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百合遲疑了一下,道:“他和常洛探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
話未畢,郭長風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霍然扭頭,飛身掠上堡牆。
櫻兒詫道:“奇怪,我看他神情好像有些不對……”
林百合揮手道:“別在這兒問東問酉了,快去吧,咱們還得把藤索埋起來。”
櫻兒十分不情願的又縋索而下,她雖然沒敢多問,卻已看出峰頂上的情形有些不對勁,心裡不禁懷著沉重之感。
林百合正在匆匆掩埋藤索,一條人影如飛掠到,卻是雙飛劍常洛。
常洛神情顯得很緊張,一見林百合便催促道:“快跟我來,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林百合道:“怎麼樣?”
常格道:“剛才師父和應長老在密室商議,決定將令尊秘密遷往北院,卻在密室中另布陷阱,想誘郭大俠人彀,現在正安排佈置,我帶你們去預先埋伏在地道中,只等令尊經過的時候,搶了就走,豈不省事?”
林百合大喜道:“這話當真?”
常洛道:“我怎麼會騙你,地道中岔路很多,極易藏身,只是務必快些去,遲了恐怕會露了形跡。”
林百合想了想,說道:“不過,你為什麼肯這樣熱心幫我?卻叫我有些不敢相信。”
常洛急急道:“百合,你居然不相信我?”
林百合道:“我憑什麼要相信你?你從小受外公撫養,名為師徒,實際就像父子一樣,咱們之間,只不過有點親誼關係而已,誰知道你會不會故意地騙咱們去上當?”
常洛呆了呆,竟答不出話來。
林百合又道:“現在我和外公等於翻臉成仇,你和我也變成敵對,咱們只是兒時遊伴,外公卻是你的恩人兼師父,你會背叛他來幫我,叫人怎能相信……”
常洛惶然低下了頭,道:“不要再說了,百合,你永遠不會了解我的心,我……我真恨不能把心挖出來捧給你看。”
林百合道:“那倒不必,我只想知道你說的是真話或假話?”
常洛緩緩仰起頭來,臉上已流滿了淚水,低問道:“百合,你真的想知道我心裡的話。”
林百合道:“不錯。”
常洛長吁一聲,道:“唉!我該怎麼說才好,又該如何才能使你相信呢?你說得很對,一面是師恩比山重,一面是友情如海深,這些年來,這份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也許你從未領受過,也許你早已領受到,卻不屑一顧,但無論如何,百合,你總該承認我對你的感情,決不僅是兒時遊伴而已。”
林百合既未承認,也沒有否認。
常洛說道:“我說這些,絕沒有旁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相信,在我心中,師恩和感情同樣深重,並無分別,我不能辜負師門,又何嘗能夠抹煞自己內心中的感情……”
林百合突然接口道:“可是,你現在幫我,豈不就是辜負師門了麼?”
常洛搖搖頭,道:“正因為我不願辜負師門培育之恩,才幫你入堡救人,你要救的是你的父親,我當然應該幫助你,何況,如果我不幫你,你們勢必要自己動手,那時難免會傷人流血,不管你和師父誰勝誰傷,豈非都不值得。”
林百合聳聳肩,道:“這麼說,你倒是用心良苦了?”
常洛道:“或許你現在不相信,但總有一天,你會相信的,我這樣做,師父或許也不諒解,但總有一天。他老人家一定也會諒解我這一番苦心。”
林百合道:“好吧,咱們去告訴郭大哥一聲,大家一同到地道去。”
兩人飛身登上堡牆,卻發現郭長風已經不知去向。
林百合焦急地道:“他剛才還在這兒,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呢?咱們快些分頭去找一找……”
常洛道:“時間恐怕來不及了,我想,郭大俠的武功和機智都足可自保,不如我先送你去地道等侯,再設法找他。”
林百合道:“可是,他眼見盟弟被活活燒死,現在心情正壞,可能會出事。”
常格道:“目前掉父和應長老都在密室地道中,只要他不闖到北院小樓去,不會出什麼大事,既或被巡邏武士發現,有我暗中拖護,也不致有什麼大麻煩,你放心吧。”
林百合四顧不見郭長風的影子,無可奈何,只得隨常洛先往地道。
常洛早有準備,身邊已經攜帶著地道門戶鑰匙,兩人進入蛛網般的地道通路,不慮被人盤查,立即加快腳步,向北院趕去。
途中,常烙手持火炬在前面帶路,林百合緊跟在後面,遇到石門,常洛必須取鑰匙開門,便將火炬交給林百合,門開之後,林百合又將火炬交還給常裕。
黑黝黝的地道本不如地面寬敞,有時難免需要扶持引導,火炬交接時,更避免不了肌膚相觸,氣息相關……這些,在林百合並不覺得怎樣,對常洛卻變成了特殊的感受。
他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滋味,只覺得心裡跳得慌,又像被許多鋼箍鐵線緊緊縛住,呼吸越來越短促,唇乾、喉燥,漸漸連手指也顫抖起來,幾乎無法使鎖匙對準鎖孔,那每一次無意的接觸,都令他心絃震動,幾難自持。
這種奇妙而異樣的感覺,他一生一世從來沒有領受過,又像是久已渴望的事,一旦真的降臨了,反而有些心顫情怯。不是麼?
他多麼盼望能和林百合接近,這份希望已經壓在心底許多年了,甚至以為永遠不可能實現了,現在忽然瞥見希望又生出了火花。
除了童年模糊的記憶裡,林百合從未跟他如此接近過,那如蘭似麝般的氣息,那柔若無骨的肌膚,甚至一聲足音,一片衣角拂過,都足以令他心搖神馳,遐思千縷……終於,他雖然用盡平生力量想握穩的鑰匙,直碰得鎖孔“叮叮”亂響,再也無法啟開面前那道石門。
林百合詫異地道:“你是怎麼了?手抖得這麼厲害,連門也打不開了?”
常洛又羞又急,越急越發抖,喃喃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雙手,好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
林百合道:“那就讓我來開吧,火把給你拿著。”
她左手將火炬塞給常洛,右手便來接取鎖匙,無意間,身軀由常洛面前擦過,一縷髮絲,拂上了他的耳根。
常洛只覺心絃一震,灼人的熱流,剎時佈滿了全身,一鬆手,拋了火炬,突然張臂將林百合緊緊抱住……
林百合沉聲叱譴:“你要幹什麼?快放開我!”
