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衡飛撮口長嘯,就在那嘯聲將住未住之間,疏林外電也似的掠來一條人影,身形的輕巧靈妙,幾乎是難以形容的。
向衡飛嘯聲倏然而住,那人影也倏然頓住身形。夜色矇矓,滿地雪色如影,兩人面面相對,心中卻不由生出一種難言的感覺。
這十年來,他們的生活,幾乎都是以今日為重心,彼此對對方的揣測,也不知有千百種。向衡飛張目如電,微一打量,只覺得對方丰神如玉,風姿翩翩,目光瑩如晶玉,而對方也正在打量着自己。
緣之一字,自古最是難解,這兩人終日刻苦自勵,勤練武功,都是以擊敗對方為目的,然而此刻面面相對,彼此竟都生出了好感,這也許正合了所謂“惺惺相惜”那句話了。
王一萍輕裘羅衣,衣袂飄然,正如風中之玉樹,搖曳生姿,向衡飛久困窮域,終日所接觸到的,不是引壺賣漿的販夫走卒,就是滿面傖俗的市儈傖夫,自己雖是昂藏不凡的大丈夫,心目中卻常常幻想是那種輕裘肥馬,倚馬斜橋的濁世佳公子。
這正是人類心理的特異之處,人們之相知為友,除了彼此習氣慣道,性格相近那一種之外,對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一類人物,也常會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好感,甚至還會有一些傾慕的感覺。
向衡飛如此,王一萍又何嘗不然,這兩個身世迥異,性格懸殊,身份也差了不知多少的少年俊彥,在這互相見面的第一眼裏,竟然各人心裏都有結納之意,但造化弄人,卻使得這兩人非但不能結為知友,還得處於不能兩立的地位,日後恩仇纏結,竟險些化解不開,世事之安排,每多如此。
在這一瞬,兩人心意相通,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裏,獲得了一份瞭解,但兩人自忖情況,又不能不對對方懷有警覺。
向衡飛顛沛困苦,有生以來,不知遇見過多少陰險狡猾之人,多少陰險狡詐之事,對人類,他可説已瞭解得很多,環境使然,令他對人類都抱有偏激的看法。此刻警戒之心,也自然高些,腳步微錯,氣定神凝,正以十年來苦練而成的內家真氣待敵了。
而王一萍出身世家,自幼即處於順境,對人對事,他卻沒有一種明確的看法,只求性之所喜。
此刻他面對着向衡飛,心中只存良朋相對,秉燭夜遊之情,先前所抱的那種敵視警戒的心理,此刻已完全消失了。
此刻的情景,的確可稱得上是“奇妙”的了,兩人都知道對方就是自己十年來刻苦自勵的對象,但對方究竟是誰,卻不知道。
向衡飛真氣凝聚,張目一望對方,卻見他面上似笑非笑,腳下虛飄飄的,完全沒有一絲凝神迎敵的樣子,不禁對自己的戒備,微微覺得有些慚愧,須知他天性如此,大有“寧人負我,毋我負人”之風,若有人對他有絲毫好處,他永生難忘,千方百計地要去報答人家,人家若對他有什麼不好,他反倒不放在心上,這因為他對人們的冷漠和卑視,已見得太多,對這種事,他就認為是無足輕重的了。
這與他的外形,極不相稱。他外表看來,非但精明幹練,氣勢不凡,而且雙目如鷹,凜然有威,但內心卻和易近人,是個謙謙君子,只是他毅力特強,一下決心,就再難更改了。
向衡飛轉念至此,輕輕一吐氣,將凝聚着的真氣鬆散。
