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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夜闖少林

    幾聲暮鼓響過寂靜雄挺的少室峰。

    沉沉夜色,遮隱了少室峰下一片蒼密的松林。

    忽然,闖出來一個黑紗蒙面,背插長劍,疾服勁裝的夜行人,他略一張望,直向少室峰北麓的五老峰下奔去。奔行身法,異常快速,片刻間已有數里之遙,到了一座宏偉的廟宇前面。

    抬頭望那橫盯上“少林寺”三個斗大的金字,不禁由心底泛上來一股寒意。這座名聞天下的寺院,數百年來,一直震懾武林,凡是江湖道上的人物,無不敬懼萬分。

    那夜行人雖然用黑紗把臉蒙著,但仍無法掩飾住他慌恐焦急之態,不停地搓著雙手,舉止十分不安。突然,他停住了互搓雙手,翻腕摸摸背上的長劍,縱身一躍,忽的凌空而起,落在那紅色圍牆上面。但見一片連綿的屋脊,既沒有巡更值夜的僧人,亦不見一處燈火,這座震懾天下武林的名剎,竟是毫無一點戒備。

    他飄身由圍牆躍落實地,施出“蜻蜒三點水”的輕功提縱身法,一連三個急躍,橫渡過五六丈寬的前院,緊接著兩手一抖,身子憑空拔起一丈二三尺高,輕輕飄飄落在屋面上。在他想來,威名滿天下的少林彈院,戒備之嚴,定然如龍潭虎穴一般,前院既無埋伏,二進院中,必當有守值增人,是以在躍上屋面之後,時伏下身子,借屋脊掩護,向下探望。

    哪知事情卻大出他意料之外,二進院中,仍然是看不到一個巡值僧人。一陣夜風吹襲,送來幽幽花香,原來這二進院中,種滿了花樹,夜色中雖然看不清那繽紛花色,但聞那不同的花香氣味,已可知院中所種花樹,包括了各式各樣。

    那夜行人伏在屋面上久久不見有巡值僧人出現,暗自忖道:我既已冒死入寺,豈能這樣畏首畏尾?

    心念一轉,豪氣忽發,身躍下屋面,沿著那白石鋪成的甬道,向前走去。要知嵩山少林寺為天下有數大寺之一,殿院重疊,不下千間。

    夜行人在寺中穿行了頓飯工夫之久,遍歷了數重大殿,始終未遇上攔路僧人,不禁膽氣又壯了許多。驀然聞沙三聲清越的鐘鼓,由後院傳來,餘音盪漾,直傳出數里之外,隱隱可聞那群山回鳴之聲。

    他忽然警覺到停留在寺中的時間已經不少,再有一個更次,寺中僧人就要起身做早課了,可是,他此來欲尋的“藏經閣”還沒有找出一點眉目,不禁心中躁急起來。這時,他正停身在二重大殿下面,抬頭看去,只見殿門前面分立著兩個雕龍木柱,心中忽的一動,暗道:這大殿足足有四丈以上高低,我借門前木柱之力,爬上殿脊,也許能看出“藏經閣”的所在。

    他想到之後,立時就做,手足並用,片刻之間爬上殿脊。

    放眼望去,夜色中盡都是綿連的房舍,哪裡能分辨出“藏經閣”所在之處,心中大感失望。忽然一陣勁急的山風吹過,只吹得松嘯竹搖,一片籟籟之聲,枝葉搖擺之間,數十丈外,忽現出一盞紅燈。原來那盞紅燈被幾株巨松的密茂技葉遮去,擋住視線,如非這一陣狂勁的幽風吹拂松枝,便無法看得出來。

    他無暇多作思慮,牢記了那出現紅燈的方向,躍下殿脊,直對那出現紅燈之處走去。雖然遇上很多房舍庭院的阻擋,但仍能把握著方向不錯。

    走了約一盞熱茶工夫,越過十幾重的庭院,果然看見一棟松樹頂端,高挑著一盞紅燈,在山風中不停搖擺。細看那紅燈之下,竟是一個獨院,翠竹環繞著一座靜室,雙門大開,屋中高燃著兩支松油火燭,中間放一張長方形的供案。

    壁間掛著一個盆膝而坐的老僧畫像,供案上有一個尺許高低的玉鼎,鼎中檀香高燒,一片煙雲,繚繞滿室,供案左右,對坐著兩個小沙彌,合掌閉目,項掛串珠,穿著一色的灰白袈裟。那兩個靜坐的小沙彌,似是聞得異聲,倏然抬頭,四隻眼睛一齊向那勁裝夜行人停身之處投注過去,不知兩人是否發現了那勁裝夜行人,一顧之間,又閉上了眼睛,緩緩垂下頭去。

    勁裝夜行人只覺兩個小沙彌在抬頭探望之際,眼神湛湛,分明都身具上乘內功,不禁心頭一驚,暗道:傳說少林寺武學博奧,數百年來一直領袖武林,看來當真不錯,單看那兩個小沙彌的逼人眼神,內功已似在我之上,何況這寺中還另有無數高僧,看來我那盜取“達摩易筋經”的心願,只怕萬難成功,今宵既尚未遇人攔擊,還不如早些退出的好。

    他剛剛轉過身子,突然由心底泛上一陣羞愧之感,暗自責道:“徐元平啊!徐元平,大丈夫縱然粉身碎骨,亦不該如此畏縮不前,何況,那冊《達摩易筋經》……”

    一個悲慘的回憶,閃掠過他的腦際,兩滴淚珠,奪眶而出。悲慘的往事,又激起他盜取《達摩易筋經》的雄心。繞過那翠竹環繞的靜室,向前走去。他雖不知那靜室之中住的是什麼人?但他猜想出必是寺中地位極高的僧人,乃極小心屏息繞過。

    靜室後面,又是一列廂房,外面是一道長長的走廊。他踏著鋪地紅磚,沿長廊向前走去。

    一陣微風,送過來襲人花氣,轉臉向廊外望去,但見數丈外有一座青石砌成的樓閣,兩旁種滿花木,中間是一道白石級梯。突然,他目光觸到樓閣上的匾額,不禁一陣驚喜。原來那屹立在數丈外的高樓,正是他急欲尋找的“藏經閣”。

    一陣驚喜過後,心情又平復下來,看四周一片寂靜,仍不見巡值僧人,動中疑慮頓起,想道:武林傳說“藏經閣”乃是少林寺中最為重要的禁地,放置著少林派七十二種絕藝拳譜,既是這等要禁之地,怎的竟不見有人防守……

    這心念在他腦際一掠而過,另一個強烈的心願,沸騰起他滿腔熱血,也消除了他胸中的疑慮,兩個飛躍,已到那樓閣石級之前。藏經閣所有的門窗,都緊緊的閉著,匾額下一塊小木牌,用紅筆寫著“藏經重地,不得擅入。”

    他微一猶豫,翻腕拔出背上長劍,正待破門而入,突然身後響起一聲低沉的佛號,道:

    “施主劍下留情,佛門重地,豈可隨便破壞?”

