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抵達家門口,正是黃昏之初,天際已有幾抹紅霞,晚秋時分,天高雲淡,氣候和景色都很是宜人,我看到戈壁在繞著車子踱步,一見了我,就道:“關老頭下午來找過你,見不著你,很是失望!”
我沒好氣:“見到了我也沒有用,我又不是天工大王,我打不開那密鎖!”
戈壁神情默然,紅綾這時,由屋中跳了出來,就在這時候,卡車的車號,突然驚天動地響了起來。
四周圍本來極靜,突如其來的車號聲,把人嚇了一大跳,戈壁都直跳了起來,嘶叫道:“來了!”
而不可思議的是,沙漠也自車中跳了出來,也叫道:“來了!”
兩人都在車外,誰在車中響號呢?
當然,很快地我就知道,他們把雷達探測系和響號裝置聯接,在探測的範圍之內,一有目標出現,車號就自動響起。
我知道了這一點之後,我和戈壁沙漠,有如下的對話:
我有點責怪之意:“你們也太任意了,這裡上空,飛過的雀鳥很多,也有野生的鷹隼,要是一有大一點的鳥只飛過,車號就大鳴,這還像話嗎?”
兩在翻著眼,反問:“這幾天,你們可有聽到車號?”
我道:“那是你們運氣好,這幾天天上很平靜!”
我有點迷惑:“那為什麼——”
兩人神情得意非凡:“黃金!我們的探測系統只對黃金起作用,天上的雀鳥再多,腳上戴著金環的,卻是獨一無二!”
事情一揭開,自然再簡單不過,我很佩服他們心思之精妙。
這都是以後的事,卻說當時,隨著兩人大叫“來了”之聲,紅綾也叫了起來:“看!”
她伸手向上指,我極目而望,看到了在夕陽的餘暉之中,有金光一閃。
那金光才一入目之際,真是比針尖還要細,可是眨眼之間,勢若閃電,陡然已下沉了許多,同時也看到,有一點黑影,隨著金光在下墮。
是那鷹回來了,毫無疑問是。那鷹的來勢,快得難以想像,約在一呼一吸之間,已經清楚可以看到它是束緊了雙翼,向下疾俯衝下來的!
等到它來到離地只有幾十公尺時,勢子竟然不減,那倒叫旁觀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因為以這樣的速度衝下來,撞在地上,非粉身碎骨不可!
戈壁沙漠和紅綾,都發出了驚呼聲,就在驚呼聲中,那鷹已直衝了下來,連我心中都打了一個突,可也就在它將要撞到地上之際,雙翅陡然張開,掃向地面,就看這一掃之勢,帶起了一股勁風,它的身子已騰空而起,竟然穩穩當當,落到了紅綾的肩上!
這一切,都在不到一秒鐘時間內完成,看到了這樣的動作,才知道什麼叫作矯健,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之至!
戈壁沙漠忍不住喝采,紅綾在鷹一到了肩頭之後,就伸手輕按了它的身子,那鷹左右顧盼了一下,目光竟然停在我的身上.同時,向我舉起了一足來。我立即看到,它足上的金環下,塞有布卷。
天工大王的回信來了!
這實在是令人振奮的事,我立時伸手過去,可是戈壁沙漠卻比我快了一步。但是他們手伸得快,縮得也快——那鷹竟不讓他們來取,利爪過處,向兩人手背抓來,若不是兩人縮得快,只怕就要鮮血淋漓!
剎那之間,兩人的神情,自然難看之極,我為了避免他們尷尬,急伸手,把那布條自鷹足的金環之下,抽了出來——說那是“布條”,並不恰當,那應該是布塊,如手帕大的,可是卻被摺成了布條,取出之後,首先看到五字:“衛斯理親啟。”
我把布條向戈壁沙漠揚了一揚,既有“親啟”二字,那鷹不肯讓他們去取,也很合情理。兩人悶哼了一聲:“真盡責!”
而我在這時,已是滿腹疑竇了。其一,用布來寫信,那大特別了,而且,我發現那布的顏色,灰不灰,白不白,很是殘舊。邊緣毛糙,不是剪,而是撕開來的,看來竟像是一件舊衣服中的一幅,以“天工大王”的氣勢地位,怎麼會用這樣的材料來寫信?
而且,那五個字,字跡倒是蒼勁有力,可是筆畫斷續,時深時淡,顏色不一,我倒可以看出,那是用燒焦了的炭寫出來的。
用燒焦的樹枝在舊布上寫信,這難道是天工大王的一貫作風?