這時,火炬已滅,地道中一片漆黑,常洛本已激動的心潮,更因黑暗面沸騰起來。
一股莫名的衝動,掩蓋了他的理智。他一點也沒聽見林百合的呼叱,竟放肆地用火熱的嘴唇,在她的面頰上搜尋……
“啪”,一聲清脆聲響從黑暗中爆出,緊接著,寒芒閃現,又是一聲悶哼。
光亮晃動,火炬復燃。
常格一手撫著臉,一手按著胸,右胸上多了一個洞,殷紅的血水,由手縫間不停地滲流出來。
林百合卻右手提劍,左手高舉著火炬,氣呼呼站在丈餘外,臉上全是怒容。
劍尖猶在滴血,顯然,常洛右胸的劍傷不輕,但他只是瞠目咋舌的呆望著林百合,似乎並未感到受傷的痛苦。
林百合恨恨地罵道:“你這卑鄙下流的東西,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無恥。”
常格吶吶道:“我……我……”
林百合唱道:“你還有什麼話可說,若不念在幼年相識,剛才我就一劍殺了你了。”
常洛低頭看看胸前的傷口,嘴角突然泛起一絲苦笑,輕籲道:“不錯,我的確是死有餘辜,怎會被鬼迷了心竅,做出這種可怕的事來。”
林百合冷哼道:“我才是被鬼迷了呢,居然會相信你的鬼話。”
常洛道:“不管怎麼說,我應該謝謝你,你本來可以殺了我的,卻劍下留情,未傷我的要害。”
林百合道:“我正在後悔!”
常洛搖搖頭道:“不,後悔的應該是我,現在我別無話說,只求你相信我,這是無心的。”
林百合道:“哼!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子?”
常洛道:“百合,我錯了,我承認,但我敢對天發誓,這絕不是有意的安排,的的確確是一時情不自禁,否則,我儘可用其他方法,何須冒生命之險帶你到地道中來……”
林百合道:“你當然是以為地道中僻靜黑暗,可以方便些。”
常洛道:“不!我若有這種無恥居心,願遭天誅地滅,求求你無論如何要相信我……”
林百合截口道:“用不著跟我賭咒發誓,反正我已經認識你了,休想我會再上你的當,現在你請吧,我還要去救我爹爹,沒有工夫跟你嚕嗦。”
常洛道:“你獨自一個人,絕對救不了令尊。”
林百合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常格道:“百合,不管你怎樣鄙視我,讓我為你做這最後一件事,幫你救出令尊,這總可以吧?”
林百合道:“不稀罕,如果我救不了人,寧可死在紅石堡,也不用你幫忙。”
常洛長嘆一聲,道:“難道我做錯一件事,你就真的如此痛恨我,連一次贖罪的機會也不肯賜予?”
林百合用劍尖挑起了石門鑰匙,冷冷說道:“不必多說,從現在起,咱們就當互不相識,你若一定不肯走,我就退出地道。”
常洛黯然頷首道:“也罷,你既然堅持如此,我走就是了,地道門戶開啟通行的方法,你知道麼?”
林百合道:“別忘了,我以前也曾來過。”
常洛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現在你可能已記憶不清了,記住由這兒再往前走,只有正北方‘開’門才是正路,千萬不可誤人‘休”,‘傷’,‘驚’,‘死’四座門戶,途中若遇武士盤查,不要妄動兵刃,這兒有一面通行令牌,能瞞過最好別動手……”
一面說著,一面取出塊金質令牌,遞給林百合。
林百合口裡雖然逞強,其實對地道位置並不瞭解,常洛解說的時候,一直在注意傾聽,及至見他又以令牌相贈,倒有些訕訕地不好意思,忙將長劍插在地上,伸手過來接取。
誰知就在令牌人手的剎那,腕間一麻,突然被常洛閃電般扣住了腕脈穴道。
林百合大吃一驚,奮力奪手,便欲掙扎……常洛動作比她更快,左臂微一用力,右手中食二指已點中了她的“肩井”穴。
他的右手本來按在胸前傷口上,五指都染滿了鮮血,竟然置劍傷不顧,遽爾出手,掌指上的鮮血,登時灑落在林百合衣襟上。
林百合又驚又怒,信口大罵道:“你這奸詐無恥的小人……”
常洛任她叫罵,默不作聲,匆匆解開自己的外衣。
林百合更急了,厲聲道:“常洛,我先警告你,你若敢碰我一根毫髮,我變鬼也不會饒你……”
常洛不理,咬著牙將外衣脫了下來,又拾起林百合的長劍。
林百合大叫大嚷,道:“救命啊,救命啊……”
地道中迴音震耳,但重重石門阻隔,呼叫聲,只在周圍迴轉激盪,外面無法聽見。
常洛並未阻止她的呼叫,自顧用劍割開外衣,撕成四五寸寬的布條,然後一段一段連接起來。
他一面連接布條,胸口傷處一面血流不止,等到布條接好,整幅衣裳巳被鮮血染成赤紅色,臉色卻變得一片蒼白。
失血過多,使他顯得十分虛弱,不得不靠著石壁緩緩坐下。
這時,林百合才發覺自己太多疑了。
常洛解衣接成布條,只不過想為自己包紮傷口,而現在卻已有些力不從心。
林百合不禁感到好靦腆,忙停止了喊叫,羞怯地問道:“你想包紮傷口是不是?為什麼不替我解開穴道,讓我來幫你包紮?”
常洛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休息一會就會好的。”
林百合忙道:“可是,你流了很多血……”
常洛仰面長吁道:“性命尚且不足惜,流點血算得了什麼。”
說著,突然奮身而起,強自掙扎,用布條將傷口一層層緊緊包裹起來。
傷口包好,人已疲累不堪,卻不肯再休息,又收拾地上的火炬,令牌和石門鑰匙,然後替林百合插回長劍。
林百合道:“你準備幹什麼?”
常洛道:“我先送你去後堡牆外,再往北院營救令尊,最遲在半個時辰之內,一定能將令尊護送到後堡跟你見面,除非……”
林百合道:“除非怎麼樣?”
常洛道:“除非我已經死在堡中,事與願違,那就無可奈何了。”
林百合心裡一陣酸楚,輕嘆道:“你既然有這份決心,為什麼不讓我跟你一同去?”
