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兩人來到黃山附近。
賀銜山見王一萍一路上雖然有說有笑,但神色之間,總有些抑鬱。
賀銜山自己在江湖上浪蕩了多年,深知江湖中的生活況味與王一萍以往所過的生活截然不同。他的鬱鬱寡歡,必然是因為未能忘懷昔日的一切。
正巧這一帶賀銜山以前來過,知道有一處破山寺就在前面不遠。該地景色秀美,而且廟中頗有幾個談吐不俗的和尚。
賀銜山心想借這山色美景,或許可多少衝淡一些王一萍心頭的抑鬱,因此領先向破山寺走去。
廟中香火頗盛,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大殿中擠著不少頂香禮佛的人。
王一萍站在廟前,面對長谷,靜靜地欣賞了一陣,覺得江南山水,與莽莽平原果然不同。
賀銜山道:“一萍兄,咱們也進去求支籤如何?”王一萍未置可否,賀銜山已轉身向廟內走去。才一跨進大殿,賀銜山突然向後急閃。王一萍頗為驚詫,但立即想到賀銜山此種舉動必非無因,也閃身讓在一旁。
王一萍落後一步,並未看見大殿中情形,輕聲問道:“什麼事啊?”
賀銜山並不答話,拉著王一萍急忙繞到殿後,始道:“奇怪,這騷妞怎地也來了?”賀銜山南方人學說北方話,語調極怪。王一萍暗覺好笑,但卻關心地問道:“你說誰來啦?”
賀銜山低頭沉吟片刻,道:“海萍,就是在北京城裡豔名遠播的海萍啊!我想天下不可能有這樣相像的人。”
王一萍勃然變色,他時刻忘不了海萍對他的一番虛情假意,害得他家園被毀,變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
賀銜山一把拉住王一萍的衣袖,道:“一萍兄請銷微忍耐一下。”
王一萍氣憤道:“你放開我,對這種無情無義的婊子,非重重地懲治她一頓不可。”
賀銜山眉頭微皺道:“這人如果真是海萍,她決不可能一個人來。”
王一萍道:“管他幾個人,難道你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都害怕?”
賀銜山明知王一萍說的是氣話,心中仍頗不高興。
王一萍甩脫賀銜山手臂,又待向殿內走去。
賀銜山趕上攔住,道:“就算王兄要給她吃點苦頭,可是也不能在眾止睽睽之下動手啊!”
王一萍聞言一愕,心道:“他這話說得不錯。可是,如果我不教訓她一頓,實覺心有不甘。”他伸手撕下一片窗紙,略一運勁,抖手打出。
賀銜山攔阻不及,拉著王一萍向廟後避去。兩人才一轉過牆角,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衣襟帶風之聲,接著有人輕“咦”了一聲。
賀銜山望著王一萍灑然一笑。王一萍心中頗為佩服賀銜山的料事如神,停步輕聲道:“咱們掩過去瞧瞧,究竟是什麼人。”
賀銜山這人除了武功不如王一萍之外,論到江湖門徑,卻比王一萍高出太多。僅憑適才那一聲微咦,已經猜出那人是誰!因此未再阻攔。
王一萍輕身似葉,飄然掩至屋角,微一探首,立已縮了回來。
賀銜山躡足走到王一萍身旁,輕聲問道:“王兄看見了誰?”
王一萍疑惑地道:“該不會是他吧?”
賀銜山一聽王一萍這等說法,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不錯,因而心中得意地自語道:“單憑這一點,我就有把握玩弄你於股掌之上。”
王一萍站在牆角遲疑了片刻,突又向大殿走去。
賀銜山既然已經料出陪伴海萍的是誰,便甚放心,但他為人素來謹慎,目送王一萍前去,自己去立在原地不動。眨眼之間,王一萍已一躍而回。
“你說這事奇怪不奇怪,只這眨眼工夫,海萍那賤人竟已失蹤。”
賀銜山“哦”了一聲,但立道:“王兄放心,她一定是到偏殿去了。”
王一萍道:“正偏兩殿我全都看過,就是不見那賤人的影子。”
賀銜山偶一偏頭,望見廟後有座數十丈高的石峰,道:“我們到那峰上去,居高臨下,自可一覽無遺。”
王一萍也覺得大白天裡急急忙忙地滿廟搜人,的確有些不妥,倒不如看準海萍隱匿之處,悄悄掩去為妙。
兩人掩至廟後,一看左近無人,各展輕功,不消幾個縱落,已翻上峰頂。
破山寺就在腳下,廟中情景,一覽無餘。
賀銜山略一探視,面帶笑容地指著偏殿後面一處靜園的雨亭,道:“王兄,你可看清亭下那人是誰?”