我先不將布條打開,只是充滿疑惑地向戈壁沙漠望了一眼。
兩人的觀察力很強,自然也看出了蹊蹺,他們搖了搖頭,表示不明所以。
我注意到了布塊在摺成了布條之後,另有小布條穿過,紮在一起,我先抽開了三根小布條,正要把布條抖開時,那鷹忽然撲向戈壁沙漠,把他們趕開了幾步。
兩人呆了一呆,一起叫:“衛斯理,只准你一個人看這信?”
我也覺得事情怪得可以,朗聲應:“一般來說,寫上了‘親啟’的信,都是隻給收信人獨自看的!”
我這是怕紅綾不高興,所以才特地解釋得明白一些。看紅綾時,那鷹已回到了她的肩上,她笑嘻嘻地,絕無不愉快之色。
我知道事情太不尋常,就先不抖開布來,把布捏在手中:“我到書房去看。”
戈壁沙漠叫:“衛斯理!”
他們這一叫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信你可以一個人先看,但是信的內容,也須讓他們知道!
我略停了一停,很嚴肅地道:“現在我不知道信的內容,所以我不能答應什麼!”
兩人又叫,叫聲大是委屈:“衛斯理!”
我用力一揮手:“我一定盡我所能!”
反倒是紅綾,對那信並不關心,那鷹回來,她已心滿意足了!
我拿著那幅布,進了屋子,心中在想:不管那上面寫些什麼,只要有可能,我自然會和戈壁沙漠商量的。
進了書房,我抖開布塊,更可以肯定那是一幅衣襟,上面寫了不少字,也全是一看就知道,用燒焦了的樹枝或竹片寫出來的。
通常,人只有在十分困難的情形之下,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寫信,鷹主人難道是處在困境之中嗎?
我把布塊攤開,去看上面的字,有些字,相當模糊,要根據上下文理.才能認出是什麼字來。
絕對可以肯定,寫信人的環境惡劣之極,但是寫信人還是盡力依足了禮數,並沒有極形極狀,可知他雖在困境,但是還是很鎮定從容。
信的內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在事先,曾對鷹主人的回信,作過種種的預感,可是絕對想不到,我收到的回信,會是一封求救信!
是的,不哲不扣,那是一封求救信。
信全文如下:“衛斯理先生,鷹兒攜來大函,幸何如之。久仰大名,身處困境,本已不存希望,只盼鷹兒能帶來人間訊息,孰料竟能得遇大德。僕因意外,遭難年餘,苟延殘喘,本不作生還之望,自拜讀大函之後,求生之意轉強,懇求客下鼎力相援,僕函需下列各物……”
信寫到這裡,這“下列各物”用的是英文,或德文,都是機械工程,或工具的專門名詞,我看了一下,一共有四樣之多。
最後,又是中文:“各物請擇最精巧型,交鷹兒攜回,此鷹極通靈,如無特殊意外,當可歸來,則僕可脫困境,能與閣下結書信緣,三生有幸。”
再下面,便是署名,一看署名,我就呆了一呆,先是三個漢字:“倫三德”,然後卻是一個非漢人的名字,使用的先是英文拼音,然後,是波斯文姓名的譯音是“希布稜斯-倫三德。”
看來,鷹主人是波斯人!
而波斯人居然能使用那麼流利的中國文字,這人的學問,也就非同小可了!
信並沒有什麼不可以公開之處,所以我向外面叫:“請全上來!”
不一會,戈壁沙漠就衝了上來:“小女她放鷹去了。怎麼,信上說些什麼?”
我指著布塊:“你們自己去看。”
兩人一下手就看完了,現出了驚疑莫名的神情,我問:“那天工大王是波斯人?”
兩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一片惘然。我道:“波斯巧匠,倒是舉世聞名的。”
兩人神情更疑惑:“天工大王每次給各人出題,都用各人熟知的文字,可知他的語言能力極強。”
我指著那幾行“下列各物”:“這都是些什麼東西,我看不很明白。”
戈壁沙漠不由自主搖著頭,一個道:“很奇怪,這第一件——正式的名稱,我也說不上——它能射出又細又強而有力的金屬線,這裡指明線長至少要有130公尺。線的頂端,有一個鉤子,可以鉤住固定的物體,勉強可以稱之為鋼線槍。”
另一個道:“第二位,是玻璃吸引器,分手都用和足部用兩種,他兩種都要,這是利用真空原理,使人可以攀上光滑的表面所用的工具。”
另一個又道:“再一件,是小型儲電電鑽和金剛石鑽頭,一共要三枚,儲電電池指定要最強力的那種。”
我也大是疑惑:“第四件我看得明白,那是一個微型的電視攝像連小型熒屏,是不是?”
