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賜良回身一招手,早有他的弟子送上一根鳩杖,通體烏黑,只有鳩首上盤著一條白蛇。
端木賜良執杖在手,又作了一禮道:“師太必不肯先行出手,請恕在下僭越!”說完一抖杖身,幻為千點杖影,而鳩首上之白蛇也信信吐舌,恍若有千百條白蛇張口噬來。
清曇亦揮起拂帚,灑開萬縷銀絲,剛好將杖影一齊封住,二人在片刻之間,已互換了一二十招,勢均力敵,銖兩相當。
歐陽子凌一面看,一面驚心,一面興奮,心中不住地思忖道:“幸而是師伯接了這一場,換上我的話,絕對抵不過這魔頭的,師伯的功夫真高啊,端木賜良也不錯,藝無止境,天外有人,這句話的確有道理……”
他在想著,想著!場上的兩個人已交手了一百多招,每一招都博奧精深,天衣無縫,看得兩旁的人如痴如醉,張口,伸舌,忘情不能自己。
驀爾,端木賜良大喝一聲,伸杖直搗,他知道招式無功,只有在功力上定勝負了。神尼伸出拂帚,搭在他的杖頭上,雙方各把自己的真力傳在帚杖上較量起來。
這是一個僵持之局,誰也不相上下。
時間過去了兩個時辰,場上的兩個人,一站,一坐,不言,不動,彷佛已成了兩尊化石可是他們的臉上都有了一些變化,神尼的臉色由紅潤中透出一絲淡白,端木賜良則由黑裡透青。
這究竟是一場吃力的戰鬥。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依然是不了之局,兩邊觀戰的人都起了焦灼之感,他們要鬥到什麼時候才完呢!
獨醉生一拉歐陽子陵,悄悄的在他耳旁說道:“他們的內力相等,目前不會有變化,可是再過五六個時辰,令師伯將有不支之象……”
歐陽子陵點點頭,他也看出來了,神尼是坐著運功,比站著的端木賜良要吃一點虧,所以他儘快地在腦中想辦法。
又過了一個時辰,歐陽子陵咬了一下牙,像是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然後他站起來,拔出龍泉古劍,長吟一聲,身劍合一,化為一道青光,直向二人中間竄去。“錚!”一聲暴響,拂帚上的銀絲及鳩杖都被他削去半尺多長,二人的真力給他一衝而有了憑籍,得以收回。
歐陽子陵卻為二人的合力一激,彈起十幾丈高,再慢慢的落回地面,已是臉紅心跳,喘息不已……
這一舉出人意料,大家都訝然出聲,端木賜良呼著氣問道:“歐陽大俠,你這是什麼意思?”
歐陽子陵道:“莊主及家師伯如此比賽太費時間,所以在下斗膽分開,欲代家師伯接下半場……”
端木賜良怒道:“歐陽大俠,你怎麼要無賴,堂堂俠義道,怎麼也用車輪戰這種卑劣的手段。”
歐陽子陵笑道:“我這一場不用力氣!”
端木賜良詫異道:“我不明白……”
歐陽子陵從容道:“莊主以毒成名,天下毒物鮮有不知,在下班門弄斧,欲與莊主賽一場‘飲鳩止渴’,你我各備毒物一杯,互相交換喝下去,但不知莊主是否有興!”端木賜良哈哈大笑道:“七毒天王要是不敢比毒,傳到江湖上可是笑話了,成!我不想毒死你,可是我不相信你毒得死我!”
歐陽子陵彷彿成竹在胸,鎮定地道:“相信與否試後才知,到時莊主恐怕相信已來不及了!”
端木賜良被激起了怒意,大聲道:“比!比!現在就比,我們此刻下去準備,半個時辰後回來,你天下第一高手,我相信你不會偷偷地溜掉!”
說完一拔身,向橋上而去。
歐陽子陵也跟在後面去了,把崖上諸人弄得莫明其妙,又陷入一陣沉默裡。
半個時辰瞬息即過,端木賜良取來一小瓶紅色液體,歐陽子陵則弄了一碗清水。兩人對望一眼,交相換過,一語不發。
歐陽子陵取過後,毫不考慮,一飲而盡。
端木賜良端詳良久,連嗅,帶以指試飛半晌以後,才皺著眉頭,遲疑地喝下去。兩個人飲完後,站著對望,依然默不發言。
空氣凍結了,連大家的呼吸都凍結了。
良久,端木賜良的眉頭緊皺,額上汗下如雨,啞著喉嚨問道:“告訴我,你給我喝的是什麼?”
歐陽子陵沉聲地說:“無影之毒,無藥可解!”
