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牆頭上的薔薇和含羞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青石板鋪成的小路,蜿蜒通向花陰後的紅磚小屋。
窗子是開著的,竹簾半卷,依稀還可以看到高臺上擺著幾盆花。
段玉記得很清楚,這裡的確就是昨夜花夜來帶他來的地方。
但他卻實在不知道花夜來到哪裡去了,更不知道這黑衫僧是哪裡來的。
今天在這裡的人,昨夜他連一個都沒有見過。
那白衣垂髫的少女,剛才當然也不是對他笑,她認得的顯然是盧九。
盧九彷彿也曾經到這地方來過。
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本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現在卻好像越變越複雜了。
黑衫僧只叫人倒了一杯酒給盧九,道:“酒如何?”
盧九嚐了一口,讚道:“好酒。”
黑衫僧道:“中土的酒,多以米麥高梁釀造,這酒卻是葡萄釀的,久藏不敗,甜而不膩,比起女兒紅來,彷彿還勝一籌。”
盧九又嚐了一口,笑道:“不錯,喝起來果然另有一種滋味。”
黑衫僧道:“這酒人口雖易,後勁卻足,而且很補元氣,你近來身子虛弱,多喝兩杯,反而有些好處的。”
他居然和盧九品起酒來,而且居然還是個專家,談得頭頭是道。
不只他完全沒有將段玉這些人看在眼裡,盧九竟似也將他們忘了。
顧道人忍不住嘆了口氣,道:“貧道也是個酒鬼,主人有如此美酒,為何不見賜一杯?”
黑衫僧這才轉過頭瞪了他一眼,沉著臉道:“你是誰?”
顧道人道:“貧道顧長青。”
黑衫僧道:“你莫非就是那嗜賭如命,好酒如渴的顧道人?”
顧道人道:“正是貧道。”
黑衫僧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是顧道人,就給你喝一杯。”
他揮了揮手,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就捧了杯酒過來。
顧道人一隻手接過,一口氣喝了下去,失聲道:“好酒。”
黑衫僧卻又沉下了臉,冷冷道:“雖然是好酒,你卻只配喝一杯。”
顧道人也不生氣,微笑道:“一杯就已足夠,多謝。”
王飛臉上顏色早巳變了,突然大聲道:“這酒我難道就不配喝?”
黑衫僧道:“你是誰?”
王飛道:“江南霹靂堂的王飛。”
黑衫僧道:“你知道我是誰?”
王飛冷笑道:“最多也不過是僧王鐵水而已。就算你殺了我,我也要喝這杯酒的。”
黑衫僧突又大笑,道:“好,就憑你這句話,也只配喝一杯。”
他果然就是僧王鐵水,除了鐵水外,世上哪裡還有這樣的和尚?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立刻也捧了杯酒過來。
王飛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冷笑道:“原來這酒也沒什麼了不起,簡直就像是糖水,喝一杯就已足夠了!”
鐵水仰面大笑道:“好,憑你這句話,還可以再喝一杯。”
王飛怔了怔,也大笑道:“既然如此,就算是糖水,我也喝了。”
顧道人嘆了口氣,喃喃道:“想不到你騙酒喝的本事比我還大。”
盧九忽然道:“既然如此,這位段公子就當喝三杯。”
鐵水道:“他憑什麼?”
盧九道:“你不知他是誰?”
鐵水道:“他是誰?”
盧九道:“他就是中原大俠段飛熊的大公子,姓段名玉。”
鐵水冷冷道:“這不夠。”
盧九道:“他也就是昨天在畫舫上,將你四個徒弟打下水的人。”
鐵水的臉色變了,質問道:“你為何要將他帶來?”
盧九卻答道:“我並沒有帶他來,是他帶我來的。”
鐵水皺眉道:“他帶你來的?”
盧九道:“他帶我來找花夜來。”
鐵水怒道:“那女賊怎會在這裡?”
盧九道:“她不在?”
鐵水道:“當然不在。”
盧九道:“昨天晚上她也沒有來?”
鐵水道:“有灑家在這裡,她怎敢來?”
盧九嘆了口氣,用絲巾掩著嘴,輕輕咳嗽著,轉臉看著段玉,道:“你聽見了麼?”
段玉苦笑道:“聽見了。”
盧九又嘆了口氣,道:“你走吧。”
段玉還沒有開口,鐵水已霍然長身而起,瞪著段玉,厲聲道:“你既然來了,還想走?”
盧九道:“他並不想走,是我叫他走的。”
鐵水道:“你為什麼要叫他走?”
盧九道:“因為他是我的朋友。”
鐵水道:“他騙你,你還將他當作朋友?”
盧九道:“也許並不是他在騙我,而是別人騙了他。”
鐵水道:“你相信他?”
盧九道:“他本就是個誠實的少年,決不會說謊的。”
鐵水瞪著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段玉,突又大笑,道:“好,好小子,過來喝酒。”
段玉道:“這酒我也配喝?”
鐵水道:“無論你是個怎麼樣的人,你能令盧九相信你,這已很不容易。”
盧九微笑道:“這已配喝三杯。”
那輕衣垂髫的少女,又開了新壇,滿引一杯,用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捧著,臉上帶著春花般的甜笑,盈盈的送到段玉面前。
春光明媚,春風輕柔。
滿園的花開得正豔。
鐵水雖然驕狂跋扈,雖然貪杯好色,但看來倒也是條英雄。
千古以來的英雄,又有幾個不是這樣子的?
段玉雖然一直空著肚子,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忍不住也想喝兩杯了。
黃金盃中,盛滿了鮮紅的酒。
段玉微笑著,接過了這杯酒。
他的笑容突然凍結,一雙手也突然僵硬。
杯中盛的竟不是酒,是血。
鮮紅的血! × × ×
“叮”的,金盃落地。
鮮血濺出。
鐵水怒聲說道:“敬酒不喝,你莫非要喝罰酒?”