兩人不住點頭:“他運氣好,這四項物品,我們所製造的品質,世間第一。”
兩人這話,自然可信。
這時,我們心中的共同疑問是:這位鷹主人倫三德先生,他要這些物品,是為了什麼?
我望向他們,他們也望著我,我道:“你們先說。”
戈壁沙漠各自嘆了一口氣,一個道:“他信上說,他身在困境之中,他身陷困境,一定已有相當時日了!”
另一個道:“當他身處困境時,那鷹定和他在一起,那鷹離開他,是奉他之命,向外求救的!”
兩人假設著那鷹主人的處境,在他們略停一停的時候,我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說法!
一個又道:“鷹兒可以離開那困境,他不能,這表示他身處在一個很深的洞中。”
另一個道:“或者是兩面都是千仞峭壁的山峽中。”
一個再道:“甚至是冰山的裂縫之中。”
另一個也提出了第二個假設:“或者,是在一個光滑的大圓筒之中。”
我都點頭,因為他們的假設都合理,鷹能離開,他不能,自然是鷹會飛,他不會之故,所以假設他的幾種處境,都有可能。
這一點,從他求助所要的物品上,也可以看得出來。可以射向處的鋼線構,可以攀緣光滑表面的真空器,都說明他是在一個深洞之中。
戈壁沙漠繼續假設,一個道:“他在他的處身之處,可能還要進行一項探索——看來一有了脫困的希望,他卻並不急於脫困,還要利用硬度極高的金剛石鑽頭和微型電視攝像管,去進行研究。”
另一個道:“這一點,最不可解。如果他真的是天工大王,那麼他可以先脫困,再攜帶大量精良的工具,去進行探索。”
說到這裡,我也發表了意見:“如果他想離開深洞,一具性能好的個人飛行器,應該比用線鉤更好!”
兩人一起搖頭:“個人飛行器太重,那鷹負擔不了。”
我“啊”地一聲——放那鷹走,到鷹回來,足有八天。鷹的飛行速度相當高,可知鷹主人離此相當遠。鷹再通靈,也難以帶著重物作遠程飛行!
一想到這一點,我又不禁擔優起來:“他要的這幾樣東西,有多重?”
兩人神情自得:“若是別家的產品,至少三公斤,鷹也無法負擔,但是我們的產品,卻可以不超過-公斤。”
我喃喃地念著信中的句子:“如無特殊意外,當可歸來。”兩人苦笑:“特殊意外,誰也無法預防,我們當然照做!”
我用力點了點頭:“可惜他沒有說自己在何處,不然,可以趕去和他相會!”
兩人道:“這次再傳書給他,要他說明身在何處。我們幫了他這樣一個大忙,他不應該藏頭露尾!”
我向他們插手:“不可挾恩自重,這類異人,生性大都古怪,不近人情,我們提只管提,他做不做,只怕勉強不來。”
兩人深以為然:“他的處境,還不算太壞,至少,他還有火可用。”
我問:“準備那幾樣東西,要多久?”
兩人異口同聲:“24小時。”
我老實不客氣:“明天見!”
戈壁沙漠駕著小卡車走了,我再把封信看了幾遍,覺得我和他們所作的假設,應該很接近事實。
白素先回來,我們商量了一下,也出不了曾經討論的範圍。
紅綾很晚才回來,她一看了那封求救信,就道:“這人,怎麼不說自己在什麼地方,我們好去救他!”
白素道:“或許,他不願人家幫助!”
紅綾搖頭:“他派鷹兒出來,就是為了求救的!”
我的意見是:“你看這信,雖是求救,但是卻寫得大具氣派,可知其為人。”
紅綾一伸手,讓那鷹上來,那鷹停在桌上,不住用喙去輕點那布塊,這種“身體語文”,表示了它對主人的思念。
我忽然心中一動,立時打電話給戈壁沙漠:“我想在那鷹的身上,多裝一個訊號發射裝置,可以進行遙遠跟蹤,有效範圍越遠越好。”
兩人在電話中歡呼:“我們竟然沒有想到,五百公里距離沒有問題,問題是不容易跟蹤。”
我沉聲道:“只好讓倫三德先生多等一兩天,我去借一架高性能的小型飛機來!”
