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滿鮮花的花籃,從岩石上滾落下來,鮮花散落,繽紛如雨。
是花雨,不是春雨。
這裏沒有春雨,只有月,圓月。
在圓月下,聽到這麼美的一句詩,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反應?
青青的手,緊緊握着這柄青青的彎刀的彎彎的刀柄。
老人在盯着她的手。
他已經用不着再問。如果刀上沒有這七個字,她絕不會有這種反應。
老人眼睛裏的表情奇怪至極,也不知是驚訝,是歡喜,還是恐懼。
他忽然仰天而笑,狂笑:“果然是這把刀,老天有眼,總算叫我找到了這把刀!”× × ×
狂笑聲中,他的劍已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長的劍,可是這柄劍握在這個人手裏並不可笑。
這柄劍一出鞘,絕沒有任何人還會注意到他這個人是個侏儒。
因為這柄劍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劍氣直迫眉睫而來。
連岩石下的丁鵬都已感覺到這股劍氣,森寒肅殺的劍氣,逼得他連眼睛都已睜不開。
等他再睜開眼時,只看見漫天劍光飛舞,青青已被籠罩在劍光下。
劍氣破空,劍在呼嘯。
老人的聲音在劍風呼嘯中還是聽得很清楚,只聽他一字字道:“你還不拔刀?”
青青還沒有拔刀。
青青的彎刀,還在那個彎彎的刀鞘裏。
老人忽然大喝:“殺!”× × ×
喝聲如霹靂,劍光如閃電,就算閃電都沒有如此亮,如此快!
劍光一閃,青青的人就從岩石上落了下來,就像一瓣鮮花忽然枯萎,墜下了花蒂。
十丈高的岩石,她落在地上,人就倒下。
老人並沒有放過她。
老人也從十丈高的岩石上飛下,就像一片葉子般輕輕地,慢慢地飛下。
老人的掌中有劍,劍已出鞘。
老人掌中的劍,劍鋒正對着青青的心臟。這一劍絕對是致命的一劍,準確,狠毒,迅速,無情。
丁鵬從未想到人世間會有這種劍法,這老人絕對不是人,是神。
殺神!
青青就倒在他身旁,青青已絕對沒有招架閃避的能力。
看着這一劍飛落,丁鵬忽然撲過去,撲在青青的身上。
“反正我已經要死了,反正我已經非死不可。”他忽然覺得有種不可遏止的衝動,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和青青一起來的。
不管青青是人是狐,總算對他不錯。
他怎麼能眼看着青青死在別人的劍下?
但是他卻不妨死在別人的劍下,既然已非死不可,怎麼死都一樣。
他撲倒在青青身上。
他願意替青青挨這一劍。× × ×
劍光一閃,刺人了他的背。
他並不覺得痛苦。
真正的痛苦,反而不會讓人有痛苦的感覺。
他只覺得很冷,只覺得有種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穿人了他的背,穿人了他的骨髓。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青青拔出了她的刀。× × ×
青青的彎刀是青青的。
青青的刀光飛起時,丁鵬的眼睛已合起。
他沒有看見青青的彎刀,他只聽見那老人忽然發出一聲慘呼。
然後他就又落人黑暗中,無邊無際的黑暗,深不見底,永無止境。× × ×
黑暗中忽然有了光,月光。圓月。
丁鵬睜開眼,就看見一輪冰盤般的圓月。也看見了青青那雙比月光更美的眼睛。
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都不會有第二雙這麼美麗的眼睛。
他還在青青身旁。
無論他是死是活,無論他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下,青青都仍在他身旁。
青青眼睛裏還有淚光。
她是在為他流淚。
丁鵬忽然笑了笑,道:“看來現在我已用不着忘憂草了,可是我覺得這樣死更好。”
他伸出手,輕拭她臉上的淚痕:“我從來也沒有想到過,我死的時候,居然還有人為我流淚。”
青青的臉色卻變了,連身子都已開始顫抖,忽然道: “我真的在流淚?”
