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姑滿腹幽怨,正在痴望著慕容平母子二人談天,只見他們手比臂舞,好像談得十分熱鬧,心中頓有冷落之感。
後來見他們談不了多久,忽而招手叫她過去,又不禁驚喜交集,連忙朝烏達比個手勢,叫他一同過去。
誰知烏達冷淡地搖搖頭:“龍姑,你去好了,我不去。”
龍姑為之一怔,烏達又不高興道:“我們又不是他養的狗,高興的時候就叫過去,不高興的時候又趕走,我不願意受這個氣。”
龍姑作色怒道:“烏達,你怎麼可以這樣子說慕容大哥?”
烏達嘆了一口氣道:
“龍姑,慕容平或許是個很不錯的男人,但是我勸你對他不要如此痴心,他對你再好也不會娶你的,因為你是個苗人姑娘而他是個漢人,苗女跟漢家郎之間永遠沒有好結果的,漢人都是沒良心的。”
龍姑臉色一變道:“烏達!你不願跟著慕容大哥就回去好了,可是你不準說大哥的壞話,否則我永遠不理你!”
烏達急忙道:“龍姑!我完全是為你好……”
龍姑哼了一聲道:“誰稀罕!我只要大哥對我好就夠了!”
烏達臉色也變了,但是他沒有發作,嘆息著道:
“要是他以後對你不好了呢?苗女與漢郎之間的例子太多了,都是男的把女的遺棄了,因為他們沒把苗人當人看待……”
由於他們之間的爭執延誤了時間,慕容平等不及,走過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湊巧聽見了烏達的話。
於是他微微一笑道:“烏達大哥,我的母親也是苗人,所以我也算是半個苗人,你的話我不同意,漢苗都是一樣的人……”
龍姑不禁一愕道:“大哥,你的母親也是苗人?”
慕容平微笑道:“不錯!她也是個苗人,你看不出來吧?苗人與漢人之間,並沒有任何差別,所以你不要以苗人為羞……”
龍姑關心的卻不是這些,她急急地問道:“大哥!你的身世都弄清楚了?”
慕容平搖頭道:“我們還沒有開始談呢,所以我來叫你過去一起聽,免得再轉述一次麻煩,你就快過去吧!”
龍姑趕著過去了,烏達冷飄一眼,慢慢地也過去了。
苦因默默地揮手示意,叫大家都在身前坐下,才開始說出那一段悱惻纏綿的故事,也說出了慕容平離奇的身世……
口口口
金綠梅是一個苗族千戶長的獨生女,千戶長是歸化熟苗的一種官職,實際上她的父親也是一個小部族的酋長。
這一個部族漢化很早,她的父親一方面接受了漢家天子的冊封,一方面還統治著他的族人。
苗人尚武,所以他們這一族也聘請了一個漢人武師來教授族中子弟的武功,那個武師生得很英俊,武功也高,在族中教了三年之後,終於贏得了族長幼妹的傾心,入贅為婿,生下了一個女兒,那就是李紅藥。
金綠梅比李紅藥小兩歲,當她八歲的那一年,即已表現出超人的智慧,她們倆都是跟著李明道她的姑父,李紅藥的父親學習武功,在一次練習中,她擊敗比她大兩歲的表姊,可是在第二天又輕而易舉地擊敗了她。
為了要表現她比表姊聰明能幹,她曾日夜不休地苦練武功,雖然她成功了,但只成功了一天。
第二天她又失敗了,於是她知道要想比表姊更高明,一定要再求別的明師,靠姑父教授武功是不夠的。
表姊是姑父的女兒,而她只是李明道的侄女,父親幫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她在當天晚上偷偷地走了。
她很幸運,沒有流浪多久就遇上了另一個明師,那就是青梅蠱第四十六代的掌門人。
努力地學了十年的功夫,她不僅練成了一身卓絕的武功,也膺承了青梅蠱四十七代掌門的身分。
於是她又回到了家鄉,那時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千戶長的職位由她姑父李明道繼任。