段玉沒有開口,只是垂著頭,看著鮮紅的血,慢慢地流過碧綠的草地。
盧九動容道:“這不是酒,是血!”
鐵水臉色變了,霍然回頭,怒目瞪著那輕衣少女。
少女面上已無人色,捧起了那新開的酒罈,驚呼一聲,酒罈也從她手裡跌落。
壇中流出的也是血。
血還是新鮮的,還沒有凝固。
少女失聲道:“剛才這裡面還明明是酒,怎麼會忽然變成了血?”
顧道人動容道:“酒化為血,是凶兆。”
王飛道:“凶兆?這裡難道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了?”
鐵水沉著臉,一字字道:“不錯,這裡只怕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王飛道:“誰?”
鐵水沒有回答,卻慢慢地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去。
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殺人的刀。
兇刀!
每個人的掌心都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就在這時,花叢外突然有個人大步奔來,大聲道:“花夜來的畫舫已找著廠。”
這人光頭麻面,濃眉大眼,正是昨天被段玉打下水的和尚。
鐵水道:“畫舫在哪裡?”
這和尚道:“就在長堤那邊。”
他隨手往後面指了一指,指尖竟似也在不停地發抖。 二
長堤外。
一艘無人的畫舫,正在綠水間盪漾著。
翠綠色的頂,硃紅的欄杆,雕花的窗子裡,湘妃竹簾半卷。
窗前的人呢?
春色正濃,湖上的遊船很多。
但卻沒有一條船敢蕩近這艘畫舫的。
所有的船都遠遠就停了下來,船上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看著這艘畫肪,目中都帶著驚慌恐懼之色,竟彷彿將這艘畫舫看成了一艘鬼船,船上竟似滿載著不祥的災禍。
突然間,一艘快艇破水而來,箭一般向這畫舫駛了過去。
鐵水雙手叉著腰,紋絲不動地站在船頭,黑絲的寬袍在風中獵獵飛舞,距離畫舫還有四丈,他已騰身而起,看來就像是綠波上突然飛起了一朵烏雲,一掠四丈,已飄然落在畫舫上。采聲中,段玉也跟著掠了過去。
他並不是有心賣弄。
他只不過是心裡著急,急著想看看這畫舫上有什麼事令人恐懼。 × × ×
他看見了。
一躍上畫肪,他立刻就看到了。
船艙中佈置得很雅緻,四壁都貼著雪白的壁紙,使得這艙房看來就像是雪洞似的。
雪白的壁紙上,今天卻多了串梅花。
鮮血畫成的梅花。
一個人就站在梅花下,頭垂得很低,一張臉似已乾癟,七竅中流出的血也凝固,胸膛上竟赫然插著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釘在牆上的。
刀柄纏著紅綢,風從窗外吹進來,血紅的刀衣在風中飛揚。
鐵水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乾。
沒有乾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地從刀尖滴落,刀鋒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鐵水凝視著刀鋒,良久良久,突然大聲讚道:“好刀。”
王飛也跟了過來,讚道:“的確是好刀。”
鐵水道:“你可認得這把刀?”
王飛搖了搖頭。
鐵水霍然回身,瞪著段玉,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認得這把刀?”
段玉的臉色早已變了。
他早已認出了這把刀。
鐵水冷冷道:“你當然應認得的。我若看得不錯,這就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
這的確是段家的碧玉七星刀,也就是段玉遺失在花夜來香閨中的那柄刀。
刀鋒近鍔處,還刻著段家的標記。
鐵水的目光比刀鋒更利,瞪著他,又道:“你可認得這個人?”
段玉搖了搖頭。
他實在不認得這個人。
這個人的臉雖已乾癟扭曲,但還是依稀可以看得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輕人,穿的衣服也很考究。
刀拔出來後,他的身體就沿著牆壁慢慢滑了下去,彷彿也正在仰著臉,看著段玉,凸出的眼睛裡,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悲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實在太慘,而且死不瞑目。
段玉忽然猜出這人是誰了。
他並不是從這人的臉上看出來的,而是從盧九臉上看出來的。
就在這一瞬間,盧九似已老了十歲,整個人都已虛脫。
他倚在牆上,彷彿也快要倒下去了。
慘死在刀下的這年輕人,莫非就是他的兒子盧小云?
段玉的心也已沉了下去。
鐵水瞪著他,道:“你到江南來,當然也是為了要到寶珠山莊去求親的?”
段玉只好承認。
鐵水道:“盧小云藝出名門,文武雙全,當然是你的勁敵。”
段玉也不能不承認。
鐵水道:“所以你認為只要殺了他,就沒有人能跟你競爭了。”
段玉道:“我……我連見都沒有見過他。”
鐵水道:“殺人用的是刀,不是眼睛。”他揚起了手中的刀,厲聲道:“這柄刀是不是你的?”
段玉道:“是,但是用這柄刀殺他的人並不是我。”
鐵水冷笑道:“碧玉七星刀是段家家傳的寶刀,怎麼會落入別人手裡?”
段玉道:“那是我……”
鐵水道:“以你一人之力,要殺他當然還沒有如此容易,花夜來當然也是幫兇。”
段玉道:“但昨天晚上……”
鐵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花夜來在一起的?”
段玉垂下了頭。
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時已落人了一個惡毒無比的圈套裡,這冤枉就算用西湖滿湖的水來洗,也是洗刷不清的了。
鐵水目光已轉向顧道人,沉聲道:“酒化為血,確是凶兆。”
顧道人長長嘆了口氣,道:“的確是的。”
鐵水又道:“現在這裡是不是已有個人非死不可?”