丁鵬道:“真的,你真的是在流淚,而且是在為我流淚。”
青青的臉色變得更奇怪,彷彿變得説不出的害怕,對她來説,流淚竟彷彿是件極可怕的事。
可是她在害怕之中,卻又彷彿帶着種説不出的喜悦。
這是種很奇怪的反應,丁鵬實在猜不透她為什麼會有這種反應。
他忍不住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為你而死的,你為我流淚……”
青青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沒有死,也不會死了。”
丁鵬道:“為什麼?”
青青道:“因為你已經死過一次,現在你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不會再死了。”
丁鵬終於發現,這裏已不是那美麗的憂愁之谷。這裏是個更美的地方。
圓月在窗外,窗裏堆滿了鮮花,他躺在一張比白雪更柔軟的牀上,牀前懸掛着一粒明珠,珠光比月光更皎潔明亮。
他彷彿覺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裏。
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來過,也一定是在夢中。
因為人間絕沒有這麼華美的宮室,更沒有這樣的明珠。
“這裏是什麼地方?”
青青垂下頭,輕輕地説:“這裏是我的家。”× × ×
丁鵬終於想起,他剛才為什麼會對這地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的確看見過這地方,在畫圖上看見過。
──洞穴的四壁,畫滿了圖畫,畫的不是人間,而是天上。
他又忍不住問:“這裏只有你一個人?”
青青沒有回答,垂着珠簾的小門外卻有人説:“這裏連一個人都沒有。”
一個滿頭白髮如銀的老婆婆,用一根龍頭枴杖挑起了珠簾,慢慢地走了進來。
她的身材高大,態度威嚴而尊貴。
她的頭髮雖然已完全白了,腰背卻還是挺得筆直,一雙眼睛還是灼灼有光。
青青已垂着頭站起來,輕輕地叫了聲:“奶奶!”
這老婆婆竟是青青的祖母。
一個美麗而年輕的狐女,帶着一個落魄的年輕人回到了她的狐穴,來見她嚴厲而古怪的祖母……
這種事本來只有在那神秘的傳説中才會發生的,丁鵬居然真的遇見了。
以後還會發生些什麼事?她們會對他怎麼樣?
丁鵬完全不能預測。
一個像他這樣的凡人,到了這種地方,已完全身不由主。
老婆婆冷冷地看着他,又道:“你應該知道這裏連一個人都沒有,因為我們都不是人,是狐。”
丁鵬只有承認:“我知道。”
老婆婆道:“你知不知道這地方本不是凡人應該來的?”
丁鵬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現在你已經來了,你不後悔?”
丁鵬道:“我不後悔。”
他説的是實話。
一個本來已經快要死的人,還有什麼後悔的?
他留在世上,也只有受人欺侮,被人冤枉,他為什麼不能到另一個世界中來?
她們雖然是狐,對他卻遠比那些自命君子的人好得多。
老婆婆道:“如果我們要你留下來,你是不是願意留下來?”
丁鵬道:“我願意。”
老婆婆道:“你真的已厭倦了人世?”
丁鵬道:“真的。”
老婆婆道:“為什麼?”
丁鵬道:“我……我在外面,既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就算我死在陰溝裏,也不會有人替我收屍,更不會有人為我掉一滴眼淚。”
他越説心裏越難受,連聲音都已哽咽。
老婆婆的目光卻漸漸柔和,道:“你替青青捱了那一劍,也是心甘情願的?”
丁鵬道:“我當然是心甘情願的,就算她現在要我替她死,我還是會去死。”
老婆婆道:“為什麼?”
丁鵬道:“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我只知道,我死了之後,她至少還會為我流淚。”
老婆婆眼睛裏忽又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問青青:“你已為他流過淚?”
青青默默地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竟起了陣淡淡的紅暈。
老婆婆看着她,看了很久,又轉過頭,看着丁鵬,也看了很久。
她嚴肅的目光又漸漸變得柔和了,忽然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這是緣?還是孽?……這是緣?還是孽?……”
她翻來覆去地説着這兩句話,也不知説了多少遍,顯然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
她又長長嘆氣,道:“現在你已為她死過一次,她也為你流過了眼淚。”
丁鵬道:“可是我……”
老婆婆不讓他開口,忽又大聲道:“你跟我來!”