    徐元平轉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軀修長的老僧,站在數尺遠處,披月白袈裟,頸上掛著一串念珠,雖然生的慈眉善目,但神情卻十分嚴肅,湛湛眼神,有如冷電暴射,逼視在他臉上。

    徐元平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一時愣在當地,答不上話。但聞那老僧輕輕一聲嘆息,道:

    “佛門廣大,善恕十惡,老僧已三十年未和人動過手了……”

    他臉色漸轉緩和,略一沉思,接道:“這藏經閣乃是本寺禁區,即是本寺中弟子,亦不能擅自入內,老僧已在我佛面前立過宏願,非至性命攸關,決不和人動手,但這藏經閣又是老僧奉諭監守之地,也許施主是無心至此,快請離此禁區,免老僧左右為難。”

    徐元平看那老和尚臉上滿是仁慈之色,雙目中那種逼人的眼神,亦隱斂不見,心中暗道:

    這老僧這般仁慈,我實不宜使他為難,但那“達摩易筋經”,我又是非要到手不可,難道真的就此退走……

    他想來思去,一時間難定得主意。

    但見那老和尚淡淡一笑道:“是了,江湖之上,素有不分勝負不罷手的規矩,施主既敢入少林寺來,想必是武林高人,老僧幾句善言,自難使施主心服……”

    他撿起一枚松針,笑道:“江湖上都說我們少林寺中武功,走剛猛的路子,所謂外門功夫……”話至此處,突然左手把垂在胸前的一串楠木念珠高高舉起,右手將松針緩緩向一粒念珠刺去,但見那松針慢慢深入,瞬息間對穿而過。

    要知佛門念珠多用極老的楠木製成,堅比金鐵,那老僧能用一枚松針,把它洞穿,如非有極高的內家氣功,決難辦到。

    只見那老和尚微微一笑,接道:“這松針透木之學,卻屬於一種內家氣功,施主如亦能照老僧所為辦法,我當立即辭去這藏經閣監守之職,要是施主甘願謙讓,那就請趕快退離此處,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施生請三思老僧之言。”說罷,合掌垂目,臉色忽變肅穆。

    徐元平目睹老僧松針透木氣功,心知對方武功比自己高出太多,今宵盜書之事,決難如願,暗道:我既找出這藏經閣的所在,又何必急在一時,少林寺中又毫無戒備,今宵縱然不能如願,何妨明夜再來?哼!我非得把那《達摩易筋經》取到手中不可,我要練成天下無雙的絕藝……

    他想到得意之處,不自禁揚了揚劍眉,抬頭望了“藏經閣”兩眼,轉身急奔而去。

    但聞身後傳來那老僧長長的嘆息,道:“因果輪迴轉,皆在一念問,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徐元平收住腳步,轉身望去,只見那老僧站立在夜色中,雙手拿著項下念珠,一動不動,衣服飄飄,容貌莊嚴,不自主油然生敬。

    他呆看了一陣,才轉身向前走去。經過攔路長廊,是一條三尺寬窄的小路,松竹夾道,白石鋪地,徐元平陡然加快腳步,瞬息間走到盡處。

    前面是一條廣闊的大道,他停住步,仰臉看看天色,正待辨別方向出寺,突聽不遠處一株巨樹後傳出來一聲冷笑,道:“這位施主好大的興致,深更半夜之間,還肯駕臨我們這少林寺中觀光,不過,你來有路,去時卻無門了!”

    語音甫住,驀然風動,但見人影一閃,眼前現出高大的僧人,穿灰色僧袍,橫攔路前。

    徐元平看對方赤手空拳,也不拔劍,傲然道:“這少林寺是名聞天下的古剎,又不禁香客朝山,哼!為什麼我就不能來寺中看看?”他自認這幾句話十分有理,所以說的理直氣壯。

    那高大和尚冷漠一笑道:“施主話雖不錯,但未免太過牽強,既是朝山進香客人,就該白晝入寺,像這等夜深人靜之時,施主勁裝佩劍,滿殿遊走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他仰臉望天,一聲輕笑,又道:“凡是在江湖上行走的武林朋友,大概都知道少林寺中規矩,來時容易去時難,施主既敢夤夜闖入寺來,想必身負絕學,有恃無恐了。”

    要知少林寺自經達摩祖師開山授藝,創立少林派後,一直領袖著天下武林,江湖上一提起少林寺,無不敬畏。

    少林寺中僧侶,不但得格守佛門清規,而且還得受少林派森嚴的戒律約束,凡能離寺行腳的和尚,不但武功要入爐火純青之境,且多是寺中老一輩的有道高僧,一般修行不夠,武功不高的和尚,根本難以離寺一步。

    徐元平看攔路僧人,神態高傲,不禁心中火起,怒道:“那你要怎麼樣?”

    那和尚笑道:“事情很簡單,如果你自信能闖得出去,那就不妨闖闖。要是自知無力,就快些解除身上寶劍,隨我到羅漢堂,聽候中寺方丈佛論發落。”

    徐元平一揚劍眉,冷笑道:“我既敢進寺,早已把生死置諸度外……”

    那和尚微微一笑道:“施主既有這等豪氣,那就不妨試試少林派武學如何?”

    徐元平不再答話,肩頭晃動,左掌橫臂右掌直擊,一招“雙龍搶珠”,猛攻過去。

    那身軀高大的和尚,看他出手一招威勢奇猛,不禁暗暗一驚,忖道:“無怪這人這等狂妄,敢情是真有幾手。”

    他身軀側轉,右手疾擊,讓過徐元平橫擊左掌,隨手一招“揮塵清談”,猛拂右腕,指風如剪,一閃而到,這一招用的巧妙至極,還手一攻,搶盡先機。

    徐元平被急襲而來的指風逼迫得後退三步,瞬息之間,又揮掌而上,左掌“白雲出岫”、右掌“浪打礁岩”,兩招並進,合一擊出。那身軀高大的和尚,也被他凌厲的反擊之勢迫退了一步,心頭一震,橫裡躍開數尺,暗道:“此人出手招數精奧靈活,似已得名師指點,必是大大有來歷之人……”

    他正想喝問對方師承門派,徐元平已連綿的展開了迅捷的攻勢,雙掌連環擊出,著著逼進,而且招術怪異,很難認出,掌法倏忽之間,他已連續攻出七掌,踢出四腿。在這生死決於頃刻之間,那和尚無暇再喝問對方師承出身,冷哼一聲,雙拳霍地展開還擊,使出少林派中一百零八招“羅漢拳”法,和徐元平展開搏鬥。

    剎那之間,拳風呼呼,足影點點,拳掌交錯,四周風生。那一百零八招“羅漢拳”法,是少林派七十二種絕學之一,拳勢純走的剛猛路子,施展開後,就如鐵錘擊巖,巨斧開山,擊勢甚是嚇人。

    十合之後,那和尚已扳平劣勢,“羅漢拳”法亦進入精奧之境,威勢愈來愈大,拳風越打越強,相形之下徐元平已逐漸被逼落下風。那身軀高大的和尚,本是少林寺中的“戒持院”

    首座三僧之一,法名百行,為少林寺當今四代中百字輩高手,奉派至“戒持院”,專司監管寺中觸犯清規弟子受戒之責,藝業精到,功力深厚。

    他雖然搶得了上風,但一時間卻也無法擊敗對方,兩人力拼了三十合,仍是個不勝不敗之局。原來徐元平在發覺以硬接對方強猛的拳勢難以取勝之後,立時改作遊鬥,以小巧的提縱身法和百行大師過招,竟然支撐到三十個回合以上。

    百行大師一方面震驚對手的高強武功,一方面逐漸動了真火。

    自己在少林寺百字輩師兄弟中,武功成就甚高,素受掌門師尊和諸院長老嘉許,今宵用懷絕學“羅漢拳”和人過招,竟讓別人走到三十回合以上,不禁激起求勝之念。這時,他的“羅漢拳”正施到第四十八式“長眉舒臂”和第五十式的“伏虎降龍”,立時運足真力,連環劈擊出手。

