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甚麼使他們驚駭如斯的,我連忙將那老婦人放到了椅子上,那老婦人還在昏迷不醒,那中年人則顫聲道:“求求你,將她的靈魂還給她!”
我詫異道:“她的靈魂?先生。你在説些甚麼?”
那中年人以手加額,道:“天啊,我們做錯了甚麼事?為甚麼邪惡的惡鬼竟會降臨到我們的家中?”
我呆住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的面上神情像惡鬼麼?那是絕不可能的事。我為甚麼會給他們誤會是惡鬼呢?
我呆了片刻,才想起了一個許多國家都有的傳説,我踏前一步,便自己站在燈下,然後,我指着地上我的影子,道:“你看,你們看,我是有影子的,先生,我只是一個肚子餓的陌生人,不是鬼魂。”
那雙中年夫婦呆了片刻,才道:“先生,那你為甚麼……為甚麼……竟穿着死人的衣服呢?”
我向我身上的衣服看了一眼,這才看出我身上的衣服寬袍大袖,和那中年男子身上的衣服截然不同!
剛才,在山上,我還以為我所穿的是十分精緻的衣服哩,想不到原來是喪服。那是難怪他們吃驚的,試想想,若是有一個一身喪服的人,在夜晚闖進你的家中來,你驚不驚?
我連忙捏造了一個故事,聲稱我是被人戲弄了的一個外來遊客。
那兩個少年人首先笑了起來,接着,那雙中年夫婦也笑了,而那老婦人醒了過來之後,聽到了少年人的解釋,頻頻地拍着胸口,還對着我的影子看了好半晌,叫我來回走動,以觀察我在走動之際,我的影子是不是也跟着移動。她的鑑定工作進行了十分鐘之久,面上才現出笑容,肯定我是人而不是鬼。
我吃了他們端上來的飯,那實是十分粗糙的食物,但是我正在餓的時候,卻是吃得津津有味,連盡數碗。飯後,我提出我要換衣服,那中年人取出了兩件相當舊的衣服來,我穿在身上,倒還算合身。
而當我將身上的喪服脱下來送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一家人都高興得笑了起來。那老婦人也不再害怕我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向我解釋他們高興的原因。
原來我身上的這件喪服,質地非常名貴,在他們的國度中,只有十分有錢、有地位的人才能買得起。而他們得到了這件喪服之後,絕不是想去變賣換錢,而是向專做喪服的店鋪中去交換一件同樣質地,適合那老婦人穿着的喪服。那麼,在那老婦人死了之後,就可以有一件高貴的喪服穿着了。
這種觀念,是和中國人在未死之前,就拚命覓求好棺木是大同小異的。
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夜已經相當深了。
我的身上仍然分文全無,但是我的肚子卻吃得十分飽,我第一件事便是要弄些錢,將自己的樣子改變一下,因為穿着那麼破舊的衣服,只怕連飛機場都混不進去的。我沿着公路,來到了市區。
我儘量在黑暗的地方行走,沒有多久,便到了一座十分新型的酒店門口,我看到有兩個顯然是美國遊客模樣的人,正喝得步履歪斜地走向酒店,而他們的身後,則跟着一個瘦削的孩子在伸手向他們乞錢。
其中一個美國遊客招手令孩子過來,孩子到了他的面前,他卻重重地在那孩子的手上打了一下,接着便哈哈大笑起來!
那孩子氣得面色發青,站在那裏,委屈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我心中不禁十分惱怒,我決定在這傢伙身上下手,我從黑暗中走出來,一直衝到那孩子的身邊,拉了那孩子的手,道:“我們走!”
