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後突然鬆手,那人的身子向下衝跌了下去,他一直滾下了十幾級木梯,才能再翻起身來。
我望着他,他也在樓梯間望着我,樓梯間很陰暗,那人的眼睛中,則閃耀着一種異樣的光芒,使我感到他依是一頭極大的老鼠,或者貓!
總之那是動物!
因為人的眼睛,實在是不可能在黑暗之中,發出那樣的光芒來的。
我們對峙了大約有半分鐘,他轉過身,立時又向樓梯之下衝去,我一路聽到樓梯發出吱吱聲,然後,樓梯靜了下來,他猛地已衝出屋子去了。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當我推開了一扇木門之際,我已來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穢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但總有一個好處,它並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兩個男孩子扭成一團,在地上打滾。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膠拖鞋之間,正用一柄鋒利的刀,在批刮拖鞋邊緣不整齊的地方。
那一大堆五顏五色的塑膠拖桂,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專心,一直到我來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頭,向我看來。
我向她笑了笑,道:“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
那小姑娘好像不怎麼喜歡講話,她只是點了點頭。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們──”
我那一句話還沒有問完,忽然聽得那扇木門“砰”地一聲響,被推了開來,我連忙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女郎手叉着腰,站在門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來時,在樓梯口遇到的那個,化裝得濃得可怕的少女。
同時,我也聽得我身後那小姑娘低聲道:“我姐姐回來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説,她已經是大人了!”
我望着那少女,那少女也望着我。
她向前走來,捧着她手中的手提包,她的年紀大約不會超過十六歲,但是她卻發育得非常好,身形很豐滿,但不論怎樣,當她學着那種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走來時,我都有一種滑稽之感。
她來到了我面前,輕佻地甩過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碰了一下,道:“喂,你來作什麼,是來找我的麼?我見過你?”
我忙搖頭道:“沒有。”
她仍然不信,側着頭打量着我,忽然道:“你別抵賴了,我記得,我是在香香做的時候,見過你的,怎麼?追上門來了?”
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説的“香香”是什麼地方,但是,我也可想而知那是什麼所在。我知道我絕不能和她多夾纏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嚴肅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員,來調查一些事的!”
那少女的臉色變了一變,變得十分難看。
雖然她的身材很美麗,但這時,她的那種神情,再加上她臉上濃得五色紛呈的化裝,卻使我想起一具京戲中的怪異面譜來。
她掀着嘴,冷笑了一下,道:“你是警員!”
然後,她又作出了一個更輕蔑的神情來,一面轉身走了開去,一面問道:“做警員,有多少錢一個月賺?”
我想告訴她,有很多人做警員,不單是為了掙那份和很多職業比較起來,少得十分可憐的薪水。但是我考慮她絕不是我講這種話的對象,所以我並沒有將我要説的話説出口來。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
“誰知道?”她搖擺着身子,向屋中走去。
當她一腳踢開了那鐵皮門的時候,她突然大聲叫了起來,道:“有人找你!”
她那一下突如其來的叫聲,將我嚇了一跳,我再定睛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毒癮十分深的吸毒者。他翻着死魚珠子一樣的眼,望着我。
我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想嘆這口氣很久了,但是我一直忍着,直到我見到了那男人,我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雖然還未曾細問過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員,但是就我現在所見的一些,已經可以有一個梗概了。
丁阿毛,有一個吸毒的父親,有一個至多不過十六歲,但已在過着娼妓生活的妹妹,還有五六個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個好的母親。
這樣的一個少年人,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應該那樣苛責丁阿毛不像人,像是禽獸的,因為他甚至沒有機會來學如何做人之前,他便已長大到他必需是一個人了!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發抖的手指來指着我,道:“你……你是……”
我沉聲道:“你是丁阿毛的父親?”
那男人皺着眉,道,“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闖了禍,他在外面闖禍,不關我的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關我的事!”
我又嘆了一聲。道:“你放心,他不會再闖禍了,他已死在拘留所之中了。”
我本來是不想那度快就將丁阿毛的死訊講出來的,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實在是太麻木了,只怕不用那壞消息去刺他一下,他什麼也不會講!
然而,當我説出了丁阿毛的死訊之後,那男子看來,更像是泥塑木雕一樣!
