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萍姑和胡藥師已護送着李大嘴遺體走了。臨走的時候,鐵萍姑似乎想對小魚兒説什麼,但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什麼話都沒有説。小魚兒卻知道她是想問問江玉郎的下落,而她畢竟還是沒有問出來,可見她對江玉郎已死了心。
這實在是好幾個月來,小魚兒最大的快事之一。
臨走的時候,胡藥師似乎也想對小魚兒説什麼,但他也像鐵萍姑一樣,欲言又止,並未説出。小魚兒也知道他是想問問白夫人的下落,但他並沒有問出來,可見他已將一片痴心轉到鐵萍姑身上。
這也令小魚兒覺得很開心。有情人終成眷屬,本是人生的最大快意事。
小魚兒面帶着微笑,喃喃道:“無論如何,我還是想不通這倆人怎會要好的,這實在是件怪事。”
蘇櫻柔聲道:“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們是在患難中相識的,人的情感,在患難中最易滋生。何況,他們又都是傷心人,同病相憐,也最易生情。”她嫣然一笑,垂着頭道:“我和你,豈非也是在患難中才要好的麼?”
小魚兒朝她皺了皺鼻子,道:“你和我要好,但我是不是和你要好,還不一定哩!”
蘇櫻笑道:“你莫忘了,這是老天爺的安排呀!”
小魚兒笑道:“你少得意,莫忘了你的情敵還沒有出現哩,説不定……”他本想逗逗蘇櫻的,但是提起鐵心蘭,就想起了花無缺,他心就像是結了個疙瘩,連話都懶得説了。
蘇櫻的臉色也沉重了起來,過了半晌,才嘆息着道:“看來你和花無缺的這一戰,已是無法避免的了。”
小魚兒也嘆了口氣.道:“嗯。”
蘇櫻道:“你是不是又在想法子拖延?”
小魚兒道:“嗯。”
他忽又抬起頭瞪着蘇櫻道:“我心裏在想什麼,你怎麼知道?”
蘇櫻嫣然道:“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甜蜜的笑容剛在臉上掠過,她就又皺起了眉道:“你想出了法子沒有?”
小魚兒懶洋洋地坐了下來,道:“你放心,我總有法子的。”
蘇櫻柔聲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法子。可是,就算你能想出個比以前更好的法子,又有什麼用呢?”
小魚兒瞪眼道:“誰説沒有用?”
蘇櫻嘆道:“就算你還能拖下去,但事情遲早還是要解決的。移花宮主絕不會放過你,你看,她們在那山洞裏,對你好像已漸漸和善起來,可是一出了那山洞,她們的態度就立刻變了。”
小魚兒恨恨道:“其實我也早知道她們一定會過河拆橋的。”
蘇櫻道:“所以你遲早還是難免要和花無缺一戰,除非……”蘇櫻温柔地凝注着他,緩緩道:“除非我們現在就走得遠遠的,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再也不見任何人。再也不理任何人。”
小魚兒沉默了半晌,大聲道:“不行,我絕不能逃走,若要我一輩予躲着不敢見人,還不如死了算了。何況,還有燕大伯……我已答應了他。”
蘇櫻幽幽嘆道:“我也知道你絕不肯這樣做的,可是,你和花無缺只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出死活,是嗎?”
小魚兒目光茫然凝注着遠方,喃喃道:“不錯,我們只要一交上手,就勢必要分個你死我活……”他忽然向蘇櫻一笑,道:“但我們其中只要有一個人死了,事情就可以解決了,是嗎?”
蘇櫻的身子忽然起了一陣戰慄,顫聲道:“你……你難道能狠下心來殺他?”
小魚兒閉上眼睛,不説話了。
蘇櫻黯然道:“我知道你們這一戰的勝負,和武功的高低並沒有什麼關係,問題只在誰能狠得下心來,誰就可以戰勝……”
她忽然緊緊握住小魚兒的手,顫聲道:“我只求你一件事。”
小魚兒笑了笑,道:“你求我娶你作老婆?”
蘇櫻咬着嘴唇,道:“我只求你答應我,莫要讓花無缺殺死你,你無論如何也不能死。”
小魚兒道:“我若非死不可呢?”
