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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八 章

    中年漢子瞥他一眼,冷冷道:

    “你是何人?”

    蘇萬卷見他目光生寒,厲如利劍,心下一怯。他強自一笑,大聲道:

    “在下蘇萬卷,特來向閣下領教!”

    他把“領教”二字説得甚是響亮,羣豪聽來,聳然一動:

    一中年漢子竟能破得於食魚的‘天網恢恢’,已是難以想象。卻不知這青年後生,又有何本事,竟還敢向他挑戰?!”

    眾人瞧他一副自信模樣,自道:

    “這青年後生交弱懶散,書生打扮,竟是不象練武之人,莫非他身懷絕技,大智若愚嗎?”

    羣豪心下有疑,可一念想此中時刻,事關生死,那青年看來不傻不呆,怎會白來送死?

    至於此人外表,當應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古訓了。

    中年漢子聽過蘇萬卷之言,卻是搖頭苦笑:

    “在下此刻大事未了,閣下何不稍待?”

    他掉頭怒視於食魚,長劍直指:

    “於食魚,你只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你卻是忘了,還有‘天網恢恢,報應甚速’的天理1”

    他昂頭一笑,大見快意。

    於食魚默默聽過,面上卻是分外坦然。良久,他忽哀嘆一聲,沉痛道:

    “段公子,你説的不錯,在下雖是輸了,卻是大有所獲。”

    他抬首望天,目光苦苦,哺南道:

    “‘天網恢恢,報應甚速’,我為雪一恥,揚名立世,竟是錯了嗎?段文烈奪我妻子,已遭報應;我今日慘敗他子之手,可也是天意?啊,我明白了,我沒錯,香戀她沒錯;段文烈也無錯處;他子前來尋仇,更是天經地儀。錯的原是老天,它讓我們有情有意,有愛有恨,有貴有賤,有生有死,卻將那情愛之物,偽扮得一塵不染,超凡脱俗。我如此情痴落魄,當可博得老天它一笑了……”

    他自悟此節,茹苦難當。眼望中年漢子,直道:

    “段公子,在下尚有一事未明,死難瞑目,段公子可否見告了’中年漢子眉頭一揚,恨道:

    “於食魚,你説的太多了!”

    於食魚兀自道:

    “在下已為魚肉,自不求生念。公子既有為父報仇之心。想必當有憐人之意。在下將死,只是不解公子手中寶劍,從何處覓得?”

    於食魚執意欲明此事,卻已不是好奇所致。他深知“雲蛛網”乃天下一絕,無所能克,今番所變,竟令他疑慮重生:

    “解鈴還得繫鈴人,如此説來,敢情那段文烈竟是沒死?…三十年前,眼前之人尚不滿週歲,自己心下不忍,方沒殺他,以他自己,斷難製出如此寶物。倘若此物亦是段家祖傳,那麼投劍之人,除了段文烈,還會有誰!”

    他轉而又想:

    “自己那會功力遠遜於他,只以其於要挾他們交出寶物,自殺謝罪。他們被逼不過,求我只要保全其子性命,他們自是從命。我假言應肯,他們便拿出“雲蛛網”,隨後雙雙對擊一掌,倒地而亡。我察看之下,見他們渾身冰冷,心停脈散,鼻息全無,自是必死之象。若説他們還能復活,豈不自欺欺人?”

    他疑惑不定,這才動問,萬不想中年漢子略一頜首,爽快道:

    一於食魚,你既肯伏法認罪,在下也就成至於人,此劍名為斬魚無堅不摧,乃是我師所賜,今日一戰,你敗在它下,命喪於廝當可知它名副其實了!”

    於食魚默默然一嘆,忖道:

    “此人既言有師,且口口聲聲為父報仇,看來我所疑慮,卻是多餘了。”;。

    他雙目一閉,只是等死。

    中年漢子樂關咬碎,自不手軟。但見他長劍一抖,當胸便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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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食魚束手待斃,心不翻滾:

    “自己含辛茹苦,窮其三十年大好時光,不想竟是徒勞槓廢!與重蹈覆轍,焉如知天達命,一死百了…只是那阮香戀不知她現在何處,一切怎樣,一待她得知我的死訊,該會如何?啊,香戀,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此時此刻,我才發覺:我仍是那麼的愛你”

    思及山中往事,於食魚心中大震,一絲念頭如電劃過,頓悟道:

    “三十年啊,我天天恨你,罵你,時時想着向你復仇,卻不知我愈是如此,不覺之間,我對你的愛就愈加深厚!;我那會全憑報仇之恨,方能忍受孤悽然下去,可誰知我苟活到今,竟源於對你的濃濃愛竟!…罷了!罷了!我愛你如此,何必強求你也這樣?…我既為你所棄,我活着,還幹什麼?……”

    於食魚這般心思,外人焉能窺得?只是見他情願受死,大惑難解。

    蘇萬卷對此更驚。他見過於食魚“天網大法”的厲害,自是對他極為羨慕。他暗道自己若是他,那該多好!