顧道人道:“是。”
鐵水忽然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三個月來,江湖中人都說鐵水殺人如草,又有誰知道我的刀從不刺無辜之人。”他凝視著手裡的刀,慢慢地接著道:“這是柄好刀,用這樣的刀殺奸狡之徒,倒也是一大快事,看來今日我又要大開殺戒了。”
段玉居然好像還不知道他要殺的是誰,也長嘆著,道:“用寶刀殺奸徒,確是人生一快,只可惜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兇手是誰。”
鐵水反而怔了怔,道:“你還不知道?”
段玉搖搖頭,道:“現在雖然還不知道,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總有一天會找到他的。”
鐵水看看他,那眼色就好像在看著個白痴。
段玉道:“前輩現在不如先將這柄刀擲還,等找到了那兇手,晚輩一定再將這柄刀送上,讓前輩親手以此刀斬下他的頭顱,為盧公子復仇。”
鐵水道:“你是要我將這柄刀給你?”
段玉點點頭道:“正如前輩所說,此刀乃是晚輩家傳之物,本當時刻帶在身邊的。”
鐵水突然仰面大笑,道:“好,你既然要,你就拿去。”
刀光一閃,已閃電般劈向段玉的肩。
這本來就是柄好刀,使刀的更是絕頂好手,這一刀揮出,但見寒芒閃動,風生刀下,連顧道人都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只覺得一股肅殺之氣,直逼眉睫而來。
段玉失聲道:“前輩,你怎麼殺我?莫非殺錯人了?”
刀快,他的身法更快。
只說了兩句話,他已閃開了七刀。
但船艙中的地方本不大,他能夠閃避的餘地也不多,盧九在旁邊若也出手,段玉只怕已死在刀下了。
想不到的是,盧九反而沒有出手。
他還是倚著牆,痴痴的站在那裡,就像是已完全麻木。
鐵水的出手一刀比一刀快,這忽然崛起,已聲震江湖的梟雄人物,果然有一身驚世駭俗的好武功。
少林雖不以刀法見長,但這柄刀在他手中使出來,威力決不在天下任何一位刀法名家之下。
現在他刀法已變,施展的正是刀法中最潑辣、最霸道的“亂披風”。
剎那間刀光就已將整個船艙籠罩,段玉幾乎已退無可退了。
連顧道人和王飛都已被逼出艙外。
段玉並不是不想退出去,怎奈無論往哪邊退,刀光都已將他去路封死。
他的輕功雖高,在這種地方,又怎能完全旋展得開。
王飛在艙外看著,忍不住嘆道:“我還是不相信這麼樣一個誠實的少年,會是殺人的兇手。”
顧道人沉吟著,道:“也許他以前都是在裝傻,你難道看不出他很會裝傻。”
王飛冷冷道:“我只看出鐵水是個殘忍好殺的人。”
顧道人道:“哦。”
王飛道:“他要殺段玉,好像並不是為了替盧九報仇,而是為了他自己喜歡殺人。”
顧道人嘆了口氣,說道:“只要他殺的不是無辜……”
王飛打斷了他的話,道:“你怎知他殺的不是無辜?”
顧道人道:“事實俱在。”
王飛道:“什麼事實?那柄刀?”
顧道人道:“嗯。”
王飛道:“你殺了人後,會不會將自己的刀留下?”
顧道人想了想,道:“那柄刀似已被嵌住,也許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拔出來了。”
王飛沉吟著,道:“你說他該殺?”
顧道人道:“你說不該?”
王飛接著道:“無論如何,等問清了再殺也不遲。”
顧道人道:“你莫非想救他?”
王飛沉默著,一隻手卻已伸人腰際的革囊,革囊中裝的正是江南霹靂堂名震天下的火器。顧道人卻位住他的手,沉聲道:“這件事關係太大,你我既非當事人,千萬不可輕舉妄動。”
王飛還沒有開口,突然間,“砰”的一聲大震,竟然幾乎將這艘船撞翻了,他們幾人也被震得跌倒。 × × ×
刀光一起,本就聚在四周看熱鬧的遊船,就越聚越多。
突然間,一艘大船從中衝了出來,船上一個紫衫少年,手點長篙。
他看來雖文弱,但兩臂的力氣卻不小,長篙只點了幾點,這艘船已箭一般衝了過去,“砰”的,正撞在畫舫的左舷上。
段玉閃避的圈子本來已越來越小,手裡剛提起張跛子招架,突然刀光一閃,跛子已只剩下一條腳。
鐵水跟著又劈出三刀,誰知船身突然一震,他下盤再穩,刀鋒也已被震偏。
段玉也被震得飛了起來,飛出了刀光,飛出了窗子,“噗通”一聲,跌入湖心。
只見湖面上露出一串水珠,他很快就沉了下去。
船身仍在搖動,鐵水怒喝,翻身掠到窗口。
撞過來的這艘大船上的紫衫少年對他嫣然一笑,突然揚手,灑出一片寒芒。
鐵水揮刀,刀光如牆,震散了寒芒。
但這時紫衫少年卻已掠起,“魚鷹入水”,也鑽人了湖心。
湖上漣漪未消,他也已沉了下去,看不見了。
鐵水轉身衝出,一把揪住顧道人的衣襟,怒道:“這小子是哪裡來的?”
顧道人道:“想必是跟著段玉來的。”
鐵水道:“你知道他是什麼人?”
顧道人道:“遲早總會知道。”
鐵水跺了跺腳,恨恨道:“等你知道時,段玉只怕已不知在哪裡了。”
顧道人淡淡道:“大師若是怕他跑了,就請放心……”
鐵水怒道:“我放什麼心?”
顧道人道:“段家世居中原,在陸上雖然生龍活虎,一下了水,只怕就很難再上得來了。”
他微笑著轉過頭,忽然發現王飛正瞪大了眼睛,在看著他。 三
大船上的紫衫少年是誰呢?無論誰都想得到,當然一定是華華鳳。
一個女人若總是喜歡找你的麻煩,吃你的醋,跟你鬥嘴,這種女人當然不會太笨。所以等到你有了麻煩之時,來救你的往往就是她。
華華鳳也想到段玉很可能是個旱鴨子了。
她在水裡,卻像是一條魚,一條眼睛很大的人魚。
但是她卻看不到段玉。
段玉明明是在這裡沉下來的,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難道他已像秤錘般沉人了湖底?