丁鵬站起來,才發現傷口已包紮,潔白的棉布中透出一陣清靈的藥香。
那一劍本來是絕對致命的,可是現在他非但已經可以站起來,而且並不覺得有什麼痛苦。
他跟着這老婆婆走出了那扇垂着珠簾的小門,又忍不住回過頭。
青青也正在偷偷地看着他,眼睛裏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羞澀,還是喜悦。× × ×
外面是個花園,很大很大的一個花園。
圓月高懸,百花盛開,應該在七月裏開的花,這裏都有,而且都開得正豔,不應該在七月裏開的花,這裏也有,也開得正豔。
花叢間的小徑上鋪着晶瑩如玉的圓石,小徑的盡頭,有座小樓。
老婆婆帶着丁鵬上了小樓。
小樓上幽靜而華麗,一個青衣人正揹負着雙手,看着牆上掛着的一個條幅痴痴地出神。
條幅上只有七個字,字寫得孤拔挺秀:“小樓一夜聽春雨!”× × ×
看到這個青衣人的背影,老婆婆的目光就變得更温柔。
可是等到這青衣人轉過身來時,丁鵬看見卻吃了一驚。
如果他不是男人,如果不是他年紀比較大些,丁鵬一定會以為他就是青青。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神情,簡直和青青完全一樣。
丁鵬在想:“這個人如果不是青青的父親,就一定是青青的大哥。”
他做青青的大哥年紀好像大了些,做青青的父親年紀好像又小了些。
其實丁鵬也看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紀。
這個人的臉色看來也和青青一樣,蒼白得幾乎接近透明。
他看見這老婆婆,並沒有像青青那麼尊敬,只淡淡地笑了笑,道:“怎麼樣?”
老婆婆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樣,還是你做主吧!”
青衣人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把這種事推到我身上來!”
老婆婆也笑了:“我不往你身上推,往誰身上推?”
他們的笑容雖然都是淡淡的,卻又彷彿帶着種濃得化不開的情意。
他們的態度看來既不像母子,更不像祖孫。
這已經使得丁鵬很驚奇。
然後這老婆婆又説了幾句更讓他驚奇的話,她説:“你是青青的爺爺,又是一家之主,這種事本來就應該讓你做主的。”× × ×
這青衣人竟是青青的祖父。
他看來最多也只不過將近中年,丁鵬做夢也想不到他和這老婆婆竟是一對夫妻。
青衣人在看着他,好像連他心裏在想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微笑着道:“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們是狐,所以你在這裏無論看見什麼,都不必太驚奇。”
他笑得温和而愉快:“因為我們的確有點凡人夢想不到的神通!”
丁鵬也在微笑。
他好像已漸漸習慣和他們相處了,他發覺這些狐並沒有傳説中那麼可怕。
他們雖然是狐,但是他們也有人性,甚至比大多數人都温和善良。
青衣人對他的態度顯然很滿意,道:“我本來從未想到會把青青嫁給一個凡人,可是你既然已為她死過一次,她也為你流過淚。”
他的笑容更温和:“你要知道,狐是從來不流淚的,狐的眼淚比血更珍貴,她會為你流淚,就表示她已對你動了真情,你能遇到她,也表示你們之間總是有緣。”
無論是在人間,還是在狐的世界裏,“真情”和“緣分”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青衣人道:“所以我也不願意把你們這段情緣拆散。”
老婆婆忽然在旁邊插口:“你已經答應讓青青嫁給他?”
青衣人微笑道:“我答應。”× × ×
丁鵬一直沒有開口,因為他已經完全混亂了。
他從未想到自己會來到一個狐的世界裏,更沒有想到自己會娶一個狐女為妻。
──一個凡人娶了狐女做妻子,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一個凡人在狐的世界裏是不是能生存下去?
──狐的神通,是不是能幫助這個凡人?
