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沙湘江西岸,嶽麓山下有一座古老的玄妙道觀,道觀不算大,香火更談不上旺盛,但
在三湘武林之中,卻是大大的有名。
觀主守一道長乃是武當掌門人天一真人的師弟,因此玄妙觀的身份,等於是武當派設在
三湘境內的下院,統率着三湘境內的武當弟子。
雲霧迷濛,天上飛着毛毛雨,春寒料峭,山風尤烈,颳得玄妙道觀,高檐鐵馬,叮噹,
叮噹,響個不停。
夜幕剛垂,玄妙觀的觀門,便已關得死死的。
牆高門厚,微光不露,門外顯得分外黑暗。
門外忽然有人發出一聲沉重的嘆聲,道:“孩子,我們總算捱到地頭了,你上前去叩門
罷。”
接着,一陣叩門之聲,打破了沉寂,傳入道觀之內。
一道毫光,隨着打開的觀門射向門外二位來客身上。
只見一個頭發蓬亂,面色蒼白,精神頹敗,衣衫零亂,左臂萎垂的老人,倚在一個滿面
忿容的壯漢身上。
那壯漢,年約三十左右,腰小懸着一隻劍鞘,鞘內沒有劍,手中也沒有劍,想必是失落
了。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道士,見了觀外這兩人的形狀,不由大吃一諒,把手中的燈火又抬高
了些,打量着那一老一少二人的顏面,一皺眉道:“兩位找誰?”
那老人道:“貴觀觀主,守一師兄!”
那年輕道士一震,道:“你老是……”
一語未了,裏面轉出一箇中年道士,瞧清了那老人,快步跑出來,向那老人稽首為禮,
道:“徒侄叩見慕容師叔!”接着,又向那壯漢道了聲:“徒弟,這是怎樣一回事?”
一面幫着那壯漢攙扶那老人入觀,一面吩咐那年輕道士道:“快!快去稟報師祖知道,
慕容師祖來了。”
那年輕道士“啊”了一聲,如飛向觀內奔去。
那中年道土和那壯漢一左一右扶住那老人進入觀主室內坐好,一位老年白髮全真也從練
功室帶着一箇中年道士和四個年輕道士趕了出來。
那老人見了守一道長,立即悵然道:“師兄,小弟經營都付之流水了。”
守一道長道:“師弟,有話料理過你的傷勢再説。”
伸手撕開那老人左手衣袖,現出一隻腫得發黑的手臂,大驚道:“你中了黑煞掌!”
那老人道:“小弟服過了‘消毒散’,剛兒又替我封住了穴道,大約還要不了我這條老
命。”
守一道長慈眉深鎖道:“可是你這條手臂愚兄也替你保全不了。”
那老人道:“小弟也沒有作保全的打算,請師兄替我動了手術吧!”
守一道長長嘆出聲道:“看來也只此一途了。”回頭向原先扶那老人進來的中年道士
道:“無住,你陪剛侄到外面去坐坐。”
無住道人叫了一聲道:“剛師弟!”
慕容剛向無住道人搖了搖頭道:“無住師兄,你讓我留下吧!”
無住道人道:“剛師弟,你不該不懂醫家之忌吧!”
那老人慕容樸沉聲道:“剛兒,你出去!”
無住道人強拉慕容剛來到大廳上,藉着詢問出事經過,以消解他對乃父的懸念,道:
“剛師弟,這是怎樣一回事?”
慕容剛一嘆,説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慕容樸乃是武當派的俗家弟子,仗着師門庇護與自己一身功力,在湖北江夏
(今武昌)開了一家通達鏢局,數十年來,走南闖北,以“誠”信“兩字,掙得一塊響噹噹
的金字招牌,四通八達,無往不利。
這次,他們鏢局接了一筆價值十萬兩銀子的鏢貨,由江夏送往桂林府。
十萬兩銀子的鏢貨,在通達鏢局來説,算不得了不起的大生意,平時只要隨便派一位鏢
師護送,便足以勝任愉快,根本就用不着局主和少局主親自出馬。
這次也是局主慕容樸動了遊興,想順道看看一些老朋友,這才帶了長子一路親自護鏢南
下。
鏢車上,除了一面代表鏢局的縹旗外,更加了一面小小的黑色虎頭旗,表示局主親自押
運。
趟子手喊鏢的嗓門,比平時不知大了多少倍,一聲:“我……武…維……揚……四……
通……八……達…”
路人無不另眼相看,空道讓行。
此行不要説小毛賊不敢正眼相視,就是那有名有姓,大幫大寨的黑道巨擘,也都有一分
意思,告誡所屬,暗中護送,給足了老鏢頭虎面金剛慕容撲面子。
這一路,真是既光彩又威風。
只樂得這位老鏢頭虎面金剛慕容樸老懷舒暢,甚為感激武林朋友這分隆情高誼。
父子兩人率領着八個鏢師四個趟子手,二十四輛鏢車,浩浩蕩蕩一路行來到了離開長沙
不遠的霞凝港。
老鏢頭預計在霞凝港打過尖,再趕了程,乘天色未黑之前趕到長沙,然後,息鏢三日,
讓大夥兒痛痛快快地玩樂個夠。
自己也正好帶領愛子,去玄妙觀與師兄守一道長,一述闊別之情。
以他的威望,與一路行來的情形,可以説這種打算毫不過份。
誰知卻在霞凝港打尖的時候,店小二給他送來一份拜帖,上面只寥寥寫着:“前路恭候
俠駕!”六個大字。
虎面金剛慕容樸哪把這芝麻小事放在心上,一聲朗笑吩咐:“起縹!”