    這兩招本來是“羅漢拳”中精奧之學,再加上他數十年修煉的深厚功力,拳勢擊出,直如浪翻波湧,徐元平早就不敵了,哪裡還能擋得住百行大師這全力一擊,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潛力拳風,直逼過來,不禁心頭大駭,慌忙仰身疾退倒竄而出。

    他應變雖然夠快,但仍被百行大師的拳風餘力擊中,雙足落地之後,仍然站不住樁,一連後退五六步,才站穩身子,只覺內腑一陣血氣翻動,頭暈目眩,心知再打下去,必要傷在對方手中,立時一提丹田真氣,轉身向右面奔去。

    百行大師也不追趕,望著他的背影在轉角處消失。

    徐元平轉過了兩個屋角、停住步喘息一陣,正等飛身上屋。突見廊沿下暗影中出來兩個和尚,他們手裡都握著一柄六尺以上方便鏟,攔住了去路。

    右邊一僧冷笑一聲道:“施主既然敢深夜闖寺,想必已知我們寺中規矩,此刻施主如果心仍不服,不甘願束手就縛,就請快快亮劍動手……”

    徐元平心知免不了一場搏鬥,右腕一翻,背上長劍出鞘,左手劍訣一引,右碗一振,舞起一團耀眼劍花,一出手就是毒辣招術“鳳凰三點頭”,分向兩僧刺去。

    但聞兩增同時一聲怒喝道:“好辣的劍招!”霍然躍身疾退,同時舉鏟殺來,凌厲至極。

    那方便鏟乃是異常沉重的兵刃,徐元平不敢舉劍硬封,縱身閃過,揮劍還擊。他剛才和百行大師動手之時,已嚐了少林武學苦頭,這次動手,絲毫不敢大意,甫一交接,立即施展出身懷絕學三十六招“追風劍”法,劍勢若長江大河,綿綿不絕攻上。

    這套劍法,妙在迅快緊促,每攻一劍後,一招立時相連而至,不讓敵人有緩氣還手之機,當真是步若流水行雲,劍如電閃雷奔。

    兩僧一時之間被他這迅速絕倫的劍招所制,竟自無法還攻。但二僧功力深厚,方便鏟招數又異常精專,雖被徐元平“追風劍”法所制,無法還手,但鏟法使出有如一片光幕護身,雖無反擊之力,但卻足可自保。

    直待徐元平一套“追風劍”法用完,劍勢將變未變之際,雙僧陡然奮起反擊,剎那間鏟影縱橫,呼呼風生,兩合之後,攻守易勢,雙僧已搶回主動,鏟勢若狂風驟雨,著著逼進。

    徐元平又苦撐數合,已覺得難於支持,暗道:我戰死本不足惜,只是盜取那《達摩易筋經》的心願,今生永無實現之日。

    心念一轉,陡生逃走之意,暗運功力,長劍一招“金絲纏腕”,把右面一僧逼退一步,借勢一躍,後退八尺,揮劍一掄,躍上屋面,左手探懷模出一枚燕尾銀梭,只要二僧一追,立時施放暗器。哪知二僧並不追趕,冷笑幾聲又隱入廊下暗影中。

    這時,徐元平心中已瞭然,表面上毫無戒備的少林寺,實則處處有著埋伏暗樁,森嚴無比,要想出寺,尚不知還得闖過幾道攔路暗卡……

    他剛才連經兩番激烈的搏戰,已知少林寺中僧人,個個武功高強,早已失去了制勝信心。

    但他乃生性高傲之人,雖然明知無能闖出寺去,仍不願束手就縛,運氣調息一陣,右手仗劍護身,左手扣著一枚燕尾銀梭,認定出寺方向,施展開輕功,向前奔去。果不出他的意料,少林寺各層殿院之內,早已埋伏了暗樁。

    徐元平剛剛翻越了兩層屋面,突聞一聲朗朗佛號道:“阿彌陀佛,小檀越慢走一步,貧僧等候大駕很久了!”

    但見三僧肩頭晃動,倏忽之間由並排攔路之勢,變成了三面合圍,正中一僧,揮動手中戒刀,獨擋徐元平猛衝之勢,但聞一陣金鐵交鳴之聲,刀劍連相接助,迸發出一片火星。這一招硬接,震開了徐元平護身劍幕,但那和尚也被徐元平全力揮劍的衝擊之勢,震退了兩步,雙方一擊倏分,各自後退數尺。

    只聽那和尚冷笑一聲,道:“小檀越身手不凡,貧僧有幸,會得高人……”陡然欺身直進,揮刀猛劈。

    徐元平這次不再和人硬拼,閃身讓開一擊,劍走輕靈,迅快地刺出三劍,這是“追風劍”

    法中一招絕學,三劍雖是先後出手,但因刺出速度太快,直似三柄劍並擊而出一般。那僧人一時指手不及,仰身一跌後退五尺。

    徐元平正等使開“大鵬雲”身法,逃出三僧的合圍,忽聞兩側二僧齊聲喝道:“好劍法!”兩柄寒光耀目的戒刀,左右合擊刺到。

    徐元平長劍疾舉,一招“野火燒天”化解了兩僧左右夾擊之勢,大喝一聲,左手燕尾銀梭疾向右側一僧前胸刺去。

    如果他此時把左手暗釦銀梭打出,必能傷得一僧,但他想在這等近身相搏之時,使用暗器,不但有欠光明,且將為武林不齒,心念一轉,把暗器當作兵刃施用,疾向一僧點去。

    右側僧人見他左手一舉間,銀光閃閃,不禁吃了一驚,再想收刀封架,已自不及,只得向旁側橫跨兩步,剛好把左側同伴的進擊之路擋住。

    徐元平措勢一躍,從兩僧旁邊掠過,雙腳還未沾地,這時忽覺寒芒電奔,寒風撲面,一片耀眼刀光,迎頭急劈而下。原來那擋守在中間一僧,又躍身攔住去路。

    徐元平身懸空中,無法閃避,只得揮劍一封,刀劍相觸,又是一聲金鐵大震。徐元平雙足未落實地,力道難以用實,被人一刀震退回去三四尺遠。就這一擋之勢,三僧分而復聚,又成了三面合圍之勢,但卻各守方位,不肯進攻。

    徐元平打量了眼前形勢一眼,暗自忖道:“這三僧武功雖都不錯,但如和我單打獨鬥,決攔不住我,可是他們這等各守方位互相策應,我卻不易衝得過去,怎麼想個法子,先亂了他們守助之勢,然後才能闖得過去……”他正在籌思破敵之策,忽聞鐘聲盈耳,連續三聲,嫋嫋餘音末絕,三僧突然揮刀齊進。

    徐元平看三僧一齊出手,不禁大怒,揮劍舞出一圈光幕,封開三僧戒力,施展開“追風劍法”,全力反擊。剎那間,寒光電奔,劍風似輪,力敵三僧,仍然著著搶攻。

    要知徐元平這套追風劍法,乃是武林劍術一絕,只因他對敵經驗不足,無法把這套以快速靈巧飲譽江湖的劍法,威力全部發揮出來。

    此刻在急怒之下,反而減少了顧慮,能夠盡情施展所學,十合之後,三僧已相形見絀,被他靈迅的劍招,迫得只餘下招架之力。他見三僧漸落下風,不覺心頭大喜,精神一振,驀然劍演三絕招“風捲殘雲”、“潮泛南海”、“石破天驚”,劍光耀眼生花,三僧一齊後退,徐元平借勢長身一躍,脫圍而出。

    回頭望去,只見三僧站在原地,望著他呆呆出神,不禁微微一笑,暗道:“如果前面攔路的和尚,都和三人一樣,闖出少林寺何難之有?”

