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我能做些什麼?”梅雪君在地中央轉圈,搓手跺腳。
秦威正捏着眉心道:“嫂子,你坐一會兒吧,説不定將軍馬上就有消息了。”
“你還説?叫你去打聽消息你又不去,我説了我不會跑,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她一肚子火氣全發泄在秦威正身上。
秦威正硬着頭皮捱罵,一板一眼地道:“對不起,嫂子。軍令如山。”
“軍令個頭!軍令就是用來對付我們這種弱女子的嗎?你給我出去,看着你更煩!”三兩下把秦威正踹出去,她“砰”地關上門,倚着門板坐下揪頭髮。
怎麼辦?小説裏女主角回到古代不都是萬能的嗎?為什麼她只能困在這裏一籌莫展?就算她逃出去又能如何?她手無縛雞之力,除了倪荊誰都不認識,想要接近慶王爺難如登天,更別説救出瑞亭。她不知道他們現在人在何處、不知道他們想怎樣處置瑞亭、不知道公主逃婚刺傷皇親到底有多大的罪名、不知道誰有能力可以保住她。除了寄望於倪荊,她什麼都不知道。
想到這個時代的苛政酷刑,她就覺得渾身發冷,別的不論,單單刺傷慶王爺一項,想必就足以治瑞亭的死罪了。
死——她不由打了個冷戰。不屬於這個時空的靈魂,卻如此怕死,不知道瑞亭會不會怕?也許,死也是一種解脱,讓她可以安然回到現代去?不不,她在想什麼?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要想辦法,一定有辦法可以保住瑞亭的性命。
門外突然傳來秦威正的聲音:“將軍!”
他回來了?她霍地拉開門,險些撞上倪荊的胸膛。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焦急地問:“怎樣?瑞亭呢?”
倪荊關上房門,緩緩轉身,眼泛血絲,神色暗淡,艱澀地道:“鳳兒,我已經盡力了。”
“什麼?”雪君只覺腦中轟然一響,眼前天旋地轉、腳下發軟,只有靠倪荊的支撐才不會摔倒。她的聲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嘶啞縹緲:“你的意思是,她已經……”
“她還沒死,但皇上已經下旨,賜今夜子時在西城門外火刑。”
“不,不!”她搖頭,不停地搖頭,猛地抓緊他,急切地道,“還有機會,沒行刑就有機會。你幫我想辦法,倪荊,你一定有辦法可以救她的對不對?”
倪荊搖頭,滿眼歉意。
“不,一定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她喃喃叨唸,突然仰起頭,“你不是跟惠妃有些交情?請她去跟皇上求情?要不然請她安排我見皇上,我親自去跟皇上求情?”
“別傻了,鳳兒。夏瑞亭冒充公主,刺殺王爺,有意挑起兩國爭端,死有餘辜,誰求情都沒用。何況後宮不問國事,你想害死惠妃娘娘嗎?”
“什麼冒充公主,刺殺王爺?什麼有意挑起兩國爭端?這是誰説的?那個色狼王爺,還是那些沒有骨肉親情的安遲人?”
“鳳兒!”他厲聲道,“不準對王爺不敬。她刺殺慶王爺是事實,護送她和親的安遲官員也抓到了,他們説她根本不是銀鈴公主,還指責是我方將人掉了包,口口聲聲要我們把銀鈴公主交出來。這一切都只説明一件事,那就是和親根本就是挑起戰事的陰謀,不管她的公主身份是真是假,她都必須死。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她渾身發抖,不知是氣憤還是傷心,“就算和親是個陰謀,她也不過是安遲國君的一顆棋子,整件事情最無辜的就是她,現在你們還要殺她?”
“這是對安遲挑釁的懲罰,無不無辜都得殺。你跟她非親非故,為什麼要一味護着她?”
“因為我們同病相憐、因為我們都不屬於這裏、因為我們的靈魂都來自未來、因為我們只是一不小心穿越了時空的倒黴鬼!”她激動地朝着他吼,“你不是一直問我從哪裏來的嗎?我告訴你,我來自未來,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後的將來。我根本就不是徐大鳳,我叫梅雪君,一場意外讓我的魂魄離了身體,醒來我就變成了徐大鳳。瑞亭跟我一樣,她不是什麼倒黴的安遲公主,也不是掉包公主的奸細,她只是一不小心闖入這個空間的靈魂,她沒有做錯任何事。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護着她了嗎?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身上有那麼多解不開謎了嗎?你明白了嗎?”