端木賜良大叫一聲,飛身跳向落魂崖下……
七毒山莊上揚了一把火,燒得蛇蟲亂竄,火能燒去一切,這地方不再有毒了。七星巖上也添了幾座新冢,冢的四周遍植修竹,山溪曲繞,景色宜人,彷佛是一片仙境地。
冢前,有許多人在那兒垂淚憑弔。
歐陽子陵站在落魂崖上,望著端木賜良跳下去的地方,神情異常地惆悵。獨醉生過來問道:“老弟,端木賜良給你喝的是什麼?”
歐陽子陵限中含著淚,低低的道:“紅葡萄酒,那裡面根本沒有毒!”
“那麼你給他喝的無影之毒是從那兒來的呢?”
歐陽子陵默然地取出天殘秘笈,指著上面一段文字:“書面所附為無影之毒,無色無味,無藥可解,僅溫玉塊可解,然需終身佩之,此-舉世惟一,餘得之殊為不易……”獨醉生默默地也望著崖下,不一會兒,他的眼淚也流下來了,嘶啞著嗓子道:“端木賜良可以算是天下第一奇才,不過,他死了也是天下第一件好事……”
黯然神傷者,惟別而已。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何況各人都有著自己的事情。因此,在七毒山莊的善後事宜告一段落之後,大家都湧起一片離情。
藏邊布達拉宮的約期尚早,神尼清曇認為歐陽子陵應該利用這一段時間隨她到哀牢山去,將本門技業作一番精修。
對於師伯之命,歐陽子陵自是不敢稍違,而且在他的內心對師伯也是孺慕異常,沙漠龍是跟定了陵哥哥,藉口辛紅絹中魔太深,復原不易,要求前往照料陪伴,同時也順帶地好向神尼有所請益。
清曇微微一笑默許。
崔萍帶著崔珏諸葛晦上官雲彬,回到點蒼山摩雲山莊小住,同時還要取道大雪山,通知雪老人一聲。
他門下的兩個弟子雙雙身故,想必也夠使他難過的。
左棠與百了大師則都是受歐陽子陵所託,遄返金陵,左棠去金家探訪陳金城受傷的情勢,百了則駐錫雞鳴寺,調教明月小和尚。
獨醉生自願與歐陽恩結伴,南去苗疆,採視一下陳慧珠的近況,附帶地也為小老弟解說一下。
這個任務看起來頗不簡單,大概只有獨醉生那條如簧之舌,可以勝任。
大家的行程已定,互道珍重,依依而別。
本來依各人的意思,都還想在端陽前又再聚藏邑拉薩,為歐陽子陵等助陣。可是神尼婉謝了大家的好意,她認為與呼音寺間,不過是一點小誤會,能解則解,不能解最多也只有在武技上切磋一番,人去多了,反而不好。
給她這麼一說,大家自是不好堅持了。
東北往哀牢,路程並不在近。
神尼清曇不願意為俗事所牽,帶著神獸狻猊金兒先走。
剩下歐陽子陵與辛紅絹沙漠龍三個人,跨著紫騮、霜驪,黑天騅三匹汗血名駒,瀟灑地北返。
一路上鞭絲帽影,襯托著沙漠龍豔貌如花,的確是璧人無雙,而花容憔悴的辛紅絹跟在他們旁邊,卻又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神態。
這是春天,沙漠中的花草種類不多。
可是它們並不肯虛擲那短暫的春光,依然竭盡本能,嫣紅、鵝黃、淺紫,將沙漠點綴得多姿多彩。
顧慮到辛紅絹體弱,再者也是緊張日子過多了,所以他們並不急著趕路,遇到景物稍佳的地方,總要停下來休息觀賞一番。
這一天將近黃昏,彩霞千條,把藍天烘托成一幅燦爛的錦繡,停在一個小小的湖泊旁邊,歐陽子陵早就把馬背上帶的小牛皮帳篷架了起來。
然後與沙漠龍二人忙著生火燒水。
辛紅絹則荏弱地倚著一塊山石,欣賞著他們的忙碌。
本來她只是功力折損,並不至於柔弱得連一點事都不能做,可是兩個人過份地愛惜地,不忍她再勞動。
弄得她只好微帶著怨羨地在旁邊看著。
慢慢地,她把眼光從歐陽子陵的身上移開,凝視著路旁的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仙人掌攻瑰,在翡翠色的球莖上,綻開著三四朵黃色的小花,輕沐如風,搖曳生姿,別具一種風韻。望著,望著,她不禁出神了。
突然,有一隻輕輕的手,撫上她的肩膀,然後是歐陽子陵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紅妹妹,是什麼東西讓你看呆了。”
辛紅絹緩緩的將目光收了回來,望著歐陽子陵,答非所問的道:“陵哥哥,你替我做件事好不好?”