華華鳳剛想出水去換口氣,再潛入湖底去找,忽然發覺有樣東西滑入了她領子。她反手去抓,這樣東西卻又從她手心裡滑了出去,竟是一條小魚。
她轉過身,就又看到了一條大魚。
這條大魚居然在向她招手。
魚沒有手,人才有手。
段玉有手,但現在他看起來,竟比魚還滑,一翻身,就滑出了老遠。
華華鳳咬了咬牙,拼命去追,居然追不到。
她生長在江南水鄉,從小就喜歡玩水,居然會追不上個旱鴨子,她真是不服氣。
一艘艘船的底,在水中看來,就像是一重重屋脊。
她就彷彿在屋脊上飛,但那種感覺,卻和施展輕功時差得多了。
至少她不能換氣,她畢竟不是魚。
段玉也不是魚,遊著遊著,忽然從身上摸出了兩根蘆葦,一根含在嘴裡,將另一端伸出水面去吸氣,剩下的一根就拋給了華華鳳。
華華鳳用這根蘆葦深深吸了口氣,這才知道一個人能活在世上自由地呼吸,已是件非常幸運、非常愉快的事,已經應該很知足才對。
人生有很多道理,本就要等到你透不過氣來時,你才會懂的。 × × ×
西子湖上,風物如畫,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西子湖下的風物,非但跟別的湖下面差不多,甚至還要難看些,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能知道的人,雖不是因為幸運,而是因為他們倒黴,但這種經驗畢竟是難得的。
世上有很多人都遊過西湖,又有幾人在湖下面逛過呢?
他們潛一段水,換一次氣,上面的船底漸漸少了,顯然已到了比較偏僻之處。
段玉這才翻了個身,冒出水面。
華華鳳立刻也跟著鑽了上去,用一雙大眼睛瞪著段玉。
段玉正在微笑著,長長地吸著氣,看來彷彿愉快得很。
華華鳳咬著嘴唇,忍不住問道:“你還笑得出?”
段玉道:“人只要還活著,就能笑得出;只要還能笑得出,就應該多笑笑。”
華華鳳道:“我只是奇怪,你為什麼還沒有淹死。”
段玉看著她,忽然不開口了。
華華鳳道:“你明明應該是條旱鴨子,為什麼忽然會游水了呢?”
聽她的口氣,好像段玉至少應該被淹得半死,讓她來救命似的。
段玉竟敢不給她個機會來大顯身手,所以她當然很生氣。
段玉還是看著她,不說話。
華華鳳大聲道:“你死盯著我看什麼?我臉上長了花?”
段玉笑了,微笑道:“我只不過忽然覺得你應該一直呆在水下面的。”
華華鳳忍不住問道:“為什麼?”
段玉道:“因為你在水下面可愛得多了。”
他知道華華鳳不懂,所以又解釋道:“你在水下面眼睛還是很大,卻沒法子張嘴。” × × ×
也許這就是公魚唯一比男人愉快的地方──母魚就算張嘴,也只不過是為了呼吸,而不是為了說話。
所以段玉又潛下了水。
他知道華華鳳決不會饒他的,在水下面總比較安全些。
現在無論華華鳳在說什麼,他都已聽不見了。
只可惜他畢竟不是魚,遲早總要上去的。
華華鳳就咬著嘴唇,在上面等。
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看見他上來。
“這小子難道忽然抽了筋,上不來了?”
華華鳳本來就是個急性子的人,忍不住也鑽下水去,這次她很快就找到了段玉。
他正在用力將一大團帶著爛泥的水草從湖底拖上來。
現在若是在水面上,華華鳳當然不會錯過這機會,“瘋子,白痴”,這一類的話一定早就從她嘴裡說了出來。
幸好這裡是水下面,所以她只有看著。
她忽然發覺他拖著的並不是一團水草,而是一隻箱子。
箱子上的水草和爛泥,現在已被衝乾淨了。
箱子居然還很新,木料也很好,上面還包著黃銅,黃銅居然還很亮,顯見是最近才沉下水的。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種箱子決不會是裝破衣服爛棉被的。
像這麼樣一隻箱子,怎麼會沉到湖底來的呢?怎麼會沒有人來打撈?
華華鳳立刻也幫著段玉去拖了。
她本來就是個很好奇的人,遇著這種事,她當然也不肯錯過。
這箱子裡裝著些什麼?是不是也藏著件很大的秘密?
若有人不讓她打開箱子來看看,她不跟這人拼命才是怪事。 × × ×
這裡離湖岸已很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已將這箱子拖上岸去。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道:“這箱子好重。”
段玉道:“的確不輕。”
華華鳳道:“所以這箱子一定不是空的。”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你猜裡面裝的是什麼?”
段玉笑著說道:“我沒有千里眼,也不是諸葛亮。”
華華鳳眨著眼,道:“那麼你為什麼還不打開來看看呢?”