這些問題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也根本無法想像。
他只知道,自己的命運無疑要從此改變了。
不管他將來的命運會變成什麼樣子,他都沒有什麼可埋怨的。
因為他本來已經是個無路可走,非死不可的人。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他也相信青青對他的確有了真情。
混亂中,他彷彿聽見青衣人在説:“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後,雖然可以享受到很多凡人夢想不到的事,我們這裏雖然一向自由自在,但是我們也有一條禁例!”
“如果你做了我們的女婿,就絕不能再回到凡人的世界中去。”
“就因為我們知道你已厭倦了人世,所以才會收容你。”
“只要你答應永不違犯我們的禁例,現在你就是我們的女婿。”
在人世間,他已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人世間,他只有被人侮辱,受人欺凌。
可是這個狐女卻對他有了真情。
“我答應!”丁鵬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説:“我答應。”× × ×
老婆婆也笑了,過來擁抱住他:“我們也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這就算我們給你的訂禮。”
她給他的是一柄彎刀。
青青的彎刀。
青青的彎刀,刀鋒也是青青的,青如遠山,青如春樹,青如情人們眼中的湖水。
青青的彎刀上果然刻着七個字:“小樓一夜聽春雨!”× × ×
這裏是個幽谷,幽深的山谷,四面都是高不可攀的絕壁。好像根本沒有出路。
就算有路,也絕不是凡人可以出入的。
這山谷並不大,雖然也有庭園宮室,亭台樓閣,景象雖然和那洞穴的壁畫一樣,卻只不過圖畫中的一角而已。
青青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狐也會死?
青青有個很乖巧的丫頭,叫喜兒,喜兒喜歡笑,笑起來有兩個很深的酒窩。
──喜兒也是狐?
他們有八個忠心的僕人,頭上都已有了白髮,體力卻還是非常輕健。
──他們都是狐?
山谷裏就只有他們這些人,從來沒有外人的足跡到過這裏。
山谷裏的日子過得舒適而平靜,遠比人世間平靜得多……× × ×
現在丁鵬已經習慣了山谷中的生活,也已習慣把那柄彎刀插在腰帶上。
除了睡覺的時候外,他總是把這柄彎刀插在他的腰帶上。
一條用黃金和白玉做成的腰帶。
但是他知道這柄彎刀遠比這條腰帶更珍貴。
在他們新婚的第二天,青青就對他説:“奶奶一定很喜歡你,所以才會把這把刀給你,你一定要特別珍惜!”
他也沒有忘記那天青青在憂愁谷里,對那神秘的老矮人説的話:“這把刀是絕對看不得的,看過這把刀的人,都已死在這把刀下。”
那個老矮人現在當然也已死在刀下。
──他是人,是鬼,還是狐?
──他怎麼會知道刀上刻着“小樓一夜聽春雨”這七個字?
──這把刀究竟有什麼神秘的來歷,神秘的力量?
這些問題丁鵬並不是沒有問過,青青卻總是很慎重地對他説:“有些事你最好還是不要知道,知道了就一定會有災禍。”× × ×
現在他不但已經看過了這把刀,而且已經擁有了這把刀。
他已經應該很滿足。
可是有一天他卻要將這把刀還給青青。
青青很奇怪:“你為什麼不要這把刀?”
“因為我要了也沒有用!”丁鵬説:“這把刀在我手裏,簡直和廢鐵一樣。”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不會使你們的刀法!”
青青終於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你要學,我就把刀法教給你!”