“當然可以了,我會替你做任何事情的,即使你要夭上的月亮,我也會想法子摘下來送給你!”
辛紅絹感於他話中豐富的感情,激動地道:“謝謝你,陵哥哥,我不會要你去做那些困難的事情的,我只請你替我把那朵花摘來,我很喜歡那朵花,可是我彷佛很害怕,不敢去探它!”
歐陽子陵很奇怪,對辛紅絹這種行逕是費解,然而看著她企盼的眼光,不忍心去拂逆她她的心意,飛身過去,將那朵仙人掌攻瑰摘了下來。
同時為了怕扎傷她的手,還小心翼翼地將球掌上的刺都扳了下來,捧著回到辛紅絹身邊,默然地遞給她。
辛紅絹像捧寶貝似的接過來,端在手中,凝神他看了半天,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秀目中竟流下淚來。
歐陽子陵不明白她為了什麼,著急地問道:“紅妹妹,你怎麼了……”
辛紅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才苦笑著道:“沒有什麼,師父常說我是個傻女孩子,我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因為我常想一些很傻的問題……”
說著舉起手中的花朵,繼續說道:“看見這朵花我又有了很多感觸,它很像我們目前的處境……”
歐陽子陵莫明其妙,只好茫然地望著她,聽她以微帶悲涼的聲調娓娓地訴說……“這上面的兩朵大花,一朵是龍姐姐,一朵是那位陳姐姐,她們貌擬天人,正像這兩棵花朵一般的絢爛。
你就是這花下的球莖,以你感情的汁水,培植著花朵的怒放,綠莖紅花,相得益彰。至於我,我只是旁邊那一顆小小的花蕾,我無意與她們爭姘竟芳,只想在你的保護下,分得你一絲的養分,默默無聞地點綴著你的生命,這是一個極為卑微的心願,誰知道天也不容……”
她語調悲楚,如零雁鳴於秋空,叫得人九迴腸,如哀猿嘯於深谷,啼得人摧心肝……歐陽子陵知道她著魔太深,此刻又入了魔道了。
可是也不禁為她的痴情所動,忍不住輕攬住她的雙肩,含著眼淚,感動地說:“不會的,紅妹妹,像你這麼純真的人,誰都不會不容你的。”
沙漠龍本來在一旁守著爐火,聽見辛紅絹在講話,也過來站在她背後,此時也忍不住撲簌簌的眼淚直往下掉卻是做聲不出。
驀而在沙漠的遠處,有人作歌,歌調蒼涼:
“天蒼蒼,地黃黃!
笑他眾生為名忙!
敗為寇!成為王!
縱留青史虛名在,
春閨夢裡啼紅妝,
何如碌碌終吾身;
小妻俗子相依傍!
聞!又有何強?沒!又有何妨?
天昏昏,地寒寒!
笑他眾生為利纏!
金作屋!玉為欄!
阿房會聚天下珍;
楚人一炬草木殘!
何如隨身一壺酒,
黃粱幾夢到長安!
富!又有何堪?貧!又有何難?
天莫莫,地悠悠!
笑他眾生為情愁,
說恩愛,話溫柔,
即使曠怨都成匹;
曾有幾人到白頭!
何如一劍隨一馬;
五湖四海傲王侯!
合,豈能常留!分,又有何憂!”
歌聲尚在餘空裡迴盪,遠遠的夕陽影裡,出現了一個黑點。
沙漠龍輕輕地說了一句:“有人來了!”
歐陽子陵放開了辛紅絹,凝視著前面道:“這個人歌聲中氣充足,歌詞典雅,隱含出世之意,恐怕又是一位看破世情的遜世高人!”
說著那黑點漸漸地放大,來到臨近,已可看出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白麵黑髯,神情懶散地跨在一匹馬上。
走到他們身前,下了馬,微一拱手道:“老朽因為貪玩漠上春光,竟忘記水囊已空,見公子爐上煮得好茶,不知能分我一杯否?”
歐陽子陵見他儀表不俗,再加上聽過他的歌聲,心中對他頗為尊敬,聞言連忙回禮道:
“老丈說那裡話,萍水相逢,即屬緣份,一杯茶算得什麼?適才聽老丈高歌,頗是發人深省,晚輩囊中中攜有一袋水酒,如蒙不棄,便請席地小坐,俾晚輩等稍領一點教誨如何?”
這時沙漠龍已經在吊架上倒了一杯茶,送了過來,老者一面道謝著接過,一面哈哈大笑道:“老朽不過因為旅途寂寞,信口胡哼了幾句。那裡敢當公子如此誇獎,教誨是不敢當的,只是難得相逢,大家交個朋友,聊聊天倒是不錯的!”