段玉道:“急什麼,這箱子也不會跑的。”
華華鳳卻已著急道:“你還等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至少也該等我們先找個地方去換件衣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華華鳳的臉已紅了。
她終於也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一個女人身上穿的若只不過是件很單薄的衣裳,這件衣裳又是溼的,那麼她這時候的樣子,實在不適於被男人看見。
現在段玉卻偏偏正在看著她,看的卻又偏偏正是他最不該看的地方。
她第一個想法,是趕快再跳下水去,第二個想法,是挖出段玉這雙賊眼來。
但這當然也只不過是想想而已。
她全身都好像已被看得有點發軟了,最多也不過只能躲到箱子後面去,紅著臉,輕輕地罵:“你這雙賊眼為什麼總是不看好地方!” × × ×
這裡是個好地方。
連段玉都沒有想到,在這個偏僻之處,居然有這麼樣一個好地方。
這裡也是棟很精緻的小屋子,幾乎就跟花夜來帶他去的那地方差不多精緻。
這地方卻是華華鳳帶他來的,女人好像總是比男人有辦法。 × × ×
現在華華鳳正在裡面換衣裳。
華華鳳還沒有開始換衣裳。
溼衣裳雖已脫了下來,她卻還是痴痴地站在那裡,痴痴地發著呆。
面前有個很大的穿衣銅鏡,她就站在這鏡子前,看著自己。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她的胸很挺,腰很細,雙腿筆直修長,皮膚比緞子還光滑。
就連她自己,都很難在自己身上找出一點瑕疵缺陷;就連她自己看著自己的時候,都彷彿有點心動。
段玉看著她的時候,心裡正想什麼呢?
華華鳳的手,輕輕的,慢慢的,從她圓潤的腰肢上滑了下去……
窗子關著,窗簾低垂。
她忽然覺得全身都在發熱。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禁止自己的手再動。
她今年才十七歲。
十七歲豈非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神奇、最奇妙的年紀? × × ×
華華鳳終於換好衣裳,走了出來。
她換上的是件蘋果綠的連衣長裙,剪裁得比合身還緊一點,恰巧能將一個十七歲成熟少女的身材襯托得更美。
這正是當時少女們最時新的式樣。
她的皮膚本已十分細嫩,現在又淡淡的抹了些胭脂,淡淡的抹了些粉。
這樣子當然比剛才好看多了,也比她女扮男裝時好看多了。
這樣子她本是特地給段玉看的──是誰說“女為悅己者容”的?說這句話的人,他一定還不太瞭解女人。
事實上,女孩子打扮自己,一定是為了要給她喜歡的男人看。
只可惜段玉現在反而偏偏不看她了。
他正在看那隻箱子。
上好的樟木箱子,鑲著黃銅,鎖也是用黃銅打成的。
箱子很堅固,鎖也很堅固,無論誰想打開看,都不容易。
段玉思索著,喃喃道:“你以前見過這種箱子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我見過,這種箱子通常是富貴人家用來裝綢緞字畫、珠寶首飾的。”
華華鳳道:“哦。”
段玉道:“所以這種箱子通常都被保管得很好,怎麼會掉下湖底的呢?”
華華風突然冷笑道:“也許這箱子裡裝的只不過是個死屍,你還是少做你的財迷夢吧。”她在段玉面前來來回回走了兩趟,段玉居然還是沒有抬起頭來看她一眼。她實在已經火大了。
段玉沉吟著,卻又笑道:“不錯,箱子裡裝的也許真是個人,但卻是活人,不是死人。”
華華鳳冷笑道:“你又在做什麼夢?”
段玉接著說道:“我以前聽過一個很有趣的故事……”
他忽然停住嘴,不說了。
他若接著說下去,華華鳳也許根本不聽,至少裝著不聽的樣子。
但他現在既然沒有說下去,華華鳳反而忍不住問道:“什麼故事?”
段玉道:“那也是有關一口箱子的故事。”
華華鳳道:“什麼樣的箱子。”
段玉道:“也是一口跟這差不多的箱子。”
華華鳳忍不住大聲道:“你要說就快說。”
段玉這才笑了笑,道:“據說從前有個年輕的獵人,很聰明也很勇敢,有一天他剛從陷阱活捉到一頭熊,跟他的夥伴們用繩子捆住了,準備抬回去,誰知半路上竟在草叢中發現了一口箱子。”
華華風道:“就是這樣的箱子?”
段玉道:“比這箱子還要大,他當然也奇怪,這麼樣一口箱子,怎會掉在野草叢中呢?”
華華鳳道:“所以他就想打開這一口箱子來看看。”
段玉道:“不錯。”
華華鳳道:“箱子裡是什麼?”
段玉笑了笑,道:“是個女人,很年輕,很漂亮的女人。”
華華鳳冷笑著,搖著頭道:“我不信,女人怎麼會在箱子裡?”
段玉道:“那獵人本來也很奇怪,所以等這姑娘醒了,就立刻問她。”
華華鳳道:“她怎麼說?”
段玉道:“原來她本是個富家幹金,她的家被一批強盜洗劫,全家人都已慘死。”
華華鳳道:“她是怎麼逃脫虎口的?”
段玉道:“她並沒有逃脫虎口。那批強盜為首的兩個人,是兩個和尚,這兩個和尚看中了她的美色,就把她藏在箱子裡,準備帶回去。”
華華鳳道:“既然他們沒安好心,為什麼又將箱子拋在道旁呢?”
段玉道:“那地方本來偏僻,他們為了避人耳目,才將箱子藏在那裡。兩個和尚抬著口大箱子在路上走,總難免要被人懷疑的。”
華華鳳道:“他們本沒有想到有人會到那種偏僻的地方去?”
段玉點點頭。
華華鳳道:“後來呢。”
段玉道:“那個獵人聽了這位千金小姐的故事,當然對她很同情,就將她從箱子裡救了出來,卻將那隻剛捉來的大熊裝在箱子裡去。”他微笑著,又道:“我說過,那口箱子比這口箱子還要大。”
華華鳳忍不住看了看面前的箱子,道:“這口箱子也不小。”
段玉道:“的確不小,若要將一個人裝進去,也並不是件困難的事。”
華華鳳道:“你的故事還沒有說完。”
段玉道:“後來那位千金小姐為了感激那年輕獵人的救命之恩,就嫁給了他。”
華華鳳冷笑道:“那也許是,不過因為她沒地方可去了,只好嫁給他。”
段玉笑道:“也許是的,我只知道她的確嫁給了他。”
華華鳳道:“那兩個和尚呢?”