    正待放腿奔走,陡聞一個低沉的聲音起自身後,說道:“小檀越的‘追風劍法’,已有了六成火候,自難怪他們攔擋不住。”

    徐元平吃了一驚,振碗一劍,橫掃出手,人卻借勢橫躍五尺。定神向發聲處望去,哪有一點人影,方覺驚異,忽聞身後又一聲低沉的佛號響起,道:“少林寺重重暗卡,一道比一道難闖,小擅越憑仗幾手追風劍法,只怕難出重圍,不如丟下兵刃,隨老衲去見本寺方丈,佛門寬大為懷,決不致難為於你。”

    聽聲辨音,分明就在身後,徐元平這次早有了準備,運集功力,蓄勢相待,對方話音一落,立時翻身一劍刺去。夜色下,只見一個長眉垂目老僧,靜站在屋面之上,合掌肅容,寶像莊嚴,對那迅急凌厲的劍勢,渾如不覺一股,眼看劍鋒將近老僧前胸,仍不見他閃身相避。

    不知是一股什麼力量,促使徐元平陡然收住了刺勢,後退一步,問道:“你為什麼不讓避我的劍勢,哼!你縱然身懷絕學,也不能以血肉之軀,硬擋我這百鍊精鋼的寶劍。”

    但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善惡分野,本系於一念之間,小檀越能在劍鋒觸及老衲胸前之際,突然心回憶轉,放下屠刀,總算於我佛有緣,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徐元平仔細看那老僧,年約古稀開外,兩條白眉足足有寸餘長短,直垂眼瞼,面露微笑,衣袂飄飄,不覺油生敬慕。

    當下橫劍躬身說道:“多謝老師父指點迷途,但如要晚輩棄劍受縛,恕難遵辦。”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這麼說來,小檀越是定要考較老衲的武功了?”

    徐元平道:“晚輩雖有棄劍受縛之心,卻不願損及師門威名,說不得只好斗膽求教老師父幾招絕學,只要老師父能在十合內勝得了我,晚輩這時就甘願棄劍認輸,隨同老師父去見貴寺方丈,負荊請罪。”

    那老僧突然一聳垂遮眼瞳的白眉,笑道:“十合太多,老衲縱然勝得,也將落個以老欺小之名,小擅越不妨以你那馳譽武林的追風劍法,向老衲下手,只要你逼得我兩腳移動半步,不但算作勝了老衲,而且老衲索性拼受掌門方丈一頓責罰,送你出寺。”

    徐元平只聽得呆了一呆,忖道:你縱然身懷絕學,也不能這等託大,我就不信你能以血肉之軀,硬擋這百練精鋼的寶劍!當下朗聲說道:“老師父乃德高望重之人,須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武林之中最重信諾二字!”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佛門弟子,不打誑語,小擅越儘管出手就是。”說罷,緩緩閉上雙目。

    徐元平冷哼了一聲道:“恭敬不如從命,老師父恕晚輩放肆了!”

    徐元平健腕一翻,劍光閃閃,當胸刺去。

    但聞那老僧低喧一聲佛號,上身微微一側,徐元平寶劍掠著僧袍刺空,不但雙足未動,就是緊閉的眼睛也未睜開一下。

    徐元平驚駭的收劍疾退,怔在當地。

    只聽低沉笑聲盈耳,老和尚緩緩開口說道:“小檀越不必擔心,老衲決不還手。”

    兩句話又激起了徐元平好勝之心,欺身而上,揮劍橫斬,攔腰掃去。

    老和尚突然仰身倒臥,霜鋒掠腹而過。

    徐元平這一劍用足了勁力,劍勢落空,身不由主的向右一傾,只覺微風拂面而過,一塊蒙面黑紗,已被那老僧取下,就在這一剎那間,那老僧已避開劍勢,挺身而起,靈快絕倫,間不容髮。

    徐元平一連兩劍未中,反被人摘下蒙面黑紗,不覺動了真火,大喝一聲,揮劍猛攻,倏忽間連續擊出五劍。

    這五劍不但迅若雷奔,而且橫斬直劈,勢道各自不同,如果腳不離地,想把這五劍避開,實是不太容易之事。

    但見那老僧身若風舞柳楊一般,左搖右擺,忽而仰臥,忽而側伏,竟然腳不離方寸之地方,把五劍一齊避開。

    徐元平長嘆一聲,投棄了手中寶劍,道:“老師父一身武功,果是罕聞罕見,晚輩甘願棄劍就縛,和老師父一同去見貴寺方丈。”

    白眉老僧並沒有立刻回答徐元平的話,只見一雙湛湛眼神凝注在他臉上,良久,才輕輕嘆息一聲,道:“小檀越言行品貌,似都非綠林中人,夜入少林寺,定非無因而來,不知能否據實相告老衲?”

    徐元平傲然一笑,道:“晚輩不敢以謊言相欺,夜入貴寺,是想暫借貴派的《達摩易筋經》瞧瞧。”

    白眉老僧身子微微一顫,道:“少林寺有七十二種絕技拳譜,哪一種都是實用之學,為什麼你單單要借那《達摩易筋經》呢?”

    徐元平道:“晚輩因身負血海沉冤,仇人武功又絕世無匹,我相信少林寺七十二種絕技,只怕未必能制服對方。”

    白眉老僧微微一笑,道:“少林七十二種絕技,你如能通達一半,當今武林,相信已無人能望你項背了……”他忽然嘆口氣,又道:“不過人生有限,歲月幾何,要以有限的生命,去學數十種大不相同的武功,實非可能之事,本寺自我達摩師祖手創迄今,已歷三十一代掌門,弟子人數逾萬,但卻無一人能學得少林寺七十二種絕技半數,縱然耗盡一生精力,也難償此心願。”

    徐元平聽他不提相約之事帶自己去見掌門方丈,大談起少林寺七十二種絕技,心中甚感奇怪,正待開口相詢,那白眉老僧又搶先說道:“小檀越不取少林寺七十二種實用絕技拳譜,卻選擇了《達摩易筋經》上乘內功的進修秘本,想來定已受到高人指示,不過,《達摩易筋經》秘本是本寺鎮山三寶之一,別說小檀越無能取得,就是你僥倖到手,但也難逃少林高手苦追,茲事體大,連本寺掌門方丈也擔受不起,必將傾盡全力追回。何況《達摩易筋經》上記載之學,盡都是極難修為的上乘內功,字字含意博大,小檀越縱然學博古今,也非一朝一夕能予瞭然,要是沒有通達此中法門的高人指點,只怕十年窮究,也難有成!”微微一頓,又道:“據老衲所知,當今之世,只有一個人通達此學,小檀越如能得他指點,一年內可窺門徑,三年內可望盡得《達摩易筋經》中奧秘。”

    徐元平聽得雙目圓睜,道:“那人現在何處?敬請老師父大發慈悲,指示一條明路,晚輩定當虔誠相求那位老前輩憐憫門下……”

    一幕淒涼悲慘的往事,又從他腦際中閃掠而過,想到忿恨之處,不禁咬牙作聲,熱淚奪眶而出,撲身跪拜下去。

    白眉老僧慈愛和祥的臉上,忽然間泛上黯然之色,嘆道:“此人仍老衲同門師兄,才華絕世,豪氣干雲,只因一念之差,觸犯本門清規,先師一怒之下,把他囚入寺中,歲月匆匆,已滿一甲子之久,先師早已證道還因,歸登極樂,可是老衲這位師兄,仍被囚禁在寺內一處幽靜的庭院之中。”