歐陽子陵也到馬背上將酒袋,幹脯,都拿了下來,同時還帶了一床毯子,鋪在地上,請老者坐下。
然後自己與沙漠龍,辛紅絹等各佔一方坐了,大家各道姓名,互相寒喧起來。老者自稱姓石,名二慈,對歐陽子陵等人的名字,彷佛先前毫無所聞。
歐陽子陵只道人家志在遊歷,不開心江湖上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大家且酌且談,甚為歡洽。
石二慈注意到辛紅絹悒悒的神態,忍不住向歐陽子陵詢道:“老朽行腳天涯,略解歧黃,不敢說自比黃陀,但任何病症,只需一脈,便知端詳。我看令師妹神不守經,彷佛有大症在身,老朽身受款待,無以為報,請許我一探,或可稍盡綿力!”
歐陽子陵見石二慈滿臉正氣,不像個壞人,雖說男女授受不親,但人家那麼大的歲數了,而且又是一片好意,遂叫辛紅絹將纖腕伸出。
石二慈伸出兩個指頭,輕按在她的脈節上,閉目靜探了一聲,又換另一個手,亦復如此,然後收指睜目道:“辛姑娘脈象不穩,系受心魔侵經,內火煉神,若換常人,恐早已心力交瘁,幸而她早服靈藥,得保心頭一點元神未枯,然若再延以時日,就難說了。”
歐陽子陵早就知道辛紅絹的病源了,讓他診脈,不過是情面難卻,現在聽他說得頭頭是道,不禁大為歎服,忙起身長揖道:“老丈醫術通神,說得一點不錯,既是老丈識得端倪,想必有診治之策,即請費心一治,晚輩當不惜任何報酬!”
石二慈搖頭沉吟道:“難!難!非是老朽故意推託,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歐陽子陵見他一連說了兩個難字,心中十分焦灼,急忙道:“老丈有什麼為難之處,莫非藥物難求……”
石二慈攔住他的話道:“非也!非也!這種病不是身體肺腑上的病,藥石無法奏效。”
歐陽子陵又道:“那麼到底為難在什麼地方呢?”
石二慈喝了一口酒道:“辛姑娘病因魔起,魔由心生,心為神之主,神乃精之源,故欲療此疾,必須以內力貫注。一方面防心火煉魔,一方面引精歸神,驅神就心,這兩種手法老朽倒是熟諳,只是一心無法二用,勢難兼顧,力有不逮而已!”
歐陽子陵道:“以一心二用之法,行此二種功力,不知是否有效。”
石二慈答道:“當然有效了,不過一心二用之法,我也只是聽說而已,空谷傳聲,連是否真正有這種方法都不得而知,所以我說難,就是難在這地方!”
歐陽子陵卻雀躍喜道:“一心二用之法,晚輩倒略知二一,馬上就傳授老丈,請老丈為敝師妹一治如何?”
石二慈不相信地道:“你會一心二用之法?”
歐陽子陵正容道:“是的,晚輩在南疆一古洞中,得了一位異人秘笈,上面即載有一心二用之法,雖然那位異人告誠不得妄傳別人,但老丈仁心長者,習得此法後,說不定還可以救得許多人生命,武功技術,用以濟世,即為正途,我相信那位異人泉下有知,必不會反對的!”
說著立刻把一心二用的口訣,連帶鍛鏈的方法都一齊告訴了石二慈。
石二慈領會甚速,閉目靜思約有半個時辰,然後拿起面前的筷子,一手一支,用不同的招式互相搏擊起來。
歐陽子陵見他搏擊的招式,不論攻守,都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覺得此人不但醫道通神,而且在武術的造詣上,也比他所見一切高手為強。
這樣的一個奇才,在江湖上居然默默無聞,不禁感慨無窮。
石二慈兩手交換了幾招之後,停下來道:“這一心二用之術,果然奧妙無窮,老朽初學神技,不禁失態,請公子不要見笑。事不宜遲,現在就為辛姑娘療疾,還望公子在一旁護法,設若發現老朽有功力不支之態,立即援助一臂以免老朽救人不成,反而害之。”
歐陽子陵謹聲侯教。
石二慈隨即舍辛紅絹盤腿坐好,雙手各按住她腕間脈門,立刻有一種綿綿的力量,從他的指間,不斷地傳過去。
初時辛紅絹的臉上,尚有哽咽悲切之態,漸漸地那些悲態清除,代之以嫣然笑容,最後連笑容也慢慢地淡起,漠然不動,神光湛然,入於無我無相的狀態。
歐陽子陵是識貨的,在一旁看了,不禁又是驚喜,又是駭異,因為他看出這石二慈的功力,已至高不可測的境界了。
就憑他這一手以內力祛心魔的功夫,自己異遇屢膺,再加上二十年面壁精修,恐怕也未必克此。
又過了一下,石二慈突然收手起立道:“幸不辱命,此刻辛姑娘大概已經痊癒了,老朽不敢要酬勞,只希望能將那美酒再賜我幾杯足矣!”