王一萍微微向前走了一步,朗聲道:“閣下可是威震河朔魏大俠的傳人?”他此話自是明知故問,但此時此地,卻又有什麼別的話可説,向衡飛微微一笑,道:“兄台想必是龍大俠的傳人了。”
向衡飛平日難得一笑,是以笑起來更令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王一萍才名甚高,人又英挺飄逸,平日自然自許甚高,但見了向衡飛,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傾慕之念,見了向衡飛這一笑,心中更不禁生出温暖之感。
向衡飛一抱拳,道:“在下向衡飛,奉先師之命,在此恭候閣下。”他終於説出此行的目的,也像是在提醒對方。
王一萍哦了一聲,目光在向衡飛身上一轉,道:“小弟王一萍。”他頓了頓,扭轉話題,問道,“聽閣下的口音,也像是久居京城的,小弟終日在京城走動,卻無緣得見閣下一面,真是可惜得很。”
向衡飛的眼光,不期然又落在王一萍華麗的衣衫上,暗忖:“你出入的地方,哪裏會見得着我,就算看到了,恐怕也會不屑一顧的。”口中卻緘默着,不願對他的問話作任何表示。
其實向衡飛所居的八大胡同,王一萍去的次數也不在少,雖不曾滅燭留髡,但也是入幕嘉賓了,只是王一萍年少多金,又復多才,走馬章台之下,滿樓紅袖頻招,自不會看到這樓下的“受氣包”了。
夜色更濃,春寒侵人,遠遠傳來幾聲犬吠,林木颯然,又起了風,風勢頗勁,向衡飛衣衫單薄,幸虧他自幼得魏靈飛內功真傳,但饒是如此,也不免微微覺得有些寒意,腳步微微移動了一下,踏中一段枯枝,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隨着這一聲輕響,又有“託,託”之聲傳來,竟已起更了,向衡飛雙眉微皺,陡然想起恩師的遺命,再一抬頭,望見王一萍毫無敵意的面容,微一咬牙,道:“先師與令師龍大俠,昔年曾有十年之約,故遺命小弟在此恭候兄台,方才小弟看到兄台入林時的身法,想必已盡得令師真傳,小弟與兄台雖然一見如故,但卻不敢忘卻先師遺命,故不自量力,想領教領教兄台的絕藝。”
王一萍陡然一凜,他自幼嬌寵任性已慣,此刻暗忖:“你難道還以為我怕你不成?”覺得自己對他的一番好意,人家全不接受,心中遂有被委屈了的感覺,不禁生出些怒意。
他年少氣傲,卻想到對方的處境,一正面容,道:“好,好,小弟雖然不才,卻也正是要來領教領教威震河朔傳下來的絕藝的。”他冷笑又道:“閣下如果心急,現在就動手吧。”
聲猶未了,他腳步一錯,颼然一掌,已劈向向衡飛的左胸,向衡飛驀地一驚,雙掌上迎,砰然相擊,兩人都被震得後退了幾步。
向衡飛暗怒:“這人怎地説打就打。”他不知道王一萍正是這個性格,兩人本是惺惺相惜,此刻互一對掌,雖然都未使出十成功力,但心裏都對對方的功力有了個譜,知道對方功力和自己相若。
而且兩人心中此刻都有了芥蒂,好勝之心亦油然而生,王一萍冷笑道:“請吧!”雙掌一錯,“龍形一式”,單掌斜穿,正是南靈龍靈飛的“龍形九式”裏的第一式,他出掌如風,已用了七成功力。
向衡飛再一皺眉,不禁對這種公子哥兒的脾氣有些不滿,遂腳踏連環,輕易地避開來式。
威震河朔享名武林已四十年,撇開掌法、劍法,以及絕妙的輕功不談,還有更令武林中人欽佩的,他精心鑽研而出的“空靈步法”。
須知任何一種武功,皆是以步法為主,任何練武之人,下盤的根基都是最為注重的。