蘇櫻身子又一震,道:“那麼……那麼我也只好陪你死……”她目中緩緩流下了兩滴眼淚,痴痴地望着小魚兒道:“但我卻不想死,我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活着,活一百年,一千年,我想我們一定會活得非常非常開心的。”小魚兒望着她,目中也露出了温柔之意。
蘇櫻道:“只要能讓你活着,無論叫我做什麼都沒關係。”
小魚兒道:“若是叫你死呢?”
蘇櫻道:“若是我死了就能救你,我立刻就去死……”她説得是那麼堅決,想也不想就説了出來,但還未説完,小魚兒就將她拉了過去,柔聲道:“你放心,我們都不會死的,我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着窗外的天色,忽又笑道:“我們至少還可以快活一天,為什麼要想到死呢!”
一天的時間雖短促,但對相愛的人們來説,這一天中的甜蜜,已足以令他們忘去無數痛苦……
深夜。
四山靜寂,每個人都似已睡了,在這羣山環抱中的廟宇裏,人們往往分外能領略到靜寂的樂趣。但對花無缺來説,這靜寂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幾乎所有的人都已來到這裏,鐵戰和他的朋友們、慕容姊妹和她們的夫婿、移花宮主……
花無缺只奇怪為何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他們也許都不願打擾花無缺,讓他能好好地休息,以應付明晨的惡戰。但他們為什麼不説話呢?他現在只希望有個人陪他説話。但又能去找誰説話呢?他的心事又能向誰傾訴?
風吹着窗紙,好像風也在哭泣。
花無缺靜靜地坐在那裏,他在想什麼?是在想鐵心蘭?還是在想小魚兒?無論他想的是誰,都只有痛苦。
屋子裏沒有燃燈,桌上還擺着壺他沒有喝完的酒。他輕輕嘆了口氣,正想去拿酒杯,忽然間門輕輕地被推開了,一條纖弱的人影幽靈般走了進來。是鐵心蘭!
在黑暗中,她的臉看來是那麼蒼白,但一雙眼睛卻亮得可怕,就彷彿有一股火焰正在她心裏燃燒着。她的手在顫抖,看來又彷彿十分緊張。這是為了什麼?她難道已下了決心要做一件可怕的事?
花無缺吃驚地望着她,久久説不出話來。鐵心蘭輕輕掩上了門,無言地凝注着他。她的眼睛為什麼那麼亮,亮得那麼可怕。
良久良久,花無缺才嘆息了一聲,道:“你……你有什麼事?”鐵心蘭搖了搖頭。
花無缺道:“那麼你……你就不該來的。”鐵心蘭點了點頭。
花無缺似已被她目中的火焰所震懾,一時間也不知該説什麼,剛拿起酒壺,又放下,拿起酒杯來喝,卻忘了杯中並沒有酒。
突聽鐵心蘭道:“我本來一直希望能將你當做自己的兄長,現在才知道錯了,因為我對你的情感,已不是兄妹之情,你我又何必再自己騙自己呢?”這些話她自己似已不知説過多少次了,此刻既已下了決心要説,就一口氣説了出來,全沒有絲毫猶疑。
但花無缺聽了她的話,連酒杯都拿不住了。他從未想到鐵心蘭會在他面前説出這種話來,雖然他對鐵心蘭的情意和鐵心蘭對他的情意,兩人都很清楚。可是,他認為這是他們心底的秘密,是永遠也不會説出來的。他認為直到他們死,這秘密都要被埋在他們心底深處。
鐵心蘭凝注着他,目光始終沒有移開,幽幽地接着道:“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感,也絕不是兄妹之情,是嗎?”她的眼睛是那麼亮,亮得可直照入他心裏,花無缺連逃避都無法逃避,只有垂下頭道:“可是我……我……”
鐵心蘭道:“你不是?還是不敢説?”