李明道歡喜她歸來,也把千戶長與族長的職位交還給她,可是金綠梅並不是為了這些回來的。
她回來的目的只有一個,再一次擊敗她的表姊。李紅藥果然不是她的敵手,她又向姑父挑戰。
李明道的武功並不容易擊敗,她在無可奈何下只得施展獨門秘技青梅蠱功,仗著蠱母之助,她算達到目的,不但使李明道受了傷,也使他因傷而致命,李明道對苗疆的情形很熟悉,知道她的身分後,趕緊叫李紅藥躲到他的一個故友處。
那人叫黎世強,也就是黎東方的父親,劍術獨步人世。李明道倒不是叫李紅藥去學技報仇,而是叫她去逃難。
因為他知道青梅蠱門是個神秘的幫派,武功詭異莫測,行事心狠手辣,李紅藥必將蒙受其害。
李明道認為只有那位老友才能庇護他孤女的安全,所以李紅藥帶著她一對心愛的小猴兒走了。
金綠梅失手誤傷姑父之後,心中也十分難過,更因為李紅藥的出走,使她連懺悔的機會都沒有了。
於是她也離開了家,四出尋找李紅藥,要向她一申胸中的歉意,整整經過了兩年,才在小金川找到了她。
李紅藥倒是不念舊惡,很客氣的接待她,可是她卻暗自心驚,因為黎世強已然物故,只留下一個兒子黎東方。
黎東方那時是二十四歲,比李紅藥大兩歲,比她大四歲,她看出黎東方與李紅藥之間的感情十分融洽。
她也看到黎東方驚人的劍法,就是李紅藥在這兩年的時間內,劍術的造詣也相當深了。
李紅藥雖然不會向她尋仇,可是她卻不甘心落於李紅藥之後,要學得黎東方的劍法,只有把他搶過來。
憑著她的美麗,果然使得黎東方移情別戀,向她求婚,李紅藥在傷心之餘,又偷偷地出走了,那對心愛的猴兒也沒有帶定,這對猴兒就是大毛與二毛。
李紅藥走了,金綠梅也遂其心願嫁給了黎東方,可是她的心中卻並不快樂,第一,她並不愛黎東方。
第二,她對李紅藥也滿懷歉意,所以在三年後,她又偷偷地離開了黎東方,重新去找李紅藥。
為了要對李紅藥表示自己沒有敵意,她把自己最厲害的武器青梅神蠱留在一棵梅樹中。
李紅藥走時並沒有透露她的去向,要找她談何容易,金綠梅整整找了一年,始終沒有結果。
她在黎東方的口中曾經聽過青城山這個名詞,也知道黎家與青城山之間奇妙的規約,為了好奇,她找到青城山。
想不到居然在青城山中找到了李紅藥,她已經委身下嫁林如晦,成了青城山的夫人。
表姊妹又見了面,兩人的感情十分親密,大家都絕口不談往事,那是為了避免雙方的難堪。
再者也是為了不想引起林如晦的猜忌,因為林如晦並不知道她們是從黎東方那兒來的,也不知道黎東方就是青城山最顧忌的那個人。
金綠梅在青城山住了一陣,又開始羨慕李紅藥了。
林如晦不僅是個美男子,更兼俱風度翩翩、談吐溫雅,她不知不覺間愛上了他,這是真正的愛慕。
林如晦也為這美麗的小表妹引動了心,瞞著李紅藥,他們間之產生了情戀,孽緣……
金綠梅發現自己懷孕了,真相再也無法隱瞞了,她只好跪在李紅藥的面前,祈求她的寬怒。
李紅藥很寬大,表示願意退出,把林如晦再讓給她,金綠梅卻再也不能把表姊逼走了,她作了個斷然的決定。
宣佈下嫁給慕容剛。
青城山是個規矩極嚴的地方,青城山主是崇高的身分,他的行為,絕不允許有一點失德之處。
所以,金綠梅這一個決定算是成全了他,避免他的失德醜行為轄下的部屬所知,但也是對他的一種難堪。
因為慕容剛是個眾所不齒的崑崙奴。
慕容剛是林如晦最忠誠的奴僕,也是知道這個內情的唯一外人,為了山主的名譽,也為她的名譽。
她誠惶誠恐地與金綠梅結了親,每天晚上他都睡在床前的地下,一直到孩子生下來的第三天,他橫劍自殺了……
慕容平聽著始終一言不發,這時才忍不住問道:
“他為什麼要自殺呢?”