此刻向衡飛步法施展開來,身形果然如行雲流水,飄忽自如,兩人各以師門絕藝迎敵,雖然兩人都是初次出手,但這種威震武林的功夫,的確不同凡響,頓時掌風颯颯,掌影漫天,聲勢之壯,恐怕即使是這藏龍卧虎的北京城也是難得一見的呢。
但此刻四野無人,誰也看不到這兩個都將成為武林中一代大俠的少年的龍爭虎鬥,枯木有靈,也該竊喜自己的眼福不淺了。
兩人一搭上手,便再難控制住自己,何況他兩人十年來朝夕苦練,對自己所熟悉的身法、掌法、步法,都有一種習慣性的連貫,一出手,招式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能自絕。
犬吠聲更急,由遠而進,羣犬爭吠,老江湖一聽便知,是有人走了過來,但這兩人全心全意都放在比鬥之上,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處,只是兩人雖然出手如風,但誰也不想將對方廢在掌下,手下自也留了三分。
更鼓之聲,也越來越近,原來方才的犬吠,就是因為巡更的人走過時發出的。
又拆了幾招,王一萍心裏奇怪:“這向衡飛掌法也未見如何精妙,但我每發一招,卻都被他輕輕易易避開了。”他也不知道威震河朔的武功精妙之處,就全在那兩條腿上,是以龍靈飛遺留下的武功,也全以身法的訓練為主,甚至要他每天繞着樹跑,就是用以來對付魏靈飛錯綜迷離的步法的。
更鼓之聲愈近,隱隱已聽得出敲更的人嘴裏哼着的小調。
向衡飛方自有些警覺,王一萍卻“嘯雨揮風”、“雲龍現爪”,掌式連綿,又攻來兩掌。
此時焉有他思索考慮的餘地,身形流動,曲肘沉臂,腳尖微微一掃,連消帶打,他與王一萍交手這一會兒,招式的運用,更見純熟了。
驀地,更鼓聲突斷,一人驚呼了出來,喝道:“誰呀?在幹什麼?”雖然是喝問,但聲帶驚恐,卻不是喝問的聲調。
王一萍、向衡飛各各一驚,倏地住了手,鼓更的人大着膽子走了過來,方才他在林中看到兩人的身手,懼得半邊身子都發麻了,此刻走過來一看,卻又不禁驚呼道:“原來是王公子。”
須知王一萍乃當地世家公子,這些看更人焉有不認識他之理,但平日這些人所知道的,王一萍只不過是個有名的才子而已,此刻他們見了王一萍的身手,這些人雖然只懂得兩手三腳貓的武功,但對此道卻通竅得很,是以驚異萬分。
王一萍暗地叫糟,那兩個看更人手裏卻提高燈籠,藉着燈籠的光,見到他面色甚為難看,忙忙含着笑臉説:“小的們還以為有什麼歹徒在這裏鬧事呢?想不到原來是公子爺在這兒——”轉臉偷偷一望向向衡飛,暗忖:“這不是‘受氣包’嗎?”心裏更奇怪,但卻也不敢説出來。
總之這些看更人也大都是混跡在下層社會里的,平日當然也認識向衡飛,如今見“受氣包”不但武功驚人,而且居然和北京城裏鼎鼎大名的王公子在一起,對“受氣包”的看法,自然大大改觀了。
王一萍眼珠一轉,微微一笑,伸手把住向衡飛的臂膀,道:“你們大驚小怪幹嗎?我不過和向公子出來活動一下而已。”説着拉着向衡飛朝林外走了兩步,又道,“還站在這裏幹嗎?快敲你們的更鼓去吧。”
那兩個看更人諾諾稱是,聽到“受氣包”突然變成“向公子”,臉上的表情頗為奇怪,向衡飛見了,心中不禁暗暗好笑。
王一萍回頭又厲聲道:“快走,今天的事可不準説出去,知道了嗎?”兩個看更人頭一低,“託,託”又敲着更走了。
王一萍把着向衡飛的臂膀又走了幾步,走到林外,手仍未放,向衡飛暗忖:“這王一萍真是公子哥兒脾氣,全不理人家心裏的想法,自己高興怎麼便怎麼,日後若去江湖走動,不吃虧才怪!”
