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以後,我有時半夜驚醒,就見他睜大眼睛看着我,哄他睡了,也睡得極不安穩,常常做夢,念着我的名字。離年關越近,他就越不安,有時整夜整夜地不合眼。他的身體迅速消瘦,眼睛凹陷了,體質也差很多,動不動就感冒,工作也打不起精神。好在接近放假,忙是忙些,都是瑣事,也不需要他怎麼費心。但他這樣,連帶着讓我精神也不佳。有時我們就彼此相擁着,聽着鐘錶的嘀嗒聲度過一夜,誰也不動,誰也不説話,空氣也彷彿凝結了似的,叫人透不過氣來。
曲姜打算近幾天停業,年後再開。
“也好,你也該休息一下。跟我回家過年吧。”
“不,”她緩緩搖頭,“我想回自己的家。”
“曲姜?”我驚叫,她與家人鬧翻以後,近十年沒有回過家了。
“驚訝嗎?連我自己都驚訝呢!”她苦笑一聲,“該回家了。家,永遠是你棲息的港灣。”
是啊,想到母親每隔兩天催一次,我也好想立刻飛回家去。
我回家的時候,就是祁紹回香港的時候,就是他與鄭彬彬結婚的時候,就是我們永遠分開再不回頭的時候。我懷疑,我真能輕輕鬆鬆地放他走?真的能若無其事地回家過年?真的能坦坦蕩蕩地回來繼續工作?其實,如果我説一句“不要娶她,為了我,放棄香港的一切。”他可能會義無返顧地選擇我,但以後呢?他會不會後悔選擇了我?會不會怨我耽誤了他的前途?會不會永遠像現在一般愛我疼我?重要的是,我會不會永遠愛他?當有一天感情淡了,厭了,結局會比今天痛苦百倍,悲慘百倍。我害怕,怕付出會沒有結果,怕愛情沒有永恆。
做完了本年度的最後一份業績報告,我將請假表悄悄地放在最下面,一併交給祁紹籤。他大概翻了翻,就一份份簽下去。簽完最後一張,我屏住的氣息才呼出來,提到喉嚨口的心才放下來。
他理好了放在桌邊,並沒有交給我。
我伸手去拿,他快速握住我的手:“反正也沒什麼事做了,在這兒陪我一會兒。”他將我拉坐在腿上。
“別鬧,陸續會有許多經理來簽報告。”
“不會的,他們辦事像蝸牛爬,至少要比你慢半天。”
“不行,這裏是辦公室。”我使力推他,一起身撞到桌子,一堆文件全掉下去。
“撞到哪兒了?”他忙問。
“沒事,都是你,叫你不要鬧。”我蹲下拾文件,他幫我,小小聲道:“你撞掉的,又來怪我。”
突然,他聲音沒了,動作也停了,手裏拿着一張紙僵在半空中。我腦中轟然一響,暗叫:完了。
偷偷抬眼看他的眼睛,他僵在那兒良久,定定地看着紙上的文字,頃刻悲憤襲進眼眸,緩緩地將目光轉向我:“你將這個東西混在報告裏騙我籤。”
“如果單獨拿給你,一定不會籤。”我小小聲地説。
“所以你就騙我。”他憤怒的聲音在發抖。
“我沒辦法。”
“什麼叫沒辦法?我説過你可以直接跟我説,不要一聲不響地跑掉。”他喊。
“我怎麼跟你説?”我也火大了,“難道我説,‘總經理,這是我的請假表,請您籤一下,從今以後,咱們各走各的,再無瓜葛’。”
“我寧願你這樣。”
“好啊。”我搶過那張紙,撕成兩半,“我這就去再填一張,按你的程序來。”
“不要,”他抓住我,“不要,求你。”
“別再求我了,”我眨掉眼中的淚,“你逃避不了這一天的。”
他頹然地放手,一拳擊在辦公桌上,將所有的東西都震離了桌面,又重重地落下,咖啡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扭轉門把,低聲道:“放手吧,祁紹。”這一聲何其熟悉,竟令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好久好久以前,他曾這樣對一個女孩説過,而今天,換成我對他説,為什麼仍然覺得好冷?
我打開門,無視蘇菲驚懼的目光,毅然決然地走出去。
我將填好的請假表交給蘇菲,不想再與他碰面。這不是我所設想的結束方式,我想我們應該是微笑着握手,想對方互道祝福。然而我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他,或者説低估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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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姜將那輛寶馬還給我,我立即聯繫了二手車行,準備將它賣出去。車行很快給我消息,並且説明對方很慷慨,價錢出得很公道,只是要親自與我交易。
我站在停車場上,等着買主和中間人試車回來,我趕到時,他們已經去試車了。我猜想能開寶馬的人,身份鐵定不低,鐵定有錢,這種人會買二手車,也算特別。
遠遠地看着那輛寶馬奔馳回來,中間人下車走向我:“關小姐,您來得正好,價格已經談妥了,五十萬,相當於九成新的價呢。”
我根本就沒聽到他在説什麼,因為我居然看到祁紹從車中走出來,原來買主就是他。他斜倚在車身上,看着我。
我走向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輕嘆一聲:“你捨得賣給別人,不如就賣給我吧。我捨不得它落入其他人手中。”
“你這是何必呢?”
