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俠一面想著,一面走著,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了鬧市之中。
那是一條他平時很少經過的街道,街兩邊的霓紅燈閃著奪目的光彩,幾乎全是中下級的酒吧,原振俠原是信步走來的,並無目的的,他保持著不急不緩的腳步向前走著。
突然之間,在一間酒吧之中,傳出了喧鬧聲,緊接著,一個人踉蹌跌了出來,而隨即又有幾個人追了出來,將那個顯然已喝醉了的人,一下子推跌在地。
原振俠甚至沒有停下來,那是一宗尋常的酒吧毆鬥,這種事,在這樣的街道上,一天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次!
那個酒鬼跌倒在地上,還在大聲叫道:“我是上帝,我是上帝!”
那另外兩個人,看來像是酒吧僱用的打手,皺著眉,把那酒鬼架了起來,看來是準備把他架到較遠的地方去,別在酒吧門口吵鬧。
當時,原振俠恰好在他們三個人面前走過,那酒鬼一看到原振俠,陡然叫了起來:“原振俠告訴那些人,我就是上帝,我有上帝的能力!”
原振俠陡然呆了一呆,向那酒鬼望去,那酒鬼掙扎著向他走來,一身都是酒氣,滿面都是鬍子,顴骨高聳,看來十分瘦削,雙眼之中,全是紅絲,是一個典型的酒鬼,原振俠記不起什麼時候見過這個人,心想可能是自己眾多病人中的一個。
那酒鬼不但說,而且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俠的衣服,兩個打手一見這種情形,就道:“這個人是你的朋友?他喝醉了胡言亂語,還要人家承認他是上帝,不然就要和人打架,你快送他回家去吧!”
原振俠想分辨幾句,說自己並不認識這酒鬼,可是那酒鬼自己幾乎將整個身子都靠在他的身上,那兩個打手也回到了酒吧中。
那酒鬼用十分嘶啞的聲音道:“當然認識,我們是好朋友!我看,只有你,才會相信我真正有上帝的能力!”
他一面說,一面身子東倒西歪,而且,還十分用力地在原振俠的肩頭上拍著,一面不斷噴著酒氣,打著酒呃,看來真是醉得可以。原振俠心是暗叫了一聲倒楣,其勢又不能把他推倒在路上,那醉漢伸手拍著自己:“你真不認識我了,我知道自己瘦了很多,可是,你應該認識我的,我是陳阿牛!”
醉鬼雖然大著舌頭,口齒有點含糊不清,可是,“陳阿牛”這三個字,原振俠還是可以聽得清楚的。剎那之間,他所受的震動極大,幾乎沒有和醉鬼一起跌倒。他連忙扶起對方的自己,仔細看著,他才依稀在對方臉上,找到一些他印象中陳阿牛的影子!
他真沒有想到,和陳阿牛分別不過大半年,在大半年之中,一個人竟然可以變成這個樣子!
他還是有點不敢相信,連忙用德語問了一句:“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陳阿牛立時回了一句德語的俗語,那是“一言難盡”的意思。原振俠再無疑問,又問:“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我送你回去!”
陳阿牛一聽,突然失聲叫了起來:“不要,我不要回去,我……那地方……是地獄,我創造了一個地獄,我是地獄之主!”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知道,一定有極不尋常的事發生在陳阿牛身上,卡爾斯將軍的手下,又不惜一切代價要找到他。這樣在街頭上糾纏下去,不是辦法,他忙扶起陳阿牛,走出了幾步,然後,截停了一輛街車,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還在車中,陳阿牛已經鼾聲大作,要把一個醉人弄到樓上去,真是不容易的事,原振俠把他負在肩上,進了屋子,就放在他沙發上,弄了一盆冰水,替他在臉上用力拭抹著。可是陳阿牛一直沒有醒來。
原振俠無可奈何,只好由著他沉睡,等到自己也要入睡時,心想陳阿牛酒醒了之後,可能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還是讓他一醒就看到自己的好,所以他就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
原振俠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朦朧睡著,他是被一陣聲響吵醒的,睜開眼來:“陳阿牛,你別走!”