    “在他初受囚禁之日,老衲曾許下相救諾言,為此一諾,害得我晚證佛果十年,小檀越如肯伸手相助,解脫他終身囚禁之苦,然後再求他指點你修為《達摩易筋經》上乘內功秘訣,既可償你之志,也可替老衲完成一樁未了心願。”

    徐元平一拜起身,道:“此乃晚輩素願,當不惜粉身碎骨以赴,只是以晚輩這點微末武學,如何救得了他,尚望老師父再指點一二。”

    白眉老和尚喟然一嘆道:“家師圓寂之後,已無人是他的敵手,別說區區幾間瓦舍,就是銅牆鐵壁也困他不住,但那囚室門上,因貼有家師親筆硃諭,是以他不敢破門而出,只要小擅越揭去門上硃諭,即可還他自由之身。

    不過老衲先要把話說明,我那師兄生性冷傲異常,六十四年囚居歲月,不知他是否已有改變,他肯不肯傳授你《達摩易筋經》的口訣法門,很難預測,如果他執意不肯,老衲也難強他,不過,你能替我償了這件心願,老衲當多留世間幾年,傳授你五種少林絕技,只要你能學有所成,雖未必能稱霸武林,睥睨江湖,但就當今之世而論,能和你頡頑的高手,也難選得幾人,此事雖為老衲萬難的心願,但卻不敢勸小檀越勉力其難,應允與否,尚請自決。”

    徐元平道:“晚輩得蒙賜示,已是感銘難忘,至於那位老師父肯否傳授我的武功,自然要看晚輩的緣份造化,豈能怪得禪師。”

    白眉老僧微微一笑,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小擅越由此向正北一行約三百丈,即可看見三盞高桃紅燈,那是本院僧眾受戒的‘戒持院’,就在‘戒持院’左側十丈左右之處,有一座滿種翠竹的院落,凡是本寺僧人,一律嚴禁入內,小檀越只要一進那座院落,就算到了安全之區,至於你進入院中的後果如何?便要看你的造化了……”

    徐元平伏身撿起寶劍,躬身一禮,道:“多謝老師父指示迷途,日後晚輩如能洗雪得血海沉冤,皆是老師父一番恩賜。”

    說罷,轉身疾向正北方奔去。但聞衣袂飄風之聲,那白眉老僧突然凌空而起搶在徐元平前面,回身攔住去路道:“你在去路之上,可能要遇上幾道阻攔,你那套‘追風劍’法,雖然是馳名江湖的劍術,但如想闖過少林寺伏樁攔截,只怕未必能夠,老衲指示你二式劍招,必要時,不妨施用出手,但卻不準傷人。”

    說罷,取過徐元平手中寶劍,口中講解要訣,手中以式相接。徐元平本是極為聰明之人,片刻之間,已然領悟,接過寶劍又躬身一個長揖,霍然轉身,急奔而去。

    他心中急於尋得那座靜院,一遇攔阻,立時以那白眉老僧相授的二招劍式克敵,果然劍勢非凡,威力奇大,攔路僧人甫一出手,立時被他奇奧的劍勢逼開,一連被他闖過四道攔阻,到了“戒持院”邊。

    徐元平抬頭望去,只見三盞紅燈並掛在一座高大的門楣之上,分寫著‘戒持院’三個大字,向左望去,那星星微光之下,果然見竹葉搖動,心頭一喜,仗劍幾個飛躍,疾進了四五丈遠。

    忽聞沉喝如雷,起自身後,道:“什麼人敢闖禁區?……”

    那聲音起在數丈之外,但禁區兩字出口之時,已到了徐元平的身後,但憑這等快速絕倫的身法,已可知來人武功,高不可測。

    這時,徐元平距那靜院尚有兩丈左右,聽那沉喝之聲,來若流矢,倏忽之間,已到了身後,不覺心頭大駭,雙足一登,凌空而起,直向那靜院之中飛去。同時揮劍一招“犀牛望月”,反臂刺去。但聞來人一聲怒喝道:“撒手。”

    一股奇大銳力,隨聲擊到,徐元平突覺握劍右肘一麻。寶劍脫手飛出,懸空的身子,也吃那強勁潛力震得向下疾落。來人一擊之勢,力道強勁至極,徐元平還未轉過頭,身子已然摔在地上。他身雖被人凌空震落,但因對方旨在擊落他手中兵刃,並未傷到他身體,迅快的幾個翻滾,到了那靜院圍牆旁邊,匆急之間,頓忘利害,猛一提丹田真氣,拔躍而起。

    只聽來人沉聲喝道:“小擅越還不停步,當真是要找死嗎?”右手揮處,掌風直逼過來。

    徐元平的身子,已躍飛起一丈多高,如不硬接對方這一記劈空掌力,只有使用“千斤墜”的身法,把躍起的身子,沉落實地,否則,只有拼接對方這雄渾的一擊。

    兩種極不相同的念頭,同時在他腦際閃過,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躍落那靜院的機會,雖然,這機會充滿著死亡的危險。在這迫急的一剎那間,他選擇了死亡的冒險,雙掌運足生平之力,平胸推出,疾向那排空而來的掌風迎去。

    這是一次極不公平的硬拼,雙方功力懸殊,如卵擊石,徐元平只覺對方劈來力道有如排山倒海一般,直壓而下,但感心頭一震,如受雷擊,耳際轟然作響,全身氣血翻動,噴出一口鮮血,昏迷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他忽然感覺一陣寒意,睜眼看時,天色已經大亮,全身衣服都被晨露浸溼。他長長吁一口氣,挺身坐了起來,仰臉看著天上幾片浮動的白雲。

    呆呆出神,周圍的環境,對他是那樣陌生,但聞晨風拂動滿院翠竹,發出沙沙的響聲。

    他舉手拍拍自己的腦袋,儘量想回憶起這是怎麼回事,可是,腦際宛如一張空洞的白紙,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掙扎著站起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兩步,頭頂上像壓著一塊千斤鐵塊,痠軟的雙腿極難支持這沉重的負荷,他不得不借助那挺生的翠竹之力,兩手交替的扶著竹子,緩緩的移動著身軀。

    太陽爬過了圍牆,金黃的光芒照著他前胸一片紫紅的凝血,閃閃生光,他伸手撫摸上下胸前的血跡,茫然一笑,閉上眼睛。

    他本是有著很好內功基礎的人,運氣調息的方法,早已成為本能,雖然他已失去記憶能力,忘記了過去一切的事務,但傷勢並不致命,只是被對方強勁的掌力,震傷了大腦、內腑,全身各處血脈尚能正常循環,是故一經靜坐,不知不覺間運氣行功起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忽聽一聲沉重的嘆息之聲,傳入耳際。徐元平霍然站起身子,轉頭向後望去,只見數丈外翠竹林中,有一座三間大小的破落瓦舍,兩扇房門,緊緊的關閉著,牆壁雖是用上等的大青磚砌成,但因年久未經打掃,看上去斑痕累累,十分淒涼,但那沉重的嘆息之聲,就由那兩間瓦舍之中傳出來。

