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別飛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個耳光,臉上每一根肌肉都顫抖起來,滿頭大汗如雨點般滾滾而落。
琵琶公主悠悠道:“男子漢大丈夫,與其苟延偷生,倒不如光榮戰死,你說是麼?”
柳別飛跺了跺腳,嘶聲道:“柳別飛何懼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價值,若只是去白送性命……”
琵琶公主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覺得自己不是石觀音的對手?”
柳別飛道:“普天之下,能和她一較高下的人,只怕還不多。”
琵琶公主嘆了口氣,道:“只要你能帶我們找到石觀音,我們倒不惜為你拼一拼命,但你既然……既然不敢,那也只好算了。”
柳別飛面上一陣青一陣白,忽然咬了咬牙,轉身奔到皇甫高面前,拉起他的手,撲地跪了下來。
只見柳別飛滿面痛淚,在皇甫高掌心不停的划著字。
皇甫高像是忽然大怒起來,一腳將他踢開。
但柳別飛卻又爬過去,皇甫高身子發抖,一雙空洞的眼睛裡,竟有兩行眼淚,緩緩落了下來。
又過了半晌,柳別飛忽然長身而起,嗄聲道:“兩位真的要陪我兄弟去找石觀音?”
胡鐵花立刻道:“自然是真的。”
柳別飛道:“縱然有去無回,也在所不惜?”
胡鐵花大聲道:“胡某難道是貪生怕死的人麼?”
柳別飛仰天長長吐了口氣,道:“好,既是如此,兩位就隨我來吧!”
一片石峰,平地拔起,大地至此,似已到了盡頭,皇甫高到了這裡,手腳都似乎已在微微顫抖起來。
胡鐵花極目四望,不禁動容道:“好險惡的所在,莫非已到了地獄的入口?”
柳別飛嘆道:“不是地獄的入口,這裡就已是地獄。”
他沉聲接著道:“群山之中,有處秘谷,石觀音就住在那裡,我皇甫大哥也就是在那裡受盡了非人所能忍受的折磨。”
胡鐵花眼睛裡發出了光,捏緊拳頭,大聲道:“現在他報仇的時候已經到了,咱們衝進去吧!”
柳別飛道:“但這石峰之間,道路迂迴,往復交錯,而且窮極生克變化,咱們若是就這樣撞進去,只怕永遠也無法走進這迷谷。”
琵琶公主著急道:“那……那怎麼辦?”
柳別飛道:“只望到了晚上,風向能改變。”
琵琶公主又忍不住道:“為什麼要等風向改變?”
柳別飛嘆道:“我皇甫大哥耳目俱已殘廢,所以後來石觀音已將他看得和死人無異,對他絲毫不加防範,誰知他出入這迷谷幾次之後,便已憑著一種特異的觸覺,將谷中道路的生克變化,俱都默記在心。”
琵琶公主道:“所以他才能摸索著逃了出來,是麼?”
柳別飛道:“正是。”
琵琶公主道:“那麼,這和風向又有什麼關係?”
柳別飛嘆道:“一個又聾又啞又盲的人,要分辨出方向,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倚靠許多種因素,風向,自然就是許多種因素之一。”
琵琶公主嘆道:“我明白了,他逃出來的那天,吹的風和現在不一樣,他生怕感覺上有了差異,就會將方向走錯,是麼?”
柳別飛道:“不錯,在那迷谷之中,只要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的了。”
胡鐵花抬頭仰望著天色,著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這見鬼的風向才能改變?”
琵琶公主道:“沙漠上,白天和晚上吹的風,往往是不同的。”
柳別飛道:“不錯,到了晚上,風向說不定就會改變了。”
胡鐵花道:“它若偏偏不變呢?”