其實她並不想把這種刀法傳授給他的,因為她知道凡人學會了這種刀法,並沒有好處。
這種刀法雖然能帶給人無窮的力量,卻也能帶給人不祥和災禍。
但她卻還是把刀法教給了他,因為她從來不願拒絕他,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
她雖然是個狐,卻遠比人世間大多數男人的妻子都更賢惠温柔。
無論誰有了這麼樣一個妻子,都已經應該覺得很滿足。× × ×
這種刀法絕非人間所有,這種刀法的變化和威力,也絕不是任何凡人所能夢想得到的。
丁鵬從未想到過自己能練成如此神奇,如此精妙的刀法。
可是現在他已練成了。
在練武這方面,連青青都承認他是個天才。
因為她練這種刀法,都練了七年,可是丁鵬三年就已有成。
山谷裏的生活不但舒適平靜,而且還有四時不謝的香花,隨手可以摘下來的鮮果。
在人世間連看都很難看得到珍寶,在這裏竟彷彿變得不值一文。
小樓下有個地窖,裏面堆滿了從天竺來的絲綢,從波斯來的寶石,還有各式各樣凡人夢想不到的奇巧珍玩,明珠古玉。
青青不但温柔美麗,賢慧體貼,對丈夫更是千依百順。
丁鵬應該非常滿足。
但是他卻瘦了。
不但人瘦了,臉色也很憔悴,經常總是沉默寡言,鬱郁不歡。
而且他還經常做噩夢。
每次他從夢中驚醒時,都會忽然從牀上跳起來,帶着一身冷汗跳起來。
青青問過他很多次,他才説:“我夢見了我的父親,他要用自己的一雙手把我活活掐死。”
“他為什麼要把你掐死?”
“他説我不孝,説我沒出息!”丁鵬的表情悲傷而痛苦:“因為我已經把他老人家臨終的遺言都忘得乾乾淨淨。”
“其實你沒有忘!”
“我沒有!”丁鵬説:“其實我時時刻刻都記在心裏。”
“他老人家臨終時要你做什麼?”
丁鵬握緊雙拳,一字字道:“要我出人頭地,為他爭口氣!”× × ×
青青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青青卻不知道他做的噩夢並不僅這一種,另一種噩夢更可怕。
他卻不能説出來,也不敢説出來。
他夢見他忽然落在一個狐穴中,他的妻子,他的岳父,他的岳母,都變成了一羣狐,把他整個人一片片撕裂,一片片吞噬。
他很想忘記他們是狐,可是他偏偏忘不了。× × ×
柔和的珠光,照在青青蒼白美麗的臉上,她面頰上已有了淚光。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流着淚道:“我早就知道,遲早總有一天你要走的,你絕對不會在這裏過一輩子,這種日子你遲早總有一天會過不下去!”
丁鵬不能否認。
以他現在的武功,以他現在的刀法,柳若松、鍾展、紅梅、黑竹,實在都已經變得不值一擊。
憑他腰上這一柄刀,要想縱橫江湖,出人頭地,已變成易如反掌的事。
只要一想起這些事,他全身的血都會沸騰。
這不能怪他,他沒有錯。
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的未來奮鬥,無論誰都會這麼想的。
丁鵬黯然道:“只可惜我也知道你的爺爺和奶奶絕不會讓我走!”
青青垂着頭,遲疑着,試探着問道:“你是不是想一個人走?”
丁鵬道:“我當然要帶你走!”
青青的眼睛裏發出了光,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肯帶我走?”
丁鵬柔聲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不管我到哪裏去,都會帶着你的!”
青青道:“你説的是真話?”
丁鵬道:“當然是!”
青青咬着嘴唇,終於下了決心:“如果你真的要走,我們就一起走。”
丁鵬道:“怎麼走?”
青青道:“我會想法子。”
她抱住了他:“只要你對我是真心的,就算要我為你死,我也願意。”× × ×
要走,當然要計劃,於是他們就在夜半無人時悄悄商議。
他們最怕的就是青青的祖父。
“他老人家的神通,除了大羅金仙外,天上地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丁鵬居然不大服氣,因為他也練成了他們那種神奇的刀法。
青青卻説:“你的刀法在他老人家面前,連一招都使不出來的,他只要一伸手,你就倒下。”
丁鵬不相信,又不能不信。
青青道:“所以我們如果要走,就一定要趁他不在的時候溜走。”
丁鵬道:“他好像從來就沒有出去過!”
青青道:“可是每年七月十五那天晚上,他都會把自己關在他自己的那間小房裏,那幾個時辰裏,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他都不會管的!”
丁鵬道:“可是他知道我們走了之後,還是會追。”
青青道:“絕不會!”
丁鵬道:“為什麼?”