王一萍這時早已看見亭下有一片紅色衣裙,遂用詢問的眼光望了賀銜山一眼。賀銜山微一點頭。
王一萍身形一長,急待向峰下縱去。賀銜山攔道:“反正人已找到,何必急於一時?大白天裡,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向一個弱女子下手。”
王一萍道:“也罷,等到今夜吧!”
那角紅色衣裙在雨亭下久久未曾移動。王、賀兩人隱身峰頂,視線恰巧被亭頂遮住,但兩人越看越覺得情形有點不對。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突在靜園中出現。他本來是向通往偏殿的小門走去,途中似是突然發現什麼東西似的,突向雨亭折來。
小沙彌才一走過雨亭,那片紅色衣裙突然移去不見,接著即聽見小沙彌詫異地道:“奇怪,是哪位女施主忘在這兒的衣服?”
小沙彌語音不高,但兩人早已聽清,登時就是一愣。
小沙彌走下雨亭,手中拿著一條色彩鮮豔的紅裙,匆匆向偏殿走去。
賀銜山心想,如果這事只是偶然發生,似乎太巧,如果是她有意如此,則自己的行徑只怕早已落在對方眼中。
王一萍對海萍的虛情假意本已大為憤恨,這時又被戲弄了一遭,自是氣上加氣,他並不就此甘心,道:“走,咱們再進廟去搜搜。”
賀銜山道:“我們分開來找,王兄負責這右邊,我負責左邊,在大門口會合。”
王一萍不等賀銜山說完,早已向右邊一路搜去。
破山寺規模不小,香客又多。兩人耗去不少時間,將經過的地方仔細察遍,仍未發現絲毫可疑之處。
兩人在廟前碰頭,均感到異常懊惱。這時一個小沙彌手持一隻封緘,走到兩人面前,道:“請問兩位施主可是姓王和姓賀麼?”
王、賀兩人登時一愕,王一萍抻手接過小沙彌手中的封緘。小沙彌根本未看見王一萍手臂挪動,封緘已到了他手中,只覺得莫名其妙。
王一萍迫不及待地拆開封緘,只見緘內一張素白信箋用眉筆歪歪倒倒地寫著:“子時相候!”
箋上既無稱謂,又不署名,直看得王一萍眉頭連皺。
賀銜山揮手支走小沙彌,道:“只聽這小沙彌問你我兩人是否是姓姓賀,就知這信決未送錯。這人送東西不署名,其意或在故弄玄虛,今夜我們依時來到廟中等候,便知分曉!”
王一萍本想找那小沙彌問問送信那人的容貌,繼而一想,那小沙彌也未必便記得清楚,反正也只有半天時間,又何必多此一舉。
此地距客棧往返有數十里之遙,賀銜山提議便在廟中用膳,順便可在靜室中調息一番,以備夜來可能發生的大戰,王一萍欣然同意。
兩人用畢晚膳,來到客房,各自調息。王一萍運功既畢,賀銜山猶在運功,看看時間距離子時還早,王一萍覺得呆在房中悶坐,不如到外面去欣賞欣賞山中夜色。
他獨自信步走往廟外,廟門早已緊閉,王一萍身輕似葉,自牆頭一掠而過,一眼瞥見廟外那片不算太大的空地上,有人負手而立。
王一萍因為此刻距離所約時間尚早,不敢斷定是否那人,正遲疑間,那人似已發覺,緩緩轉過身來,道:“王兄來得真早!”
王一萍怔得一時答不上話來,原來這人正是自己苦守十年,一度交手,但卻未能盡情一戰的對手,威震河朔魏靈飛的傳人。
向衡飛換了一件灰色長衫,與他白天裝束並不相同,況且又是黑夜,是以王一萍一時沒有看出。
王一萍一怔之後,隨即一喜,喜的是自己連日正在發愁,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和向衡飛碰頭,履踐師父遺言;怒的是向衡飛竟跟海萍走成一路,豈不證明海萍、向衡飛全是紅旗幫的人?
向衡飛見王一萍目光閃爍不定,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麼,但他這時已感覺到一種意外的喜悅。過了今夜,他不但完成了先師的遺命,同時也可交卸肩頭的一副擔子。
王一萍突然哼道:“也好,咱們的賬今夜就一併算吧!”
