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蕭蕭。
十二月白楊,蕭蕭殘枝,枝上有雪,雪在歲末深冬。
潘小君來到寂靜的禪院前,白楊木下,一臺小亭中,已經看見亭內有張石椅,椅上坐個人。
她的狐氅隨風飄舞,細得勝雪的三千烏絲,綴滿銀色玉珠,當風吹起時,她的人彷彿已迎風起舞的如風中柳絮。
亭似長亭,送別的長亭。
潘小君沒有開口,已經感覺出那種深深的送別辭意。
他慢慢走進亭中,朝她的面前坐下來,一雙發亮的眼睛就盯著她看。
星月公主娥眉淡掃,不施胭脂:“大將軍說的沒錯,你果然來了。”
潘小君道:“他在等我?”
星月公主道:“他還等二個人。”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楊開,歡歡。”
潘小君道:“他們會來?”
星月公主道:“一定會到,你先到,接下來是楊開,再來是歡歡。”
潘小君道:“看來事情的一切,還是在大將軍的掌握之中。”
“威震七海,一手掌天。”星月公主道:“很多事,甚至有些你無法瞭解的事,都掌握在他手中。”
潘小君道:“你在這裡等我,就是要告訴我這些事?”
星月公主道:“這是大將軍的意思,他當然希望在你還沒有走進去之前,能夠回頭。”
潘小君道:“哦?”
星月公主道:“事情只要還沒有發生,就有機會,一失足,就是千古恨事,想必你也明白。”
潘小君道:“我明白。”
星月公主道:“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你本就不必管的,也沒有理由管。”
潘小君道:“只可惜,我做事情一向不需要有任何理由。”
星月公主道:“看來你心意已決。”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還是要進去?”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想清楚?”
潘小君道:“是的。”
星月公主道:“你已有把握勝過大將軍?”
潘小君道:“沒有。”
星月公主沒有再說話,她忽然站起來,面對著滿場風雪,蕭蕭長亭,遠山間忽然有淡紅梅香氣吹來,她的人似比紅梅香。
潘小君跟著她,跟在她後面,跟著她走進一間孤寂的禪院。
這時候時間,已在午後。
***
午僧午課已過。
遠山傳來第一聲鐘響,響在空中瑞雪間。
潘小君慢慢的推開禪門,門是虛掩的,彷彿就已在等著他推門。
一張低几上,一隻嘯虎形的銅爐,冒著淡淡的紫檀香氣。
嘯虎銅爐下,擺著一張木匣,匣上有劍,彷彿僧人入定。
也不知在什麼時候,星月公主已起關門,退出門外,靜肅的禪房裡,靜肅的只剩下他們兩人。
潘小君走到大將軍面前,就面對大將軍,他也盤膝坐在蒲團上。“你還是來了。”大將軍並沒有張開眼睛。
潘小君看著他:“我是來了。”
大將軍道:“這一次你恐怕沒有那麼容易走出去。”
潘小君道:“我知道。”
大將軍道:“你看見幾上匣中,擺著的東西沒有?”
潘小君道:“劍,是一柄劍。”
大將軍道:“你今天終於看見的我的武器了。”
潘小君道:“是的。”
大將軍道:“你看見刻在劍柄上的一個字沒有?”
潘小君道:“鐘山。”
大將軍道:“鐘山鐵劍。”
潘小君道:“大將軍就是鐘山,鐘山就是大將軍。”
大將軍道:“是的。”
潘小君雖然很鎮定,還是難掩臉上的驚色。
但很快的,他就已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從一開始鐘山就已設下蛛網,等著歡歡、月下老人、楊開、東籬居士、病少爺、花四娘、胡大海、常遇春,還有潘小君自投羅網。
這本就他的計謀,先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計謀。
鐘山還是沒有張開眼睛:“你現在已經明白了?”
潘小君道:“完全明白。”
鐘山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毫無保留的告訴你?”
潘小君道:“知道。”
鐘山:“哦?”
潘小君道:“因為我是個死人,從我推開門,踏進屋內後,我就是個已經死了的人。”
鐘山道:“你說的沒錯。”
潘小君道:“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計謀,但有句話我還是要告訴你。”
鐘山道:“哦?”
