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樹林是在羣山合抱的一個山谷盆地裏,山勢到了這裏突然低凹,地氣極暖燠,連風都是暖的,所以現在雖然已經是初冬,樹葉仍未凋落。
可是地上仍然有落葉,就像是一個人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要離開他的家一樣,葉子也往往會因為很多種原因而離開它的枝。
小方沒有聽見落葉上有任何人的腳步聲,“陽光”也沒有。
他們只聽見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
他們忽然聽見一個人在哭。
每個人都會哭,出生的時候會哭,在死的時候也會哭,在生與死之間,那個階段更常常會哭。
有些人只有在悲傷痛苦失意時才會哭,有些人在興奮激動歡樂時也會哭。
有人説,一個人在他一生中,最無法避免去聽的兩種聲音,除了笑聲外,就是哭聲。
所以哭聲絕不能算是一種奇怪的聲音。
可是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無論誰聽見有人在哭,都會覺得奇怪極了。
最奇怪的是,這個正在哭的人,又是個誰都想不到他會哭的人。
小方和“陽光”聽見哭聲的時候,已經看到了這個正在哭的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胡大掌櫃。
他們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一棵很高大的古樹下,哭得就像是個孩子。
如果他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絕對想不到名震江湖的“三寶堂”主人居然會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候,坐在一棵樹下面像孩子一樣抱頭痛哭。
可是他們親眼看見了。
胡大掌櫃好像沒有看見他們。
他哭得真傷心,好像已經傷心得沒法子再去注意別人,可惜他們卻沒法子不去注意他。
他們都見過他,都認得他,都知道他是誰。
幸好他們可以假裝沒有注意他,假裝沒有見過他,他們決定就這樣從他面前走過去。
他們沒有走過去。
胡大掌櫃忽然從樹下一躍而起,擋住了他們去路,臉上雖然還有淚痕,卻已經不再哭了,眼睛雖然還是紅紅的,卻已經發出了狡狐般的光。
他忽然問他們:“你們是不是人?”
小方看看“陽光”,“陽光”看看小方,故意問:“你是不是?”
“我是。”
“我也是。”
胡大掌櫃冷笑:“你們都是人,可是你們看見有人哭得這麼傷心,居然能假裝沒看見。”
“陽光”也冷笑。
“就算我們看見了又怎麼樣?難道你要我們也坐下來陪你哭?”她説得理直氣壯:“你在這裏哭,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胡大掌櫃居然也理直氣壯:“就是為了你們,我才會哭的。”
“為了我們?”小方忍不住問:“你怎麼會為了我們哭?”
胡大掌櫃的樣子,看來更傷心。
“我這一輩子,只喜歡過一個女人。”他説:“我找了她很久,等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她怎麼死的?”
“被你們活活吊死的。”
胡大掌櫃道:“被你們吊在一棵樹上,活活吊死的。”
他狠狠的盯着小方。“我知道你姓方,叫做要命的小方,你想賴也賴不掉。”
小方已經有點明白了。
“你説的那個女人是不是柳分分?”
“是。”
“你真的以為是我殺了她?”
“不是你是誰?”
小方嘆了口氣:“如果我説不是我,你當然一定不會相信的。”
他沒有再説下去。
他看得出胡大掌櫃已經決心要他的命,無論誰都已經應該能夠看出這一點。
──鳳凰展翅。
胡大掌櫃的雙臂已展起,姿勢神秘而怪異,雖然沒有人知道他的暗器是用什麼手法打出來的,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他的暗器一打出來,就沒有人能夠笑得出來了。
“陽光”忽然笑了出來,不但笑了出來,而且唱了起來。
她唱的就是那天她在乾枯的綠洲的沙丘後聽到的那首歌謠。
“燕北有個三寶堂,
名氣説來響噹噹,
三寶堂裏有三寶,
誰見誰遭殃,兩眼淚汪汪。”
她的記憶力實在好極了,連一個字都沒有唱錯,而且唱得就像那小女孩一樣,她還沒有唱完,胡大掌櫃臉色已改變。
“你是誰?”
“我就是我。”
“你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我怎麼會不知道?我不知道誰知道?”陽光甜笑:“其實你也應該知道我是誰的。”
“我應該知道?”
“你再仔細看看我是誰?”她笑得好像也有點像那梳着十七八條小辮子的小女孩了,只差手裏少了條雪白可愛的獅子狗。
胡大掌櫃吃驚的看着她,一步步向後退。
“你以為陰靈是誰?”陽光又道:“你真的以為是那個瓶子?還是那個……”
她的話還沒有説完,小方已拔劍。
小方的劍是“魔眼”。
自從卜鷹將這柄劍還給了他,他就沒有再讓這柄劍離開過他的手邊。
他拔劍的動作也像是別的那些成名劍客一樣,迅速正確而有力。
劍光一閃,胡大掌櫃就倒了下去,一倒下去,就不能動了。
“陽光”知道胡大掌櫃是個多疑的人,自從上次她在那乾涸的綠洲裏看見他上了那小女孩的當之後,她就知道了。
多疑的人雖然總是生氣自己會上別人的當,卻偏偏又總是容易上當。
她相信小方一定也知道這一點,她相信小方一定會在最適宜的時機拔劍。
可是她想不到小方一劍就能得手。
小方自己好像也沒有想到,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比她更驚訝。
“卜鷹!”小方忽然低呼:“卜鷹!”
他的聲音已因興奮而嘶啞:“我知道你在這裏,你為什麼不出來。”
卜鷹怎麼會在這裏?
小方憑什麼認為卜鷹會在這裏?
“陽光”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她很快就看出胡大掌櫃是怎麼死的。
小方那一劍並沒有刺在他的致命要害上,就算刺在他的要害上,也不足致命。
因為那一劍刺得並不深。
真正致命的傷口,是在胡大掌櫃的腰眼上,左腰後面的腰眼上。
從小方和“陽光”站着的地方,無論用什麼方法出手,都打不到他這個部位。
能夠打到他這個部位的人,一定是另外一個人,潛伏在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用一種他們看不見的武器,一擊致命。
──這個人是誰?除了卜鷹還有誰?
“卜鷹!”陽光的聲音也已因興奮而嘶啞:“你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