苦因嘆了一聲道:
“他雖然是個崑崙奴,卻也有著人的尊嚴,為著林如晦,他忍耐到我分娩,可是他不能一直忍耐下去。”
慕容平仍是不解,苦因又嘆道:
“我是他的妻子,我們的婚禮是當著全山的人公開舉行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妻子成為另一個男人的情婦,雖然那個男人是他最尊敬的主人……”
慕容平一怔道:“你們還繼續來往嗎?”
苦因點頭嘆道:
“是的,在我懷孕期間,林如晦還時常來看我,當著他的面,我們也時相偎愛撫,假如他不死的話……”
慕容平冷冷地道:“他假如不死,也只能作你名義上的丈夫。”
苦因輕嘆道:“不錯,我是逼不得已才嫁給他,要是真跟他親近,別說我不願意,林如晦也絕不肯答應。”
慕容平冷笑道:“人到那個時候,除了一死之外,大概沒有別的路好走了,要是我的話,我也不想活,不過我不會自殺。”
苦因微異道:“那你要怎麼樣?”
慕容平大聲道:“我會找林如晦決鬥,公開宣佈這件事……”
苦因神色微動,輕輕一嘆道:
“慕容剛不會的,他是一個很忠心臣僕。”
慕容平冷笑一聲,淡淡地問道:“以後又怎麼樣了呢?”
苦因嘆息道:“慕容剛死後,我受刺激很深,也感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因此我也離開了青城山來到此地,皈依佛門……”
慕容平又問道:“林如晦沒有來看你嗎?”
“沒有,我不想再見他,也沒有把我的去向告訴他,只告訴了我表姐,她在二十年前曾經來看過我一次。”
慕容平冷笑道:“那時我五歲了,她沒有說起我……”
苦因輕嘆道:
“有的,她說林如晦為了表示慕容剛表示歉意,沒有替你改姓,把你當作慕容剛的兒子了。”
慕容平突然仰天發出一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悲憤。
苦因歉然道:“孩子!這是你父親的意思……”
慕容平立刻止住笑聲,冷冷地道:
“不要說他是我的父親,我沒有父親。”
苦因呆了一呆才道:“怎麼?他對你不好?”
慕容平哼聲冷笑道:“好!怎麼不好?他教我讀書,練劍,使我像他的女兒一樣享受一切,只差沒有叫我兒子……”
苦因輕嘆道:“他只能做到這麼多了!”
慕容平冷笑道:“你可以這麼說,我卻不能這樣想。”
苦因微異道:“你怎麼想呢?”
慕容平臉色一沉道:“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只為了他自己做錯事,就要我一輩子做崑崙奴,一輩子受人歧視。”
苦因默然片刻,才輕輕地道:
“孩子!這對你是難堪了一點,我不能怪你恨他,但是你更應該恨我,因為是我害你這樣的。”
慕容平忽而臉色一動問道:
“你當初為什麼偏偏要嫁給一個崑崙奴呢?”
苦因閉起雙目道:
“那是為了對他的報復,我恨他,當我跪在紅表姐面前求饒時,他在旁邊竟然一聲也不響,好像錯是我一個人的。”
慕容平冷笑道:“恐怕不單是一個恨字吧?”
苦因睜開眼睛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慕容平冷冷地道:“我認為還要加上兩個字自私,只有嫁給慕容剛,你們才可以繼續來往,除了他之外,誰還肯甘心當王八……”
苦因臉色動了半天才輕嘆道:
“你怎麼怪我都行,可不要去侮辱慕容剛……”
慕容平臉色一正道:“我是不該侮辱他,因為他賤為崑崙奴,還有勇氣維護自己的尊嚴而抹脖子,不過我也恨他……”
苦因微怔道:“你沒有恨他的理由!”
慕容平寒著喉嚨道:
“我恨他在自刎之前,為什麼不先給我一劍,也免得我在恥辱中活到現在,還要更恥辱地活下去!”
苦因神色一變,慕容平則厲聲狂笑道:
“崑崙奴縱然低賤,至少還是個人,我現在算什麼,私生子!還頂著一個崑崙奴的賤姓……”
苦因慢慢地站了起來,看了他一眼才低聲道:
“這是命,一切都是命,命是生來註定的……”
慕容平厲聲道:“我的命都是你們安排的!”