潘小君道:“人算不過天,你再怎麼計算,都算不過天。”
鐘山道:“你忘了我的名號。”
“一手掌天。”潘小君道:“我佛如來,尚且留下半邊天,即使你有如來的五指山,你還是逃不出的,連你也逃不出。”
鐘山道:“逃不出?”
“萬相諸法,百變皆空。”潘小君道:“當你在計算別人的時候,同樣的你自己也已計算了你自己。”
“你說的很好,已近禪意。”鐘山拊掌大笑:“但是人本就是要和天爭,爭口飯,爭存活,爭勝負,爭生死,人自有一口氣後,本就不停的在和天爭。”
“天意如刀。”潘小君道:“半點難由人。”
鐘山道:“這是你的看法,我不能說你錯,但是很快的,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一手掌天。”
潘小君不再說話。
他看著鐘山,看著鐘山自始都沒有張開的雙眼,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鐘山,已經進入一種難以解釋的空靈境界。
他手上沒有劍,劍在几上,在劍匣裡。
但是他有劍。
他的劍,無處不在,無處不有。
潘小君忽然發覺一股沉重的壓力,自他的頭頂慢慢的壓下來,壓得他幾乎已喘不過氣。
他幾乎感覺出几上,劍匣裡的劍,已經出鞘。
就莊這時,“嘎”一聲,深鎖的禪門,忽然被用力打開。
禪院瞬間鎖住風雪。
楊開披著一身銀白色的狐裘,站在門口,風吹在他的臉,雪滴在他的眼角,他的人比風更冷,比雪更冰-
個囚首垢面,滿臉血汙,一身破舊裘衣的年輕人,就站在他身旁,一動不也不動的站在他身旁。
潘小君已經看出,年輕人是鍾展。
他已感覺出一場驚天風暴即將展開。
“楊兄。”鐘山還是沒有張開雙眼:“你終於來了。”
“老實說,我也想不到。”
鐘山無語。
楊開又大笑:“因為他要替你復仇,要為你的死復仇,只可惜你居然沒死,不但沒死,還活得好好的,還是一手掌天的大將軍。”
“你的計謀再怎麼好,最終也是算到自己。”楊開雙眼閃著怨毒鋒芒:“而且還報應在你自己兒子的身上。”
楊開仰頭狂笑,身體不停的在顫抖。
鐘山忽然道:“放開你的手。”
“放開?”楊開的手還是揪住鍾展的頭髮:“可以,我當然可以放開,也會放開,一定會放開。”
楊開果然放手。
但是,忽然“嗆”的一聲,他已自腰畔間抽出一柄槍。
槍是梨花槍。
楊開將槍頭抵在鍾展的脖子上,厲聲道:“你想不想看他死,看著他死。”
鐘山忽然閉起雙眼。
楊開又一把揪起鍾展,他用槍抬起鍾展的臉,指著鐘山道:“你好好的看清楚,那就是你的父親,你一生敬佩的父親。”
鐘山沒有回應。
鍾展忽然瞬間張開眼睛,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慘白的瞳孔,慘白的死灰。
他的嘴角還在流血,昨夜流的血。
他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但是現在他的眼角里,卻已有淚流出。
“好,很好。”楊開冷笑道:“你終於流淚了,我要看你流淚的樣子,看你為你父親流淚。”
楊開又說:“你絕對想不到他是這種人,現在你看清楚了,你就算死,總算也已死的不冤。”
鍾展嘴唇在顫抖,不停顫抖。
楊開忽然看著潘小君,冷笑的對他說:“你的運氣不錯,很快的你就可以看見一場好戲,父子相殘的好戲。”
潘小君看著鍾展:“他本是無辜,你不該拿他做人質。”
“無辜?”楊開大笑,笑意充滿怨毒:“你豈不知父債子還,他父親一生為惡不仁,他本就應該代他償還。”
楊開說完話,忽然將槍鋒刺進鍾展的咽喉。
槍鋒入喉半寸。
鍾展沒有出聲,他似已連痛的感覺都沒有,他整個人似已完全麻木。
楊開又笑了:“你們只要誰敢動,我保證我的槍絕對可以刺穿他的咽喉,由脖子前刺到脖子後。”
鐘山還是閉著眼睛,他似看都沒有看見。
潘小君忽然轉頭看鐘山,他已感覺出鐘山的殺氣。
楊開的槍刺在鍾展的喉裡,他揪著鍾展已慢慢的走到擺著嘯虎形銅爐的小几前。
几上有匣,架劍在劍匣。
劍就在匣上。
“鐘山劍客,劍如鐘山。”楊開的笑意詭秘而陰森,他對鍾展說:“或是裡的劍就是你鍾家名聞天下的‘鐘山鐵劍’你一定很少見過它,你現在何妨抽出它,看一看它。”
鍾展伸手,取劍,劍在手。
楊開道:“拔你的劍,拔你的鐘山鐵劍。”
“鏹”一聲,鍾展拔劍,劍鋒出鞘,劍作龍吟。
“好劍。”楊開道:“果然是一把好劍。”
潘小君瞳孔收縮,盯住楊開:“你想做什麼?”