歐陽子陵立刻捧上皮袋,恭敬地將他的面前酒杯注滿,然後躬身道:“大德不敢言酬,尤其是目睹神功蓋世,請前輩恕歐陽子陵失敬之罪!”
石二慈大笑道:“你原先對我也沒有什麼不敬之處,現在也不必特別對我客氣,你教了我一門功夫,我替你治癒了辛姑娘。咱們只能算是兩相扯直,若說是見了我的功夫才對我恭敬,公子,你不覺得太勢利一點了嗎?”
歐陽子陵被他說得臉上一紅。
呆立了片刻,豪興頓發,在石二慈對面坐下道:“既是前輩這麼說,我就暫脫形跡,陪前輩快飲幾杯,以不負這塞上明月,長空朗星!”
石二慈高興地道:“好!好!這才是少年人本色,英雄無輩,你我並沒有一絲淵源,也拉不上關係,何必為一些俗套所拘泥呢?”
一老一少開懷暢飲起來。
沙漠龍卻趨前走至辛紅絹身旁。
剛好她睜開了眼睛,一把拉住她的手跳起來道:“龍姐姐,我突然覺得我高興起來了,以前我心上老是壓著一塊重東西,現在好像一下子就被人揭掉似的!……”
沙漠龍擁著她喜極而泣。
歐陽子陵與石二慈卻相視一笑。
一行人又成行了。
因為上哀牢山必需經過白龍堆,沙漠龍想去看一下師父,大家當然不反對。歐陽子陵因為感激石二慈治癒了辛紅絹,堅邀他同至白龍堆中小作盤桓。石二慈遊蹤無定,倒是答應了。
辛紅絹病癒之後,又回覆到她那天真淘氣的脾氣,硬逼著沙漠龍要賽馬,沙漠龍卻不過她。
一紅一白,兩匹駿馬在沙漠上只揚著兩團白霧。
一剎那間,就跑得沒影了。
歐陽子陵擔心她們又出岔子,可是礙於石二慈在旁,不好意思趕上去,在馬上略有不安之色。
石二慈見狀心中瞭然,笑著對他道:“公子快趕上去吧!兩個女孩子落了單倒底不太好,老朽的這匹馬雖瘦,論腳力倒不錯,大概不會落後太多!”
歐陽子陵朝他的馬看了一眼,似乎有些不大相信。
可是石二慈雙腿一夾,跨下的馬就如同急箭似的射了出去。
眨眼間也不見了。
歐陽子陵這才瞭解到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自己的見識實在太陋鄙了。
一面嗟嘆著,一面加力策馬。
黑天騅究竟不愧名駒,尤其到了沙漠上,它的精神更充足了,潑開四蹄,一陣風似的向前疾卷。
大約跑出有一盞茶時分,隱隱的看見黃霧飛騰,只是分辨不出是誰?
他座下的黑天騅也看見了,卻更激起雄心,追得益發快了。
漸漸地迫近的時候,他才發現最落後的沙漠龍,她的霜驪因為起步遲了,一直在辛紅絹後面一箭之遙的地方。
石二慈的影子仍是看不見。
歐陽子陵略為勒住一點馬的速度,使它與沙漠龍並馳,一面在馬上問道:“石老前輩呢?”
沙漠龍用手掩著口鼻,免得飛沙撲進去。
一面喘著氣道:“早追到前面去了!”
歐陽子陵不信地問道:“什麼?他那匹瘦馬難道比汗血駒還快?”
沙漠龍弓著身摧馬超前了一點。
然後回過頭來道:“是的,他那馬名叫白龍,是真正的龍種,一支單傳,舉世無雙,是世界上最快的馬!”
說著,兩人漸漸地迫近了辛紅絹。
霜驪本來與紫騮差不多,現在因為受了黑天騅的追逼,再加上沙漠龍的騎術精絕,終於趕上那一箭的距離。
又跑了一陣,只見石二慈站在一個小湖畔的石頭上招手。
大家把馬都勒住了。
紫騮性最烈,辛紅絹雖是將它勒停了,可是它還在地上直蹦直跳,像是要將馬上的辛紅絹摔下來似的。
辛紅絹則伏身在鞍上,貼得緊緊的,就是不肯下來,兩方都別上勁了。
一人一馬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石二慈的那匹瘦馬已從池邊飲完水回來,見狀奮鬣長嘶了一聲!