在我説“我們走”的時候,我的身子一側,撞在那美國遊客的身上,那傢伙伸手來推我,可是我又用力在他的腳尖踏了一腳。等到他痛得彎下腰去之際,他上衣袋中的一隻黑色鱷魚皮包已經到了我的手中,而我也拉着那個孩子,穿進了一條小巷,拐了一個彎,連那美國人怪叫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我並沒有再理會那孩子,自己又竄出了幾條小巷,這才打開皮包,哈,我的“收穫”甚豐,看來我就算改行做起扒手部不會餓死的。
那皮包中有數十張美金旅行支票,還有許多美金現鈔,更有一張飛機票,和一些其他證件。
我當然會將證件之類的東西寄還給他,同時在我離開此處之後,將錢寄還給他。
我袋中有了美金,當然方便得多了,我先找了一個小客棧,睡了一覺,第二天上午,我已買了衣服和進行簡單的化裝,可是我仍然難以離開這裏,因為我沒有護照,當然也不能上飛機。
整個上午,我都在機場中觀察着,結果,我決定打昏一個搬運行李的工人,穿上他的制服,而躲進客機的行李艙中。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是甚麼難事,在二十分鐘之內我便做到了這件事,而當我躲進行李艙中之際,我只消度過難涯的三分鐘就夠了。
當飛機起飛之後,我便放心了,我甚至可以舒開手足,適意地躺下來。我早已調查好這班飛機是直赴我所要去的地方的。
當然,在到了目的地之後,我從飛機的行李艙中出來,這還有一番麻煩,但是我相信只要傑克中校一到,便甚麼都解決了。
果然,當我被機場保安人員發現拘留之後,他們對我十分客氣。那是因為我立即提起傑克中校的名字之故,而傑克中校一到,我便和他一齊堂而皇之地走了出來,又回覆自由了,
我看到傑克中校之後的第一句話便道:“慚愧得很,中校,我的任務失敗了。”
傑克中校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下,道:“任何人都有失敗的,你自然也不能例外。“
我苦笑了一下:“但我仍然有辦法挽救的,陳教授在甚麼地方我知道,我想如果你們能以極度秘密的方式,以公函通知那個國家,囑他們將陳教授送回來,那個國家為了不使自己的野心暴露於世人之前,一定會乖乖地將陳教授交出來的。”
傑克中校“唔”地一聲道:“那以後再討論好了,你需要休息了,我看你不但身子疲倦,你的精神狀態似乎也已經”我不等他講完,便道:“我很好,你不必理會我。”
傑克忽然笑了起來,道:“你難道忘了,你曾要我去看那五個死人,説他們會變怪物麼?”
我和他一起登上了車子,我保持着沉默,約莫過了五分鐘,我才道:“可有人繼續受巨蜂所害麼?”
傑克搖了搖頭,道:“沒有,那種巨蜂沒有再出現過,我們百般搜尋,也找不到一隻。”
我想起在空中所見到的那一大羣巨蜂來,它們是飛到甚麼地方去了呢?這一大羣巨蜂,不論飛向何處,都足以為人類帶來巨大的災禍的!
我淡然地道:“你以為那是我的神經不正常麼?那你可大錯特錯了,説那五個死人,會變成不可知的怪物,是陳教授的理論。我如今要回去休息,但是明天,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再發掘一下看看。”
傑克中校望了我半晌,搖了搖頭,他顯然有着我是瘋子,不值得和我多説之概。
我也不去理他,只是閉目養神,車子到我家的門口停下,我一到家,便在牀上躺了下來,可是我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我跳了起來,打了一個電話給符強生。符強生一聽到是我,便大有怒意地問道:”你還有甚麼惡作劇沒有,你可知道我病了幾天?”
我不去回答他,只是單刀直入地問道:“如果有一種新的生命激素,進入了人的身體之內,那將會產生甚麼樣的結果?”
符強生對我十分生氣,我聽得他在電話中“哼”地一聲,道:“這是一個十分深奧的問題,對你這種不學無術的人,是難以説明白的。”
我笑了一下,道:“好,那麼我這個不學無術的人,就去請教另一個人了!”
他大聲道:“隨便你去問甚麼人!”聽他的語氣,像是立即要將電話掛上了,但是我卻是最瞭解他性格的人,我只是等着。
果然,等了半分鐘模樣,電話並沒有掛上,而他的聲音,卻又傳了過來,道:“誰,你準備去問誰?”
我道:“當然是去問殷小姐。”
他叫了起來,道:“別碰她,別去見她,我來慢慢講給你聽好了。”
我道:“這當然最好了,但是電話中或許説不明白,你最好立即就到我這裏來一次。”
符強生在電話中恨恨地罵道:“你這流氓!”
我對之大笑,收線,然後等待強生前來。
不到二十分鐘,符強生已經趕到了我的家中,氣呼呼地道:“你又有甚麼鬼主意了?”
我請他坐下,先定定神,然後才將陳天遠教授的推斷,講給他聽,最後問道:“你看有沒有這個可能?”