段玉道:“他們後來再也沒有看到那兩個和尚,只不過聽說城裡出了件怪事。”
華華鳳道:“什麼怪事。”
段玉道:“那天城裡最大的客棧,有兩個穿著新衣服,還戴著新帽子的人去投宿,還帶著口很大的箱子。”
華華鳳道:“就是那口箱子?”
段玉沒有回答,接著道:“他們要了間最大的房間,還要了很多酒菜,就關起門,再三囑咐店裡的夥計,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去打擾他們。”
華華鳳恨恨道:“這兩個賊和尚,真不是好東西。”
段玉道:“後來夥計果然就聽到他們房裡傳出很奇怪的聲音,雖然不敢去問,卻忍不住想到門外去看看動靜。”
華華鳳道:“他看到了什麼?”
段玉道:“他等了沒多久,就看到一頭大熊從房裡衝出來,嘴角還帶著血痕,等這頭熊落荒而逃了之後,他才敢到那間房裡去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房裡當然已被打得亂七八糟,而且還有兩個和尚死在裡面,臉上帶著種說不出的驚訝恐懼之色。”
華華鳳忍不住笑道:“他們當然做夢也想不到箱子裡的美人會變成一頭大熊。”
段玉笑道:“別人當然更想不到他們為何要將一頭大熊藏在箱子裡,所以這件事一直是件疑案,只有那年輕的獵人夫妻,才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他笑著又道:“他們就一直保守著這秘密,一直很幸福地活到老年,而且活得很富裕,因為那和尚將搶來的贓物,也藏在那箱子裡。”
華華鳳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愉快的微笑,道:“這故事的確很有趣。”
段玉笑著說道:“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忘記。”
華華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是不是很羨慕那年輕人的遭遇?”
段玉嘆了口氣,道:“這樣的事,又有誰不羨慕?”
華華鳳已板起了臉,冷冷道:“所以你現在只希望這箱子裡,最好也有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段玉微笑,笑得很開心。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道:“但你又怎知這箱子裡裝的不是頭吃人的大熊呢?”
段玉笑道:“惡人才會有那樣的惡報。以前別人把這個有趣的故事講給我聽的意思,就是叫我不要做壞事。”
華華鳳道:“你沒有做過壞事?”
段玉點點頭,笑道:“所以這箱子裡裝著的,決不會是頭大熊。”
華華鳳道:“也決不會是個大美人。”
段玉故意問道:“為什麼?”
華華鳳冷冷道:“世上根本就不會有這樣的事,這故事根本就是你編造的,因為你吃了和尚的虧,所以就說那強盜是和尚。”
段玉正色道:“你錯了,這件事並不假,段成式的筆記《酋陽雜俎》上就記載過這件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也不假。所以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是不要做壞事的好。”
華華鳳瞪了他一眼,忍不住笑道:“無論你怎麼說,我還是不相信會有人被裝在箱子裡……”
她這句話並沒有說下去,因為這時箱子裡竟突然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竟像是真的有個人在箱子裡呻吟。 × × ×
箱子裡竟赫然真的有個人。
而且是個活人。
華華鳳睜大了眼睛,瞪著這口箱子,就好像白天見了活鬼似的。
段玉也很吃驚。
他就算真相信世上有這種事,也從未想到這種事會被自己遇著。
過了半晌,呻吟居然沒有停止。
華華鳳忽然道:“這箱子是你找來的。”
段玉只好點點頭。
華華鳳道:“所以你應該打開它。”
段玉嘆了口氣,苦笑道:“我當然總不能將它再拋下水去。”
華華鳳道:“你現在為什麼還不動手?”
段玉皺眉道:“這鎖真大,我能不能打開還不一定。”
華華鳳道:“你一定能打開的,我知道你手上的功夫很有兩下子。”
段玉道:“你呢?你顯然想看,為什麼不自己來動手?”
華華鳳道:“我不行,我是個女人。”
她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自己是個女人。
女人若是不想做一件事時,通常都很快就會想起這一點。
這一點恰巧也正是男人沒法子否認的。
所以段玉只好自己動手去開箱子了。
華華鳳卻已轉過了身。
她非但不肯幫忙,連看都不肯看,好像生怕箱子裡會跳出個活鬼來。
“叮”的一聲,段玉終於扭斷了銅鎖,打開了箱子。
華華鳳等了半天,還沒有聽見動靜,忍不住問道:“箱子裡真有個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道:“是個活人?”
段玉道:“嗯。”
華華鳳咬著嘴唇,道:“是個老人還是年輕人?”
段玉道:“年輕人。”
華華風又咬了半天嘴唇,終於又忍不住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段玉道:“是男的。”
華華鳳這才鬆了口氣,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她寧願這箱子裡是一頭大熊,也不希望是個女人。 × × ×
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動物是蛇。
也有人說,女人最厭惡的是老鼠。
其實女人真正最厭惡的是什麼?──女人。
女人真正最厭惡的動物,也許就是女人。
一個可能成為她情敵的女人,尤其是一個比她更美的女人。 × × ×
箱子裡的人不但很年輕,而且很清秀,只不過臉色蒼白得可怕,身上又只穿著套內衣褂,所以看起來很狼狽。
他一直在輕輕地呻吟著,眼睛卻還是閉著的,並沒有醒。
華華鳳剛轉身走過來,就嗅到一股酒氣,忍不住皺眉道:“原來這人也是個酒鬼。”
段玉道:“只不過他肚子裡的酒,絕對沒有他衣服上的多。”
這人身上一套質料很好的短衫褂上,果然到處都有酒漬。
華華鳳道:“他若沒有醉,為什麼還不醒?”