一陳疾趕,就是三十多里地,離開長沙已不過只有十多里地了。
眼看天邊拉起了黑幕,虎面金剛慕容樸仍未把剛才之事放在心上,倒覺得炊煙四起,倦
烏歸林,別有一種寧靜氣息,令人俗念全消。
倏然,長列的鏢車停止了前進。
一位鏢師來報道:“前面有兩個阻路之人!”
虎面金剛慕容樸哈哈朗笑道:“前面的朋友倒是言而有信,這分勇氣,可嘉可佩。”
這倒不是虎面金剛慕容樸自大自狂,目中無人,而事實上近十幾年來江湖上實在還沒有
出現過他惹不起的英雄人物。
這不是説他功力蓋世,無人可敵,而是説夠身份夠功力的人,不是與他個人頗有交情,
便是與武當派有一分情面,不致與他為難。
此外,只有人家惹不起他了。
父子兩人越過鏢車,來到前面,只見擋路之人確實只有二位。
兩人都是一色打扮,頭上戴着血紅色的面罩,身上披着血紅色的披風,全身上下,都是
血紅的顏色。
唯一不同的,就是左邊的一位身材較高,右邊的一位較矮而已。
因為他們頭上罩着頭罩,既看不出他們的面貌,也無從分辨出他們的性別,只見兩雙烏
黑的眼睛,閃閃放射着懾人冷芒。
從那清朗的白色判斷,可知那兩人的年紀都不會太大。
虎面金剛慕容樸邁開大步,直趨那兩人之前,捋須笑道:“兩位老弟,真會和……”他
因見那兩人年紀不大,更放了一百二十個心,原想説,兩位老弟,真會和老夫開玩笑,以圖
打一個哈哈,各不傷和氣,一笑而了之。
哪知他口一張,話只説了半句。其中較矮的那位便冷喝一聲,截口道:“叫兄弟?就是
叫爺爺也不行,少和我們套交情。”
虎面金剛慕容樸老臉一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既笑不出聲,也斂不下來,成了一副怪
模樣。
“嘿!嘿!嘿嘿!”
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乾笑着,把即將出口的話,吞了回去。
慕容剛見乃父受唇受窘,大怒喝道:“小輩,如此無禮,出口傷人,莫怪本人要不客氣
了。”虎的一聲,衝到了乃父身邊。
虎面金剛慕容樸定了一定神,一擺手道:“剛兒,不得多嘴?”攔住了慕容剛。
那兩人齊聲發出一陣冷笑,道:“你們客氣也沒用!”
虎面金剛慕容樸一生江湖,見多識廣,輕鬆的心情。再也保
持不住了,就從對方那陣冷笑之聲,已然聽出情形不對。
那陣冷笑,不僅入耳心寒,而且所顯露的功力,遠出自已意料之外,不在自己數十年修
為之下。
他心中暗暗嘀咕,口中道:“兩位是專為老夫而來的了。”
“你這話不是説得多餘,不為你來,是為了誰?”
虎面金剛慕容樸道:“老夫記不起什麼地方得罪過二位?”
那較矮的道:“憑你也配得罪我們!”
虎面金剛慕容樸長眉一軒道:“兩位敢情是吃生米長大的,説不出一句有人味的話。”
那矮個子尖聲笑道:“反正是要你的鏢貨,説得好聽有什麼用?”
虎面金剛慕容樸怒極狂笑,道:“要鏢貸,憑兩位行麼?”
那矮個子冷然道:“何須兩人,有我一人出手就夠了。”
虎面金剛慕容樸雙掌一抬,道:“勝得了老夫,你們自可將鏢貨取走,否則莫怪老夫掌
下無情!”