倪荊倒退兩步,臉色慘白,呆呆地看着她,突然上前捂住她的嘴,“砰”一聲將她壓倒牀上,額頭抵着她的額頭,一字一句道:“不許再説這種話,永遠不許再説什麼時空顛倒、借屍還魂的話。你就是徐大鳳,是將軍夫人,是我倪荊的妻子。”
“唔,唔唔……”她在他身下搖頭。
“不許搖頭!”他的手捂得更緊,目光兇惡凜冽,口氣陰冷,“不許説不,不許再替那個假公主求情!”
“唔唔,唔……”她掙扎扭動得越激烈,他鉗制得越緊。她瞪大驚恐的雙眼,像從來沒認識過他一樣,渾身的力氣似乎被抽乾了,手腳癱軟,眼神也漸漸渙散。
“鳳兒!”他急忙放開手,無措地搖她。
“咳,咳咳咳……”她猛烈咳嗽,躲開他的碰觸,縮到牀鋪一角。不,這不是她認識的倪荊,他的眼、他的表情像隨時要將她捏碎。
“鳳兒!”他湊過去,輕輕地將她摟在懷裏,安撫地揉着她的頭髮,喑啞地道,“我嚇着你了。對不起,我……我太怕失去你。”
雪君一震,頭靠着他的胸膛,清晰地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和不安的氣息。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你知道嗎?本朝律例,只有對待妖巫才用火刑。夏瑞亭就因為口口聲聲時空穿越,才惹得皇上震怒,賜以火刑。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不管你説的是真是假,我只當什麼都沒聽過,從今天起,忘了你的過去、忘了你的來歷,你就是徐大鳳,就是我倪荊的妻子。”
妖巫?火刑?她當初的擔憂成真了。沒人會接受穿越時空這麼荒謬的事情,沒人願意相信,即便愛她如倪荊,也選擇逃避現實,因為只有漠視,才能保住她的命。她若不安安穩穩地做她的將軍夫人,就是自尋死路,更妄稱救瑞亭?她終於明白倪荊剛進門的那句話,他已經盡力了,他是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讓瑞亭的事情不至於牽連她。
“鳳兒,鳳兒。”他輕輕搖她,“你有沒有聽進我的話?”
她下意識地點頭,緩緩伸出手臂環住他,抱得好緊好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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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星空像每個晴朗的夜晚一樣燦爛,西城門外人聲鼎沸,百姓都出來看火燒妖女。上了年紀的老人説,上次火刑距今大概五十年了,那次燒的是個能隔簾看物的妖僧,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歇,那妖僧的慘叫聲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毛骨悚然。
梅雪君坐在馬上,聽着百姓的竊竊私語,心中不由一陣悲涼。人們愚昧無知的結果就是抗拒一切他們認為不合理的東西,只要常理不能接受,就稱為巫妖,加以毀滅。五十年前的妖僧,今天的夏瑞亭。難道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瑞亭被活活燒死?不!不能!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她求過倪荊,或者找個死囚代替瑞亭,瞞天過海,可監斬的是慶王爺,逃得過百姓的眼,逃不過慶王爺的眼。她也求他暗地裏派人去劫法場,卻只引來他的傷心震怒,斥責她怎能陷他於不忠不義?他不許她跟瑞亭見面,就連觀刑都強制她跟他共乘一騎。若不是他有維護刑場秩序的任務在身,恐怕他會把她綁在家裏,直到行刑結束。
遠處火把攢動,一隊侍衞押着人犯緩緩而來,慶王爺領騎在前,身後跟着他的貼身護衞,秦威正和盧明分別守在囚車兩側。押解囚犯的人手不多,卻個個都是大內精鋭,對於巫妖行刑,朝廷一向重視,生怕出了什麼差錯,何況這次處決的是安遲假公主,皇上擔心有安遲武士混在百姓之中,特別命令倪荊預先在刑場周圍佈置好兵力。
夏瑞亭身着囚衣,長髮披散,衣服上血漬斑斑,臉上盡是髒污,遮掩了精緻的五官,只在亂髮之中看到一雙低垂的眼眸,混沌渙散,沒有焦距。
他們居然對她用刑!雪君心中一痛,不由就要下馬。察覺她的騷動,倪荊在她腰間的手臂攬緊,貼在她耳邊道:“不要惹麻煩。”
“可是……”
“你救不了她,只會令她更難過。”
囚車在刑台前方停下,兩個侍衞將夏瑞亭架起,她手腳軟綿,耷拉着腦袋,腳鐐拖在地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雪君看出不對勁,急切地問:“他們把她怎麼了?為什麼她看起來好像沒有知覺?”