常洛搖搖頭,道:“我比你方便,也容易得手,而且,這是我唯一贖罪補過的機會。”
一面說,一面奮力抱起林百合,朝來路方向走去。
他本已失血虛弱,這時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不但抱起林百合,手裡還挾著火炬,還得不時停下來,取鑰匙開啟石門,竟未流露疲態。
林百合沒有拒絕他的抱持,也沒有呼叫喝罵,只微閉著眼睛,內心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對常洛,她一向沒有感覺到他在自己心中有任何份量,雖然相識已久,印象卻十分模糊,甚至根本沒有印象。
如果一定說有,也只是一個聊供嘲弄取笑的影子而已,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此刻會跟他如此接近,居然會被他擁抱,被他親吻……她有些恐懼,有些暈眩,有些不知所措,但,不可否認的,也有些許意外的喜悅。
就只那麼一丁點兒喜悅,使她閉上了眼睛。
這時候,常洛若想吻她,相信她會默默承受,不敢破口大罵了……可是,常洛沒有這樣做,也沒有這樣想。
他甚至連低頭看她一眼也沒有,只顧邁著沉重的腳步,穿行在冷清清的黑暗地道中。
一個人往往不惜耗盡終生時光,去追求一次機會,當機會悄悄來臨時,卻又懵無所知,任其逝去。
人,就是這樣愚蠢,尤其是男人。
※※※
回到堡牆外大石邊,常洛掘出藤索,就將林百合藏在土坑中,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道:
“委屈一下了,百合,最多半個時辰我就回來。”
林百合幽幽地道:“你就這樣把我擱在這兒?”
常洛道:“為了不讓你去冒險,我暫時不能解開你的穴道,好在我很快就會回來……”
林百合道:“萬一你有了意外,不能回來,或者在你回來以前,被別人發現了我,你是要我束手受擒?”
常洛道:“不會有人到這兒來的,我會吩咐他們不許擅自越過堡牆。”
林百合道:“如果是我外公或應長老親自來,你也能吩咐他們麼?”
常洛怔了怔,道:“可是,我若替你解開穴道,你一定不肯在這兒等候。”
林百合沉聲道:“你怎麼知道我不肯呢?”
常洛道:“因為……因為……”
林百合道:“我的目的是救爹爹離開紅石堡,既然你願意替我去,那是最好不過了,我只須在這兒等候接應,為什麼會不肯?”
常洛道:“你真的答應不去冒險,只在這兒等侯?”
林百合淡淡一笑,說道:“有你去,既比我方便,又容易成功,我何必再去冒險。”
常洛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我替你解開穴道,你可千萬不能……”
他舉起手掌,正想拍開林百合的穴道,忽然一陣吶喊聲由遠面近,遙遙望見堡中火把閃動,勢如長龍,飛也似向西南方奔來。
常洛吃驚道:“糟!一定出事了。”
林百合道:“快替我解開穴道”
話猶未已,一條黑影由堡中破空掠起,越過堡牆,飛落在近前。
林百合脫口叫道:“郭大哥!”
郭長風亂髮披肩,渾身濺滿了鮮血,背上插著四五支箭簇,雙目皆赤,形如厲鬼。
但他脅下卻挾著兩個人,一是丫環風珠,另一個正是林元暉。
郭長風將兩個人,往地上一放,沉聲說道:“趕快送他們下山去,我擋住追兵,快!”
說完,轉身欲走。
常洛連忙攔住道:“郭大俠,你身受箭傷,不能再動手了,阻擋追兵的事交給我,你們趕快帶人走吧!”
郭長風道:“你不怕承當叛師欺宗的罪名?”
常洛道:“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許多了,只要你們能平安脫險,任何罪名我都願意承當。”
郭長風望望他,又望望林百合,輕吁了一口氣,道:“好吧!但願皇天不負苦心人,常兄多自珍重。”
常洛悽然一笑,替林百合解開了穴道,痴痴地注視著她,嘴角牽動,欲言又止。
林百合卻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聲道:“郭大哥,咱們快走吧。”
這時,火光漸近,牆內已傳來清晰的奔逐腳步聲。
常洛終於沒有再說任何話,掉頭縱身,越過了堡牆。
※※※
這是風濤險惡的一夜。
這是漫長的一夜。
但暴風雨總算有消失的時候,漫漫長夜逝去,接著便是黎明。
當清晨的陽光沒照在山澗石洞門口,田石頭舉手抹抹紅腫的眼睛,低聲道:“爺爺,我睡了!”
田繼烈不耐煩地道:“睡了就去睡,別煩人。”
石頭望望洞底焦黑的屍體,哽咽道:“可是,我捨不得強叔叔,我睡了,就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了……”
一句話,引來了滿洞唏噓,連羅老夫子也為之鼻酸難蔡,熱淚紛墜。
小強的屍體躺在洞底,身上覆蓋著郭長風那件血衣,田繼烈祖孫和羅老夫子環坐在洞口,郭長風獨自盤膝跌坐在屍體左側。
自從昨夜回到山澗下的石洞,郭長風就這樣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既不說話,也不休息,甚至連插在背上的箭簇也不讓人拔除,一隻手緊握著小強的手,另一隻手卻反覆撫弄著那副“金爪銀絲飛蜘蛛”,淚水技滿面頰,始終未曾幹過。
田繼烈由林百合口中,獲悉小強慘死的經過,心知他內心悲痛已達到極點,勸慰於事無補,只好默默陪著他泣淚了。
林百合父女和鳳珠、櫻兒,卻在附近另一個石洞裡。
兩洞之間,相距不過丈許,但一邊是骨肉團聚,另一邊卻是生死永訣。
清晨,山澗中還有尚未散盡的薄霧,這一層薄薄的霧,竟擁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知過了多久,石頭又忍不住掩口打了一個呵欠,輕問道:“爺爺,咱們要這樣坐到什麼時候……”
田繼烈低喝道:“不許說話,你要睡就睡,不睡就給我滾到外面去。”
石頭委屈地道:“我問問又沒有錯,人死了就該早些埋了,難道這樣守著便能活回來?”
田繼烈怒道:“你”
他揚手想給石頭一巴掌,又怕驚攪郭長風,抬起的手,終於又忍住。
郭長風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道:“老爺子,別怪他,他說的是實話,人死不能復生,是該到分手的時候了。”
說著,緩緩站起身來。
田繼烈連忙也站起身子,道:“老弟要到哪裡去?”