說也奇怪,紫騮立刻俯身貼耳,安靜下來了。
歐陽子陵下了馬,讚賞地走到瘦馬身畔,撫著它的毛道:“真想不到你這麼瘦,會有那麼快的腳程,更還有降伏同類的威嚴。”
石二慈在一旁得意地笑道:“公子可知此馬來歷?”
歐陽子陵道:“我對馬是門外漢,但是龍妹妹可是行家,她說前輩這匹馬叫白龍,奇怪,它並不白啊!”
石二慈卻面有驚色地望著沙漠龍道:“龍公主能知道它的名字,的確不愧為女伯樂矣,只是此馬尚有許多特性,公主也清楚嗎!”
沙漠龍謙遜地道:“晚輩知而不詳,說出來怕惹老前輩笑話!”
辛紅絹忙扯著她的衣服嚷道:“好了!女伯樂,弼馬溫,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快講出來吧!”
沙漠龍瞪了她一眼,才慢慢地說道:“此馬產自天山,為群馬之首,且必為牝馬,母馬產幼馬後,立即死去。
蓋全身精華,全鍾於幼馬之身矣,故此駒向來一脈單傳,舉世無匹,本應為純白色,前輩大概將它染黃了。
此馬涉水如舟,登山如夷,凌空飛躍,可達十數丈,可馳騁於峭壁之間,行千里於旦夕,且最重恩怨,前輩若不是於它有大恩,斷不會如此馴服,晚輩所知,僅此數端,不全處尚祈前輩指教!”
石二慈長嘆一聲道:“龍公主博學多聞,知馬之詳,較老朽強出多矣,這馬的確是我在天山發現的。彼時它正為一條毒蛇咬傷,奄奄一息,我替它除了蛇毒,它就跟著我走,當時我是嫌它太瘦,不去理會。誰想我跑多快,它也跑快,連奔出了十幾個山頭,也沒有把它甩掉,我這才看出它不凡,將它收養了。博查群書,才找出它的來歷,我想在外面來往行走,總會被人家認出來的,所以用特製的染料,變了它的毛色,誰知仍逃不過公主法眼!”
沙漠龍笑著道:“晚輩起先也沒有看出來,後來一賽馬,前輩自後面趕上來,我族中世代養馬,晚輩略有所知。能超過汗血種的,只有白龍,冒險一猜,想不到居然給我瞎碰上了,只是僥倖而已,那裡敢當前輩盛譽!”
這時那匹瘦馬白龍,挨擦著歐陽子陵,竟似十分親熱。
石二慈見了面色一動,眼中閃過了一陣奇異的光彩。
不過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白龍身上,誰都沒有看到。
閒談了一陣,大家又開始動身前進。
經過呼音寺的山腳下,卻見朗月領著一大批身穿黃衣的喇嘛,鵠侯在路旁。望見他們來了,朗月首先越眾而出,對歐陽子陵深深的施了一禮道:“彼日在七毒山莊上,多承大俠概施援手。且又格殺了端木賜良,火焚七星巖,報了敝同門被慘殺之仇,老僧風聞俠駑將於此經過,特率門下弟子恭候,聊申敬意。”
歐陽子陵連忙下馬還禮不迭:“七毒山莊上晚輩不過幸懷寶珠而已,即使為禪師略解小困,也是武林中聽應盡的本分,那裡敢當老禪師如此相待……”
說到這兒他的臉上浮起一陣黯淡的神色,稍微停頓了一下道:“至於說到格殺端木賜良,我就更慚愧了。此人天縱其才,雖然行事過於偏激,行為仍不失磊落,我以詭謀毒殺了他,及今思之,猶耿耿於懷,內咎終身……”
朗月打斷了話頭道:“大俠不必自責太深,端木賜良一身是毒,奸詐百出,用這種方法對付他,正是所謂以毒攻毒,斷無不當之理。”
歐陽子陵聞言仍是默然。
騎在馬上的石二慈卻在鼻中哼了一聲。
這一聲冷峻之極,朗月不禁抬頭望著他,發現這個不知名的老者眼中透出一種駭人的寒意。
恁是多年修為,也忍不住為他所震懾,退後一步問訊道:“施主何方高人?”
老者據鞍哈哈長笑道:“在下石二慈,乃是無名小卒,怎麼敢說是高人,又那裡當得起名聞天下武林的呼音寺中第二高手下問!”
朗月聽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譏諷,知道是自己一時性急開始就只顧與歐陽子陵寒喧,忘了招呼與他同來的人,理屈在我。
所以仍是心平氣和地道:“石老施主雖然一向少會,想來亦必是一位武林朋友,請恕方才失禮之罪!”
