才稍為有一點進展。他曾想利用貓的力量來做一些事,但立時遭到了人類的反擊。衞先生,你自然知道,有一個時期,貓被人和巫術連繫在一起,幾乎所有的貓都被捉來打死、僥死。”
我點頭道:“是的,那是貓的黑暗時期,尤其是在歐洲,歷史學家一直弄不明白,何以一種一直受人寵愛的動物,忽然之間,會使人如此痛恨,幾乎要將它們完全滅種!”
張老頭道:“那時候,它在歐洲!”
我望着那頭大黑貓,不村也苦笑了起來。不論講給哪一個歷史學家聽,説中古時期,人突然開始憎恨貓,將貓和邪術連正一起,全然是因為其中有一頭貓,在聯合其他的貓和人作對的緣故,那決不會有人相信的。
張老頭又道:“他遭到了失敗之後,知道地球上,由於貓和人的智力,相去實在太遠,他無能為力,所以他離開了歐洲,到了亞洲,以後,又過了好久,在人對貓的惡劣印象淡薄之後,情形又好轉了。”
白素一直在靜靜聽着的,這時才問道:“它當時做了一些什麼?”
張老頭是不怎麼願意説的,他的嘴唇掀動了一下,然後才很勉強地道:“它的確害了一些人,它用它漸漸恢復了的智慧,去影響人的思想活動,那和催眠術有點相仿,被害人自然是“中了邪”,可是那沒有用,完全不能將貓和人的地位掉轉。”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道:“看來,那時的人,並沒有冤枉貓,貓的確是和邪術有關的。”
張老頭道:“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白素又問道:“張老先生,你認識這頭貓,已經有多久了?”
張老頭對這個問題,多少又有點震動,他道:“我是自小就認識他的,或許是他感到,如果他不和人有溝通的話,他永遠沒有機會改善他的處境,所以他找到了一個小孩子作朋友,那小孩子就是我,那時,他的智力至少已恢復了一成——那已經比地球人聰明、進步得多了,我和他在一起幾十年,所以我們之間,已完全可以交換相互間的思想了。”
我和白素都沒有説話,因為在那樣的情形下,我們實在不知該説些什麼才好。
我們沉默着,張老頭又徐徐地道:“自從我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之後,我就知道,他唯一希冀的,就是回去,回到他原來來的地方去!”
我揚了揚眉:“當然他不是想帶着貓的身體回去,那是不可能的,是不是?”
張老頭沉默了片刻,才道:“是,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須以來的時候的同一方式,脱離貓的身體離去。”
白素道:“你一直在幫助他,但是,你們,也一直沒有成功!”
張老頭難過地搓着手:“是的,我們沒有成功,我們已經知道如何才可以回去,但是,有許多困難,我們無法克服。”
我有點吃驚,因為根據張老頭的説法,他和那頭貓,一直在進行着一項工作,這項工作的目的,是要使那頭貓的“靈魂”和身體脱離,使那頭貓的“靈魂”能夠回到遠離地球、不知道多麼遠的地方去!
這種工作,是地球人任何科學家,想都未曾想到的事,而他們卻一直在做着。
而且,聽張老頭的口氣,他們在做的這項工作之所以尚未完全,並不是全然沒頭緒,而只不過是遭遇到了若干困難而已!
單就這一點而言,張老頭和老黑貓,在思想範疇上,在科學研究上,已經遠遠地將地球人的科學進展拋在後面了。
我覺得手心在冒汗,忍不住問道:“你們用什麼方法,在展開這種工作?”
張老頭有點不安,他好像在規避我這個問題,又像是在為他自己推卸責任,他道:“一切方法全是由他提供的,我只不過動手做而已。”
聽到了“動手做”,我心中又不禁陡地一動,立時問道:“張先生,你在你的住所之中,不斷敲打,就是在‘做”這項工作?”
張老頭顯得更不安,他不斷在椅子中扭着身子,然後才道:“是。”
我立時又道:“有一件事,你或許還不知道,要請你原諒,有一次,我曾偷進你的住所,打開了一隻大箱子,看到那大箱子中,有一隻盤子,八角形,一半釘着許多小釘子,你在做的,就是這個東西?”
我一面説,一面用手比畫着我所看到過的那個八角形盤子的形狀和大小。
張老頭顯得更不安了,但是不多久,他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一樣,挺了挺身子,道:“是!”
我不禁笑了起來,張老頭剛才講了那麼多,他所説的話,雖然荒誕,但是我是一直相信宇宙間是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的,所以也還可以接受,但是,他説那隻八角形的、有一半釘滿了小釘子的盤子,可以使那隻貓回到原來的地方去,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實在是太兒戲了,不可能的事!
我一面笑着,一面道:“張先生,那是一隻什麼魔術盤子?上面釘着一些釘子,有什麼用?它看是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怎可以完成你所説的,如此複雜得難以想象的一件事情?”
張老頭搖着頭:“衞先生,請恕我不客氣地説一句,別説是你,就是將全世界所有第一流的科學家集中起來,也不會明白的,因為地球上的科學知識實在太低,低到了無法理解這個裝置的複雜性的程度。”
我聽得他那樣説法,自然不大服氣,但是不等我再開口,張老頭又道:“舉一個例子來説,手電筒,那是何等簡單的東西,但是手電筒如果在一千年之前出現,那時候,集中全世界的智者來研究,他們能夠明白手電筒是為什麼會發光的原理麼?”
我將所要説的話嚥了下去。因為想到人類在幾百年之前,甚至還不知道手電筒那樣簡單的東西,而感到有點慚愧。
張老頭舉的這個例子,有着不可辯駁的力量,當時的人,雖然幼稚到不知道有手電筒,但當時,他們也是自以為已經知道了許多東西,是萬物之靈。
現在,我們也自以為知道了許多東西,可是事實上,可能有在若干年後,簡單得如同手電筒一樣的東西,但是在現在説來,還是一個謎!
我不再反駁張老頭的話了,張老頭道:“你看到那東西——你將之稱為釘了很多小釘子的盤子,其實,那些細小的附着物,不是釘子。”
我道:“是什麼?”
張老頭攤了攤手:“我説不出來,説出來了,你也不明白,就像你對一千年之前的人,説到手電筒他也不明白一樣,那全然不是你們知識範疇內的事!”
我有點氣憤,道:“是你的知識範圍內的事?”
張老頭震動了一下,我那樣説,只不過是一種負氣的説法而已,看張老頭的情形,象是因為我的話,而受到了什麼傷害。
在好幾次同樣的震動之中,我也發現,張老頭對於提到了他自己,總有一種異樣的敏感,不像是提到那頭大黑貓時,侃侃而談。
這時候,他又有點含糊不清地道:“當然,我……和所有的地球人是一樣的,這……只不過是……他傳授給我的知識而已。”
白素突然又問了一句:“你和他如何交談,用貓的語言?”
張老頭道:“不,他影響我,他用他的思想,直接和我的思想交流。”
白素立時道:“他能夠和你直接用思想交流,為什麼和別人不能?”
我也感到這個問題,十分嚴重,是以望着張老頭,要看他如何回答,和以前幾次一樣,問題一到了和他自己有關之際,張老頭就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他勉強笑着:“是那樣的,我和他在一起,實在太久了,有……好幾十年了。”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白素也沒有,因為這個解釋,多少是令人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