柳別飛嘆了口氣,道:“它若不變,咱們就只有等著。”
幸好胡鐵花的運氣並不錯,入夜時風向果然已改變,由東南變為西北,寒氣也自西北方捲了過來。
石駝以劍點地,當先而行。
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緩慢,十分慎重,像是生怕一步踏錯,便將永生沉淪於萬劫不復的鬼獄。
但片刻後,他們還是走入了石峰群中。
五星五月,大地漆黑得好像已被裝在棺材裡。
胡鐵花幾乎什麼都瞧不見,心頭也沉重得透不過氣來。
但他也知道,越黑暗,反而對皇甫高越有利,因為在這樣的黑暗裡,有眼睛的人,行動反而不如瞎子方便。
皇甫高還是走得很慢,但卻是不停的在走,行動就像是貓一樣,幾乎完全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
其實,這時狂風怒號,縱有腳步聲發出,別人也不會聽見──別人若有腳步聲發出,他們自然也不會聽見。
只有皇甫高,他不用聽,也能感覺得出。
就在這時,他像是忽然感覺到有了警兆。
他猝然一章 首,身子已伏了下來,貼在石壁上,此時此刻,大家已都唯他馬首是瞻,立刻也跟著緊張起來。
胡鐵花掌中握著他自黑衣大漢手裡奪過來的刀,悄悄繞過皇甫高,貼在石壁上,屏息靜氣的等著。
無邊的黑暗中充滿了殺機。
胡鐵花就像是一匹在等著擇人而噬的惡狼。
過了半晌,山峰那邊,果然隱約傳來了人的呼吸聲,胡鐵花掌心沁出汗,刀握得更緊。
呼吸聲漸漸近了。
胡鐵花閃電一刀砍了下去,他幾乎已將全身力氣,都用在這一刀上,這一刀的快與狠,只怕很少有人能躲得開。
他存心要將對方的頭顱一刀砍成兩半。
他自然永遠也不會想到,這一刀砍的竟是楚留香。
楚留香本來也許也走不到這裡的。
幸好他們在最危險的關頭,沒有遇上石觀音,也沒有遇上石觀音其他的弟子,竟偏偏遇上了曲無容。
“……就憑你們三人這樣子,也想走得出去麼?”
這句話正是曲無容說出來的。
她一身都是雪一般的白,斷臂用白綾懸著,面上也蒙著雪白的絲巾,使人但能看見她絕美的風姿,而忘卻了她臉上醜陋的傷痕。
楚留香、姬冰雁、一點紅,三個人張大了眼睛瞧著她,誰也不敢說話,誰也不知道她將要怎樣。
只要她一聲呼喚,他們三個人就走不成了。
但曲無容居然也只是靜靜的瞧著他們,沒有開口。
一點紅忽然道:“我說的,你聽見了?”
曲無容道:“哼!”
一點紅道:“你走不走?”
曲無容冷笑道:“你明知自己逃不出去,想要我帶路麼?”
一點紅瞪眼瞧她半晌,忽然縱聲狂笑起來。
一個終年面上不見笑容的人,居然會大笑,這本是件非常令人感動的事,只可惜他笑得太不是時候,笑聲若驚動了石觀音,這笑的代價就是三條命。
姬冰雁怒道:“你是不是想以死來向她表明心跡?但我們可犯不上這樣,她對我們無論怎麼想,無論將我們看成怎麼樣的人,我都不放在心上。”
一點紅驟然頓住笑聲,道:“好,你們走吧!我不走了。”
他竟用出他剩下的全部力氣,拼命一推,掙開了那縛著的腰帶,自姬冰雁背上滾落了下來。
楚留香動容道:“你……你這是何苦?”
一點紅道:“少了我,你行動也方便些。”
楚留香跺腳道:“但我又怎能將你留在這裡?”
一點紅淡淡道:“我從未覺得性命很珍貴,隨時都在準備著死的。”
他戛然頓住語聲,那冷漠的神情卻很像在對曲無容說:“我絕不會為了求生而騙你的,你若是這樣想,非但看輕了我,也看輕了你自己。”
曲無容蒙面的絲巾彷彿溼了。
這比冰還冷的女子,難道也會淚流滿面?
她忽然取出個小瓶子,拋給楚留香,扭轉了頭,嗄聲道:“這是解藥,你們都走吧!”
楚留香卻嘆了口氣,道:“姑娘現在才讓我們走,已太遲了。”
曲無容道:“為什麼?”
楚留香嘆道:“紅兄的脾氣我知道,他說過不走,就絕不走的,他不走,我們兩個人難道能走麼?”