    眼下,中年漢子非要殺他,於食魚卻甘願一死,蘇萬卷迷惑震驚之下,大為憤怒:

    “於食魚雖敗,終不致死,中年漢子欺人太甚!”

    他情激之中,自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一見中年漢子有動,他便急將手中之書,大力扔出g!

    蘇萬卷扔出書去,本想打落中年漢子手中長劍,不想急切之下,竟是大失水準,那書卻打在於食魚胸口之上。剎那之間,中年漢子長劍已到,眼見劍刺書上,頓有問響之聲然而起!

    蘇萬卷心下一抖,連連搖頭。懊惱之下,他打眼再看,卻是眼中一亮!

    敢情那於食魚非但未死,且睜開了雙目,正茫然看着他!

    蘇萬卷驚喜之下,一瞥中年漢子,又是一震!’但見他目光呆呆,那寶劍竟是寸寸而斷!

    如此奇變,蘇萬卷雖是心喜,卻是困惑不解。

    此時,定時寺主持方丈如飛而至。他揀起地上之書,一看之下,驟然雙目生輝,周身顫動,連道:

    “魔王大書!”

    蘇萬卷見他如此大動,把自己那本詩書竟喚作魔王天書,心下一笑,轉想剛才之變,明明是劍刺書上,以那寶劍尚能割碎“雲蛛網”之利,竟撞書而碎,可是這書大有異處,非比尋常嗎?

    他隱覺此書不凡,連忙上前,取過書來,一笑道:

    “方丈大師慧眼天生,小生失散了。”

    主持方丈陪笑道:

    “蘇大俠深懷不露,仗義救人,是貧富玄幽失敬才是!”

    他一語道過,轉身而對中年漢子,面沉似水,責道:

    “段公子,盟主有言在先,你卻在此圖報私仇,逞勇鬥狠;若不是蘇大俠及時出手,豈不壞了武林規矩,為賊人所乘?”

    蘇萬卷見他威嚴正肅,言下有激,生怕惹怒中年漢子,對己不利,忙道:

    “段公子也是報仇心切,一時衝動,情有可諒,大師就不必深責了。”

    他眼望中年漢子,又道:

    “冤家宜解不宜結。於舵主既已認罪有侮,坦然受死,正所謂‘殺人可恕’;你大仇在身,已然刺他一劍,如若再放他不過,糾纏不休,以至影響武林大事,豈不’情理難容’?

    小生所為,全為大局着想,懇請段公子放下私怨,共同對敵!”

    蘇萬卷這番言詞,説得人情人理,和諧婉轉,中年漢子聽了,自從難以反駁,一時語塞。他暗歎時運不濟,不仇未報,寶劍卻毀,痛痛之下,他猛然將那禿禿劍柿澤在地上,口道一聲:

    “蘇萬卷,在下既是轉了,你又何必惺惺作態!在下段千秋自認倒表,閣下之恩,段千秋他日必報!”

    他臉色紅紫,日光怨毒,蘇萬卷一視之下,不由一成眼見他憤然離去,衣袖激盪,蘇萬卷長嘆一聲,苦道:

    “人言:‘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無意之間,我竟得罪於他,結下這樣一位強仇。瞧此情形,他是遷怒於我,只怕從此往後,我的麻煩可就大了!”

    他心下有失,悵悵遠望。

    於食魚走將過來,恭施一禮,顫聲道:

    “蘇大俠,請受在下一拜!”

    他一拜又拜,蘇萬卷臉上一熱,卻不阻止。於食魚三拜而起,激動道:

    “在下絕非食生之輩,本是求死作罷。蘇大俠神功了得,一語千金,不僅救我性命,且令我頓開茅塞,心中雪亮。在下願意戴罪立功,追隨大俠左右,擊殺腐懦怪俠,為武林大業盡心盡力!”

    於食魚話音未落,主持方丈玄幽一聲贊來:

    “於舵主所言不錯!”

    他眼望羣豪,神情激越,侃侃道:

    “腐儒任俠為禍日久,害人無數。身為武林中人,自當捐棄前嫌,忘卻私怨,團結一致,剷除此賊。盟主今召武林聚會,幸得蘇大俠如此英雄好漢!要知蘇大俠手中的‘魔王天書”,乃是失傳百年的武林至寶,書上所錄的‘魔王天功’,更是霸道無比,難測高深。貧僧自慮有蘇大使統領羣豪,縱是那腐德怪俠再猖狂十倍。亦是手到扭來,不足為患了!”