楊開笑了:“不干你的事,你只要好好的看著就可以了。”
“我絕對不會要他拿劍去刺他的父親。”楊開已似著魔:“我只想讓他父親的劍,刺進自己的胸膛而已。”
潘小君瞳孔再度收縮。
楊開忽然用一種很客氣的聲音,對鍾展說:“你現在就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在你父親面前刺入,就用你父親的劍刺入。”
“等劍沒入你的心臟,你就會明白這一劍並不是你自己刺的,而是你父親刺的。”楊開發狂,狂笑:“是鐘山刺的,是威震七海,一手掌天的大將軍刺的。”
鍾展流淚。
這個寧可流血,絕不流淚的年輕人,已流淚。
他用一雙流著血淚的雙眼,看著坐在蒲團上的鐘山,他忽然覺得他的父親是多麼的陰險卑鄙。
他將劍抬起,對準自己心口。
劍光一閃,劍作雷霆。
鐘山鐵劍刺出!
晚鐘響起。
***
晚僧晚課已晚。
紅梅殘敗,白楊枯索。
無情的風雪,無情的僧人,天地蕭蕭。
鍾展看著自己的胸膛,胸上無劍,劍鋒已讓一把剪刀剪住。
刀是剪刀,潘小君的剪刀。
小君一剪,刀上咽喉。
小君一剪,刀並沒有上咽喉。
潘小君看著鍾展,慢慢的將刀放下,收回袖中,鍾展卻在流淚。
“為什麼不讓我死?”鍾展忽然大叫。
楊開回身、撒手,槍還是抵在鍾展的咽喉上,他又已瞬間揪住鍾展的頭髮往後退,退到窗下。
然後在這瞬間,他就看見窗下站著一個人。
雪白的窗,讓雪洗的發白,她一身白衣勝雪,比雪更白。
楊開倒吸口氣,因為歡歡就在窗外,就在他眼前。
“你哪時候站在這裡的?”楊開忽然問。
歡歡站在窗外說:“就在鐘山發現我的時候。”
楊開道:“他並沒有張開眼睛,他就像瞎子,怎能發現你?”
歡歡道:“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也是為什麼他可以一手掌天,你卻不能。”
楊開笑了:“不錯,你說的不錯,我的確不如他。”
歡歡慢慢的從窗外走進來,就站在門下。
她淡淡的說:“該在的都在,不該在的也在。”
她轉頭,盯住潘小君:“這是我們之間的仇恨,我希望你不要管。”
潘小君並沒有看她,他的眼光落在鍾展身上:“只要你們不動他,不拿他當替死鬼,我可以不管。”
他話說完,轉過頭,盯住鐘山:“當然包括你,你也不可以拿他當棋子,一顆棋子。”
鐘山閉目,無語。
楊開忽然大笑:“照這樣看來,是我楊開最怕死了。”
歡歡道:“你本就該死。”
楊開道:“老實說我真的怕死。”
歡歡道:“那你更該死。”
楊開道:“你殺得了我?”
歡歡道:“你不信?”
楊開道:“二虎競食,你不怕讓鐘山撿了便宜?”
歡歡道:“他不會出手的。”
楊開道:“哦?”
歡歡道:“以他的武功要取你的命,易如反掌,他只不過是在等。”
楊開道:“哦?”
歡歡道:“他在等我出現,然後在等最好的時機,最有利的出手機會。”
楊開道:“你知道什麼時候是他最有利的出手機會?”
歡歡道:“就在我刺殺你的瞬間。”
楊開道:“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為什麼還要上他的當?”
歡歡道:“我無從選擇,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錯過今天,我也許就再也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楊開道:“你說的沒錯,但現在情勢已經改變。”
歡歡道:“哦?”