那矮個子忽然一笑道:“大鏢頭倒是爽快人,好!本人領教你十招,十招之內勝不得
你,本人拍手就走,如果十招之內僥倖佔先,不僅要你的鏢貨,而且你得將鏢貨自行送到本
人指定的地點。”
虎面金剛慕容樸點頭道:“好,就此一言為定。”
那矮個子説打就打,身子一滑,人已到了虎面金剛慕容樸身前,左手一揚,當胸擊出一
掌,還未來得及還手,他接着右掌一圈,已又向虎面金剛慕容樸腰部橫切而下,竟是沒有回
手之力。
那人冷冷笑道:“本人連環十招,只要你能還擊一招,我就不要你的鏢貨了。”
突然幻起一片掌影,連綿一絕,迅快,辛狠,兼而有之,頓時把虎面金剛慕容樸迫得手
忙腳亂,連連後退。
虎面金剛慕容樸一招失去先機,還不相信掙不回還手之機,是以,起先五招,尚能保持
鎮靜,心神不亂。
可是五招一過,虎面金剛慕容樸有點沉不住氣了。
看跡象,他根本沒有爭回主動的可能。
不要説先機已失,就是這時主動在自已手中,也難保持十招不敗。
只因,他已測出那人的功力,比他高了不止一籌。
正當他心膽皆寒之際,那人忽然一笑,退了三步,道:“本人給你一個出手的機會,好
叫你敗得心服口服;”
這簡直是侮辱人,故示大方。
虎面金剛慕容樸哪能忍下這口氣,虎吼一聲,道:“老夫和你拼了!”雙掌平胸一抖,
突然縱身而起,直向那人飛撲過去,一式“力劈華山”,發出一股強大的潛力,有如泰山壓
頂一般,向那人當頭落下。
誰都看得出老鏢頭虎面金剛慕容樸已然動了真怒,不惜將一生數十年修為,全力發了出
來。
這一掌如果雙方接實,立將分出勝敗存亡,或是兩敗俱傷。
因此大家都顯得緊張萬分,所有目光,都投注在兩人身上。
那人卻是做立如山,不接不讓,任那先到掌風吹起他的血紅寬袍,發出獵獵之聲,飄揚
飛舞。
直到虎面金剛慕容樸掌力即將打實之際,他才身形一閃。擦身讓開了虎面金剛的掌力,
拋下一聲嗤笑道:“君子不與人鬥力!”
轉到了虎面金剛慕容樸身側,單掌一揚,向虎面金剛慕容樸左臂上一切。
虎面金剛慕容樸力猛勢沉,掌力發出,人也隨着向前衝去,這一衝之勢,恰好助他避開
那人回手一擊。
那人冷笑道:“你避得了嗎?”
原式不變,身子一伏,貼着虎面金剛慕容樸前衝的身子,改切為推,落點還是他的左
臂。
只見虎面金剛慕容樸大叫一聲,向前衝出了五步才站住身形,接着“喲!”了一聲,抱
住了左臂。
臉色剎時變得煞白,全身起了一陣輕顫。
慕容剛見乃父竟敵不住那人,傷在那人手中,大喝一聲,拔出腰間寶劍,搶出一片光
芒,向那人捲去。
那人瞧也不瞧慕容剛一眼,回手彈出一縷指風,擊中慕容剛寶劍之上,慕容剛但覺那人
指力奇強,手中寶劍被震得反擊而回,落向自已的左胯之上。
慕容剛眼看就要傷在自己的寶劍之下,好一個慕容剛,內力陡運,振腕而出,硬生生地
把那柄寶劍震斷,逃過自傷之劫。
寶劍一斷,慕容剛抖手將劍柄向那人打去,同時,人也撲了過去。
那人晃肩讓開慕容剛打到的斷劍,目中泛起一層稜芒殺氣,轉身盯着撲來的慕容剛。
虎面金剛慕容樸全身一震,顧不得自己手臂之傷,疾如流星一般,竄了過去,阻住愛子
慕容剛喝道:“退下,你難道不顧為父的信譽了?”信譽固然要緊,愛子的生命更重要,憑
自己都遠非人家之敵,愛子怎成。何況,那人兇心已起,出手必是殺着,愛子怎能應付得
了。
慕容剛不敢拂逆老父之意,恨恨地停住了身子。
虎面金剛慕容樸轉身面向那人道:“尊駕功力深厚,老夫遠非敵手,鏢貨送往何處,但
憑吩咐。”話聲一頓,接着又正色道:“老夫明人不做暗事,鏢貨送到之時,亦是討縹之
時,請尊駕多多考慮。”
那人發出一陣長笑道:“好吧,我給你一個療傷的時間,三日後的三更之夜你可請你那
牛鼻子師兄守一道長陪你將鏢銀送到妙高峯下,本人樂於再領教領教你們武當大派的精奇絕
學。”
語華身形一晃,如同鬼魁飄風,一隱一現,手中已然多出了通達鏢局的那面鏢旗和代表
虎面金剛慕容樸的“虎風旗”。
好快的身法,震得大家又是一愣。
那高個子哈哈一笑,道:“武當派,也不過如此,真令人失望得很。”
笑聲未了,兩條人影已是沖天而起,投入左邊路旁密林之中,頃刻聲寂人渺,走得不知
去向。
老鏢頭虎面金剛慕容樸深沉地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
陣上亡!”又是一嘆,低聲道:“起鏢!”
一行威風盡失地進入了長沙,父子兩人於是連夜渡江,到了玄妙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