    徐元平經過一段時間調息之後,精神已好轉不少,雖然舉步仍甚艱難。但已不似剛才一般,必須要扶著竹子才能走路。

    他渾然的走向那兩間瓦舍門前,只見一張黃底朱字的封條,橫貼在兩扇黑漆剝落的門上。

    那封條久經風吹日曬,上面的字跡,早已無法辨認,其實他腦際中一片空白,智力記憶均未恢復,縱然字跡清晰,也是看不出寫的什麼。

    如果他像往常一樣清醒的話,只怕很難鼓起勇氣撕去那橫貼門上的封條,因為他去思慮到極難預測的後果……

    但此刻他卻是毫無顧慮,渾渾噩噩的舉手撕去了門上的封條,隨手丟在地上。雙手加力,猛向那緊閉的房門推去,但聞砰然一聲,兩扇木門應手碎裂,原來那木門經過數十年風雨侵蝕,早已腐朽。

    他毫不猶豫的昂然入室,一陣積塵落下,撒了他滿臉滿身。徐元平用衣袖揮去臉上塵土,打量室中佈設,只見屋頂壁角之處,蛛網繚繞,到處積塵,似乎是久無人住。

    忽然兩道冷電般的光華,一閃而逝,轉頭望去,只見一個鬚髮蒼然,垂掩全身的怪人,盤膝坐在幽室一角的木榻之上,長垂的雪髯皓髮之下,隱隱現露出灰袍衣角。他愕然地望了那怪人一陣,緩步向那木榻走去。

    那怪人陡然睜開眼睛,兩道冷電般的神光,由垂臉白髮中射出,那眼神之中似是含蘊了無比的威力,看得人油生寒意。徐元平雖然在神智未復之際,也不禁怦然心跳,收步停身,不敢再往前走。

    那兩道通人心悸的眼光,一直凝注在徐元平的臉上,一瞬不瞬,只看得徐元平的心頭有如鹿撞一般,本能的緩步向後退去。但見那怪人鬚髮一陣顫動過後,倏然閉上了眼睛。徐元平茫然地站了一盞熱茶工夫,又向那鬚髮掩身怪人身前走去。

    這次那長髮怪人沒有再睜兩眼瞧他,直待徐元平走到他身邊,才陡然伸手抓去,手臂揚處,片片碎布飄飛,原來他身著僧袍早已朽腐,這一疾伸手臂,衣袖立時碎裂片片。

    徐元平只覺右臂前胸幾處微微一麻,已被人舉手之間點中了“將臺”、“臂儒”、“肩井”三處穴道,當下雙腿一軟,跌在那長鬚掩身的怪人身側,肩頭撞在木榻上,登時把木榻一角撞碎。他雖已無能掙扎,但人並未昏迷過去,只是無法開口說話,瞪起一雙朗目,呆呆望著對方。

    只聽那怪人長嘆一聲,說道:“老衲已有六十年未和生人見過面……”言下鬚髮顫抖,顯然他內心中十分激動。徐元平日不能言,即使他能夠說話,但因受震腦創未復,也不知如何安慰這愴然淒涼的老人。

    但見他右手在徐元平身上按摩了一陣,又緩緩的伸出左手,雙掌互搓幾下,兩掌一齊在徐元平身上按摩起來,掌心所及,熱氣透體,使人大感舒暢。徐元平只覺幾股熱流,催使他全身血脈加速循環,片刻之間,沉沉睡熟過去。

    待他由沉睡中清醒之時,被制穴道已解。他伸手舒展一下身體,睜眼望去,不禁啊呀失聲。原來他經那鬚髮掩身的老人,用本身精深無比的內功運迫真氣,替他療治好了受震的傷勢,智力記憶盡復。昨宵往事,一幕幕在他腦際閃過。

    定神望去,只見那鬚髮掩身怪人,合掌閉目靜坐在木榻之上,那木榻一角早已破碎,但他已忘去那破碎的木榻一角,正是他自己肩頭所撞。他已瞭然對面鬚髮蔽體、盤膝靜坐的怪人,就是那白眉老僧口中所說,他那位被囚禁幽室六十年的師兄時,不禁駭然一嘆。

    六十年的歲月,對一個人的生命旅程,是何等悠長、重要?但那盤膝靜坐怪人卻把這生命中極大部分時間,在這幾間瓦舍中度過……想到感慨之處,不覺觸景傷情,勾憶起自己悽慘的際遇。緩緩起身,對那老人跪拜下去,觸手輕響,木榻又被他按碎一塊。

    要知那木榻經過六十年的時間,無人掃刷,木腐蟲蛀,早已朽爛,表面上看去,雖然仍是完好的一張木床,其實已難承受一點壓力。徐元平在對那老人跪拜之時,無意間伸手按在那木榻上面。

    他迅快的縮回觸按在木榻上的右手,望了那老人一眼,說道:“晚輩徐元平叩謝老禪師相救之恩。”說罷,立即拜伏榻前。

    只聽那怪人冷笑了一聲,道:“你膽子不小,竟敢聞到老納囚居之室,哼,什麼人指點你來,意欲為何?”

    徐元平始起頭,思索了一陣,答道:“晚輩得蒙一位白眉老禪師的指點,尋來此處,懇求老前輩大發慈悲,允晚輩列身門牆。”

    那怪人忽的睜開雙目道:“什麼,你想讓我做你師父?”

    徐元平道:“晚輩身負血海沉冤,無法昭雪,敬祈老禪師大發慈悲,指點晚輩幾招武學……”

    鬚髮掩身的老僧,冷漠地乾笑了兩聲,接道:“指點你幾招武學,哈哈,世界上當真有這等容易的事嗎?”

    徐元平黯然嘆道:“只要老禪師答允傳授晚輩武功,使我昭雪沉冤,晚輩願以畢生之年,為老禪師完成幾件善功,以謝深恩。”那怪人忽然感概嘆息一聲道:“你這話可是當真?”

    徐元平道:“如有一句虛言,天誅地滅。”

    那怪人忽的圓睜雙目,望著室外說道:“他們來捉拿你了。”

    言罷,又緩緩閉上眼睛。徐元平回頭望去,但見滿院翠竹搖動,哪裡有半個人影,方感懷疑,忽聞幾聲卜卜木魚,緊接著傳來一個宏亮的聲音,道:“掌門方丈駕到。”

    餘音未絕,驟見人影閃動,兩個身被黃色袈裟,身材魁梧的和尚,聯袂躍入靜院,直對靜室走來。到了門邊,停住腳步,四道眼神一齊投注在那鬚髮掩身的怪人身上,臉上微現驚愕之色,合掌當胸躬身一禮後分列門外,合掌垂首,一語不發。那兩扇大門,早已被徐元平推的碎裂成小木塊,室內影物一目瞭然,但二僧愣視了那鬚髮掩身的老人一眼之外,不再向室內探視。

    徐元平細看室門外面分列二僧,靜如山嶽,面泛紅光,兩個太陽穴高高突起,一望即知是內外兼修的高手,心頭微感一震,不自覺翻手向肩上一摸,一把抓空,才想起寶劍在昨宵已被人震落那靜院外面。

    但聞那卜卜木魚之聲,又連續響了三聲,兩個身被大紅袈裟的和尚,又聯袂躍入圍牆,和那身被黃色袈裟的和尚一般,對幽室那鬚髮掩身的怪人一禮之後,分列在靜室門外。

    徐元平看他們飛越圍牆的迅靈身法,已知四個和尚都是身懷絕學的高僧,即使讓自己和人單打獨鬥,亦毫無制勝把握……

    轉臉看去,那鬚髮掩身怪人仍然閉目靜坐,對室外四僧,渾如不見。就在他一轉臉間,圍牆外又輕輕飄飄躍入了三個人來。

    正中一人身披紅線滾邊的黃色袈裟,左右各有一個十四五歲面貌清秀的小沙彌,左面一人懷抱佛塵,右面一人手捧一根奇形短杖,緩步對著靜室走來。那正中僧人,年約五旬上下,方面大耳,長眉入鬢,架裟飄風,貌像莊嚴,和藹之中,隱含攝人神威。徐元平不覺心頭一跳,暗道:這和尚氣度非凡,定然是寺中身份極高之人。