他叫了一聲,陳阿牛的動作更快,一下子就出了門,可是原振俠也跳了過去,一把把他抓了回來,用力把他推跌在沙發上。
陳阿牛雙手後捂住臉,在他的喉際發出了一種痛苦的呻呤聲來,原振俠還沒有開口,他就道:“別問,什麼都別問,你還是不知道答案的好!”
原振俠誇張地“咯咯”一笑,而且,近乎粗暴地把他捂臉的雙手,拉了下來,直指著他:“你聽著,我不但要問,而且,什麼都要問!大不了是人工培育生命,也不是什麼大事!”
陳阿牛強烈震動了一下,用發顫的聲音問:“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他一連問了兩個問題,身子在發抖,原振俠高聲道:“知道了很多!”
陳阿牛震動了一下,但是他隨即狂笑起來,指著原振俠,一直笑著,原振俠一點也想不出他何以狂笑,連連喝止,陳阿牛還是足足笑了好幾分鐘,才因為嗆咳而止住了笑聲,指著原振俠:“你什麼也不知道,要是你真知道了,我絕不相信你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裡!”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我應該怎樣?”
陳阿牛嘆了一聲,看來他的頭腦完全是清醒了的:“你,就會和我一樣!”
原振俠心中的疑惑實在太多,以致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問才好。陳阿牛苦笑了一下:“是你自己說的,要知道答案,也好,厲先生有過地獄般的感受,我是下在地獄之中,哈哈,不妨把你也拖下去!”
原振俠直視著他,一點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陳阿牛站了起來。拿起一瓶酒,對著瓶口,喝了一兩口。
原振俠並沒有阻止他,陳阿牛喝完了酒之後,用手背抹著口角,簡單地道:“跟我來!”
他筆直向外走去,原振俠看了看時間,正是凌晨二時,他也忙跟了出去,陳阿牛在電梯中道:“你還記得厲先生那大房子嗎,我就住在那裡!”
原振俠道:“那屋子,你不是賣了……”
他只說了一半,就沒有再說下去,陳阿牛所弄的狡猾,他已經完全明白了!他如果要躲起來,不讓人家找到他,那麼,最好的所在就是他賣出去的房子,誰也不會再到那地方去找他,以為他一定遠離那屋子!
陳阿牛笑了一下,他在變瘦以後,笑容變得相當難看:“你還可以考慮,其實,你真的不知答案,還比較好些,真的!”
原振俠笑了起來:“嚇不倒我的,就算你已經以人工方法制造了人,我也不會害怕!”
陳阿牛突然又震動了一下,緊抿著嘴,不再說什麼,他的沉默一直維持到原振俠駕著車到了那大屋之前。
大屋子還是老樣子,一路上,原振俠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是以點頭或搖頭來作答。例如,他是看了之後,才決定自己躲起來的,他也點頭。
下了車,陳阿牛取出鎖匙來開門,原振俠跟著陳阿牛走了進去,這屋子,原振俠並不是第一次來,可是這時,在黑暗之中,他卻有一股異樣的陰森之感。那是一種十分奇妙的直覺,那令得他十分不舒服,他停了一停:“你先把燈開亮吧!”
陳阿牛卻說:“等到了三樓再說!”
原振俠什麼也看不到,陳阿牛伸手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屋子中極靜,正是由於十分靜,所以,即使是低微的聲音也可以聽得到。在向前走去之際,原振俠似乎聽到了一些細微的氣息。在他聽到了那種聲音之後,那種陰森感覺更甚,甚至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問:“你養了狗!”
陳阿牛對這句話反應之強烈,簡單超乎常理之外,他陡然震動了一下,隨即斥道:“別胡說!”