苦因呆了片刻才道:
“孩子!我沒有想到你會恨得這麼深,可是我不能怪你,也不想推卸自己的責任,你可以殺我……”
慕容平哈哈大笑道:“那我成了真正的禽獸了!”
苦因默然片刻道:
“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世,我都說出來了,我知道對不起你,情願你殺了我以洩恨,你又不肯這麼做……”
慕容平大笑道:“我自有洩恨的方法,何必要殺人呢?”
苦因一愕道:“你有什麼方法?”
慕容平微微一笑道:
“我現在不說出來,不過你們都會看得見的,你們也會感受到的,那時你們才知道自己造了多大的孽!”
苦因長嘆了一口氣,又對黎東方的土墳拜了一拜,然後一言不發,回身向山外一直走了出去。
慕容平望著她的背影,也沒有作任何挽留的表示。
龍姑怔然道:“大哥!你們就這樣分手了?”
慕容平鐵青著臉道:“不分手幹嘛?難道我們還要來一場抱頭痛哭?”
龍姑見他的神色不悅,不敢多說話,只是輕輕地道:“至少你也應該叫她一聲……”
慕容平厲聲道:
“不!我不叫她,我永遠也不會叫她,也不想再看見她,早知如此,我這一場探索身世也是多餘之舉。”
龍姑呆了一呆道:“您至少知道自己不是崑崙奴了!”
慕容平大叫道:“我寧可當崑崙奴……”
龍姑嚇得不敢再響了,慕容平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不管怎麼樣,至少這個痴情的女郎不應該是他發作的對象。
默思片刻,他突然覺得萬念俱灰,輕輕一嘆道:
“龍姑,你想不想回去?”
龍姑臉色一變,悽然道:“大哥,你不要我了?”
慕容平這才知道她誤會了,連忙一笑道:
“我怎麼會不要你呢,老實說,這個世界已經令我感到厭倦了,我想陪著你回到那遠離人寰的地方。”
龍姑立刻由悲轉喜,歡聲道:“真的?大哥!您陪著我一起回去?”
慕容平點點頭道:
“是的,而且我永遠也不離開你了,寒梅谷已經沒有人了,我們可以搬到那裡,把那裡重新經營起來……”
龍姑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可是,當她看到兩頭巨猴在一旁顯得可憐兮兮的樣子,又覺得不忍道:“那大毛二毛呢?總得把它們先送到人家那裡去,可是我真捨不得離開它們,這一路上它們……”
慕容平一笑道:
“你要是喜歡,不妨把它們留下,重建寒梅谷時,也好有個幫手,它們的舊主人也未必希望它們回去……”
大毛二毛也高興得跳起來,緊偎著龍姑。
龍姑摸著它身上的長毛笑容滿面地道:
“那實在太好了,可是那些壞人呢?他們不會來找麻煩吧?還有許多您認識的人呢?您也不管了?”
慕容平煩躁地道:
“不管了,若是有人願意與我一同隱居,我歡迎他們到寒梅谷來,若是有人敢來找我麻煩,我絕不饒他們!”
龍姑見他又生氣了,不敢多說別的話,只是笑著道:
“大哥說得對,那些人並不是真的想跟您作對,只是伯您去找他們的麻煩而已,要是知道不再去管他們的閒事,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敢來找您呢,至於您認識的那些……那些姊姊,我倒是真心歡迎她們一起來,寒梅谷是個很大的地方,人多一些才熱鬧……”
慕容平心頭感觸很深,皺緊雙眉道:“好了,別說了,快準備走吧!”
龍姑跳著起來,把兩頭巨猴叫到車上,烏達則一聲不響,跳上車座,拿起韁繩,龍姑忽然想到了道:“烏達!你是否跟我們在一起?”
烏達搖頭道:“不!我不到寒梅谷去,我守著主人的老屋子。”
說完他揮動長鞭,策馬急行,慕容平坐在他的旁邊,望著他鐵塔似的身形,化石般的臉龐上充滿了落寞,只能發出一聲嘆息,這耿直的漢子的單相思美夢已經破碎了,即使他願意放棄龍姑,龍姑也不會改投到他的懷中。
他開始體會到苦因所說的“命”。
“命”是人為的,也是天定的,有些人可以創造命運,有的人卻必須接受命運的安排,烏達就是後者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