符強生的面色,越來越是蒼白,他不安地來回走動着,等到我講了之後,他才道:“蜂在蟄人的時候,是有體液分泌進人體內的,這便是為甚麼受蜂整後會紅腫疼痛的原因,陳教授的話……他的話……在理論上來説,是成立的。”
我也呆了半晌,才道:“那麼,何以這些體,還未曾起變化呢?”
符強生來回走動着,雙手不時在桌上、鋼琴上、牆上敲着,他正在用心思索,我也不去打擾他。
過了好半晌,符強生才道:“衞斯理,我怕你已經闖下大禍了。”
我大聲道:“我?你在胡説什麼?闖下大禍的正是你們這些自以為是,想要一鳴驚人的生物學家!”
符強生漲紅了臉,道:“胡説,我們的任務,是探討生命的秘奧,你可知道,死人被埋葬之後,可能由於環境不適宜的緣故,所以了未曾發生變化,但是你卻命人打開了棺蓋看了一次。”
我瞪着眼,道:“那又怎麼樣?”
符強生道:“新鮮的空氣進入了棺木,這可能使幾乎等於停止進行的變化,加速進行,我……相信那種怪物,是已經存在於世了!”
我覺得背脊上冷汗直冒:“他們……那些怪物……可會思想麼?”
符強生攤了攤雙手,道:“我不敢肯定,如果這種激素,改造了人類的腦部,而使之更發達的話,那麼它不但有思想,而且將遠比人類聰明,這樣的五個怪物,可能造成……唉……”符強生張大了口,竟沒有法子再向下説得下去。
我竭力使自己鎮定,道:“到目前為止,我們所討論的一切,還只是以那種蛋白質可以在人體內繼續生存為前提的,是不是?”
符強生叮了一口氣,道:“當然是,可能我們只不過是虛驚一場而已。”
我忍不住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道:“但願如此,但我們還是要去那葬死人的地方看一看。要不然,心中老想着這件事,只怕也要變得神經衰弱了。”
符強生的聲音,甚至在微微地發顫,道:“當然,我們最好立即就去。”
我拍着他的肩頭,道:“那也不必心急,好朋友,我有一番話向你説。”
符強生抬頭看我,面上的神情十分奇怪。
我明知我要説的話是會令符強生傷心的,但是我還是非説不可,我將殷嘉麗的身份,和她為人之沒有人性之處,向符強生詳細説了一遍。
符強生好幾次打斷我的話頭,但是卻被我制止,所以我能將我所要説的説完。
符強生在我講完之後,向我哈哈一笑,道:“衞斯理,你可要我説出我的感想來麼?”
我點頭道:“當然希望你説出來。”
符張生道:“好,那麼,我就不客氣地説,我剛才所聽到的,乃是最無恥、下流的謊言。你可對我這個評論有意見麼?”
我呆了半晌,我明知符強生對殷嘉麗的感情十分好,但是卻也想不到好到了這種程度,在我如此誠摯地講出了殷嘉麗的一切之後,他竟以為我在撒謊!
如果符強生不是和我多年的老朋友,他既然這樣固執,我自然也只好一笑置之,但麻煩就在於我如今不能一笑置之。
我忙道:“你不信麼?”
符強生瞪着眼反問,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麼?”
我嘆了一口氣,道:“強生,你想我是在騙你,那我是為了甚麼?”
符強生轉身,向門外走去,道:“誰知道為了甚麼,總之,你的話我無法相信,殷嘉麗絕不是你所説的那樣的人,或者你所説的確有其人,但不是她。”
我變得無話可説了,只得追在他的身後,道:“你慢慢會明白的,怎麼,你不參加我們的發掘工作了麼?我們需要你在場。”
符強生氣呼呼地道:“我不參加了!”
我望着他駕車離去,只好又回到了屋中,和傑克通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中,我費了不少唇舌,才説服傑克同意再進行一次挖掘工作,而這時候,天色已經漸漸黑下來了。我趕到墳場時,天色已然全黑了。
傑克和幾個警員,已經先我到達,天下着牛毛細雨,十分陰森,在墳場之中,更有着一種説不出來的怪異味道,我一到,傑克便一揚手,警車上的強光燈,照在五個墓上。
傑克向五個墓穴一指,道:“就是這五個了!”