段玉沉吟著,道:“這人看來好像是中了蒙汗藥、薰香一類的迷香,而且中的分量很不輕。”
華華風道:“你的意思是說,他是被人迷倒之後,再裝進箱子的。”
段玉道:“無論誰清醒的時候,都決不會願意被人裝進箱子的。”
華華鳳看著這個人蒼白又清秀的臉,忽然笑了笑,道:“不知道將他裝進這箱子裡的,是不是兩個尼姑?”
段玉眨了眨眼道:“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也已沒地方可去?你倒也不妨把他招做女婿。”
華華鳳卻立刻沉下了臉,冷冷道:“謝謝你,這實在是個好主意,真虧你怎麼想得出來的。”
段玉也笑了,也好像鬆了口氣。
華華鳳瞪著他,冷笑著又道:“你難道真怕我找不到女婿?”
段玉笑著道:“難道只准你氣我,就不準我氣你?”
華華鳳道:“就是不準。”
段玉嘆了口氣,道:“其實這小夥子看來也蠻不錯的,也未必配不上你。”
華華鳳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這人也跟你有一樣的毛病。”
段玉道:“什麼毛病?”
華華鳳道:“呆病。”她抿著嘴一笑,接著又道:“一個人若是沒有呆病,又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裡?”
段玉又嘆了口氣,這次是真的嘆氣。
現在他的確有這種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已被人裝進了箱子裡,而且很快就要沉下去。最難受的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會被裝進這口箱子的。
華華鳳眼波流轉,又道:“你看他是怎麼會被人裝進箱子的?”
段玉嘆息著,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跟你一樣,別人無論說什麼,他都相信。”
段玉只有苦笑。
華華鳳接著又道:“看來一定是有人想謀財害命。”
段玉道:“哦。”
華華鳳正色道:“先謀財害命,然後再毀屍滅跡。”
看來這人的確是個富家子,他身上穿的這套短衫褂,就已不是平常人穿得起的。
華華鳳道:“想不到這西子湖上居然也有強盜!等這個人醒了後,我們要仔細問問他,這些強盜在哪裡。”
她並沒有等多久,這人就醒了過來。
他看見自己忽然到了個陌生的地方,當然覺得很驚奇。
但是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若是換了別人,在這種情況下醒來,一定有很多話要問段玉他們的。
但是他連一句話都沒有問,甚至連一個“謝”字都沒有說。
別人救了他,他好像反倒認為別人是在多事。
華華鳳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是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這人看了她一眼,好像輕輕地搖了搖頭。
華華鳳道:“你是被我們從一口箱子裡救出來的,這口箱子本來已沉在湖底。”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自己剛才在一口箱子裡,當然要大吃一驚。
但這人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華華鳳道:“你怎麼會到那口箱子裡去的?是不是有人害你?”
這人還是閉著嘴,目光卻已移向段玉。
華華鳳道:“你看的這個人,姓段,叫段玉,是個很有本事的人。你若告訴他是誰害你,他一定會去幫你出氣。”
這人非但閉著嘴,連眼睛都已閉了起來。
華華鳳忍不住大笑道:“你難道是個啞巴?”
這人看來不但像是個啞巴,而且還是個聾子。
華華鳳嘆了口氣,看著段玉,苦笑道:“我們錯了。”
段玉道:“哪點錯了?”
華華鳳道:“看來這人好像是自己願意被裝進箱子的,我們又何苦多事救他出來?”
段玉笑了笑,道:“我若剛從一口箱子裡出來,我也不會有心情說話的。”
華華鳳道:“但他若什麼事都不肯說,我們又怎能去替他出氣呢?”
段玉道:“有種人若要找人算賬時,就自己去,並不想要別人幫忙的。”
華華鳳冷笑:“我知道有很多男人都是這樣的臭脾氣。”
這人忽又睜開眼睛來看了他一眼,終於說出了三個字:“謝謝你。”
他直到現在才說出這三個字,好像並不是因為段玉救了他的命,而是因為段玉替他說出了心裡的話。
他說出了這三個字,就立刻站了起來。
華華鳳皺眉道:“你現在就要走?”
這人點了點頭,剛走了一步,臉上突然露出極劇烈的痛苦之色,就好像突然被尖針刺了一下。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
段玉這才發現,他肩後有一點血漬。華華鳳已失聲道:“你受了傷。”
這人掙扎著,又站起來,又倒下,這次倒下去後,就暈了過去。
他果然受了傷。
傷在肩後,傷口只有針孔般大,但整個肩頭都已烏黑青腫,顯然是被人用一種很輕巧、卻很歹毒的暗器,從他背後暗算了他。
華華鳳皺眉道:“這暗器有毒。”
段玉嘆道:“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厲害。”
華華鳳道:“還有沒有救?”
段玉笑了笑,道:“我殺人雖然不在行,救人卻是專家。”
他微笑著捲起了衣袖,又道:“你只要給我一壺燙熱了的好酒,我保證還你個活人。”
華華鳳用眼角瞅著他,目光中帶著狐疑之色,喃喃道:“這人莫非是想騙我的酒喝?” × × ×
段玉並不是在騙酒喝,也沒有吹牛,看來他倒真有點本事。
他先將酒含在嘴裡,一口噴在這人的傷上,再從懷裡拿出了那柄晶瑩翠綠的碧玉刀,挖出了傷口附近的爛肉。
等到傷口中流出的血由烏黑變為鮮紅,他就用熱酒調了些藥粉敷上去,長長吐出口氣,笑道:“你現在總該相信我不是吹牛的了。”
華華鳳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果然有兩下子。”
段玉道:“何止兩下子,簡直有好幾下子。”
華華鳳道:“你真的什麼病都會治?”
段玉道:“只有一種病我治不了。”
華華鳳道:“什麼病?”
段玉道:“餓病。”他嘆了口氣,苦笑道:“不知道你這裡有什麼藥能治好我這餓病?”
華華鳳笑道:“你想吃什麼?”
段玉道:“你這裡有什麼?”
華華鳳道:“這裡本是棟空房子。”
段玉道:“連個人都沒有?”