倪荊低嘆一聲,“他們給她灌了迷藥,也是為了減少她烈火焚身的痛苦。”
“減、少、痛、苦?”雪君一字一咬牙,“將一個無辜的女孩活活燒死,還談什麼減輕痛苦?一羣偽君子!”
侍衞訓練有素地圍住刑台,台上台下柴薪早已堆好,淋好松油,只等時辰一到,監斬官下令。
第一通鼓響,慶王爺走到監斬席上端坐,俊逸的臉龐在月色泛出皎潔的光暈,雪君狠狠盯着他,再不覺得他瀟灑倜儻,只覺得他的美帶着邪氣。天邊不知何時飄來一片烏雲,遮住月色,天空只餘點點星光,慶王爺的臉陷入陰影之中,更添幾分陰鬱之氣。雪君暗自磨牙,若論妖巫,他比瑞亭更像妖人,該受火刑的是他!
第二通鼓響,雪君根本無法安坐,恨不能飛上刑台。坐騎感覺到主人的不安,“踏踏踏”在原地打轉,擾得周圍兵士紛紛讓開。倪荊急忙撫拍馬頭,抬眼就見慶王爺冷冷地看向這裏。忽一陣冷風吹過,吹熄了監斬席兩側的火把,慶王爺的視線在暗夜中看不分明瞭,倪荊卻已出了一身冷汗。當日是看在兩人二十年交情份上,慶王爺才答應不追究鳳兒來歷,但也放下話來,讓他看好自己的夫人,若再惹出任何麻煩,就不要怪他不留情面。這位年輕的王爺平日裏雖熱中於女色玩樂,辦起事來卻乾脆利落絕不手軟,否則也不會成為皇上最依仗的寵臣。加上他的皇叔身份,朝廷上下,哪個都要懼他幾分。
第三通鼓響,人羣突然靜默下來,雪君抓緊胸口,感覺心跳就快停了。慶王爺長身而起,抽出令牌隨手一擲,淡淡地吐出兩個字:“行刑。”
“不——”在雪君淒厲的嘶吼聲中,二十把火炬一起投向刑台,松油遇火即燃,剎那間高台周圍紅光沖天,陷入一片火海,圍觀人羣被火光烘烤得紛紛後退。
“不——瑞亭——瑞亭——”雪君拼命掙扎,抓撓倪荊的手臂,幾乎要把他的鎧甲撕裂。倪荊一手捂住她的嘴,用手臂手肘將她牢牢地壓在馬背上,動彈不得。
冷風吹得更猛,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夏瑞亭的髮絲衣襬隨風飄搖,不一會兒便沾上火星。她的囚服也淋了松油,火舌迅速捲入衣服裏,燒到肌膚。迷藥下得很重,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感覺到灼燒的疼痛,才悠悠轉醒,睜眼就見滿眼紅光,皮膚的刺痛清晰地傳入大腦,她本能一聲尖叫:“啊——”
“咔!”空中猛然一聲閃電,正響在監斬席上方,臨時搭建的棚頂轟然倒塌,壓住一片人。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驚呆了。轟隆隆雷聲連綿,頃刻問瓢潑大雨從天而降,豆大的雨點打在人身上生疼。
百姓慌了,驚叫聲呼喊聲亂成一團。
倪荊率先催馬衝向監斬席,高喝:“先救王爺。”
雪君趁他分心之際掙脱,跌下馬來。
“鳳兒!”倪荊立即伸手去撈,卻沒有抓到她,戰馬前衝的速度太快,等他勒馬轉身,她已被人羣淹沒。
大雨澆熄了火勢,也澆醒了瑞亭,她惶惶然望着四周星星點點的火苗和高台下亂成一片的人羣,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雪君逆着人潮往前衝,手腳並用地爬上一人多高的刑台,鬆開瑞亭的繩子。
“梅姐姐?這是……”瑞亭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先不要問,快跟我走。”雪君顧不了許多,拉着她就跑。
“啊喲!”瑞亭腳下踉蹌,被腳鐐絆倒。那鐐銬有手腕粗細,起碼二十幾斤,她先前受了刑,身上傷痕累累,根本一步也走不動。
雪君扶起她,想要揹着她走,剛背轉過身,就聽下面有人喊:“妖女要逃。”