其實人之性格,大多隨環境而異,向衡飛若處在王一萍的環境之中,也可有王一萍的脾氣,王一萍日後若稍受挫折,習性也自然會改變的。
王一萍仰首望天,忽地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向兄,人生之際遇,實最難測,你我若非遇見先師和魏大俠,今日也不致動武,有緣相見,結成知友亦未可知,可是現在——”
他頹然頓住了話,緩緩鬆開把住向衡飛的手,又長嘆了口氣。
向衡飛側目而視,方待説話,王一萍又幽然道:“現在你我各銜師命,卻是勢必要分出高下不可,就是今日分不出,明日也要分出,甚至於像我倆恩師般糾纏數十年亦未可知——”
向衡飛心中亦有所感,口中卻道:“只是你我都受了師恩,師命怎可違背,何況他們兩位老人家仙遊之前,唯一念念不忘的,也只有此事呢。可是小弟但願此事,能在你我這一代就結束,不再牽涉到你我的下一代了。”
王一萍陡然一凜,想到此事可能引起的後果,不禁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兩人寂然了許久,彼此經過方才那一役,都知道對方功力和自己相差無幾,那麼此事就非常可能再演出和上一代相同的悲劇。
但龍靈飛和魏靈飛怨仇乃自身所結,而他兩人不但素無怨冤,相見之下,各各都有結納之意,雖然師命難違,但心中卻不免感到惆悵。
王一萍出身書香世家,沾染的文人習氣又重,對一字之諾,尚看得輕些,向衡飛卻是個自幼在拳頭刀口下討飯吃的角色,江湖上雖寂寂無名,然而越是這種角色也就越重然諾。
何況他幼遭孤陋,第一個對他表露出關注慈愛的,就是威震河朔,雖然只是寥寥三數天,但是這三數天裏威震河朔所施於他身上的温情,卻是這個性極強的向衡飛永生不能忘卻的。
他極力控制住自己對王一萍向他表露的友誼,他雖然也感激,但他只能隱藏在心中而已。
是以他再三地説:“師命難違。”縱然他與王一萍之間彼此傾慕,但勝負卻是定要分出的。
王一萍向有才子之稱,為人自然聰明絕頂,此刻微一考慮,遂決定了一條他自認為是最聰明的辦法。
那就是在必要時讓向衡飛勝他一招,那麼這數十年來的意氣之爭不就可以完全解決了嗎?
哪知事情的發展,日後全然出乎他意料,他雖有此心,卻無法做到呢。
那兩個敲更人又轉了回來,看到他兩人仍站在那裏,遠遠避開繞了過去,更聲託託,卻仍並未透遠。
王一萍一笑,慨然道:“今日夜已太深,這兩個更夫又來惹厭,反正你我恩師所訂之約,並未限定今天解決。向兄何不先與小弟盤桓三兩日,讓小弟能多領些教益,月尾之前,再尋一日決個勝負,日後無論誰勝誰敗,你我仍是好友。”他敞聲一笑,又道,“我恩師的遺命,只是要我兩人決一勝負而已,卻並未禁止我兩人交友呀!”
向衡飛沉吟了一會,總覺得王一萍的話有些似是而非,但以事實而論,卻又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何況他感情極重,對王一萍亦甚傾倒,遂也慨然道:“這樣也好。”王一萍大喜,道:“那麼今宵向兄且去弟處,抵足而眠,今夕雖非良夕,但你我卻可剪燭夜話,豈非快事。”
向衡飛一笑,道:“只是三數日後若分不出勝負的話——”王一萍接口道:“那自然要等事過再説了。”
兩人緩緩走向王一萍的園林,此地距王宅本不甚遠,三數句話間,已可見到王宅後園用青磚紅泥造成的園牆了。
王一萍笑指着道:“那裏就是寒舍了。”向衡飛一看,心中暗自好笑,忖道:“這等所在還稱之為寒舍,看來這位王兄的文人習氣,的確是太重了。”他平日所相與的,俱是些粗漢,平日談吐之粗劣,自然不在話下,雖然他讀書尚多,和王一萍對答之間,也在極力收斂,但對王一萍文縐縐的談吐,卻也免不了要覺得有一些不大習慣。
忽地,向衡飛停住腳步,輕輕一拉王一萍的手,王一萍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一條人影,自左側掠入王宅的後園。
那人影身法不弱,身形起落之間,竟有兩丈遠近,向衡飛愕然問道:“王兄家裏還有些什麼精通武功的人嗎?”