那是許多墓當中的五個,看得出是新葬而且經過挖掘的。我站在墓前,心中一陣又一陣在被莫以名狀的恐懼攻襲着。
傑克中校卻十分不耐煩,他不斷地在埋怨我,道:“你看,在這樣的夜晚,你卻代我安排了這樣的一個節目,哼,你真會代人着想。”
我苦笑着,無話可説,傑克又問我:“衞斯理,如果等一會掘出來,仍是甚麼也沒有,我真懷疑你怎樣對我解釋。”
我忍受着他的譏諷,平心靜氣地道:“我聽到過兩個優秀生物學家的意見,他們認為在理論上,是會出現這種不幸的事的。”
傑克冷笑不絕,道:“理論上,哼,理論上可以成立的東西,大都在實際上是沒有的。”
我道:“你別以為我會希望在這裏會有怪物發生,我也希望平安無事,可是,那種大蜜蜂,你能否認它們的存在麼?”
我一提起那種巨型變態蜜蜂來,傑克的面色便起了變化。
他雖然未曾見過這種巨型蜜蜂,但是卻見過空軍拍攝到的照片,他的害怕當然是一個正常人的正常反應。他呆了一呆,揮手道:“開工,掘!”
那幾個權充仵工的警員,老大不願意地揮着鋤頭,雨越下越密,轉眼之間,我身上全都濕了。
我仍然站在那墓地旁邊不走,可是傑克卻已經躲到墓地管理所的屋子中。警員的領隊奔到了那屋子中,傑克接着就下令,要那批警員,暫時停止發掘。
我聽到了傑克的命令後,連忙去向他提抗議,可是傑克的答覆,卻令得我生氣,他冷冷地道:“你要我命令部下淋着雨來做毫無意義的事麼?”
我無話可説,他認為這事情是“毫無意義”的,如今我也沒有法子説服他,而且我也不能過分責怪他的,因為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一次的發掘,一點結果也沒有,換了我,我也會怨氣沖天的。
我不再堅持找的意見,只是站在門口,那雨越來越大,向前面看去,視線已經十分模糊了。
傑克在我的肩頭上拍了拍,道:“衞斯理,我看算了吧,我們不必再浪費時間了,我要拉隊回去了。”
我知道傑克如果離開這裏,再要他來,那更是難上加難了。
當然,要挖掘墓地,並不是甚麼難事,不用傑克的幫助,我自己也可做得到的,但是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嚴重的事,傑克是代表着官方的,有他參加,事情便容易進行得多了。
我忙道:“不,等一等,雨只怕就要停了。”
傑克向前指一指,道:“你看,雨只有越來越大,怎麼會停?”
我順着他所指的方向,向前看去,只見強光燈的燈光範圍之內,斜斜的雨絲,編織成為一幅精光閃閃,極其美麗的圖畫。
由於下雨的原故,天色更是陰暗了,在強光燈的照射範圍之外,幾乎是一寸漆黑,甚麼都看不到了。我心中暗歎着一口氣,心想在這樣的情形下,便叫警員開工,似乎也説不過去,我正在猶豫着,考慮是不是要答應傑克的要求時,忽然聽得傑克叫道:“快,快給我強力電筒。”
一個警員忙將一隻強力電筒給了傑克,我心中不免奇怪,道:“中校,你幹甚麼?“
因為傑克對這件事,本來是一點興趣也沒有的,但這時候,面上的神色,卻又十分緊張。
他的雙眼,仍是望着外面,道:“你看不到麼?你看不到外面有東西在移動麼?”
傑克的聲音,在這種情形之下聽來,顯得如此之緊張,以致令人毛髮直豎!
他叫了一聲之後,立即按亮了電筒,電筒的光芒穿過了兩層,向前射去,停在一株樹上,那株樹在風雨之中,微微顫動着。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所謂有東西移動,原來就是這株樹麼?”
傑克面上的神色,十分難以形容,他張口歙着像是要説話,但是卻又説不出話來。這時候,警員都聚在屋子的另一角,只有我和傑克兩人,站在門口。
傑克在呆了片刻之後,又緩緩地轉移着電筒,但是在雨露重重之中,電筒光並達不到多遠的地方,我看他的情形,像是想搜尋甚麼,那分明是他剛才,真的曾看到過甚麼的了。
我沉聲道:“如果你真要看仔細那裏一帶的情形,電筒的光芒是不夠的,何不到警車上去轉動強光燈?”