郭長風含著淚道:“他從小跟著我長大,如今又為我而死,我沒有辦法再帶他浪跡天涯,總該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讓他有個屬於自己的家……”
田維烈道:“如要安葬他的遺體,老朽倒有個很合適的地方。”
郭長風道:“哦?”
田繼烈道:“老朽以為,死者己矣,至於營造墓穴,廣置塋產,不過是未死者徒作炫耀財富的手段而已,與其耗心費力去飾建墳墓,不如擇個有紀念性的地方,使死者人土為安,生者有所憑弔,每臨斯土,便永懷追思。”
郭長風點頭道:“不錯。”
田繼烈道:“強兄弟既然在紅石堡捨命捐軀,為了永志豪義,何不就將他葬在此處。”
郭長風道:“老爺子的意思,是將他葬在紅石堡?”
田繼烈道:“老朽認為紅石堡那片峭壁上的石縫,地勢極佳,又有葛藤垂蔓,連修飾表志都不必費心,正是強兄弟最佳埋骨之所。”
郭長風輕哦了一聲,道:“那地方雖好,只是上隔高峰,下臨絕壁,顯得太寂寞孤獨了些……”
說著說著,淚水又滾滾落下來。
田繼烈道:“強兄弟為義合生,生前是磊落英雄,死後正宜居高覽下,傲視雲山。”
郭長風想了想,哽聲說道:“好吧,除此之外,恐怕也再難以找到更合適的地方了。”
石頭急忙站起身,搶著抱起小強的屍體。
羅老夫子跟著站起,道:“老朽也送傅少俠一程。”
郭長風道:“你不想早些回紅石堡去麼?”
羅老夫子苦笑道:“老朽本非武林中人,經過這次事件,深感江湖險惡,絕非終老之處,等諸位離去後,老朽也準備舊雨樓皖西故鄉,耕讀以度殘年,從此不再參與江湖是非了。”
郭長風點頭道:“好!好!’
連說了幾聲好,舉步跨出石洞。
才出洞口,迎面卻見林百合和櫻兒正向這邊走過來。
林百合揚手招呼道:“郭大哥,你們要到哪兒去?”
郭長風既不回答,也無笑容,頭一低,竟從兩人側邊擦身而過。
林百合一愣,舉著的手被僵在空中,滿臉錯愕之色,不知該如何是好?
幸虧田堆烈緊跟著走來,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低聲道:“原諒他,他心裡正難過,咱們送強哥兒去安葬,一會兒就回來。”
櫻兒道:“他心裡難過,也不能拿咱們出氣呀。”
田繼烈急道:“姑娘,你少說一句吧……”
櫻兒憤憤地道:“為什麼不能說?其實,傅公子慘充,咱們小姐一點錯都沒有,他憑什麼責怪別人,當時誰料得到會有這種後果,事情既然發生,他難過,難道咱們就不難過了麼……”
林百合突然掩面失聲,道:“櫻兒,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櫻兒眸子連轉,也流下淚來。哽聲道:“咱們回襄陽去吧,小姐,就當沒認識這個無情無義的人。”
林百合只顧哭,只顧搖頭,卻說不出話來。
田繼烈-面示意石頭和羅老夫子先走,一面柔聲勸慰道:“林姑娘,你要體諒他的心情,強哥兒和他自幼相依為命,情逾手足,一旦慘死,他難免會傷心,何況又是他親眼目睹,卻不能出手援救,自然難免因急憤而生怨恨,等他悲痛平靜些,總有了解的時候。”
林百合悽然道:“他……他會恨我一輩子,永遠都不會了解了……”
田繼烈道:“不,只要給他時間,他一定會了解的,老朽相信他不是那種不明是非的人。”
林百合哽咽著說道:“都要等到哪一天啊?”
田繼烈道:“不會太久。咱們先把強哥兒的遺體埋葬了,他不再觸景傷情,慢慢就會平靜下來。”
櫻兒道:“可是,自從離開紅石堡,他就沒有跟咱們說過一句話,好像咱們就是害死傅公子的仇人似的。”
田繼烈道:“這些都不用再提了,人在悲傷的時候,言行難免會失常態,總之,姑娘們務必要委屈些,多多體諒他。”
櫻兒道:“你總叫咱們體諒他,究竟應該怎麼辦呢?”
田繼烈道:“姑娘們先忍耐片刻,一切等安葬了強哥兒的遺體再說,好麼?”
林百合含淚點了點頭,說道:“咱們本來也該送送傅少俠,既然如此,只好不去了,等一會,就煩老爺子代咱們在靈前致意,希望他在天之靈,能夠了解我的苦衷……”
話末完,眼淚又噗簌簌落下來。
田繼烈連忙說道:“姑娘放心,我會的。”
林百合轉身走了兩步,又駐足轉身,道:“還有一件事,也請老爺子替我轉達一聲。”
田繼烈道:“好,姑娘請說。”
林百合深吸一口氣,極力抑制住傷感,緩緩道:“咱們已經仔細問過鳳珠,這-次,的確是家父,不會再是替身了,咱們父女能夠團聚,都是郭大哥所賜,不管他多恨我,咱們林家會永遠感謝他的恩惠,至於那條失去的香羅帶,對咱們已經無關重要,不必再去追尋了。”
田繼烈瞿然道:“你們真的能確定這一次不會是替身?”
林百合道:“是的,鳳珠是我爹的貼身丫環,咱們即使認錯了,她卻決不會弄錯。”
田繼烈道:“林姑娘,你親自跟令尊交談過麼?”
林百合說道:“當然談過,但他老人家神志還是不太清楚,談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田繼烈又道:“你能確定那鳳珠不會說假話?”
林百合道:“怎麼會呢?她在我們林家十多年了,從來都很可靠。”
田繼烈搖搖頭道:“奇怪!奇怪!”
林百合道:“奇怪什麼?”
田繼烈道:“如果這一位真是令尊,那位從郝金堂手中奪去香羅帶的人,又是誰?”
林百合怔了怔,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或許那是另外一個人,傅少俠一時眼花看錯了。”
田繼烈道:“我還得趕去安葬強哥兒,這件事,咱們等一會再商議吧,不過,在事情尚未絕對明確之前,姑娘仍須留意令尊的言行舉止,不能太輕易相信他就是真的。”
匆匆叮囑了幾句,邁步奔向山谷,一路上,心裡仍在反覆思索這可疑的問題,總覺得其中定有蹊蹺,難以遽然相信。
趕到山腳峭壁下,卻見郭長風等三個人都含淚站在石壁前,崖上垂藤如簾,小強的屍體已經不見了。
田繼烈放緩腳步,輕輕走到郭長風身邊,歉疚地道:“對不起,老朽來晚了一步……”
郭長風沒有回頭,只仰面凝視著崖上石縫,淚水就像決堤的黃河,滾滾而下。
好半響,才見他嘴角蠕動,喃喃低語道:“是的,大晚了,如果這兒沒有這些葛藤,那該多好!”