王一萍更驚異,道:“沒有呀!”微一轉念,驚道,“只怕有什麼樑上君子要光顧敝舍了。”向衡飛搖頭道:“不會,不會,據我所知,京城之內的小偷,沒有一人有此人的身手。”王一萍暗暗一笑,忖道:“他對京城裏的小偷倒熟悉得很。”其實那夜行人輕功之高,別説是小偷裏不會有,就連兩河武林裏,恐怕也很難再找出一、兩個來。只是王一萍與向衡飛兩人不明武林中人功夫的深淺,把別人都和自己來比,卻不知道以他兩人此時的身手,已經足以震驚武林了呢。
王一萍忽然思索起向衡飛的身份,站在那裏竟然未動,向衡飛卻暗自着急:“這位真是公子哥兒,有夜行人進了他家,他還站在這裏像沒事似的。”一拉王一萍,道:“王兄總該進去查看查看吧。”
王一萍一驚,忙道:“是、是,向兄也一齊去。”身形動處,宛如一雙輕燕,一個起落,掠出三丈開外。兩人的輕功,竟也不相上下。
兩人進入了後園,身形的靈巧,使得自家絕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來。向衡飛鷹目四顧,庭院深寂,四周哪有人影。
王一萍也自側首低語道:“看不到人呀!”轉念又不禁罵自己太笨!“那人如果是想來偷竊,自然不會在園子裏打轉了。”猛又想及那人如果掠入前院驚動了父母,豈不糟了,忙又低語道:“向兄,我們到前面去看看那廝有何舉動。”
兩人身形再起,本能地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就在他們身形躍起的那一剎那,兩人忽然聽到園中荷池旁的假山附近,發出一陣陣極為輕微的敲擊之聲。
兩人臨敵經驗雖不足,武功卻是得自真傳,不約而同地在空中一扭身軀,停頓住向前掠的力道,微一轉折,輕巧地落在園中一株巨大的樹幹上,想查看這敲擊之聲的來源。
此刻夜色甚濃,兩人略一閉目,練武人的目力本不尋常,何況他兩人自幼即得到內功真傳?略一探視,立刻發現一全身着黑的人影在圍着假山緩緩走動,手持一物,不停地輕輕敲擊山石,聲音的輕微,若不是兩人事先警戒,絕難聽出。
他兩人這一看清,心中倒反而更奇怪,這人半夜三更跑進人家的花園裏敲石頭作什麼?
尤其王一萍,方才估量此人非奸即盜,此刻卻見此人只是在敲石頭而已,雖然鬼鬼祟祟,但敲石頭總不能算作奸盜吧?他心中不解,問道:“向兄,此人到底在弄些什麼玄虛?”
向衡飛也自搖頭,卻見那人微一停頓,似乎聽到了王一萍講話的聲音,忙低聲道:“我們把這人弄出去問個明白。”王一萍忙稱是,兩人片刻之前還在動手過招,此刻卻已並肩迎敵了。
向衡飛勁貫右掌,力透指尖,將枯樹的樹枝折了一段下來。連日風雪,那樹枝濕透了,折下來的時候,竟沒有發出聲音。
向衡飛又將那段樹枝分成十數段,分了一半給王一萍,手一揚,一段樹枝電也似的向那行蹤詭異的夜行人擊去。
那人身手也不弱,聽到暗器破空的風聲,身軀一扭,避了開去。
向衡飛、王一萍兩人存身的枯樹,距離假山尚有一段距離,但那樹枝去勢如電,而且餘勢不衰,“奪”的一聲,擊在假山上,王一萍暗暗點頭,暗忖:“他手上的功力不弱。”
總之以樹枝當暗器是極難的,能練到向衡飛這種手法就更難了。
那夜行人眼觀四路,見來的暗器體積甚大,料知不會有毒,伸手一抄,將那段樹枝接了下來,只覺暗器勁力甚強,甚至是平生僅見的。一看之下,竟是段樹枝,不禁大駭!“京城附近怎地有這種內家高手?”
他再不遲疑,也不敢發話,匆匆向暗器的來路一看,濛濛矓朧地沒有看清,身形一弓,猛一展身,向園外掠去。
向衡飛悄聲道:“釘住他!”毫未作勢,人就從樹幹上掠了出去。
兩人輕功還比那夜行人高出一籌,到了牆外望見那人並未跑出好遠,腳下一加勁,身形更快,轉眼就要追上了。
那人想必是個武林中的能手,瞬即發覺身後有人追蹤。回頭一望,見到追蹤自己的人的身法,竟遠比自己高明,心中暗暗叫苦:“哪裏跑出這兩個武功如此高的人來的?”心中突然一動,竟停住身形,非但不再前奔,而且轉過身子,居然等起來了。
向衡飛、王一萍又一愕,也猛然停頓住身形,收放之間,瀟灑自如,絕沒有一絲勉強的意味。那夜行人更驚:“這兩人是誰?怎地身手如此高明。”再一細看,依稀卻像是兩個年輕的後生。
那夜行人久闖江湖,大風大浪不知見過多少,此刻他並不慌張,從容抱拳道:“朋友夤夜追蹤,不知有何見教呢?”