傑克呆了一呆,居然道:“你説得是。”
他會有這樣的回答,那是頗出我意料之外的,我曾考慮到傑克真的看到過甚麼可怖的東西,當然,在漆黑一寸、煙雨濛濛的情形下,是極可能眼花的。
但是,他拿電筒照不出甚麼名堂來,這時卻又願意接受我的提議,冒雨到警車上去使用強光燈,由此可知他剛才是確確實實地見到了甚麼東西,而絕不是眼花了。
在他向門外跨去的時候,我連忙跟在他的後面,和他一齊出去。
一出門,大雨使向我們身上了下來,我握住了傑克的手臂,卻不料我如此普通的行動,卻令得傑克神經質地跳了起來。
在雨中,我講話必須大聲,我大聲叫道:“傑克,剛才你看到了甚麼?”
在剎那之間,傑克的面色變得驚人地蒼白。
他並不回答我,只是用力摔脱了我的手,發足向前奔了出去。
我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兩人先後鑽進了警車,傑克坐在駕駛位上,撥動了幾個鈕掣,裝在警車車頂上的強光燈開始四面旋轉了起來。
我看到傑克的面色,在蒼白之中,還帶有青色,我從來未曾看到過這個剛愎自用的人,現出過如此緊張的神色來。
他的視線,隨着強光燈的轉動而轉動着,我也跟着他向強光照射得到的地方看去。
強光可以射得很遠,我和他兩人,卻向遠處看着,誰也沒有注意近處,我則不斷在向他問着:“你看到了甚麼,你看到了甚麼?”
傑克並不回答,直到強光燈轉了好幾轉,我才不再向前看去,因為燈光所及之處,除了一塊塊的石碑,一株株在風雨中瑟縮的樹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可是就在我收回目光之際,我看到了近處。
那輛警車停在離那一排五個墓穴,只不過十來碼之處,而發掘工作開始之後不久,就因為下雨而停了下來,我清楚記得,第一個墓穴,也只不過被掘開了少許而已,但這時,我卻看到第一個墓穴,是一個深深的洞!我一看到了這等情形,不由自主地,自喉間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來,那大概是人在驚恐之餘,所必然會發出的呻吟聲。
同時,我的手緊緊地抓住了可以抓到的東西,尖聲道:“傑克,你看那墓穴。”
傑克本來還在順着強光燈所發出的光線向前望去的,聽得我一叫,他便低下頭來。而他一低下頭來,也看到了那個墓穴。
他的面色更蒼白了,而他也發出了一下那種像是呻吟的怪聲。
那個墓穴,這時是一個深洞,究竟有多深,我們都不知道,看來像是可以直通地獄一樣。傑克的雙手發着抖,顫聲道:“老天,我是真的看到,真的看到那東西……那怪物的!”
我給傑克的話,弄得毛髮直豎!
那已成為深洞的墓穴,再加上傑克的話,這一切,都證明陳天遠教授的推斷,已成為事實了。一種巨大的恐怖感,像山一樣,像狂潮一樣地向我壓來。這是不可知的恐怖,也是真正的恐怖。
如果你知道即將發生的是甚麼事情,那你是一定不會有這種恐懼感的,但這時,究竟會有甚麼事情發生,我卻不知道!
我感到舌根麻木,我笨拙地問了一句已問過了幾十次的話:“你看到了甚麼?”
傑克道:“我不能説,我……無法説!”
我轉過頭去望着他,只見他面上的肌肉,在不斷地抽搐着。
也就在我轉頭望向傑克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傑克的眼中,又現出了難以形容的懼色,接着,他以快得出奇的手法拔出槍來,向前轟擊。
“砰砰砰砰”一連響了六響,他仍然不斷地在扳着槍機,子彈早已射完了,他扳重槍機的結果,只是不斷髮出“克列”、“克列”的聲音。
在寂靜的雨夜,在只有“沙沙”雨聲的境地之中,那六下槍響所引起的迴響是極其驚人的,在墓地看守員屋中的警員,一起衝了出來。
而由於傑克拔槍,射擊的動作實在太快了,而且當第一顆子彈穿破車窗而出的時候,窗上的玻璃已碎裂不堪,無法再透過它而看到外面的東西。
我明知傑克絕不是胡亂發槍的,他一定是在我轉頭望向他的時候,又看到了甚麼,所以了突然拔槍向外轟擊的,可恨我在那時,竟因為轉頭向他望去,而未曾看到他所看到的東西。
而如果在那一剎間,我不是轉過頭去的話,我是一定可以和他一樣,看到那令他一見,便猛地拔槍的東西的。
當警員奔到警車旁邊之際,傑克仍然在板動着槍機,我伸手在他的腕際,重重地敲擊了一下,他五指一鬆,手中的槍落了下來。
他也不去拾槍,卻徒然踏下了油門,警車引擎一聲怪吼,車子像是受了驚的野馬一樣,突然向上,猛地跳了起來。
他和我兩人的身子,一起彈了起來,我大叫道:“你瘋了麼?”