“你不要管,賣了就是我的了,收好你的錢,去過你要的生活吧。”
“何必侮辱我?會令你舒服嗎?”我朝中間人喊道:“張先生,這輛車我不賣了。”
祁紹抓住我手臂:“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你叫我放手,我只好放手,留不住你,難道留輛車作紀念都不可以嗎?”
“我賣它,就是不要有回憶。”
“我要。”
“不,”我搖着頭,“我不會賣給你。”
打開車門,我坐進駕駛座。
他也坐進來。
“幹什麼?”
“我沒開車,送我一程吧。”
“也好,順便取回我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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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牀上,默默地看着我收拾衣物、化妝品、日用品,突然道:“明天下午,我乘2:00的班機飛香港。初一早晨,我和鄭彬彬舉行婚禮。”
“恭喜。”我將摺好的衣服揉亂,又重新折一次。
“明晰,”他抓住我忙碌的雙手,“你先坐下來。”
“不了,我趕時間。”我掙開他,怕他故伎重施,我知道自己抵抗不了他的誘惑。
他又輕嘆一聲:“這兩天晚上,我想了好多好多。想我是不是真的可以放棄祁氏而選擇你。”
我將這件衣服又折了一遍。
“想來想去,答案還是不能。並不是失去了祁氏,我就一無所有,我有能力和才幹,有經驗和部屬,我可以自己再打一片天下。但是對於感情,我沒有把握,你要求絕對的公平,這一個月來我可以做到,一年、兩年甚至十年我都可以做到,但我不能保證一輩子,一輩子太長了。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你,會對你傷害更深,同樣如果你有一天厭倦我,我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像現在這樣也好,留不住你的人可以留住你的心,給不了我的人可以給你我的心。彬彬與你不同,她要一個表面的我就夠了,而你,要完完整整。我今天給得起,未必永遠給得起。”
我第N遍折那件衣服。
“我知道,開口留你最後一晚,你也不會同意,請假表我簽好了,寄的郵政速遞。你走時,記得跟我説聲再見。”
他走進書房關緊門。
我頹然跌坐在牀上。我早就説過我們太像了,我所擔心的正是他所擔心的。是不是相像的人註定不能相守?我將所有的東西打好包,最後環視了下這個房間,有過歡樂也有過辛酸,有過冷漠也有過激情。
我終究沒有勇氣與他説再見。關上大門的時候,我聽到書房門打開的聲音。
那輛寶馬短時間內還是沒有賣成,我只好開着它上路,進入國道,我看見2:00飛香港的班機從頭頂掠過,向反方向而去。眨眼間,已蹤跡全無。
此時,心不再有感覺,那些小刺似已全部拔出,心臟中包含着那些流不出的血,順着周身的脈絡循環,順着呼吸和毛孔排出體外。
一切,真的結束了。
家,永遠是你棲息的港灣。
母親見到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父親雖沒説什麼,但也高興得合不攏嘴。哥哥恰巧在家幫忙辦置年貨,我將禮物拿出來,一一分給家人。
我問哥哥:“嫂子呢?怎麼沒跟你回來?”
“別提她。”哥哥扭頭。
我朝媽媽吐舌頭,悄聲問:“又吵架了?”
媽媽嘆道:“他們倆呀,吵了好,好了吵,我説要個孩子吧,還追求什麼新潮,暫時不要,説什麼要過二人世界。兩個人的世界你倒是好好過呀?又要吵,真沒辦法。”
“大過年的,去和嫂子道個歉就好了。”
“為什麼要我道歉?”
“你是男人嘛!”
“男人也有自尊的。”
“又是這句,”哥哥老大不樂意,“她沒事就總拿這句話説,現在又多了一個同盟者。”
“我不管,好不容易能回家過年,你得把嫂子給我接來。”
“哼,要接你去。”
“媽!”我叫。
“別管他,到時候他自然就去接了。”
飯桌上父親一再催我:“該找個男朋友了,別學你哥他們,三十好幾的人不要孩子。過年你都二十九了,再不找就嫁不出去了。”
“嗯,嗯。”我不停地往嘴裏填東西,不留給回答老爸問題的機會。平時炮轟老哥膩了,逮到機會就炮轟我。不時地,哥哥給予我同情的眼神。
回來第三天,哥哥乖乖地把嫂子接了回來,嫂子嘴上一再強調:“我是看在小妹和爸媽的面子才來的。”但偶爾幾個眼神,卻傳達着無限的情意。
臨睡前,嫂子和我擠在一起説悄悄話。
“嫂子,你這樣和哥哥吵架,不煩麼?”
“煩什麼?有愛才有矛盾,有矛盾才吵呀?要是誰也不在乎誰,還吵個什麼勁兒?”