田繼烈將手按在郭長風肩上,徐徐道:“老弟,不要盡說這種傷感話,葛藤是天生的,命運也是上天註定,人生自古誰無死,強哥兒捨命全交,死得重逾泰山,了無遺憾,咱們若哀慟太甚,豈不等於辜負了他一片苦心。”
郭長風緩緩頷首道:“我懂,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他今年才二十五歲,未免死得太年輕,不是麼……”
田繼烈嘆道:“話是不惜,但人活百年終是死,只要能為自己,為朋友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生命縱然短促些,也是值得的,否則,枉活百年,也不過行屍走肉而已。”
郭長風默然垂下頭,對這番話,似有無限感慨,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田繼烈趁機輕拍他的肩胛,道:“強哥兒既然已經安歇,咱們也讀回去了,林姑娘還在等候跟你商議……”
郭長風搖頭道:“不……我不想跟她再見面了。”
田繼烈故作詫異地說道:“這是為什麼?”
郭長風道:“不為什麼,我已經兩次進入紅石堡,替她救出了林莊主,自問已盡了心力,小強慘死的事,我也不願再責怪誰,從今以後,也不想再過問寂寞山莊的恩怨是非了。”
田繼烈正色道:“你真的這樣決定了麼?”
郭長風道:“不錯,我本是受僱取林元暉性命,如今卻為了救他,反而犧牲了小強一條命,這代價已經夠重了,難道她還不滿意?”
田繼烈道:“你對寂寞山莊可算得仁至義盡,他們自然會感戴終生,再無別求,只不過,你若從此撇手不再過問香羅帶的情仇恩怨,卻恐怕要問心難安。”
郭長風說道:“香羅帶的事,與我何干?”
田繼烈道:“香羅帶本來與你毫無干係,但你既經置身其中,如今忽然半途撇手,卻難免落得有始無終之譏,就拿老朽以局外人的身分看來,對你也不能略無微詞。”
郭長風一怔,道:“哦!老爺子怎麼說?”
田繼烈道:“你是要我說真心話?還是說客氣話?”
郭長風道:“當然是真心話。”
田繕烈道:“好!我直言說出來,你可不能誤會我別有用心?”
郭長風道:“老爺子,你又何必顧慮太多。”
田繼烈說道:“既然如此,我就直說了。”
他輕咳一聲,肅容接道:“老朽認為你當初既曼公孫茵的聘僱,又收了定金,就該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後來你發覺內情複雜,不肯下手,並且助寂寞山莊,在良心上雖然無可厚非,對公孫茵來說,業已無‘信’,你承認麼?”
郭長風不能不承認。
田繼烈道:“你明知香羅帶內藏秘密,關係重大,卻無善策保護,最後為了一個假替身,終於被郝金堂脅詐得去,護寶無力,足為不‘智’,這責任你總不能推卸?”
郭長風只得點點頭。
田堪烈道:“如今因香羅帶使秦、林二家反目成仇,你卻中途抽身,置林元暉父女生死安危不顧,未免有虧於‘義’,既知公孫茵和寂寞山莊之間可能骨肉相殘,居然任憑其相互殘殺不予阻止,豈非不,仁’?大丈夫行事,既不能知仁義,辨是非,又不能守信諾,全始終,偶遇小挫,便萌退志,老朽實感替你惋惜……”
郭長風赧然垂首,連聲遭:“老爺子。不要說了。”
田繼烈正容道:“不!郭老弟,我可以不說,你卻不能叫世人不譏笑,即或世人全都不提,你能免得了自己良心的愧疚麼?”
郭長風昂首長吁,無詞以對。
田維烈又道:“郭老弟,咱們萍水相逢,素昧生平,論理,這些話,不該我來說,老弟本是聰明人,其實又何用他人饒舌。”
郭長風突然抬起頭,長嘆了一口氣,說道:“依老爺子的意思,我應該怎麼辦呢?”
田繼烈道:“我不能教你怎麼辦,這應該由你自己決定才行。”
郭長風道:“我現在方寸已經亂了,小強與我情逾同胞,他死了也罷了,為什麼偏偏要我親眼目睹,卻不能援手……”
田繼烈道:“死者已矣,過去的事,不必去苦苦自疚,活著的人還有活著的責任。”
郭長風沉吟片刻,道:“剛才百合跟你談了些什麼?”
田繼烈道:“她要我轉告你,他們父女能夠重獲團聚,皆出你所賜,無論你心裡多恨她,林家會永遠感激你的厚恩。”
郭長風苦笑道:“她應該感激的人是小強,可是,她卻眼睜睜看著他被活活燒死……”
田繼烈道:“這件事也不能苛責她,當時她那樣做,的確是強哥兒的主意。”
郭長風道:“我也知道,那是小強的主意,但小強可以那樣想,她卻不該那樣做,至少,在小強被羅網困住的時候,她應該解開我的穴道,或許小喲就不致慘死了。”
田繼烈道:“一個已經失陷,她不願你再去涉險,也並沒有惡意呀?”
郭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不是有沒有惡意的問題,而是能否問心自安,難道我的性命寶貴,小強的性命就不值得珍惜?”
田繼烈默然了。
郭長風接著道:“不僅小強如此,後來雙飛劍常洛也險些重蹈覆轍,幸虧我搶先了一步,用‘救命六飛燕’射傷秦天祥,救出了林元暉主僕,否則,常洛很可能也會慘死在地道中……”
說到這裡,他忽然又長嘆了一口氣,道:“往者已矣,我不想再責怪誰,剛才老爺子的救誨,我也衷誠接受,大丈夫全始全終,我決定盡力探查香羅帶的秘密,阻止公孫茵骨肉相殘,不過,有一件事,卻要借重老爺子。”
田繼烈道:“你說吧,只要能力所及,咱們祖孫倆絕不推諉。”
郭長風道:“我想盡快去玉佛寺,見見那位大悲師太,恐怕無法分身護送林元暉舊雨樓襄陽……”
田繼烈慨然道:“沒問題,我會送他們回去。”
郭長風道:“不止護送他們回去,還得委屈老爺子留在莊中,因為寂寞山莊自總管楊百威以下,可能都是秦天祥佈置的人。”
田繼烈道:“這些都不必擔心,老朽自會處理防範。倒是你獨自一人前往玉佛寺,萬一那老尼姑翻了臉……”
郭長風道:“我想不會的,她既是出家人,總該知道冤仇宜解不宜結,豈能強使至親骨肉自相殘殺!”