王一萍暗忖:“我不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朗聲一笑,道:“朋友夜入敝舍,卻又有何見教呢?”
那夜行人哦了一聲,再走前兩步,將王一萍、向衡飛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些,忽然抱拳一揖,道:“小弟冒昧,不知道閣下就是園林主人,恕罪、恕罪。”王一萍心中一動:“這廝倒也文質彬彬的。”先消了一半氣,再一打量這夜行人長身玉立,面白無鬚,兩眼也炯炯有神,很像個人物,不覺又添了幾分好感,竟也道:“恕罪倒可免了——”言下已無敵意。
向衡飛眉頭一皺,暗忖:“公子哥兒脾氣又來了。”遂接口道:“不過朋友半夜三更闖入別人園子裏,卻是為的什麼呢?”
那夜行人側目一望向衡飛,不覺一驚:“這人好厲害的目光!”面上微微露出笑容,道:“此事説來,實是荒唐。”他微一打量王一萍的裝束,又道,“只是小弟看閣下不但是位高人,還是個雅人,對小弟此一荒唐之舉,也許可以原諒的。”
向衡飛閉着嘴不出聲,王一萍卻大感興趣,道:“請説。”
那夜行人又一笑,道:“小弟雖是個武夫,但自幼即有愛石之癖,只要有好石頭,千方百計地都要去搜羅來。”他又笑了笑,道,“閣下日後如有暇,不妨到寒舍去,小弟身無長物,家裏各色各樣的石頭,也不知有多少塊了。”
王一萍也走上一步,問道:“府上在哪裏?”那夜行人道:“敝舍在江南桐廬,此次北來,就為的想蒐集些石頭回去的,但小弟在京城人地生疏,而除了巨宅深園之外,哪裏找得到稀有的石頭?是以小弟不嫌唐突,竟做了樑上君子了。”説完連聲大笑,王一萍聽得入神,笑道:“閣下真可算是雅賊了。”兩人一問一答,竟像在講起家常來了,向衡飛微微搖頭,也不好出聲。
突又傳來更鼓之聲,向衡飛道:“那兩個更夫又來了。”王一萍笑説:“無妨。”轉臉又對那夜行人道:“家父昔年也愛石成癖,不是小弟説狂話,寒舍園中的山石,無論哪一塊都是家父昔年重金收購來的。”他一笑,又説,“閣下找到寒舍,倒還真找對地方了。”
那兩個更夫果然又走了過來,看到王一萍一怔,暗忖:“怎麼王公子還在這裏?”再一看到那夜行人,燈籠的光將那人的面容照得陰沉沉的,其中一個年紀較長的更夫,臉上突然露出一種異樣的神色來,連更梆都忘記敲了。
王一萍看到更夫不走,輕叱道:“又來幹嗎?”回頭向始終笑臉凝神傾聽的夜行人道:“兄台大名?”那夜行人忙道:“小弟賀銜山,江湖朋友抬愛,卻將小弟叫做抱石書生。”
王一萍一笑,道:“這倒真是名副其實了。”並未如何注意。
他卻不知道抱石書生賀銜山近年來在江湖中聲名之隆,幾乎已超過了昔年的“南北雙靈”呢。
“小弟王一萍,是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而已。”他又為向衡飛介紹了,又道:“小弟雖然無才,但兄台這種雅人,卻是小弟最喜結交的,兄台如果願意,不妨也到舍下盤桓幾天,家父所藏的那些石頭,也要待名家的鑑定呢。”
賀銜山大喜,道:“固所願也,不敢求耳。”王一萍朗聲笑道:“今夜一夜,小弟交到兩位知己,真叫小弟太高興了。”
向衡飛雖然總覺得這“賀銜山”有些蹊蹺,但是他自知對這些文人的奇癖一竅不通,暗忖:“也許這姓賀的真是去偷石頭也未可知。”轉念又忖,“何況人家主人都不懷疑,我又多事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