石二慈依然哈哈大笑著答道:“好說,好說,想前些日子,老禪師在滴水崖七星巖上大展雄風,何等威勢,我石某不過才學了幾手莊稼把式,如何敢與您老禪師相提並論,稱朋道友?”他這一番話,使得周圍的人都大為詫異。
尤其是歐陽子陵與沙漠龍辛紅絹等人,想不到一直很平易的石二慈,今天何以變得如此尖刻,咄咄逼人。
朗月的臉上也泛出了怒意,沉聲道:“貧衲縱有不是之處,方才已經道過歉了,老施主一再以語言相激,不知是何用意?”
石二慈一收他臉上的笑意,換上一付冷冷的神情道:“老朽一向對人說人話,對你們這些是非不明,恩怨不分,狂妄無知的匹夫,當然不會有好話說!”
朗月與他身旁的許多喇嘛僧侶,聽見石二慈的話後,都不禁勃然色變,好在他們都是出家人,還能按捺住沒有立即出手。
朗月朝前跨了一步,舉起單掌,怒聲道:“呼音寺局處一隅,雖然沒有稱雄之心,可也決不是任人信口汙衊的地方。
老衲一再以禮相讓,可是施主咄咄逼人,今日老施主不還我一個公道,那麼老衲可要得罪了?”
石二慈望著他舉起的單掌,臉色動都不動,仍是平靜而冷峻地道:“老禪師準備怎麼個得罪法,最了不起殺了我吧,可是你掩不了天下人之口,蔽不住天下人之目,無法令天下人不罵你們混帳……”
他還沒有說完,朗月已大聲喝道:“呼音寺那一件事不堪入天下人之目,今天你不說明白,休想全身而退!”
石二慈倏然將眼睛一瞪,精光四射,看得所有人都是一楞,乃聽得他長笑道:“你口口聲聲與端木賜良仇不共天,借問這怨自何起?”
“老衲八位師弟,一個師侄,陳屍七毒山莊,此恨此怨,若江海之深,切齒難忘!”
“是端木賜良親手殺死他們的?”
朗月一時語結。
片刻之後,才恨恨地道:“端木賜良什麼東西,憑他也能殺死我門下九個弟子?他們乃是死於一種詭計毒謀之下!”
石二慈大聲在笑起來道:“這詭計毒謀四個字用得真漂亮,幾乎遮盡了你們自己的醜態了。
端木賜良不過只用了失性芝,那種藥我倒是很清楚,本身並無作用,然而人若萌一絲邪念,則藥力助之而興,終至靈智全泯。呼音寺中都是佛門弟子,輩份高至第二三代高僧,難道連那麼一點小小的把持力都沒有麼?”
朗月聽完他的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痛苦了半天。
突然悽聲長嘆道:“罷了!罷了!呼音寺百年清譽,今天全部付之東流,赫爾師弟啊,你造了多大的孽……”
聲調哀婉,令人不忍卒聞。
歐陽子陵等人也覺得異常同情,只是不好開口勸慰。
石二慈這時反而倒下了馬,冷惻惻地問道:“怎麼樣?你自知理屈了是不是,剛才你對我發了半天橫,現在該怎麼個收場!”
朗月深施一禮道:“老衲見聞淺陋,乃至多有冒犯,老衲今謹代表整個呼音寺向施主您致歉!”
石二慈哼了一聲道:“那有這麼簡單!”
歐陽子陵見他得理不讓人,似稍嫌過份,忙上前解勸道:“老前輩,朗月禪師已經道歉了,依晚輩意思……”
石二慈回頭對他一擺手道:“公子,這件事你暫時別過問,方才這位老禪師曾經表示過端木賜良若憑真實本領,絕對鬥不過呼音寺門下。他們領袖蒙藏,望重一方,武功必有過人之處。
老朽自愧未曾見過端木賜良,但聽公子講來,深知不如他遠甚,可是我倒願意討教一下天龍掌的精絕功夫!”
朗月聽了,一收臉上的悽苦之態道:“原來施主說了半天,竟是存心到此地替端木賜良,打不平來的!”
石二慈緩緩地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端木賜良與我陌不相識,真要替他打不平,我該找歐陽公子才對,說得明白一點,我是為了教訓你們這批狂徒而來的!”
朗月的臉上泛起了真正的怒意,沉聲道:“施主開了我們半天玩笑,原來僅只為了這麼一點小事情,那太簡單了……老衲自知學疏功淺,但高明當前,良機難得,還請施主不吝賜誨!”
石二慈毫不客氣地道:“你廢話說完了沒有?”
朗月道:“完了,請賜招吧!”
石二慈道:“我既然是教訓你,那裡會先出手打你!”