    玄幽一言至此。暢然一笑、羣家聽過。心道:

    “玄幽身為盟主的總護法,其言自有份量。他這般説來,分明已是確定蘇萬卷為總領其職之人了。可眼下比武未完,尚不知又有何等高人叫陣,他這麼做,終顯有些不妥。”

    於食魚一見羣豪面有不悦之色,忽發一笑。他站立蘇萬卷身側,開口道:

    “老夫是心服口服,竟誠擁戴!各位若是身懷絕技,遠勝老夫的‘天網恢恢’,段千秋的‘斬魚’劍法,自可上來一試!”

    於食魚如此之説,自是提醒羣豪、不要見利忘害,自討沒趣。

    羣豪經他一説,登時止動。方才他們只是想着“總領其職”之位的元比風光,一時卻是忘了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念那行使“天網恢做,浙魚劍法”之人都是一敗塗地,心服口服、他們不覺自慚形穢,怨氣漸散。

    玄幽見從人垂頭喪氣,嘴角一笑。他例行公事,不得不喊了一聲:

    “各位,蘇大俠在此,還有挑戰的沒有?”

    一語下去,泥牛人海。

    玄幽自道無人上前,正待恭賀蘇萬卷,不想一聲傳來,響徹天地:

    “腐儒怪俠,前來應戰!”天下羣雄聽此聲音,勃然色變,不敢相信。他們尋聲而望,一眼便見山頂之上,一少年書生衣袂飄舉,摺扇輕搖,宛若玉樹臨風,昂然而立。

    此中驚變,羣豪醒悟過來,轟然聲起,中有受其害者親人、門下,尤是分外眼紅。他們叫喝聲聲,撥刀抽劍,竟衝出人羣,直欲上山報仇!

    始終高居寶座,一言不發的武林盟主,此刻忽然站起。

    他猛一拍眼前桌案,銀髯大田,歷聲喝道:

    “回來!”

    跑出人羣的眾人,萬沒想到盟主竟會阻止他們,一驚之下,俱是站住。

    銀髯老者臉色鐵青,目光過電,他長氣一喘,沉聲道:

    “爾等不驚自亂,不攻自破,如此模樣,和那山野村夫,烏合之眾何異?!老朽身為武林盟主,自受諸位擁戴而立,沒我的號令,你等怎敢冒然行事?”

    他長袖狠狠一抖,命道:

    “各回本隊”

    長髯老者言過落座,眼望天上。

    眾入僵立場中,又氣又惱,念及武林清規,盟主威嚴,他們腳下一跺,悻悻而返。

    山上之人,望之一笑。

    他信步走向石橙,腳踏其上,緩緩而下。

    少年書生順階下來,神情倨傲,腳下竟是發出咚鳴!”之聲。其聲清越響亮,猶似古箏鳴奏,迴響不絕!

    耳聽少年書生口裏吟詠:

    “飛蹬橫琴本無弦,

    高山流水步輕彈。

    雲將別恨和心斷,

    風帶離聲入夢間。”

    吟詠聲中,少年書生身形忽縱,上飛下掠,飄然起落,竟是以身為手,在那長長的石磴上彈奏起來。

    耳聽那聲音串串跳蕩,自由翻飛,好似來自天邊,來自深深的雲層,鋪天蓋地,滾滾蕩蕩,漸而包裹了山川,浸潤了一切。

    一瞬之間,羣雄彷彿進人了一個和諧幽靜的世界,在那裏,人世間的一切苦惱、憂傷、激憤、仇恨都被溶化了,消解了,留下來的,只有風清月朗,鴛鳴鳥啼,綠水青山。

    人羣之中,有一人望之痴痴,悄然淚下。她心族搖搖,隱隱自道:

    “大敵環侍,他竟能如置無人之境,灑脱如此,可象沒有骨氣的人嗎?啊,是我不好,真的是我不好,我太委屈、冤槓他了……”

    敢情此人,卻是“白衣公子”花纖繡。

    自湖竹樓一別,她偽稱花不香,追隨西北三大幫派,四下搜尋腐儒怪俠。如此幾日過後,忽有盟主令來,言定時寺聚會之事。這般,花纖繡方跟他們來到此中。

    花纖繡念及往事,心潮激盪;回味那詩中話語,更是心領神會,感念萬千:

    “他對我如許好來,方能不計個人得失,榮辱不驚,甘為人使,這種深情,豈是我一生一世便能報得?”