田繼烈連連搖頭道:“依我看,事情決不如你想的簡單,那老尼姑若有慈悲之心,就不會指使公孫茵向生父尋仇了。”
郭長風道:“命由天定,事在人為,要化解這段仇恨,只有面見大悲師太才是根本解決之法。”
田繼烈道:“你知道玉佛寺在什麼地方?大悲師大又是何許人麼?”
郭長風道:“目前雖不知道,但既有地名人稱,總能打聽出來。”
田繼烈又道:“上次那麻臉尼姑受傷退走,心裡必然恨你入骨,仇人相見,只怕不肯輕易放過你。”
郭長風道:“有理行遍天下,我問心無愧,便是龍潭虎穴,又有何懼。”
田繼烈沉吟半響,道:“你一定要去,希望你答應一件事。”
郭長風道:“什麼事?”
田維烈道:“帶林百合一塊兒去。”
郭長風一怔,道:“這是為什麼?”
田繼烈道:“咱們雖沒見過那位大悲師太,但從吳姥姥口中和麻姑的行事推想,多半是個剛愎自用的人物,對付這種人,不能逞強頂撞,只能用軟功夫。”
郭長風道:“軟功夫又如何?”
田繼烈道:“她當年收容公孫玉兒待產,又一手調教公孫茵長大成人,指使其替母報仇,必欲殺林元暉方始甘心,可見對男人懷著無比痛恨,或許她從前也是因情失意,才憤而出家的,天下尼姑大都有一段傷心往事,對男人往往沒有好感,你身為男子,去跟尼姑理論,首先就吃力不討好,帶著林百合同去,多少總有些方便,這是第一個理由。”
郭長風沒有反駁,道:“第二呢?”
田繕烈道:“其二,她們恨的是林元暉,而林百合卻是無辜的,若以林百合代父贖罪的名義去要求化解宿恨,她們沒有理由拒絕。”
郭長風不說話了。
田繼烈又道:“還有,公孫茵和林百合是同父異母姊妹;兩人面貌又十分酷肖,見面總有同胞之情,對說服老尼姑必有幫助。”
郭長風聳聳肩,苦笑道:“老爺子的一番苦心,郭某十分感激,但此時若帶著百合同去,卻有三不便。”
田繼烈道:“哪三不便?”
郭長風道:“一則襄陽有許多瑣事尚待處理,老爺子是局外人,若無百合主持,不便擅作安排,二則咱們還不知道玉佛寺的確址,勢須多方探聽,男女同行,目標太過顯著,三則小強新喪,若是言語上冒犯了她,反而不好。倒不如仍由老爺子護送他們先回襄陽,讓我探出玉佛寺所在,如有必要,再趕襄陽接她同往,這樣比較妥當。”
田繼烈默然良久,嘆道:“既然你堅持如此,老朽也不便多說,只盼你記住現在的承諾,早些到襄陽來。”
郭長風點點頭,道:“我會的,寂寞山莊的事,我就重託老爺子了。”
於是,抱拳當胸,跟羅老夫子和石頭一一告辭作別,出谷而去。
石頭好生不捨,含淚道:“爺爺,郭大叔還會不會到襄陽來?”
田繼烈凝目望著郭長風遠去的背影,緩緩頷首道:“一定會來的,你郭大叔決不是薄情寡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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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長風的確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否則,他就不會在月娘房裡一住五天了。
月娘已經二十七八歲了,長得並不美,卻是這座‘倚紅院’內最紅的姑娘。
洛陽城中,勾欄妓院不下兩百家,提起“倚紅院”,幾乎無人不知。
凡是聽過“倚紅院”這名字的人,就必然知道“倚紅院”內有位最紅的何月娘。
論年紀,二十七八在勾欄一行,已經算得是人老珠黃了,但月娘卻迄今豔名不衰,包夜訂價紋銀百兩,仍然是姊妹淘裡最高價格,要想一親芳澤,還得三天前預付排號,如果不是熟客,有銀子也不一定能排得到。
何以故?
據說此姝有三項天賦冠絕群芳,一是通體凝膚賽雪欺霜,滑不留手,二是床功佳妙,天生尤物,三是聰明絕頂,善伺人意。
一夜纏綿後,準叫客人銷魂蝕骨,永生難忘。
然而,月娘這些“絕技”,對郭長風一樣也用不上。
郭長風自從踏進“倚紅院”,丟下黃金百兩作為纏頭資費,聲言包住十夜,就從此沒有清醒過。
白天,他酗酒貪杯,連正眼也不看月娘一眼,到夜晚,早已喝得爛醉如泥,人事不知,連月娘的手也沒碰一碰,更別說繾綣纏綿了。
除了醉和睡,他甚至沒有跟人說過一句話,往往獨對酒樽,默默墜淚,再不,就是長歌當哭,哼一些不成曲調的兒歌。
一連五天下來,任是月娘聰明絕頂,也被郭長風弄糊塗了。
這酒鬼好像有用不完的金銀,要買醉,何必到勾欄院來。
她也曾試探著問道:“為什麼天天喝醉呢?”
郭長風的回答是:“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這句詞,何月娘也懂。
於是,她又問:“既然尋醉不願醒,為什麼偏偏選中勾欄院?”
郭長風卻反問她道:“溫柔不住住何鄉?”
何月娘只好不再問了,自第六天開始,便洗盡鉛華,換上布衣素裙,終日為他酌酒,陪他共飲。
老鴇兒看見這情景,心裡納悶,偷偷將月娘喚到一邊,問道:“這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你怎麼也不探聽探聽,反面跟著他喝起酒來?”
月娘笑笑道:“只要他有銀子,管它是什麼來路呢?”