“那多傷感情。”
“不會認真的,結婚才三年就吵得認真,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你不怕以後兩人不再相愛了,或者有人變心了,會受傷害。”
“以後是以後的事,一輩子太長了,誰能保證什麼?只要兩個人用心去經營,就算將來愛變質了,也不會後悔的。”
“你真勇敢。”
“這不是勇敢,是真心呀。永恆的愛情不是承諾來的,是營造來的。總要有人敢於去營造,才會有愛情和婚姻的,不是嗎?要是總想着誰將來會變心,那大家都不要結婚好了,相愛的人也不要在一起,反正早晚會變嘛!”
我愕然了,這樣簡單的道理為什麼我會想不通呢?就算將來變了又怎麼樣?總要有人敢於去營造。既然現在能夠守住自己的感情,那麼將來一樣守得住。可現在,想通了,也太遲了。
“在想什麼?”嫂子曖昧地笑道:“偷偷想男朋友?”
“哪有,想也沒有啊。”
“別騙我啦,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被愛情滋潤過的女人。不過你小心點,要是被爸媽發現了,肯定把你打包郵給人家。”
“你少糗我,快下去吧,隔壁才有個需要被愛情滋潤的男人等着你呢。”
將嫂子送出門去,我站在穿衣鏡前看着自己,我像個被愛情滋潤過的女人嗎?
過了今年,我二十九歲了,好可怕的年紀。我擁有一份高薪高職位的工作,有一層剛剛裝修完的公寓,有一輛寶馬跑車,有三分之一間經營不錯的酒吧。對於一個二十九歲的女人來講,我擁有令許多女人羨慕的東西,只除了曾經擁有過又放棄了的愛情。
我呵融了玻璃上的冰花,用手指無意識地在上面刻畫着,那一條條黑色的紋理很快就模糊變形,最終消逝,像極了我無窮無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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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聲像鍋裏的煮的餃子一樣沸沸揚揚的,全家人圍坐在桌旁,嫂子和哥哥忙着將餃子端上來。爸爸已斟好了酒,等着聽敲鐘,舉杯歡慶。
我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個不停。我打開,看見一串陌生的號碼。
“喂?”
手機裏傳來嘈雜的聲音,我轉到我房間,通訊才好一些。
“喂,喂,聽到嗎?”
“喂?”那一聲熟悉又陌生的呼喚,“明晰,是我!”
“祁紹?”我分不清驚訝還是激動,更多的是心酸,“怎麼是你?你這個時候怎麼會給我打電話。”
“沒什麼,只是想向你説一聲,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的聲音有一些喑啞。
“你那裏下雪了嗎?”
“下了,下得好大,跑車差點進不來。”
“香港這邊還穿着襯衫呢。”
“噢!”沉默籠罩着我們,我想問他:你好麼?要當新郎了麼?幹麼這時候給我打電話呢?可是話到嘴邊,卻一句也問不出。
良久良久,就在我以為他要掛斷的時候,他又叫一聲:“明晰?”
“嗯?”
“再過六個小時,就是我的婚禮了。”
“恭喜。”我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謝謝。”他的聲音低沉了,“其實,我好想有個傳統的中國婚禮,看一看中國的雪。”
“沒什麼好看的,和美國的一樣。”我説得氣悶又生硬。
“不一樣,”他頓了下,“不一樣的。”
“小妹,”哥哥喊我,“吃餃子了,要敲鐘了。”
“來了。”我大聲喊,不知喊給誰聽。
“對不起,打擾你和家人團圓了。”
“沒什麼。”
“少喝點酒,對你的胃不好。”
“知道了。”我的鼻子更酸了。
“那——,再見吧。”
“再見。”我等着聽斷線的聲音,卻始終沒有傳來,只有那沉重的,持續的呼吸聲。
“小妹,快點。”
“噢。”我將手機拋到牀上,拭去眼角的濕意,出去吃團圓餃子了。
千禧年之夜,全國各地都異常熱鬧,與家人歡鬧一夜,感覺上很興奮,但心底深處,總有一個角落是冰冷的。
我躺回牀上,了無睡意,身下壓着了什麼硬邦邦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手機。奇蹟般的,通訊依然沒有斷,天,六個多小時,要花多少電話費。剛想要按掉,手指卻猶豫了,生起一個念頭,如果現在通話,他是否還在?
我將手機湊到耳邊,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喂?”我試探地輕喚一聲。
“喂,”當那熟悉的迴音響起,我激動得熱淚盈眶。
“祁紹,是你麼?”
“是我。”
“怎麼還沒掛斷?”
“你不也沒掛斷?”
“我忘了。”我口是心非。
“我在等。”他的聲音裏有釋放後的興奮,“我坐在這裏,看着時間,聽着電話,足足等了六小時零六分鐘。我想,如果婚禮開始時還沒有迴音,我就穿上禮服,乖乖地做一個新郎。”
“那……”我吸了吸鼻子,“現在呢?”
“現在——”手機響起電量不足的示警聲,“嘟嘟嘟”幾聲後切斷了通訊。該死!
“喂,喂?”我徒勞地對着電話空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