青青道:“因為他老人家已經立下重誓,絕不走出這山谷一步。”
丁鵬道:“你奶奶好像也很不容易對付。”
青青道:“我倒有法子對付她。”
丁鵬道:“什麼法子?”
青青道:“她老人家看起來雖然很嚴肅,其實心卻比較軟,而且……”
她忽然問了句跟這件事無關的話:“你知不知道我的父母是怎麼會去世的?”
丁鵬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們也從來沒有提起,那無疑是個秘密,而且充滿了悲傷的回憶。
青青臉上果然已有了悲傷之色,道:“我母親也是個凡人,也跟你一樣,總是希望我父親能帶她離開這裏。”
她輕輕嘆息:“我還沒有滿週歲的時候,她就已去世了,可是我知道她以前不但是江湖中一位極有名的俠女,還是個有名的美人,像這種平淡的生活,她當然過不下去。”
丁鵬道:“你父親不肯帶她走?”
青青道:“我父親雖然答應了她,我爺爺和我奶奶卻堅決不肯,他們走了兩次,都沒有走成,所以我母親……”
她沒有説下去,丁鵬卻已能想像得到。
她的母親若不是因為心情苦悶,鬱郁而死,就一定是悄悄地自盡了。
青青道:“我母親去世幾個月之後,我父親也一病不起。”
他們雖然是狐,雖然有神通法力,有些病卻不是任何力量所能救得了的,尤其是心病,因為內疚和悲痛而引起的心病。
這一點丁鵬也可以想像得到。
青青道:“這件事我奶奶雖然從來不提,可是我知道她心裏一定很難受,到了萬不得已時,我只要提起這件事,她一定會讓我們走的。”
一個垂暮的老人,當然不忍再讓她的孫女夫婦遭受到上一代同樣悲慘的命運。
青青能夠把這種事説出來,就表示她和丁鵬夫妻間也有了和她父母同樣深厚的感情。
丁鵬的眼睛已因興奮而發光,道:“這麼樣看來,我們一定有希望!”
青青道:“可是我們也有問題,最少還有八個問題。”
丁鵬道:“八個問題?”
青青道:“不多不少,正好是八個。”丁鵬終於明白,她説的一定是他們那八個忠心的僕人。
他們一向很少説話,而且始終和丁鵬保持着一段距離。
他們好像從不願接近任何凡人,連他們主子的孫婿都不例外。
他們每個人心裏都彷彿隱藏着很深的痛苦,很大的秘密。
丁鵬道:“難道他們也很不好對付?”
青青道:“你千萬不要看輕他們,就算他們沒有我爺爺那種神通,只憑他們的武功,如果到人世間去也絕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她又道: “我知道江湖中有很多成名的俠士和劍客,我也看過幾個,卻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們的。”
丁鵬道:“你看見過誰?”
青青道:“你説的紅梅和墨竹,我就全都看見過。”
丁鵬道:“這兩人也比不上他們?”
青青道:“他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可以在十招之內將這兩人擊敗。”
丁鵬皺起了眉。
紅梅和墨竹無疑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如果説有人能在十招內將這兩人擊敗,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誰也不會相信。
可是丁鵬相信。
青青道:“幸好每年七月十五那一天,他們都會喝很多酒。”
丁鵬道:“會不會喝醉?”
青青道:“有時醉,有時不醉,他們的酒量都非常好。”
她笑了笑,道:“可是我恰巧知道有種酒,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喝下去,都非醉不可。”
丁鵬道:“你也恰巧能找得到這種酒?”
青青道:“我能找得到。”
丁鵬的眼睛又亮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青青道:“六月三十。”
再過半個月,就是七月十五,再過半個月,丁鵬就已到這裏來了整整四年。
丁鵬忍不住嘆息:“日子過得真快,想不到一轉眼間,四年就已過去,想不到我又活了四年。”
青青輕輕地撫摸他的臉,柔聲道:“你還會活下去的,還不知要活多少個四年,因為我活着,你就不能死,你活着,我也不能死,有了你才有我,有了我就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