老鴇道:“我看他八成是個瘋子,這樣喝下去,八成兒會鬧出事來。”
月娘道:“放心吧,他並沒有瘋,只不過心裡有著傷心事,找不到人傾吐,等我慢慢開導他,自然就沒事了。”
老鴇又道:“你可千萬留神著些,最好趁他喝醉的時候,把他身上的銀子掏幹,早些攆他走,省得麻煩。”
月娘口裡應著,卻不忍心這樣做,“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知為什麼,她竟然對郭長風生出無限憐惜與關切,真恨不得多聚幾日,細細探問他內心的痛苦。
第七天的傍晚,郭長風又醉了,正嘔吐狼藉,“倚紅院”忽然來了一位神秘客人。
這人身材高大,穿一件簇青緞袍子,高底雲靴,頭戴文士巾,臉上垂著一層厚厚的面紗,除了兩道炯炯目光由面紗後透射出來,看不見五官面貌。
但身後卻緊隨著兩名眉清目秀的書僮,令人一見,就知道是位有錢的闊佬。
老鴇兒眼最尖,連忙殷勤接待,迎人花廳內,將院中各色姑娘都叫了出來,燕瘦環肥,任憑挑選。
誰知那青袍人左看右看,全不中意,卻道:“聽說你們這兒有一位何月娘,怎麼不見在內?”
老鴨陪笑道:“不錯,是有一名叫月娘的,無奈爺來的不湊巧,她已經有客人包下了。”
青袍人道:“包了多久?”
老鴇道:“十天,現在已經七天了,再三天就滿期,爺要是中意她,何妨先在別的姑娘處住三天,等她的客人一走,老身就……”
青袍人截口道:“那包住的客人。可是姓郭?”
老鴇道:“是啊,莫非爺認識他?”
青袍人點點頭,道:“咱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既然在這兒,就煩媽媽請他出來見見。”
老鴇不禁遲疑塢吶吶說道:“可是……可是……”
青袍人道:“可是什麼?難道他不肯見見老朋友?”
老鴇忙道:“這倒不是,但……那位郭爺自從踏進咱們這道院門,便終日喝得大醉,一刻也沒有清醒過。”
青袍人哦了一聲,道:“不錯,我這位姓郭的朋友,最好杯中物,十天中總有七八天沉湎醉鄉,怎麼?他現在已經喝醉了麼?”
老鴇苦笑道:“可不是,剛才還正在嘔吐,不知現在睡了沒有?唉”
她本想抱怨郭長風幾句,忽然記起青袍人是郭長風的朋友,忙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
青袍人道:“不要緊,他若醉了不能出來,我進去看他也是一樣。”
老鴇吶吶道:“這……”
按妓院的規矩,除非住宿客人親自延請,娼家是不能隨便帶外人進入臥室的,是以老鴇有些為難。
青袍人已經站了起來,道:“我跟郭爺長遠未見,聞說他到了洛陽,才特地趕來會面,如果月娘怕不方便,請暫時迴避一下也無不可。”
老鴇不敢開罪,只得笑道:“既然如此,老身先著人去知會一聲,讓丫頭們把房間清理好,再請爺進去吧。”
青袍人道:“不用了,咱們是熟朋友,你前頭帶路吧!”
口裡說著,其實不等老鴇領路,自己帶著兩名書僮徑向後院走去。
他分明是第一次來,卻好像對“倚紅院”的路徑很熟悉,穿過廳堂向右一轉,就筆直走向月娘居住的“廣寒別院”。
老鴇不敢攔阻,急忙呶嘴命一個丫頭抄捷路去送信,一面加快腳步,緊緊追隨著青袍人。
這是娼家的規矩,客人來此訪友,必須先經通報,以免一腳撞進房裡,碰上“不堪入目”
的情景,弄得彼此尷尬。
幸虧那丫頭跑得快,月娘剛收拾好郭長風的嘔吐髒物,正在更衣,房門只是虛掩著。
那丫頭奔進房裡,氣吁吁地道:“姑娘,快穿衣服,有客人來了。”
月娘詫道:“什麼客人?”
那丫頭道:“我也不認識,只知道是郭爺的朋友,要進房裡來看他,媽媽攔也攔不住……”
月娘掃了沉醉不醒的郭長風一眼,三把兩把穿上衣服,忙叫丫頭幫忙,將郭長風推進床裡,放下羅帳。
同時又把分隔客室和臥房的珠簾放落,在斟房中點燃一盤檀香,以遮酒氣。
剛舒齊,腳步聲入耳,青袍人已到了客室門外。
老鴇扯開嗓子叫道:“郭爺睡了役有?有朋友來看你啦……”
青袍人笑道:“睡了也設關係,我只坐一坐就走!”
最後一個“走”字出口,袍袖一拂,房門應手而開,兩名書僮立刻閃電般衝了進去。
月娘恰好由內室掀簾出來,幾乎跟兩人撞個滿懷。
那兩名書僮只得剎住前奔之勢,向旁一分,側身站在珠簾門左右。
月娘一怔,當門而立,也忘了移步。
這時,青袍人已經大步跨進房門,目光由紗後透射出來,向房中迅速地掃了一瞥,哈哈笑道:“這位大概就是月娘了?”
月娘忙襝衽為禮,低聲道:“不敢當,爺請坐奉茶。”
青袍人道:“難怪郭兄連老朋友都不見了,原來溫柔鄉中有如此豔福。”
說著,並未落座,卻從袖中取出一片金葉子,順手遞給老鴇,道:“我跟郭兄日久未晤,今天少不得要好好敘一敘,這點錢,相煩媽媽替咱們安捧幾樣酒菜。”
老鴇見了金子,眼睛都笑眯了,連忙接過,口裡卻客氣道:“怎麼好叫爺破費呢,理當老身請客才對……”
青袍人揮揮手,道:“媽媽有事儘管忙去,咱們朋友相敘,不必外人侍候。”
老鴇一疊聲道:“是!是!是!老身這就吩咐他們整治酒席送過來,爺請寬坐,恕老身失陪了。”
臨走,又頻向月娘以目示意,那意思是說:這可是一位閥佬,多多巴結些,姓郭的走了就拿他補缺……
青袍人等她一走。反手掩上房門,並且下了閂。
月娘看出情形有些不對,忙陪笑道:“這位爺請坐啊,還沒請教貴姓?”
青袍人嘿嘿笑道:“不必客氣,姑娘請郭兄出來,他會認識我的。”
月娘道:“可是,他已喝醉了,剛睡著……”
青袍人道:“姑娘還是叫他起來的好,若等咱們去請他,那就不好看了。”
月娘駭然變色,道:“聽爺的口氣,你們跟他並不是朋友?”