然後,他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了進來:“你……你怎麼會這樣說?”
原振俠道:“我好像聽到,在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在……是狗或是貓……”
陳阿牛發出了一下呻呤聲,急急道:“先到三樓再說!”
他一面說著,一面加快了腳步,原振俠急急跟著,在上樓梯之際,由於實在太黑,幾乎絆了一跤,他身子往前一閃間,抓住了前面的陳阿牛。
可是,就在此際,他聽到了陳阿牛的腳步聲,至少離他已有七八級樓梯了!
在那一剎那間,原振俠感到了極度的震慄!他在黑暗之中抓住了一個人,可是又不是陳阿牛,那是什麼人!他陡然喝起來:“什麼人?”
他一面叫,一面放開了手,雖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他還是可以感覺到,有一個人在他身邊,迅速掠了過去,他反手一抓,卻沒有抓中,原振俠扶住了樓梯的扶手,叫:“陳阿牛!”
陳阿牛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哭一樣:“求求你,快點上來好不好?”
原振俠一面急急向上走去,心頭那種駭然之感,越來越甚:“這屋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陳阿牛喘著氣:“你……很快就可以知道,求求你,先上來再說!”
原振俠一直向上走著,不一會兒,就到了三樓,陳阿牛一直不肯開燈,到書房門口,原振俠聽得他用鎖匙打開了書房的門,接著他走了進去,立時又把門關上,一連串的動作。透著莫名的詭異。
書房門關上之後,他才亮著了燈,可能黑暗中久了,燈光一著,原振俠閉了眼一會兒,才睜開眼來,他看到陳阿牛的臉色蒼白得可怕。
書房還是老樣子,但四壁的所有書籍,全早已搬空了,故之顯得有點空洞。陳阿牛指著一張椅子,示意原振俠坐了下來,他自己來到了書桌前,找開了抽屜,取出了一本本子來。
當他取出本子來的時候,他的雙手哆嗦著:“我早知道厲先生有一本這樣的日記,但是厲先生曾說過那是‘魔鬼日記’,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看他人的日記是一個壞習慣,何況日記是我一生之中最敬愛的人的,我當然不會去看它。”
他講到這裡,喘了幾口氣,臉色更是灰敗:“那天晚上,我們研究那個胚胎標本……在你離去了之後,我突然想起,厲先生不知會不會把一些事,記在他的舊日記之中?於是我就把它找了出來,就坐在你這個位置上,把厲先生的日記看完。”
原振俠雖然也心急於看看厲大遒當年的日記,但是他看出,陳阿牛的神態凝重之極,他也耐著性子,等他把話講完。
陳阿牛長嘆了一聲:“看完了日記之後,我整個人就像是入了魔一樣……那實在不必多說什麼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說著,把那本日記簿在桌面上推了過來。原振俠一伸手,取了過來。
陳阿牛向外走去,原振俠忙道:“你上哪兒去?”
陳阿牛在門口道:“我有點事要做,看完之後,你可以到樓下找我,日記並不是太長,不化你太多時間的,唉,上天保佑你!”陳阿牛打開門走了出去,原振俠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是看看幾十年之前的舊日記,就算日記的內容再恐怖,又何到要上天的保佑?
原振俠一面笑著,一面打開日記本來,在扉頁上,有相當潦草的字跡,寫著:“我為我自己想做的一切,做過的一切,請求上帝的寬恕。”
原振俠聳了聳肩,仍然想不透有什麼嚴重的事,厲大遒就算用人工的方法培養了一個胚胎,也不必要這樣子。
他在開始看厲大遒的日記之際,心情甚至是輕鬆的,可是一頁頁看下去,他才知道事情是多麼可怕,看到後來,他甚至身子把不住發著抖,他想大聲叫陳阿牛,可是由於過度的震驚,當他張大口時,只發出了幾下難聽的嘶啞的叫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