楊開道:“有那個穿藍色披風的潘小君在,他想必會有些顧忌,你何不先去殺他,再來殺我?”
歡歡道:“你說的好像沒錯。”
楊開道:“我的話一向不會錯。”
歡歡道:“但得先放下你抵在人家咽喉上的槍。”
楊開道:“哦?”
歡歡道:“萬梨山莊的梨花槍,並不是用來要脅求生的。”
楊開道:“哦?”
歡歡道:“你已不配拿那柄槍。”
楊開道:“哦?”
歡歡道:“所以你只有死。”
歡歡話未說完,她整個大忽然飄起,就像一朵雪花般的飄起,當你看到它時,它已來到你頭上。
楊開瞬間收槍,轉身,橫步,掃腿,一個“鷂子翻身”,在空中半個起落,他連人帶影的飛身刺出一槍。
他就刺進歡歡胸膛。
楊開笑了。
他的笑容凝結,瞬間凝結,再來就是抽曲,扭曲後變形。
他從空中落下,筆直落下,他的眼睛已盯著自己的胸膛,一隻手就在他的胸口。一隻鮮紅如血的小手,一隻復仇怨毒的小手。
血在滴,自楊開的胸膛滴落。
楊開整個人忽然一陣抽蓄,再來就是心口針螫的一陣刺痛。
但他還是用他最後一口氣,轉過頭,看鐘山,他忽然笑了。
因為這時候的鐘山,雙眼忽然瞬間張開。
他整個人忽然已像一頭豹子般瞬間躍起。
幾乎在半瞬間,他已從地上鐘山的手裡,握住他的鐘山鐵劍。
這是最好的時機,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最好時機,機會一縱即逝。
以他的身份地位,絕不可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鐘山握劍,劍在,劍是名聞天下的鐘山鐵劍。
潘小君也已竄出,他的人幾乎和鐘山同一時間行動出手。
這時候的鐘山,卻已出劍。
一劍刺穿。
刺穿歡歡雪白的胸膛。
***
鐘山鐵劍,劍在,劍齊根沒入胸膛。
鍾展雙手握住鐘山鐵劍,已經黯淡的雙眼,卻看著鐘山:“你已經錯了,不能再錯,不能再錯下去。”
潘小君想要阻止鐘山的劍勢,卻阻止不了鍾展的胸膛。
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鍾展會這樣的犧牲自己。
他看著鍾展,看著鍾展慢慢倒下。
鍾展的嘴角里,卻有了笑意,一種解脫,了卻仇恨的笑意。
風在吹,雪更急。
半掩的門窗,不知在什麼時候,飄進來一團團雪花,就散在空中。
鐘山還是站在原地,握著流著自己兒子的血的鐘山鐵劍。
他刺中的並不是歡歡,是鍾展,是自己親生兒子的鐘展。
他蒼白的雙眼,忽然閉起。
潘小君看著在團團飛雪裡的鐘山,歡歡也同樣看著似霧中的鐘山。
他們都知道,以鐘山的武學,天底下絕對找不出任何人可以殺他。
風更冷了。
“萬相諸法,百變皆空,天意如刀,不能由人。”鐘山忽然開口,他對潘小君說:“你說的沒錯,一點都沒錯。”
雪是白的,血卻豔紅。
雪在血裡,血在雪中,交織成一幅悽美的圖畫。
美的令人心碎。鐘山站在原地,鮮血從他自刎的脖間慢慢滴下,落入雪裡。
鐘山鐵劍還在,在他手裡,他的人也還在,直挺挺的站在雪中,一直到他鮮血流乾,呼吸停頓,他還是昂然站在原地。
沒有第二柄劍能殺鐘山,只有鐘山的鐘山鐵劍。潘小君嘆口氣:“從此人間不再有劍,不再有鐘山鐵劍。”
他將青魔手取出,也拿起歡歡交給他的寂寞小手,他將這二件天下獨一無二的詭異、妖幻武器,拋入深雪中:“也不再有青魔手,不再有寂寞。”
歡歡無語。她的眼角深處終於流下眼淚。
***
十二月三十一日,晴。
鐘山日初。
潘小君敞開一身湛藍色披風,從灑滿金陽的光明小蒼裡轉出來,沿著街道,挺起胸膛,大步前行。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