這一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刑台上來。雪君心下一涼,抬眼望去,只見二十名大內侍衞以最快的速度包圍刑台,拉弓搭箭,齊齊對着她們。士兵已分批將百姓攔住,部分人手還在搭救監斬席下的同袍,外圍埋伏的人手依然動也不動的堅守在原位。倪荊治軍一向以嚴謹高效著稱,沒有主帥命令,就算天塌下來他們也要堅守崗位。這是身為一名將軍的驕傲,但此刻,倪荊卻如此痛恨他的驕傲,他多希望他的手下是一羣酒囊飯袋,這樣鳳兒她們就有機會趁亂逃走。
倪荊飛身落到高台上,腳下踏着燃了一半的木材,望着雪君,伸出左手道:“鳳兒,放下她,過來。”
雪君下意識把瑞亭抱得更緊,哽咽搖頭,“不,我絕不會丟下她。”
“鳳兒!”他輕喝,卻只得到她更堅定的眼神和更心痛的神情。
盧明快步過來在倪荊耳邊説了什麼,他臉色一變,直覺朝監斬席掃了一眼,低聲道:“排查人羣。”
盧明點頭,退下去。
雪君看向監斬席,意外竟沒看到慶王爺,她心中若有所悟,突然站起身揚聲道:“倪荊,你還不明白嗎?瑞亭不是什麼妖女,她是神女,有天神護體,你們要殺她,就是逆天而行,要遭天譴的。這場大雨就是最好的證明!”
“轟!”人羣中一片譁然。
“鳳兒!”倪荊惱了,“你在説些什麼?還不趕快過來。再遲一步,你們倆都要萬箭穿心。”
“哈哈哈哈!”雪君仰天大笑,“倪將軍,你在威脅我們嗎?你可知你剛才一句萬箭穿心已經冒犯了神女,如果你不立刻命令弓箭手撤離,就會遭到報應。慶王就是你的前車之鑑。”
她的話一出口,監斬席那邊又是一片譁然。
瑞亭拉她的衣袖,小聲道:“梅姐姐,你瘋了嗎?”
她壓低聲音:“別説話,這是我們惟一的機會。”雪君小心注意監斬席的動向,心知慶王爺一定是出了什麼意外,搞不好是被砸死了。她不知道的是,慶王爺消失了,就在棚頂倒塌的一瞬間消失了。
雨還在下,絲毫沒有減緩的趨勢,雷聲滾滾,轟然不絕。人羣的騷動越來越大,似有控制不住的趨勢,有人在傳:“冬雷陣陣,必生異相。”
倪荊和雪君對峙着,雨水順着她的鬢髮滑過臉頰,打透了她的衣服和繡鞋。他眼前突然浮現普濟寺禮佛那日,細雨濛濛,山路崎嶇,她趴在他背上,濕漉漉的秀髮搔着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言細語:“倪荊,我想我開始喜歡你了。”禪夜大師説她只有十八年的陽壽,是有人篡改了她的命盤。她説她來自未來,是不小心闖入這個時空的靈魂,夏瑞亭跟她一樣,所以她拼死也要保護她。他明知她剛剛説的是謊話,是在妖言惑眾,可此時此景,若藉着這妖言可以救她們兩人的性命,那麼就由他不忠不義一次又如何?
突然想通了,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他背對眾人,只有雪君和瑞亭能夠看到他的表情。雪君詫異,不明白他突然笑什麼。他握住佩劍的右手鬆開,輕輕搖了搖,啓口道:“撤!”
幾乎同時,又一個閃電劃過,雷聲在刑台上方炸開,一個侍衞手一抖,箭弩疾射而出。雨聲混淆了倪荊的耳力,當他看到箭時,箭身已經越過他直奔雪君。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抓箭尾。接連兩個閃電劈下,劈斷了捆綁瑞亭的柱子,電流順着雨水撲上瑞亭的腳鐐,發出閃爍的藍光“噼啪”作響。藍光籠罩了夏瑞亭和梅雪君全身,箭弩在此刻到達,倪荊抓住了箭尾……
一切只發生在眨眼之間,倪荊呆呆地盯着前方一點,手中握着半截焦黑的箭尾,眼前的兩個女人在電光中消失了,活生生地消失了。他腦海裏只有雪君瞪大的雙眼,她甚至來不及發出聲音。所有人都嚇傻了,百餘人的刑場,沒有一絲人聲,只有“隆隆”的雷聲和“嘩嘩”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