    心中忖思之間,那和尚已到靜室門外,但見排列室外四僧一齊躬身作禮,神態恭謹異常。

    只聽他高喧一聲佛號後,合掌說道:“少林寺第三十二代掌門方丈元通,晉謁師伯。”

    說罷,屈膝拜下去,兩個小沙彌和四僧也隨著跪拜室外。

    那怪人忽然鬚髮顫動,就座木榻,微一躬身,說道:“請恕老衲身羅先師刑具,此刻不便迎拜掌門方丈。”

    元通微微一笑,起身答道:“弟子不敢……”一眼看見地上硃諭封條。不禁臉色一變,接道:“弟子恪於派中戒規,不便常來探望師伯,尚請師伯鑑諒。”

    那長髮怪人冷笑一聲,道:“那也罷了,先師遺命,自難怪你,不知今日有何見教之處,親勞掌門佛駕。”

    元通道:“弟子昨宵得到‘戒持院’中報告,有人誤闖師伯靜修聖地,想此地乃上兩代掌門方丈手創禁區,即本寺僧眾也不得擅入一步,何況外人,弟子不敢背棄職守,特請了歷代掌門收執的綠玉佛杖,查詢此事。”說完話,從右側小沙彌手中取過那根綠玉佛杖,高舉過頂。那鬚髮掩身怪人,口中雖在和元通說話,但始終未睜過一雙眼睛,單憑聽覺,分辨幾人動靜,但在聞得那綠玉佛杖之後,忽然圓睜雙目,兩道神光暴射而出,室外眾僧吃他那眼神一逼,都不禁身子一顫。

    只有元通大師仍鎮靜如恆,面不改容地笑道:“師伯!請驗明綠玉佛杖信物,弟子此刻要傳諭拿人了。”徐元平定神看去,只見那綠玉佛杖,大約有一尺五寸長短,上端雕刻了一個佛像,通體碧光,晶瑩耀目。綠玉佛杖,乃少林寺歷代傳給掌門方丈的至寶,凡是少林門下弟子,不分僧俗輩份,只要見了綠玉佛杖。一律得拜伏地上,聽候執杖人的令諭,徐元平不是少林門下弟子,自然不知道那綠玉佛杖的用途,但見那玉杖耀目碧光之中,隱隱現出幾條血紋,已知是極為名貴的寶物。

    那長髮怪人雙目註定那綠玉佛杖,足足一盞熱茶工夫之久,在這時刻中,他目光有著幾種大不相同的變化,忽而激動憤慨,忽而黯然神傷。終於,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合掌拜伏在木榻之上。

    元通見他屈服,微微一笑,收了綠玉佛杖,吩咐列身兩側的紅衣和尚道:“兩位紅衣護法,請依本門戒律拿人。”

    兩個紅衣和尚同時躬身說道:“敬領法諭。”一先一後的進了靜室,緩步向徐元平逼去。

    徐元平望著二增逐漸迫近的來勢,心中十分為難,不知是束手就縛,還是奮力抗拒……

    忽聽耳際響起一個細小而卻清晰的聲音道:“你再後退一尺,和我打坐雲床觸接,然後發掌拒敵,不論對方攻勢如何強烈,均請放心拒擋。”

    那聲音似是從遙遠的地方飄傳而來,但卻字字入耳,清晰異常,可是那兩個相距數尺、身披紅色袈裟的和尚,卻似未曾聽得一般,仍然緩步逼來。

    看兩人移動身軀的步法,沉穩如山,這在行家眼內看來,立即可以分辨出兩人都有著極為深厚的內功基礎,雖在行動之時,仍可隨時拒擋對方強猛的攻勢。

    如以兩人舉步的沉穩看來,至少可分辨兩丈內落葉觸地之能,但卻不知何故,兩人竟似未聽到那響在自己耳際的聲音……

    就在他心念轉動之間,二僧已逼近他兩尺以內,他不敢再多想下去,雙手撐地,原坐姿勢不變,身軀向後移動一尺,背靠木榻,剛好把那鬚髮掩身的怪人擋住。

    只見二僧同時合掌當胸,躬身一禮,說道:“少林寺三十二代掌門方丈隨身護法弟子百智、百鏡,奉了掌門法諭,擒拿擅闖師祖靜修禁地的綠林盜匪,敬望師祖原宥弟子等放肆舉動。”說罷,高喧了一聲佛號,垂首靜立不動。

    只聽那鬚髮蔽身怪人,冷冷地答道:“掌門人既請了綠玉佛杖,老衲焉敢不遵法諭,爾等既奉掌門之命,老衲自是不便干涉,但請動手便了。”

    那鬚髮蔽身怪人全身都隱在徐元平的身後,無法看清他的神表情,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從他冷漠的聲音之中,猜測他十分不悅。

    二僧本來並肩垂首靜立,在聞得那怪人答覆之後,霍然抬頭,沉聲應道:“弟子等身任護法,難以自己,請祖師原諒了。”餘音未絕,站在左側的百智當先出手,右臂一探,緩緩向徐元平右肩抓去。

    徐元平只覺隨著對方緩緩抓來之勢,有一股極強潛力,掌勢未到,勁道已自逼人,不禁心頭大駭,右臂一振,疾拂出手。哪知對方正是要徐元平如此,倏忽一翻右腕,隨掌潛力頓然消失,由緩變快,迅若電光,翻轉之間,便扣住了徐元平的右腕。

    徐元平一掌拂空,已知不妙,再想收住急拂之勢,哪裡還未得及,只覺得右腕一麻,如被扣上一道鐵箍,全身勁力一齊消失。徐元平看對方出手一擊,就擒拿自己脈門要穴,不禁氣餒,正待認輸就縛,忽覺一雙手掌,緊按背心之上,一股熱流急攻丹田,心知已得身後怪人以本身真力相助,登時鬥志大增,吐氣出聲,振腕一甩。但聞百智沉哼一聲,高大魁梧的身軀,竟被那一甩之力,震退了四五步之遠,扣在徐元平右腕上的五指,也同時被一股內家強勁的反彈之力震開。

    這變化不但使百智感到震驚,就是一側觀戰的百鏡,也同時臉上變色,連那站在靜室外面的元通大師,也不覺聳然動容,想不到對方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竟有這等精深的內功。

    只聽百鏡冷笑一聲道:“小擅越果然不凡,貧僧也領教幾手高招。”說是領教,其實當先出手,舉手一掌,當頭拍下。

    徐元平在揮手一甩之間,把那和尚震退,掙脫了被扣脈門,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不禁呆了一呆,待他聽到百鏡之言,掌風已當頭罩下,這次擊來之勢,和先前大不相同,不但迅決無比,而且不帶一點風聲潛力,輕飄飄的拍擊而下。徐元平來不及出手變招化解,只得一舉左手,硬把擊來的掌勢接住。

    百鏡早把全身功力,運集掌上,但卻蓄勁不發,是以那擊出掌勢,絲毫不帶破風聲,直待和徐元平左掌觸接之後,才陡然把含蘊在掌心的勁力,發了出來。徐元平的功力和百鏡相差極遠,如何能擋受得住百鏡這排山倒海而下的全力一擊,只覺血氣翻動,頭暈眼花,左腕上骨疼欲裂。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收拒抵對方掌力的左手,對方那強猛絕倫的內力,立時將疾沉而下,當場就得斃人掌下,只得拼盡全身真力苦撐。