    再想文聖山下,他為己自盡之舉,花纖繡心頭顫顫,惶惶自問:

    “他在竹樓失蹤,又重傷未愈,怎會現身在此?……他冒死前來,無異自投羅網,難到他瘋了?……不是,竟為什麼?……”

    花纖繡疑慮橫生,優心忡忡,卻不知石樓上的少年書生,外表雖為滯灑已極,內心卻是茹苦難言,悽楚之至

    他正是那日失蹤的文奇崛。

    文奇崛那時獨卧牀上,正自退思。忽聽門一聲輕響,天香走了進來。

    文奇崛一見天香,臉上一驚。他瞧之怔怔,似是難以置信。

    天香臉上肅然,冷冷道:

    “公子自輕自賤,死不打緊,只怕大事未果,主人定是難饒公子心愛之人了。”

    文奇崛不怒自恨,急道:

    “你們把她怎麼樣了?……”

    天香看他神情緊張之狀,漠然一笑:

    “公子既為她着想,似如此傻事,還是不做的好。”

    她眉往上挑,續道:

    “上次無名山中,本姑娘奉主人之命,催促於你速辦瑞硯之事,公子不會忘記吧?時至今日,不知公子有無眉目?本姑娘再提醒一次,此事的期限斷不容改,倘若遲延,花纖繡必死無疑。”

    文奇崛心下一緊,牽動傷口,大痛有聲。思及這女子那次夜上草廬,譏笑自己彈琴逍遙之言,心下自慚:

    “那會我以仇瀟瀟為質,自認此事不在話下,方是那般從容自信。哪知後來之事,變故接踵而來,言猶在耳,面目全非。眼下我已自身難保,落魄這般模樣,又如何了卻大事,救我的纖繡?”

    他惶恐心亂,忍不住求道:

    “姑娘,小生錯了,小生再也不會自殘了,懇求姑娘,替小生向你家主人美言幾句,寬限數日,一待小生略有好轉,定會立即起身,絕無稍怠。”

    他瞪大雙目,目光憐憐,生怕天香一口回絕,心跳之下,他只覺命懸一發,耐之不住。

    天香沉吟多時,看他有一眼,長嘆幾聲,她眉頭一擠,緩道:

    “公子為了花纖繡,真是難得了,花纖繡有知,她當為你驕傲才是。”

    她腳下輕走,目送天外,嘴裏卻道:

    “此事定奪,全在主人。本姑娘雖有心成全,卻是不能。”

    她言到於此,話題一轉:

    “白衣公子救你到此,你可認識他嗎?”

    文奇崛被拒心苦,只道:

    “小生早知如此,還不如那會死了。”天香轉過身來,又道:

    “白衣公於這般待你,你還想死嗎?”

    文奇崛搖頭道:

    “小生和他從未謀面,自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如何待我,卻與小生欲死無關。”

    他忽發哀嘆,再道:

    “姑娘,你家主人到底是誰?……他如此折磨我,令我們反目成仇,生死兩難,居心何在?……本已至此,姑娘也不肯告之嗎?”

    他心神交瘁,痛苦已極,稍水自制,便是淚如雨落,抽泣有聲。

    天香視之一動,心道:

    “主人以花纖繡牽制與他,自己先前還頗有疑慮。天下男子,又有幾個情有獨鍾,痴心不變?他們甜言蜜語,信誓旦旦,看似多情,其實卻是慾火熊熊,逢場作戲,一但得手,或是事關厲害,他們便始亂終棄,明哲保身,以此看來,文奇崛當為至誠情鍾,實屬難得了。”

    天香幽嘆無聲,良久,她和一拍,擊響聲下,立有兩個壯年男子走進屋來。

    文奇崛一見之下,苦笑一聲,沖天香道:

    “你要做甚?……殺了我嗎?……是了,我現在廢人一個,已無用處,自是要死了!

    天香卻是搖頭:

    “公子又錯了。”

    她雖如此之説,卻不多作解釋。只對那二人吩咐道:

    “狗奴,帶他走!……狼僕,你且扮他面目,留在這裏,若是有變,只許脱身,不許傷人!

    被喚作狗奴、狼僕的壯年漢子,連聲稱諾。

    狼僕翻出文奇崛的夜行衣着,穿在身上;狗奴自是抱他人懷,邁步便走。文奇崛不知所以,自念無力反抗,只好任人擺佈,憑天由命了。

    一路之上,狗奴健步如飛。文奇崛上望天空,看那雲朵變幻,如狼似虎,忽來忽去,一味自道:

    “他要帶我去哪?……”

    他無從猜測,胸悶難捱,繼而忽覺傷痛大作,眼前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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