朗月的臉已成了鐵青色。
可是他知道目前的這個老頭子口舌犀利,說話不多,發必刺人,再嚕囌下去是自取其辱,當胸以九成功力劈出一掌。
朗月的功力之深在歐陽子陵之上。
這一掌當世能接下來的,實在找不出幾個人。
可是石二慈哈哈一笑,迎面也是一拳打出去,竟是俗之又俗的黑虎偷心一招,然而拳風之勁,不在掌下。
拳掌相接,轟隆巨響,像是在空中突然一聲霹靂。
石二慈文風不動,朗月則震退一步,四外俱驚。
歐陽子陵只知道此人不凡,可沒有想到他功力居然精深如此,忘情所以,一張口便開在那兒竟合不上來。
朗月一招遜色。
內心驚詫的程度也不在歐陽子陵之下,強敵當前,不敢分心旁騖,立即屏息靜氣,展開天龍掌法,一招招地攻上去。
石二慈站在那兒,不徐不速,從容揮拳,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招式,可是恰到好處,把天龍掌凌厲的攻勢都擋了回去。
朗月越打越心驚,自己出全力以赴,對方卻彷佛遊刃有餘,自己浸淫天龍掌法七十年,已臻爐火純青之境。對方用的都是恰如他自己所云的莊稼把式而已,可是卻妙用無窮,足見此人對武學融會之深。
九十七招天龍掌使完,朗月已經累得滿身大汗,石二慈仍是心平靜氣,高下已分,以朗月這種身分,當然自知甚明。
立即收掌跳出圈外,喘息著道:“貧衲敗了!”
言罷,臉色死灰,這是他第二次失敗,前一次敗在歐陽子陵的劍下,然而沒有這一次狼狽。
石二慈收了拳,朝朗月看了一眼道:“你還沒有敗,不過再打下去,你非敗不可。我奇怪的是呼音寺享譽武林,難道就憑你剛才那九十七掌打出來的?”
朗月經過片刻的調息,神氣似乎恢復了一點。聞言在羞愧中帶著氣憤道:“老衲現在雖為藏經樓主持,以二代首徒兼掌門職務,但不是寺中功夫最好的,上有家師,中有幾位天資奇佳的師弟,現在正在閉關苦修。老施主若是執意賜教,端陽之日,敝派與歐陽大俠師伯尚有布達拉宮之約,便請一併賜教如何?”
石二慈笑道:“我說呢,原來還留下了壓箱底的玩意,既是這麼說,端陽之會也算我一份,只是我聲明一句,老朽雖與歐陽公子同行,卻算不得一路。端陽之會上,我們算是三分鼎足,若是你們在歐陽公子手下吃了虧,說不定我會幫你們一點忙。”
朗月禪師氣得幾乎嘔血。
但是他比過一場,技不如人,只好由得人家奚落,怒聲地道:“呼音寺算不得武林正宗,卻也未必自甘菲薄到靠施主助拳,盛意心領,端陽會上,呼音寺中少不得有人接待施主的。”
言罷又朝歐陽子陵合什道:“今日貧衲已謝過相助之德,他日會上再晤,仍不免有開罪處,大俠當能諒解!”
歐陽子陵還禮無言。
朗月率著眾僧,緩緩地步上山徑而去。
石二慈望著他們的背影,忍不住大笑起來,那笑聲令歐陽子陵心頭一驚,這聲音很熟悉,彷佛在那兒聽過似的。
在白龍堆裡小作盤桓。
石二慈與痴道瘋叟談得異常融洽,鎮日詩酒流連,終宵澈旦。
歐陽子陵則伴著兩個女孩子花月徘徊,儘量地享受她們的柔情蜜意……
日子在歡樂中溜得很快,歐陽子陵惦記著要趕到哀牢山中,追隨師伯再作精修,以備端陽會上一戰。
所以住了六七天,便催著要走了。
石二慈雖然對朗月聲明過他到時是獨樹一幟的。
可是對待歐陽子陵仍是十分友善關切。
這種似又郎離的態度,的確令人高深莫測,尤其是他一身武學之豐,功力之深,更為世所罕見。
歐陽子陵見人家以誠相待,當然也是掬肺腑與之交往,不過在心中感慨著世界上的怪人何其多也。
石二慈見歐陽子陵要走,他自己萍蹤無定,也要跟著走,痴道人有些捨不得,挽留他多住些日子。
可是石二慈笑著道:“先前我做事一向趁性而行,近來突然體悟到,凡事欲求太滿,必至溢遭天嫉,你我相交莫逆,歡聚數日,又飄然遠別,大家都留一分深厚的懷念,不比常聚在一堆強多了,凡事留有限餘味,可供無窮探索,這才是天心之所在!”
痴道憬然而悟,彼此一笑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