    忽覺那觸在背心的手掌一緊,又是一股熱流,衝入丹田,催動全身真氣,驟然力量大增,不自覺振腕向上一抬,只聽百鏡悶哼一聲,身軀忽的凌空而起,砰的一聲,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全屋搖動,落屑如雨。

    這座房屋,已有數十年沒人打掃,除了大梁之外,很多椽木都已朽爛,如何還能經受得這極強的一震之力,落屑滿目之中,只聽得咔咔幾聲,屋上椽木連斷了十三四根,落了下來。

    這時,幽室中的百智、百鏡和徐元平等,都被那滿室亂飛的積塵弄得雙目難睜,不知對方有何舉動。

    靜室外的元通大師,內功本極精深,運足目力看去,也只隱隱可辨大概,百鏡似乎受傷不輕,在撞壁之後,就未再站起身子,百智卻用左臂寬大的僧袖,遮去頭臉,右手當胸而立,擋在百鏡前面。徐元平仍然盤膝而坐,用雙手掩住面門。

    大約有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那滿室落塵才逐漸消失……百智不再攻敵,翻身抱起百鏡,一躍而出。

    元通慈眉微蹙,仔細地察看了百鏡的傷勢後,道:“他震及內腑,傷勢不輕,快送‘達摩院’去療治傷勢。”

    百智立掌低聲答道:“敬領法諭。”探臂抱起百鏡,急奔而去。元通大師回顧了兩個隨侍身側的小沙彌一眼道:“你們守在門外。”伸手取過綠玉佛杖,緩步進了靜室。兩個身披黃色袈裟的護法僧人,緊搶兩步,一左一右的隨在元通大師身側。

    徐元平目睹少林寺的掌門方丈,親自臨敵,心頭大感凜駭,只覺對方舉動之間,威嚴攝人,竟不敢發掌拒敵,瞪著雙目,看著人一步一步逼近。忽覺那觸及背心的手掌一緊,耳際又響起一個微小清晰的聲音,道:“快些出手發掌,別讓他逼近身邊。”餘音未絕,一股熱流,又攻入丹田之中。

    徐元平右掌一舉,正待擊出,忽見元通大師停止腳步雙目一瞪,湛湛神光,直注臉上,威凌逼人,不禁心頭一震,舉起的右掌,又緩緩的放了下來。兩個黃衣護法僧人,忽的雙雙躍出,一左一右疾撲而到,迅如電射,一閃而至。

    徐元平看二僧撲擊的來勢奇猛,哪裡還敢怠慢,雙手齊出,分拒二僧。他這發掌拒擋之勢,只是一種防護的本能,哪知掌勢出手,忽覺一段真氣由丹田直貫雙臂,但聞兩個護法僧人,同時哼了一聲,身軀一齊凌空向後飛去。

    數尺外的元通大師,見他一舉手間,把自己身側兩個護法一齊震飛起來,不禁吃了一驚,張口噙住右手拿著的綠玉佛塵,左右雙手齊出,一手一個,竟把兩僧向後疾摔的身軀,一齊接住,動作迅靈,間不容髮,但卻被那強猛的衝擊之力,震得身軀晃動,一連後退三步。

    徐元平幾時見過這等罕絕武林的手法,只看得呆了一呆,心中讚歎不已。

    忽聽那微小的聲音,又在耳際響起道:“快些趁勢發掌,把他逼出靜定。”只覺丹田熱流激盪,全身真氣上衝,不自覺間舉手擊出一掌。元通大師尚未放下兩個護法僧人的身體,陡感一陣潛力直逼過來,一時之間,無法用手拒擋,只好運集真氣,挺胸硬接一擊。這一掌看他輕描淡寫,其實力道大的出奇,元通只感全身一震,前胸如受千斤重錘一擊,氣血翻動,馬步不穩,不自主向後退了三步,每一落足之處,足印深陷地下半寸多深。

    要知元通大師乃少林寺第三十二代弟子之中第一高手,內功深厚,拳掌無匹,但竟似承受不了這一掌之力,後退三步,仍然噴出一口鮮血。但他究竟是有道高僧,雖在重創之下,心神仍然不亂,緩緩把手中兩個護法僧人放下,右手取下口噙綠玉佛杖,低喧一聲佛號道:

    “弟子罪該萬死,冒犯師伯,雖受懲戒,但也不敢妄存半點怨恨之心,不過師伯借人之手,拒擋綠玉佛杖,是否觸犯了欺師滅祖戒律,弟子不敢妄自論斷,自當召集寺中長老商議,以憑公決,一候此事完滿告結之時,弟子再當面領求師伯責罰,以謝冒犯尊長之罪。”說完,捧杖躬身一禮,退出靜室。

    原來元通大師,心思機敏過人,在徐元平和百智動手之時,已然懷疑到是師伯暗以本身真力相助對方,直待他承受了徐元平一掌之後,愈發認定不錯。

    他雖然沒有見過這位被囚禁幽室六十年的師伯,但卻聽師父談過這位不幸的師長際遇,知他才華絕世,聰慧無比,是近十代中少林寺最傑出的人才,十八歲那年,試技羅漢堂,藝壓同門,臨試師長天不驚奇他的成就,二十歲行道江湖,為少林寺三代中,最年輕的出寺行道僧人,不及兩年,已名噪大江南北。因無意觸犯清規,被師父囚居這一座靜院幽室之中,少林寺已經兩易掌門方丈,他卻在這數間瓦舍之中,虛度了六十年的悠長歲月。他想到這位師怕諸般不幸的遭遇,不禁黯然一嘆,停住腳步,又回頭望了那靜室一眼,只見徐元平盤膝靜坐在木塌前面,擋住了那鬚髮蔽身的老人全身。

    忽覺胸前一疼,一口熱血又向上翻,趕緊排除腦際雜念,凝神調息一下,穩住了翻動的氣血,在兩個小沙彌和兩個護法僧人護擁下,緩步繞著翠竹,離開了靜院。

    徐元平望著幾個和尚的背影消失在翠竹之後,翻過身子,對那鬚髮蔽體的老僧叩拜下去,說道:“如非老前輩暗中相助,恐晚輩早被人震斃掌下了……”

    只聽那怪人冷笑一聲,截住徐元平的話道:“佛門之中,慈悲為懷,就是沒有老衲暗中相助你擊退他們,他們也不會傷害於你,哼!你闖到我們少林寺劃列的禁區之內,就算讓你吃些苦頭,那也是你罪有應得。”

    徐元平聽得怔了一怔,暗道:“明明是你叫我發掌拒敵,怎麼能夠怪我?”他心中雖然有這般想法,但目中卻是不敢說出。

    忽見那怪人仰臉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異常特異,叫人分不出他是哭是笑,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才好。徐元平呆呆的跪在當地,足足有一盞熱茶工夫之後,那怪人才停住笑聲,蒼蒼皓髯白髮掩遮中,仍隱隱可見他滿臉淚痕。徐元平忽然覺著眼前這武功絕世的老人,有著深沉的憂愁、淒涼。他是自己生平所見所聞的第一位武林奇人,有著蓋代絕倫的武功,和不可思議的深厚內力,大概當今之世,再無人能有他這樣的成就了。

    但他卻把人生最寶貴的青春歲月,埋沒在這小小靜院的幽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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