青袍人冷笑道:“誰說不是?朋友有很多種,有的只是泛泛之交,有的是生死之交,咱們跟他,都是不分生死,不見交情。”
話落,舉手一揮,兩名書懂卻一眼瞥見床上有人擁被而臥,同聲低喝,四掌齊揚……
只聽“噗噗”連響,紗帳一陣飄拂,十餘道寒芒飛蝗般沒入帳中。
床上卻靜悄悄地,毫無動靜。
脊袍人晃身欺近珠簾門口,喝道:“郭長風,你的死期到了,躲也沒有用,是英雄就站出來!”
床腳暗處,忽然傳來一聲輕嘆,幽幽說道:“唉!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話音入耳,那兩名書僮立即再度揚手,“颼颼颼”!
又是十餘道寒芒,齊向床腳射去。
然面,漫空暗器發出,卻好像石沉大海,無影無蹤。
青袍人厲聲道:“姓郭的,枉你自命英雄,竟然借娟院匿身,在妓女臥房中躲躲藏藏,算什麼人物?”
但聞嗤的一聲輕笑,道:“壯志既酬英雄老,溫柔不住住何鄉?”
這一次聲音卻來自床頂羅帳架上。
兩名書僮急忙又揚起手臂……
青袍人忽然一抬手,將兩人攔住,輕輕搖了搖頭,道:“不必白費氣力了,這廝雙手能接百種晴器,再多也沒用。”
郭長風的聲音從屋角樑上傳過來,笑道:“那也說不定,酒喝得太多時,準頭難免會差一些。”
青袍人哼道:“咱們不想在這種地方逼你,你若夠膽,何不現身出來,當面談談?”
郭長風說道:“好啊,可是我現在赤身露體,諸位總得迴避一下,讓我穿上衣服。”
這次,話聲又換到羅帳後面了。
青槽人道:“咱們就在外間恭候,不怕你會逃上天去。”
郭長風道:“月娘,快替客人倒茶,別怠慢了老朋友。”
月娘早已嚇得腿都軟了,口裡應著,卻連茶壺也提不起來。
青袍人和兩名書僮退到客室坐下,不片刻,郭長風已經衣履整齊地走了出來。
他臉上掛著笑,雙手抱著拳,老遠拱手施禮道:“失禮,失札,真沒想到會害師太親自到這種地方來,罪過,罪過!”
青袍人冷冷疲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佛光所照皆淨土,為什麼出家人就不能來。”
說著,自動取下了覆臉面紗。
面紗內,是一臉大麻子,敢情她不僅是出家人,而且是個女人。
郭長風道:“看來師太的傷巳經痊癒了,真是可喜可賀。”
麻姑道:“用不著貓哭耗子假慈悲,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我就是特為報答閣下的暗算而來。”
郭長風笑道:“我也很想再跟師太見見面,所以才特地去城中‘老福記’錢莊兌取銀子,不過可世料到他們的消息傳遞如此迅速,更沒想到師太臺新自趕來。”
麻站冷曬道:“既然如此,不必再多費口舌:咱們的賬該清結一下了。”
郭長風道:“那敢情好,但師太來此是客,這兩位小兄弟又是初會,總得讓我略盡主人之禮。”
接著,向兩名書僮拱拱手,道:“二位年紀輕輕,手法已經如此精純,想必是名門高徒,敢問尊姓是……”
兩名書僮對他怒目而視,並不回答。
郭長風詫道:“怎麼啦?難道二位都是啞巴?”
麻姑道:“算你猜對了,他們正是家師座前兩名啞童,聽說你是暗器名家,心裡不服,特地跟我來會你。”
郭長風道:“哦?令師也擅長暗器的麼?”
麻姑道:“家師功參造化,無所不精,豈僅區區暗器而已。”
郭長風笑了笑,道:“但願哪天能有機會拜見令師,面授教益。”
麻姑哼道:“只要你能先勝我大師姐‘瞎姑’,少不得會讓你見識師父的神功絕技。”
郭長風道:“令師姐也到洛陽來了?”
麻姑道:“不錯,今晚午夜時分,咱們在北門外呂祖閣候駕,你敢來麼?”
郭長風想了一下,笑疲乏“看來這已經不是我敢與不敢的事,而是非去不可的了。”
麻姑疲乏“你明白就好!”
說完,站起身來,向兩名啞童揮揮手,出門而去。
三人離去,月娘才從驚駭中平靜下來,不停地拍著胸口道:“我的天,嚇死我了,天下居然有這麼兇惡的尼姑。”
郭長風喃喃道:“師妹已夠高明,師姐必然更高明十倍,徒弟已經如此,師父就更可怕了。”
這些話,似在對月娘說,又像在告訴自己,看他臉上雖然已無醉意,代之卻是一片陰沉凝重之色。
月娘道:“爺,你真跟她有仇麼?”
郭長風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雙肩一聳,無可奈何地道:“可以說仇深如海,也可以說毫無瓜葛,她們放不過我,我也放不過她們。”
月娘越聽越糊塗,又問:“那你今夜還要不要赴她們的約會呢?”
郭長風道:“不去行麼?”
月娘深情地道:“爺,千萬別去,她們人多勢眾,你一個人去會吃虧的……”
郭長風道:“明知吃虧也得去,我若不去,她們會找到這兒來,說不定連你也殺了。”
月娘道:“咱們可以躲起來。我有個從良的姊妹,住在龍門,咱們可以去她那兒住幾天……”
郭長風笑道:“傻丫頭,這種事是躲不開的,何況我正愁找不到她們,為什麼要躲?”
月娘怔道:“你找他們幹什麼?”
郭長風道:“替朋友還點債務。”
月娘道:“還債?”
郭長風輕輕攬住她的腰,柔聲道:“這些事說來話長,說了你也不懂,還是別問的好。”
月娘道:“可是,萬一你……”
郭長風仰面笑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來!取酒來,這幾天太委屈你,我該好好敬你幾杯。”
月娘蹙眉道:“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喝酒?”
郭長風道:“為什麼不喝?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忽又低聲附耳道:“現在距午夜還早,如果酒後有興,還來得及溫存一番……”
月娘含羞嗔道:“該死!瞧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正說著,一個丫頭帶著兩個龜奴送酒萊來,進門一呆,道:“咦!客人已經走啦?”
郭長風道:“客人走了主人還在,來吧!擺起來……”
※※※
郭長風又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