我自然也知道,要滿足我的需要的“高性能小型飛機”,只有兩處地方可以提供。其一是戈壁沙漠所說的雲氏兄弟處。還有一處,就是新形式生命,活的機械人康維十七世那裡。
我決定向雲氏兄弟求助,原因之一,當然是雲四風的妻子,女俠穆秀珍是紅綾的乾媽,我讓紅綾先和她的乾媽聯絡。
大約二十分鐘之後,穆秀珍爽朗無比的笑聲,自電話護音器中傳了出來,頓時滿室生春,暢快莫名。
剎那之間,穆秀珍和紅綾兩人,爭著說話,空間中全是她們的語聲和笑聲。我和白素,根本插不進嘴。我想起上次在陶啟泉的島上,和穆秀珍第一次相見時,陶啟泉說她正有極大的困擾,我曾告訴她,康維十七世或者能提供幫助,如今不知怎麼了。
等她們講了五分鐘之後,我才大聲叫了一句:“見過康維,問題解決了?”
給我一叫,兩人陡然靜了下來,靜了好幾秒鐘,頓時顯得異樣。穆秀珍這才道:“見過那異種生命了,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難事!”
一聽得她這樣說,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雪亮,知道她的困擾,並未過去。但是她不說,我們當然不便向她追問。
穆秀珍又提出了一個聽了令我很感突兀的問題,她道:“那位古怪的原振俠醫生,有沒有他的消息?”
令我很有突兀感的原因,她顯然不是隨口問,而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也立即記起,上次在島上,她也曾提起過原振俠,很急地想知道他的下落,並且說有古怪的事情,和原振俠有關。
古怪俊俏的原振俠,是在利用宇宙震盪,自新愛神星迴歸地球的途中失蹤的,連女巫之王瑪仙,也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意外,也無法知道在複雜的時空之錯之中,他迷失在什麼情形之中。
原振俠迷失在太空,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如同心口壓了一塊大石一樣。有時和彼此都熟悉原振俠的人談起來,人人都感到難過之至。
可是,我卻從來不知道原振俠和木蘭花、穆秀珍姐妹相識。若是不相識,穆秀珍不會這樣問。若是相識,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
我-面飛快地轉著念,一面道:“一點消息也沒有,那是世上最令人不愉快的事!”
穆秀珍聽了,“嗯”了一聲,又靜了幾秒鐘,我趁機問:“上次你提起原醫生,說是有點古怪的事,如果需要共同研究——”
穆秀珍道:“或許會,但現在不!”
她說得很是含糊,但也阻止了我再問下去,我只好將之存疑。
我提山了要求:“向你借一架小型飛機,用來跟蹤一頭鷹的去處!”
穆秀珍一聽,就怪叫了起來:“什麼事情,怎麼如此有趣?”
我嘆了一聲:“說來話長——”
穆秀珍又叫:“行了,不必現在說,我駕機來,見見紅綾和素姐,再聽你們說!”
這一下,不但紅綾,連白素也發出了一下歡呼聲,由此可知穆秀珍的受歡迎程度。
穆秀珍是急性子人,一有了決定,立刻實行,她掛上了電話,我在想,當我也放下電話,轉過身來時,她可能衝出屋子,上了車了。
紅綾高興之至,跳蹦了好一會,忽然道:“由我出馬,去跟蹤鷹兒!”
我搖頭:“那鷹主人的行為古怪,你沒有應付這種人的經驗,當然由我出馬!”
紅綾讓了一步:“一起去!”
我笑:“只怕精巧的小型飛機,無法容納兩個人!”
紅綾道:“其實我們留在苗疆的那飛機,可能更加實用些!”
那架飛機,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產品,自然先進得多,但是太惹眼,而且,也很巨大,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降落的,不適宜執行這次任務。
我開紅綾玩笑:“好啊,那就快通知你乾媽,叫她下用來了!”
紅綾怔了一怔,大搖其頭:“不好,當我沒說過話好了!”
白素向我投以責備的眼色,怪我不該這樣對待率直得毫無心機的紅綾,我裝作看不見。
第二天,戈壁沙漠先到,他們把鷹主人需要的物品,分裝在兩隻又堅固又輕的盒子中,盒子外有環,可以緊扣在鷹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