華華鳳道:“沒有。”
段玉道:“你自己會做飯?”
華華鳳嫣然道:“也不會,可是我會買。” × × ×
這次她也沒有吹牛,她果然會買。
段玉剛將病人扶到屋裡去躺下,等了還沒多久,她就大包小包的買了一籃子回來。
她解開第一包,是蝦。
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這一定是太和樓的油爆蝦。”
第二包是炸排骨。
段玉道:“這大概是奎元館的排骨麵澆頭。”
第三包是包子。
段玉道:“這是不是又一村的菜肉包?”
第四包是肉,每塊至少有三寸厚。
段玉用舌頭舔了舔嘴唇,笑道:“這想必就是清和坊王潤興的鹽件兒了。”
第五包是魚圓。
段玉道:“這是得月樓的肋鯗蒸魚圓兒。”
第六包是熟藕。
段玉道:“這是酥藕。”
華華鳳笑了,道:“想不到吃你也是專家。”
段玉道:“我就算沒吃過豬肉,至少還看見過豬走路。”
其實這些東西他連見都沒見過,只不過聽說過而已。
西湖的鹽件兒和酥藕,本就是天下聞名的。
最後一包是太平坊巷子裡的炸八塊,再配上杏花村的陳年竹葉青,除了在西湖,你大概只有在做夢時才能吃到這些東西。
事實上,奎元館、清和坊、得月樓,這些地方本也是老饕們在夢中常到白勺。
段玉正擇肥而噬,拈了塊鹽件兒放進嘴裡,華華鳳忽又從籃子裡拿出一張桑皮紙,臉上帶著種神秘的笑意,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 × ×
桑皮紙上畫著一個人,一個眉清目秀、面帶笑容的年輕人。
人像下還有一行大字:“懸賞紋銀五千兩。”
段玉認得的人也許不太多,但這人他總是認得的。
因為這人就是他自己。
他看著紙上的畫像,摸著自己的臉,苦笑著喃喃道:“畫得不太像,這畫中的人比我漂亮。”
華華鳳嫣笑道:“你大概連自己都沒想到,你這人還值五千兩銀子。”
段玉嘆了口氣,道:“是誰花五千兩銀子來找我呢?”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到?”
段玉道:“莫非是鐵水?”
華華鳳道:“對了。”
段玉苦笑道:“我跟這人又無冤,又無仇,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一定要跟我過不去。”
華華鳳道:“看來他的確是不肯放過你,這樣的賞格,他至少已發出好幾千件。這地方每間酒樓飯館裡,都至少貼著好幾張。”她笑了笑,接著道:“現在杭州城裡,還不認得閣下這副尊容的人,只怕已不太多了。”
段玉道:“五千兩銀子也不算太少。”
華華鳳道:“當然不算少。為了五千兩銀子,有些人連祖宗牌位都肯出賣的。”
段玉道:“所以現在我已沒法子想了。”
華華鳳道:“現在你簡直已寸步難行。就算沒有這五千兩銀子,殺人的兇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你只要出去走一步,立刻就會有人去鐵水那裡通風報訊。”
段玉苦笑著,喃喃道:“殺人兇手……連我自己也想不通我怎麼會忽然變成個殺人兇手!難道這也算是運氣?”
華華鳳道:“你真想不通?”
段玉倒了杯酒,一口氣喝下去。
華華鳳道:“你再想想,最好從頭想起。”
段玉又倒了杯酒喝下去,道:“那天你看到我的時候,我剛到這裡來。”
華華鳳道:“然後呢。”
段玉道:“然後我就剛巧看到了那件事,花夜來也恰巧在那天出現了。”
華華鳳接道:“然後你就跟著她到了她的香閨。”
段玉道:“我出來的時候,就剛巧遇見了那好管閒事的喬老三。”
華華風道:“他就要你到鳳林寺去找個姓顧的道土。”
段玉道:“我本來也未必找得到的,但剛巧又遇見了你。”
華華鳳道:“我剛巧知道鳳林寺在哪裡。”
段玉道:“鳳林寺那裡剛巧真有個顧道人,我不但見著了他,還認得了兩個新朋友,贏了成萬兩的銀子,正覺得自己運氣不錯。”
華華鳳道:“他們剛巧也知道這件事,所以就叫你去找花夜來。”
段玉長嘆道:“所以我就忽然變成了個殺人的兇手,死人身上的那柄刀,竟剛巧是我的。”
華華鳳道:“你想世上真有這麼巧的事?”
段玉苦笑道:“我想來也是決不會有的,但卻偏偏被我遇見了。”
華華鳳也嘆了一口氣,道:“這簡直就像是走到路上時,平空會掉下個大元寶來,掉在你的頭上。”
段玉道:“我現在只覺得自己好像也被裝進口箱子裡,而且是口密不透風的箱子。”
華華鳳道:“是誰把你裝進去的呢?是花夜來?還是鐵水?”
段玉道:“我想不出。”
華華鳳道:“你難道從未想過,也許這只不過是你自己將自己裝進去的?”
段玉道:“決不是我自己,一定有個人,這人也不知為了什麼?有心要害我。我還沒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裡挖好了個陷阱等著我跳下去。”他喝下了第四杯酒,一字字接著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遲早總會將這人找出來的。”
華華鳳輕輕嘆息著,道:“我只怕你還沒有找出他來時,就已經被埋在湖底的爛泥裡。”
她替自己倒了杯酒,又倒了杯給段玉。
段玉卻連酒都已有點喝不下去了,現在這酒也好像是苦的。
他竟沒有發現有個人已悄悄地走了過來,正在看著桌上的那張桑皮紙。
這人的臉色蒼白得跟紙一樣,卻有雙很銳利的眼睛。 × × ×
一個人若已被裝進了箱子,若沒有特別好的運氣,就很難再活著出來了。
你有沒有被人裝進過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