曲無容道:“他……他還想怎麼樣?”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緩緩道:“他已表明了心跡,姑娘若相信他,就該和咱們一起走,他若知道姑娘已不再對他有所懷疑,自然也就會走了。”
曲無容道:“我……我不能走。”
她不但聲音顫抖,身子也劇烈的顫抖起來。
楚留香道:“這裡還有什麼值得姑娘留念之處?”
曲無容沒有答話,似已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突聽一人大喝道:“你們四個,誰也休想走。”
一個紫衣少女,不知何時竟已在長廊盡頭瞪著他們,楚留香、姬冰雁,縱然鎮定,也不禁為之失色。
曲無容失聲道:“四妹你……”
紫衣少女打斷她的話,冷笑道:“誰是你的四妹,你這不要臉的醜丫頭,平時一面孔假道學,誰知一瞧見男人就昏了頭,難道你忘了師傅會怎樣對你?”
曲無容反倒鎮定下來,淡淡道:“但你也莫忘,師傅現在並不在。”
紫衣少女怒道:“師傅不在又怎樣,憑咱們幾十個姐妹難道還對付不了你們?”
她的手在牆上一按,立刻便有一陣震耳的鈴聲。響了起來。
楚留香知道鈴聲一響,石觀音門下弟子必將傾巢而出,這些少女武功俱都不弱,而且顯然每個人都有一兩著石觀音秘傳的殺手,憑他們四人之力,要對付這些少女們,勝算實在不多。
何況姬冰雁和一點紅現在簡直連出手之力都沒有。
姬冰雁現在剛吞下去解藥,悄聲問道:“這藥要多久才能發揮效力?”
曲無容道:“多則一個時辰,少則半個。”
姬冰雁嘆了一口氣,無話可說,對方片刻就要來了,他氣力縱能在半個時辰內恢復,又有什麼用?
他已將剩下的解藥遞給一點紅,一點紅也沒有拒絕,只嘆這兩個當代武林的絕頂高手,縱然服下了解藥,也只有等著聽憑人來宰割。
鈴聲還在響著。
紫衣少女厲聲笑道:“你們此刻若是束手就縛,也許還可少受些罪,否則……”
曲無容冷冷道:“你再說一個字,我就先宰了你。”
紫衣少女臉色發青,卻真的不敢再說一個字。
姬冰雁忽然道:“楚留香,你今天還不肯殺人麼?”
楚留香搖了搖頭,微笑道:“我若要殺人,早就殺了,何必等到今天。”
姬冰雁冷冷道:“但今天你不殺人,別人就要殺你。”
楚留香嘆息道:“今天我就算殺人,只怕也還是難免被人殺的。”
連楚留香都說出如此洩氣的話來,事態之兇險,可想而知,姬冰雁也知道,他們實在連一分勝算也沒有。
一點紅忽然道:“是我害了你。”
他這話雖然沒有指名,但誰都知道他是在向什麼人說的。
過了半晌,曲無容終於冷冷道:“你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我難道很珍惜麼?”
一點紅道:“很好。”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甚至連看都沒有互相看過一眼,但兩人卻就這樣已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對方。
楚留香也曾見過不少多情的男女,也曾見過各式各樣不同的愛情,卻還未曾想到世上竟有他們兩人這樣的。
這一份奇特的感情,雖是那麼淡漠,但在這生死一發的危險中,看來卻分外強烈,分外令人感動。
只不過這究竟是甜是苦,恐怕連他們自己也分不清了。
忽然間,兩個少女自長廊盡頭狂奔而來。
她們竟是完全赤裸著的,身上還沾著水珠,顯然就是方才在沐浴的那兩個。她們明明已被楚留香點住了穴道,此刻的來勢卻疾如狂風。
楚留香又驚又奇,紫衣少女則皺眉輕叱道:“警鈴雖然急,你們至少也該先將衣服穿上呀!”