向衡飛道:“那天夜裡小弟依時赴約,王兄府上已被紅旗幫放火燒燬,王兄人也不見了。事後小弟在北京到處打聽,均無消息,猜到王兄可能和那姓賀的遠離北京了。”
王一萍心中暗道:“好啊,你倒真會撇清。”真氣一凝,全神待敵。
向衡飛見王一萍全無昔日那種謙雅灑脫之態,好像對自己銜恨甚深,心中甚為不解。但他也極欲和王一萍決一勝負,當下也未多想,遂道:“此地離廟太近,萬一驚動了廟裡的和尚,出來察看,豈不掃興。我已看中距此不遠的一座奇峰,地僻無人,正是理想所在。”
王一萍面含盛怒,將手一擺。向衡飛早已會意,身形微晃,已向側旁小徑馳去。
兩從速度均快,不到一頓飯工夫,已到了一座陡峰絕頂。
王一萍待向衡飛才一站定,招呼也不打一聲,“龍形一式”,電光石火般撲前前去。
向衡飛“空靈步法”已至爐火純青地步,輕輕一閃,就已讓開。
王一萍一擊不中,連擊而至。雙掌連發,將得自湘江一龍的一身絕學全力施為,掌勢威猛絕倫,令人驚駭。
向衡飛空有一身武學,但被王一萍搶了先機,施展空靈步法, 堪堪只能自保,卻苦無機會還手。
王一萍一上來就將湘江一龍生平得意武學龍形九式施出。從第一招“龍形一式”開始,接著是“嘯風揮雨”,“雲龍三現”,“飛雲驚龍”……
一連九招,恍如長江大河,一氣呵成,威力之猛,就是湘江一龍本人親自施為,也不過如此。
向衡飛勉強支撐了九招,已被王一萍掌勢所罩,幸而這時王一萍攻勢微微一緩。說是一緩,實際上只是極短暫的一剎那,尋常武林人物,根本無法察覺。但向衡飛十年苦練,非比等閒,雙臂一震,驚飆般回攻三招。
這三招威勢看來似乎並不太強,但王一萍覺得胸前幾處要穴在對方籠罩之下,隨時有被戳中的可能。
他驚駭之餘,飄身而退,不敢硬接。
兩人二度交手,各自施師門絕學,全力出擊。
這一次交手,情況與前一次大不相同。兩人天資敏穎,尤其是向衡飛,跟陰山四煞一度交手之後,不但獲得寶貴的臨敵經驗,並且悟出許多以前未能領悟的奇妙變化。
王一萍曾與陰山四煞兩度交戰,自然也有所獲。
在這清平之夜,在這絕峰之頂,令武林人物懸心矚目的“雙靈大會”十年之後,再度一展開。一時之間,但見勁氣激盪,掌影漫天,愈鬥招式愈奇,情勢也愈覺驚險。
一片浮雲遮住半彎新月,兩人頓覺眼前一暗。但誰也沒有因此分神,反而攻得更急,唯恐一個照顧不到,為敵所乘。
就是這時,一條淡淡的身影靈貓一般躥上峰來。這人輕功不弱,行蹤更異常謹慎。直到他藏入峰頂之旁的一棵樹後,激鬥中的一仍然毫無所覺。
這人全神貫注,用盡目力,方始看清峰頂這一團急旋迴轉的勁風裡,裹著兩條人影。但兩人偶爾施出奇招,他仍然無法看清。
掌風猶勁,晨風輕軟!兩人已足足鬥了將近兩個時辰。
王一萍已漸漸感到有點內力不繼,同時所會的武功早已重複施展了好幾遍。眼看向衡飛身法輕靈,毫不滯遲,不由暗暗感到著急。
自知無法勝過對方,他有心提議經緯度兵刃。但一想到自己存心想利用金劍無堅不摧之利,就覺得有失君子之風。就在這微一分神之際,險些被向衡飛奇招擊中,嚇得他不敢再胡思亂想。
一線金光從東方直射而來,天已破曉。
向衡飛清嘯一聲,陡地身形一變。向衡飛身法本來就快,這時更是快得連王一萍也幾乎看不清楚。
王一萍知道向衡飛必是要施展精粹絕學,全神戒備。
果然,向衡飛繞峰疾旋七匝之後,身似浮雲,直向王一萍點來。
王一萍頓時感到全身盡為對方內力所逼,手足揮動競感到有些不太靈活。
向衡飛右臂倏伸,輕向王一萍胸前按去。這平淡無奇的一招,內中實藏有無窮變化。王一萍一時想不出破解之法,陡然間逼運十成真力,硬迎上去。
幾縷金光,電射而至,天色似乎又明亮了一些。
王一萍這一掌威力之強,武林中能硬接這一掌的可說絕無僅有,但他內心實在感到駭然,不知是否能敵得住向衡飛暗藏無限玄機的一招。
“砰!”一個身影被震得疾飛而起,直向峰下墜去,半晌猶未聽到聲響,敢情峰下竟是一道千仞絕谷。
峰頭上有人臨風木然而立,冷汗從他的鬢角緩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