他站着不動,眼珠中一點光采也沒有,像是兩粒黑色的、腐爛了的木頭,他的唇發着抖,但是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看到這種情形,已經不準備再逗留下去了,可是,剛才衝進屋去的那少女,發出了一陣轟笑聲,又從屋中走了出來。
她一面笑着,一面道:“什麼?阿毛死了?哈哈,他也會死?他真死在我前面?哈哈!”
由於我對了阿毛的厭惡性已經稍減,而且,對於丁阿毛在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我也已對他不由自主,發出了一絲同情心,是以對那少女的這種態度,我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的哥哥,他死了,你那麼高興作什麼?”
那少女一聽,突然衝到了我的前面來,咧着嘴,現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尖聲道:“我自然高興,我恨不是我弄死他,不是我!”
我冷冷地道:“一個小姑娘,不應該有那樣狠毒的心腸的,小姐!”那少女怪聲笑了起來,她一面笑着,一面淚水從她的眼中,流了出來,她的眼淚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着氣,嘶叫着:“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歲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是小姑娘?”
她的淚水,將她臉上的化妝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來很可怖。
可是,她繼續講出來的話,卻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極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着,一面流着淚。道:“那一天,阿毛説請我看戲,可是卻將我帶到一間空屋中,那裏,有五六個人等着,他們全是阿毛的朋友,阿毛用力逼着我,先是他們的大哥,然後是別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越來越尖利,隨着她的笑聲,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發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發抖,只有那男子,還是像殭屍也似,站立不動。
我苦笑着,開始感到隨便給人家同情,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倩,因為你永遠無法明白人家會做出什麼樣可怕的事情來!
那少女一直笑着,拍着手,跳着,道:“他死了,我自然高興,他是怎樣死的,我總希望着他被許多螞蟻,慢慢一口口咬死,你知道了麼?”
她突然向我伸過頭來,我忙不迭後退,她一個打身,便向屋中竄了進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見那男子用衣袖抹着鼻孔,向我發出一種十分呆滯的笑容來,道:“先生,你可以給我……三五元錢!”
我有一種強烈的要嘔吐之感,我陡地揚起手來,若不是在剎那間,我看到那男子的模樣,實在經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摑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對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來。是以那男子嚇得向後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你是畜牲!”
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對下一代只養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為生命的延續而繁殖,在那樣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們是人,人和畜牲是不同的,我們的下一代,能像畜牲一樣,只有生命就可以了結了?像那男子那樣的,而有八個孩子,他有什麼方法給這八個孩子以最起碼程度的教育。
我罵了一聲之後,又罵了一聲。
那少女又從屋子走了出來,我愣了一愣,我幾乎認不出是她來了。
她已將她臉上的化妝都洗去了,她的面色,蒼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妝之後,她顯得很清秀,也帶着相當程度的稚氣。
她的聲音很平靜,她道:“別罵我爸爸!”
我呆呆地望着她,如果她仍然像剛才那樣,畫着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哂的樣子,説不定連她我都會罵進去,但是現在。我卻罵不下去了。
她仍然在流着淚,但是她的神態卻很平靜。她來到了她父親的身邊,道:“你真是不中用了,你進了兩次戒毒所出來,還是一樣不斷癮!”
那男人的手在發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東西上了癮,是戒不掉的!”
我直到這時,才知道了阿毛的妹妹叫“阿玲”。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道:“你既然知道戒不掉,為什麼要染上毒癮?”
那中年男子翻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阿玲推着他走進了屋中,轉身出來,道:“別逼他,他為了養我們,天天開夜工,不夠精神,才吸上毒的,你知道麼,他要養八個孩子!”
阿玲顯然認為她講出了她父親不得已的苦衷,我就會同情他了,但事實上,我卻感到了一陣反胃,我冷冷地道:“他為什麼要生八個孩子?我不相信他的知識不如你,你也懂得用避孕藥,對不,他為什麼不用?”
我的話自然是極其殘酷的,是以也使得阿玲的臉色更蒼白。
她望了我片刻,才叫道:“走!你走!”
我冷笑着,道:“我還不想走,我要知道,丁阿毛平時和一些什麼人來往!”