我一面叫,一面用力踏下煞車掣。車子發出了一下難聽之極的怪叫聲,停了下來,但已經向前衝出了幾碼,也就是説,離那個墓穴更近了。
在那樣近的距離,我們都看到了那個墓穴變得多麼深,縱使不是通向地獄,也是一眼望不到底。
傑克推開了車門,跳了出去,我也跟着躍出了車子,傑克給大雨一淋,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只見他徒然一呆,大聲喝道:“列隊!”
奔出來的警員,根本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但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可以在他們高級長官反常的面色上,看出事態的嚴重性來,他們站立成了一行。
傑克叫了一口令之後,喘了一口氣,又道:“領隊儘快帶領全隊離開!”
那領隊的警官答應了一聲,全隊警員都已上了警車,傑克回過頭來,道:“衞斯理,快走吧。”
傑克這時,分明已恢復了正常,他要我快走,自然也是好意。
但是我卻不接受他的好意,我只是道:“這裏一定已經有了甚麼反常的怪事,我不走,我要弄個明白才走。你先走吧。”傑克指着那個墓穴道:“你,你還嫌不夠明白麼?”
我道:“我知道,陳天遠的預言已實現了,那……些……殉職的人,果然成了怪物,可是那種怪物是甚麼樣的,我還未見到!”
傑克尖聲道:“上帝保佑,別讓第二個人見到,千萬別讓第二個人見到。”
我大聲道:“我不但要見到它,而且還要消滅它,我不能明知他們的危險性而讓它們存在,你可知道,陳教授曾預言他們的體積,會不斷長大,直到難以想像的龐大麼?“
傑克不再説甚麼,只是喃喃地道:“算你對!”
他一面講,一面已向警車上跳去,高叫道:“開車!”警車吼叫着連同強光燈,一起向後退去。
傑克在車上還叫道:“不要逞英雄了,快上車來,和我一起退卻,你怎能和超自然的……東西作對?”
如果説是固執,我可以算是最固執的人了,我搖着頭,道:“不,我不來了,我見過一切古怪的東西,有許多是人們根本難以想像的,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獨享看到怪物的樂趣!”
傑克從警車中探出頭來,雨點撒在他的臉上,使得他蒼白的臉,看來就像是一個怪物。
他沒有再説甚麼,只是搖了搖頭。警車一直向後退去,倏地轉過了頭,便已經疾馳出墳場去了。
警車才一離去,整個墳場之中,變得死一樣的寂靜,和漆一樣地黑。
我的身子早已被而水濕透了,我感到一陣陣的寒意,像是帶着千萬根刺針一樣地利入我的體內,我連忙返到了那間小屋子中。
小屋子中是有電燈的,我直到自己置身在光亮下面,才略為鬆了一口氣。
我向前一眨也不眨眼地望着,前面除了雨點在黑暗之中閃着神秘的光芒之外,甚麼也沒有。
約莫過了幾分鐘,在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先生,究竟是甚麼事情?”
那聲音突如其來,將我嚇了老大一跳,我陡地轉過身來,只見在我面前,站着一個灰衣老者,滿面皺紋。他當然不是甚麼怪物,而只是這座墳場的管理人,只不過他一直不出聲,忽然講了一句話,所以才令得我突然吃了一大驚而已。
他望着我,善意地笑了一笑,道:“先生,你不必害怕的,我在這裏已經十多年了,夜晚只有我一個人睡在這裏,剛開始幾晚,只覺得到處都是怪聲,時間一久,也就根本不害怕了!”