叱聲未了,赤裸的少女已奔到楚留香面前,面對著她們成熟的青春胴體,三個男人正不知如何是好。
誰知這兩個少女剛奔到面前,就無聲無息的倒了下去,像是有一隻無形的巨手,迎面給了她們一拳。
這變化不但使得紫衣少女面色大變,楚留香等人也吃了一驚,只見她們自背脊至足踝,都仍是光滑完整的。
曲無容忍不住翻過她們的身子,也瞧不出有任何傷痕,但一張臉,卻已變成紫色,一絲鮮血,從她們的嘴角緩緩流了出來。
再看她們的脖子上,竟有一圈很細的紅印。
曲無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失聲道:“她們莫非是活活被人勒死的?”
楚留香皺眉道:“看來只怕是如此。”
姬冰雁道:“既然已被勒死,怎麼還能奔來這裡?”
楚留香沉吟著道:“勒死她們的人,用的手法很妙,而且也算準了力量,存心要她們奔到這裡後再斷氣。”
他似乎忽然發現了什麼,一面說著話,一面俯下身去,扳開那少女緊握的手掌,取出一張翠綠的紙。
曲無容道:“是誰勒死了她們?為什麼還要她們奔來這裡?”
楚留香眼睛凝注那張紙,臉上的肌肉,似乎在抽搐,過了半晌,才長長吐出口氣,一字字道:“這隻因那人要將她們的死屍送給我。”
曲無容失驚道:“將死屍送給你?你……你……”
楚留香苦笑著將那張翠綠的紙遞了過去。
只見上面竟寫著:
楚香帥笑納:
畫眉鳥敬贈
紫衣少女雖未看見這張紙,但也不禁全身汗毛直豎,滿頭汗出如雨,忽然轉身狂奔出去,大呼道:“來人呀!來人……”
她身形眨眼就轉過長廊,瞧不見了。
只聽她呼聲突然中斷,接著她身子竟又退了回來。
楚留香等人忽也緊張起來,只見她腳步一步步向後退,竟一直快退到楚留香他們面前,始終也沒有回過頭。
曲無容只覺得手心發冷,嗄聲道:“你……”
一個字才說出口,紫衣少女竟已仰天跌倒。
只見她滿臉俱是鮮血,鼻樑正中,竟赫然插著一柄翡翠雕成的小劍,劍柄上也飄著張翠綠色的紙。
紙上竟也寫著:
楚香帥笑納:
畫眉鳥敬贈
大家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人說得出話來。
翡翠脆而易折,鼻樑卻最是堅韌,這“畫眉鳥”竟然以翡翠制的劍擲入別人的鼻樑中,這份腕力又是何等驚人。
楚留香忽然道:“朋友屢賜厚贈,為何不肯相見?”
話聲中,人已輕煙般掠了過去。
曲無容等人緊緊相隨,轉入另一條長廊,但見楚留香臉上發白,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竟像是被嚇呆了。
自他腳跟開始,每隔兩步,就倒著一具少女的屍體,這條數十丈的長廊,竟然擺滿了屍身。
數十具屍身整整齊齊地擺著,就像是陳列什麼貨物一樣,這景象的詭秘恐怖,無論誰見了,都難免毛骨悚然。
曲無容到底是個女人,這些死去的少女,到底曾經是她的同伴,她只覺兩腿發軟,已暈了過去。
姬冰雁也幾乎忍不住要吐了出來,他雖然心腸冷酷,但這一生中卻也從未見過這麼多死人。
就連手下從來不留活口的中原一點紅,也似駭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留香才長長吐出口氣,長嘆道:“這畫眉鳥好辣的手。”
姬冰雁喃喃苦笑道:“他知道你不殺人,所以就替你殺了,只不過……他實在未免殺得太多了些。”
只見這些少女,有的頸上紅印宛然,是被勒死的,有的血肉模糊,是被刀劍所傷,有的一顆頭軟軟掛在一邊,是被擰斷了脖子,有的口吐鮮血,是被人以重手法擊斃,有的被割下舌頭,有的被挖去眼睛……
這“畫眉鳥”竟似覺得殺人是種很有趣的享受,很有趣的娛樂,竟然想出各種方法來殺人。
每個被他殺死的少女,身上都有張翠綠的紙:
楚香帥笑納:
畫眉鳥敬贈
姬冰雁苦笑道:“畫眉鳥,畫眉鳥……想不到殺人不眨眼的魔王,竟取了個如此可愛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