阿玲的面色受得更難看,簡直是青的,她道:“我不願提起那些人。”
我將語氣放温和了些,我道:“阿玲,我知道那些人欺負過你,你不願提起他們,但是,我要找他們,你受過他們的欺負,更應該幫助我去找他們?”
阿玲的呼吸變得很急促,她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然後,她點了點頭,道:“好,他們常聚會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叫阿中帶你去。”
她揚聲叫了起來:“阿中,阿中!”
在通到天台來的那扇門前,立即出現了一個年輕人,我一看到他,便不禁呆了一呆。
那年輕人,就是我叫他讓開。他忽然兇性大發,向我一刀刺來,被我踢下樓梯去的,他就是阿中,阿玲叫他替我帶路?
阿玲實在是一個十分聰明的女孩子,她已在我疑惑的神色中,看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所以,當阿中遲疑着,還未曾向前走來時,她便道:“阿中很歡喜我,他會聽我的話。”
我攤了攤手,道:“我們剛打過架。”
阿玲勉強笑了一笑,道:“那不要緊,打架,在我們這裏,太平常了。”
阿中慢慢向前是來,他的眼光之中,仍然充滿了敵意。阿玲叫道:“走快些,阿中,替我做一件事!”
阿中一跳便跳了過來,阿玲道:“阿毛平時和那些人在什麼地方,你知道的?”
阿中連連點着頭。
阿玲向我一指,道:“帶這位先生去,聽這位先生的話,別再和他打架了。”
一聽到“打架”,阿中不禁摔了摔手腕,那是他剛才被我一腳踢中的地方。我先向他伸出手來,道:“已經打過架,那就算了。”
我這時候,伸出手來和阿中相握,心中實在是十分勉強的,因為將我和阿中剛才相遇的情形,形容為“打架”,那實在是太輕描淡寫了,剛才,當阿中用小刀向我插來之際,那是不折不扣的兇殺!
我和阿中握了手,阿中很不習慣和人家握手,這從他的面部肌肉也幾乎僵硬了這一點可以看出來。
然後他道:“跟我來。”
他向我講了一句,又望向阿玲,當他望向阿玲的時候,他的眼光之中,充滿了企求的神色。
然後,他嚅嚅地道:“阿玲,你……你今天不用上班了麼?”
阿玲轉過身去,並沒有回答他,只是向前走出了一步,然後才道:“等你回來了再説。記得,你將他送到就回來,別讓他們看到你。”
阿中連忙答應着,在他的臉上,又閃過了一絲快樂的神采。我可以説還是第一次在阿中那樣類型的年輕人臉上,看到過那樣的神采。
阿中向我點了點頭,道:“跟我來。”
我們一起走出了那屋子,走出了那條小弄,一直向前走着,我道:“可要坐車子?”
阿中搖頭道:“不用,走去就行了。”
我離得阿中很遠,在考慮了一下之後,我道:“阿中,我問你一個問題。”
阿中望着我,點了點頭,我道:“阿中,剛才,你為什麼一聽得我叫你讓開,你就用刀刺我?你知道,我若不是閃得快,已可能給你刺死了!”
阿中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沉,他的嘴唇掀動了幾下,過了好半晌,他才道:“我,我不知道。”
“你一定有原因的,你只管將原因講出來,我一定不會怪你!”
阿中不但是嘴唇在抖着,連他的臉上肌肉,也在不斷地抽搐着。他的聲音,變得極其難聽,道:“我……鐘意阿玲,我……很喜歡她。”
“那,又怎樣?”
“我很喜亂她,”阿中重複着:“我要娶她做老婆,可是……可是我卻和她講話的機會也沒有,她不是睡覺,就是去上班,有一次,我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看她,我看到一個胖子掀起她的衣服,用手指用力在捏她的奶,她一定很痛,她忍着不説痛……”
我嚥下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阿中的眼中,已有淚水迸了出來,他繼續道:“我剛想拉開那胖子的手,那胖子卻大聲喝我,叫我走開,我……當時就……”
“打了那胖子?”
“是的。”阿中點點頭。
我沒有再出聲,阿中在停了片刻之後,又向前走去,他道:“後來,我坐了三個月牢,但是我一樣歡喜阿玲,雖然她每天都被不同的男人摸奶和與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