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晴。
這兩天白晝依然酷熱,夜晚依然寒冷,小方的體力雖然已漸恢復,情緒卻反而變得更緊張、更急躁。
這並不是因為他對這次生死決戰的憂鬱和恐懼,而是因為他太寂寞。
他實在很想找個人聊聊,卜鷹卻已走了,千里之內不見人跡。
緊張、酷熱,供應無缺的肉與酒,使得他的情慾忽然變得極亢奮。
他已有很久未曾接近女人。
他時常忍不住會想到那隻手,那隻纖秀柔美,將他全身每一寸地方都撫摸擦洗過的手。
他覺得自己彷彿已將爆裂。
所以九月十九的深夜,他就以星辰辨別方向,開始往那帳篷所在地走回去。
現在已是九月二十的凌晨,他又看到了那帳篷。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情況絕對不適於跟那樣的對手交鋒。
可是他絕不肯回避,也不會退縮。
有很多人都相信命運,都認為命運可以決定一個人的一生。
卻不知決定一個人一生命運的,往往就是他自己的性格。
小方就是這麼樣一個人,所以才會走上這條路。
他大步走向那帳篷。
巨大而堅固的牛皮帳篷,支立在一道風石斷崖下。
小方三天前離開這裏的時候,帳篷外不但有人,還有駝馬,現在卻已全部看不見了。
那些人到哪裏去了?
那些為人們揹負食物和水,維持人的生命,卻終日要忍受人們無情鞭策的駝馬到哪裏去了?
這帳篷裏是不是已經只剩下那無情又無名的劍客一個人在等着他?
等着要他的命!
烈日又升起。
小方任憑汗珠流下,流到嘴角,又鹹又苦的汗珠,用舌頭舔起來,就像是血。
他很快就會嚐到真正血的滋味了。他自己的血。
他拋下了他的毛氈、皮袋、和所有可能會影響他動作速度的東西,緊握住他的劍,走入了帳篷,準備面對他這一生中最可怕的對手。
想不到這帳篷竟連一個人都沒有。
劍客無名,拔劍無情,一出手就要置人於死地,這一劍不但是他劍法中的精華,也是他的秘密,他出手時當然不願有別人在旁邊看着。
能看到他這一劍的人就必將死在他的劍下!
所以小方曾經想到衞天鵬和水銀都已被迫離開這裏。
但是他從未想到那無名的劍客也會走,更想不通他為什麼要走?
他們是同一類的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臨陣脱逃的。
這裏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驚人的變化?發生過什麼讓他非走不可的事?
小方看不出。
帳篷所有的一切,都跟他三天前離開時完全一樣,金盆仍在木几上,那塊豹皮仍在──
小方全身的肌肉忽然抽緊,忽然一個箭步竄到軟榻前。
他看見豹皮在動。
他一隻手握劍,另一隻手慢慢的伸出,很慢很慢,然後忽然用最快的速度將豹皮掀起。
豹皮下果然有個人。
這個人不是水銀,不是衞天鵬,更不是那無名的劍客。
這個人是個女人。
一個完全赤裸的女人。
小方一眼就可以確定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和他以前所見過的任何女人都不同。
有什麼不同?
小方雖然説不出,卻已感覺到,一種極深入,極強烈的感覺,幾乎已深入到他的小腹。
他是個浪子。
他見過無數女人,也見過無數女人在他面前將自己赤裸。
她們的胴體都遠比這個女人更結實,更誘惑。
她看來不但蒼白而瘦弱,而且發育得並不好,但是她給人的感覺,卻可以深入到人類最原始的情慾。
因為她是個完全無助的,完全沒有抵抗力,甚至連抵抗的意志都沒有。
因為她太軟弱,無論別人要怎麼對付她,她都只有承受。
──隨便任何一個男人,都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一個女人如果給了男人這種感覺,無論對她自己,抑或對別人都是件很不幸的事。
因為這種感覺本身就是種引人犯罪的誘惑。
小方衝了出去,衝出了帳篷,帳篷外烈日如火。
他站在烈日下,心也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他已將情感剋制得太久。
他不想犯罪。
汗珠又開始往下流,剋制情慾有時比剋制任何一種衝動都困難得多。
他沒有走遠,因為有些事他一定要弄清楚。
──這個女人是怎麼來的?衞天鵬他們到哪裏去了?
他再次走入帳篷時,她已經坐起來,用豹皮裹住了自己,用一雙充滿驚懼的眼睛看着他。
小方儘量避免去看她。
他不能忘記剛才那種感覺,也不能忘記她在豹皮下還是赤裸的。
可是有些話他一定要問,首先他一定要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人。
他問一句,她就回答一句。
她從不反抗,因為她既沒有反抗的意志,也沒有反抗的力量。
“你是誰?”
“我叫波娃。”
她的聲音柔怯,説的雖然是中原常用的語音,卻帶着很奇怪的腔調。
她看來雖然是漢人,卻無疑是在大漠中生長的,她的名字也是藏語。
“你是衞天鵬的人?”
“我不是。”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我來等一個人。”
“等誰?”
“他姓方,是個男人,是個很好很好的男人。”
小方並不太驚異,所以立刻接着問:
“你認得他?”
“不認得。”
“是誰叫你來等他的?”
“是我的主人。”
“你的主人是誰?”
“他也是個男人。”提到她的主人,她眼睛立刻露出種幾乎已接近凡人對神一樣的崇拜尊敬:“可是他比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威武強壯,只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只要他願意,他就會飛上青天,飛上聖母峯,就像一隻鷹。”
“一隻鷹?”小方終於明白:“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卜鷹?”
“是。”
她在這裏,是卜鷹叫她來的。
衞天鵬他們不在這裏,當然也是被卜鷹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衞天鵬和水銀,替小方擊敗了那可怕的無名劍客。
只要他願意,什麼事他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覺得很憤怒。
他本來應該感激才對,但是他的憤怒卻遠比感激更強烈。
那個殺人的劍客是他的對手,他們間的生死決戰跟別人全無關係,就算他戰敗、戰死,也是他的事。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出去,去找卜鷹,去告訴這個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戰鬥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嚴要自己來保護,自己的命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