我一直自認為一個十分膽大的人,但這時,我的面色,我面上的神情,一定也顯得十分異樣,要不然那老者也不會這樣安慰我的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道:“我倒不是害怕,只不過我覺得如今的情形“
我講到這裏,便決定不再講下去,因為我如果向那老者講出,在眾多的墓穴中,有一個已變成了一個極深的洞穴的時候,我想那老者一定會禁受不住的。
所以,我的話只講到了一半,便停了下來。
那老者又笑了笑,道:“喝一杯熱茶吧,你會覺得好一點的。”
他一面説,一面已準備轉過身去,在他身後,一隻小小的電爐上,正有一壺水在沸騰。可是也就在此際,突然間,他的身子變得僵硬了。
而在那一剎間,我的身子也變得難以動彈了起來。
我並不知道那位墳場管理人是看到了甚麼而突然之間身子僵硬的,而我之所以在那一瞬間呆住了不能動,那全是因為他面上神情的緣故。
我從來未曾看到過一個人的面上,現出過如此恐怖的神情來的。
那老者的臉上,本來是滿面皺紋的,但倏忽之間,皺紋完全不見了,代之以一根一根的青筋,而他的眼眶,像是想將他的眼珠硬生生地擠出來一樣,他的口張得那麼大,使他的口唇完全不見了,而他的手指,卻奇怪地蜷曲着,不知是甚麼用意。
我敢説,我被對方那種駭然欲絕的神情所鎮懾而發呆,至多也不會超過二十秒鐘的時間,我立即轉過頭去。可是當我轉過頭來,面對着窗子之際,我卻已經甚麼也看不到了。
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扇窗子已被打開了這扇窗子剛才肯定是關閉着的,因為剛才我曾目不轉睛地透過窗子,注視着窗外。
雨點斜斜地由洞開着的窗子之中打了進來,落在靠窗而放的一張桌子上。從桌面受雨點濕潤的程度來看,那窗子的打開,正是二十秒鐘之前的事。
我連忙踏前一步,雙手按在窗子上,將身子探出窗外去,可是窗子外面,仍然十分平靜,甚麼也沒有,和以前一樣。
我正想奪門而出,但是我的身後,已傳來了“砰”地一聲響。我連忙轉過身去看時,只見那老者已經倒在地上,他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窗外,仍然不斷地抖着,他張大着口,像是想講些甚麼,可是卻已沒有力道將話講出來了。
一看這情形,就可以知道他是因為驚駭過度,而心臟病發作。
我只得走向前去,將他扶了起來,他喉間“咯咯”作聲,我將他放在椅子上,問道:“你看到了甚麼?你究竟看到了甚麼?”
我連問了好幾遍,他並沒有回答我,只不過他的臉上,竟現出了一種十分滑稽的神情來:我一鬆手,他的頭靠在椅背上,已不動了。
我心中的寒意更甚,我呆了片刻,在考慮我是不是應該退出,離開這裏如果不是當時的情形,實在太過可怖的話,我是絕不會想到這一點的。
我知道那老者的死因,他一定是看到了甚麼,而他所看到的東西,一定也就是傑克所曾看到的。
那東西出現了兩次,只不過兩次我都恰好揹着“它”,所以才沒有看到。
“它”既然已出現了兩次,當然會出現第三次的,我難道就此離開去麼?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抓了一根鐵枝在手,然後,我背靠牆而立,注視着前面。
小屋子的燈光,似乎格外地昏黃,但是當那燈光照在已死的管理員面上之際,卻又嫌它太強烈了,我緊握着鐵枝的手在冒汗,我屏息靜氣地等着,等着那種不可知的怪物的出現。
然而那種怪物並不出現,窗外依然是漆黑的一團,除了雨水的閃光之外,我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覺得雙腳麻木,我拖過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就在我坐下之後不久,我覺得似乎有甚麼東西,跌在我的頭上,我抬頭向上看去,只看到小屋天花板上的白堊,正在紛紛下墮。
同時,在沙沙的雨聲之中,我也聽到了一種不應該屬於雨聲的怪聲,那種聲音越來越響,而小屋的整個天花板,似乎也在岌岌動搖。
我想奪門而出,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卻竟難以移動,我仍坐在椅子上,仰頭向上望着。天花板上的白堊,落得更急,突然之間,一大片石灰磚屑木片和碎瓦,跌了下來,天花板上已出現了一個大洞。
可以想得到,那個大洞是直穿屋頂的,因為若不是直通屋頂,就不會有瓦片跌下來了。
可是我卻不能由那個大洞看到天空,而且,那有一方圓的洞中,也沒有雨點進來。小屋中的燈光還沒熄,我的頭也一直仰着,我看到有一種暗紅色的東西,正堵着那個洞。
那種暗紅色的東西是半透明的,看來像是一塊櫻桃軟凍。但是那種紅色,卻帶有濃厚的血腥味,使人看了,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