花無缺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也許我只是不能説。”
鐵心蘭道:“為什麼不能?遲早總是要説的,為什麼不早些説出來,也免得彼此痛苦。”她用力咬着顫抖的嘴唇,已咬得沁出了血絲。
花無缺道:“有些事永遠不説出來,也許比説出來好。”
鐵心蘭悽然一笑,道:“不錯,我本來也不想説出的,可是現在卻已到非説不可的時候,因為現在再不説,就永遠沒有説的時候了。”
花無缺的心已絞起,他痛苦地責備自己,為什麼還不及鐵心蘭有勇氣?這些話,本該是由他説出來的。
鐵心蘭道:“我知道你是為了小魚兒,我本來也覺得我們這樣做,就對不起他。可是現在我已經明白了,這種事是勉強不得的,何況,我根本不欠他什麼。”
花無缺黯然點了點頭,道:“你沒有錯……”
鐵心蘭道:“你也沒有錯,老天並沒有規定誰一定要愛誰的。”花無缺忽然抬起頭望着她,他發現她的眸子比海還深,他的身子也開始顫抖,已漸漸無法控制自己。
鐵心蘭道:“明天,你就要和他作生死的決戰了,我考慮了很久很久,決心要將我的心事告訴你,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意,別的事就全都沒有關係了。”
花無缺忍不住握起了她的手,顫聲道:“我……我……我很感激你,你本來不必對我這麼好的。”
鐵心蘭忽然展顏一笑,道:“我本就應該對你好的,你莫忘了,我們已成了親,我已是你的妻子。”
花無缺痴痴地望着她,她的手已悄悄移到他的臉上,温柔地撫摸着他那已日漸瘦削的面頰……一滴眼淚,滴在她手上,宛如一粒晶瑩的珍珠。
然後,淚珠又碎了……
風仍在吹着窗紙,但聽來已不再像是哭泣了。
花無缺和鐵心蘭靜靜地依偎着,這無邊的黑暗與靜寂,豈非正是上天對情人們的恩賜?愛情是一種奇異的花朵,它不需要陽光,也不需要雨露,在黑暗中,它反而開放得更美麗。
但窗紙終於漸漸發白,長夜終於已將逝去。
花無缺望着窗外的曙色,黯然無語。他知道他一生中僅有的一段幸福時光,已隨着曙色的來臨而結束了。光明,雖然帶給別人無窮希望,但現在帶給他的,卻只有痛苦。
花無缺卻悽然笑道:“明天早上,太陽依舊會升起,所有的事都不會有任何改變的。”
鐵心蘭道:“可是我們呢?”她忽然緊緊抱着花無缺,柔聲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總還在一起,比起他來,我們還是幸福的,能活到現在,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是不是?”
花無缺心裏一陣刺痛,長嘆道:“不錯,我們實在比他幸福多了,他……”
鐵心蘭道:“他實在是個可憐的人。他這一生中,簡直沒有享受過絲毫快樂。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到處被人冷淡,被人笑罵,他死了之後,只怕也沒有幾個人會為他流淚,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個壞人……”她語聲漸漸哽咽,幾乎連話都説不下去。
花無缺垂下頭望着鐵心蘭,──小魚兒這一生中本來至少還有鐵心蘭全心全意愛他的,但現在……
鐵心蘭也垂下了頭,道:“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花無缺勉強一笑:“我怎麼會不答應!”
鐵心蘭目光茫然凝注着遠方,道:“我覺得他現在若死了,實是死難瞑目,所以……”她忽然收回了目光,深情地凝注着花無缺,一字字道:“我只求你莫要殺死他!無論如何也莫要殺死他!”
在這一剎那間,花無缺全身的血液都似已驟然凝結了起來,他想放聲呼喊:“你求我莫要殺他,難道你不知道我若不殺他,就要被他殺死?你為了要他活着,難道不惜讓我死?你今天晚上到這裏,難道只不過是為了要求我做這件事?”但花無缺是永遠也不會説這種話的,他寧可自己受到傷害,也不願傷害別人,更不願傷害他心愛的人。
他只是苦澀地一笑,道:“你縱然不求我,我也不會殺他的。”
鐵心蘭凝注着他,目中充滿了柔情,也充滿了同情和悲痛,甚至還帶着一種自心底發出的崇敬。但她也沒有説什麼,只輕輕説了一句:“謝謝你。”
太陽還未升起,乳白色的晨霧瀰漫了大地和山巒,晨風中帶着種令人振奮的草木香氣。
小魚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低頭喃喃道:“今天,看來一定是好天。在這種天氣裏,誰會想死呢?”
蘇櫻依偎在他身邊,見到他這副垂頭喪氣的模樣,目中又不禁露出了憐惜之意,輕輕撫摸着他的頭髮,正想找幾句話來安慰他。
突聽一人沉聲道:“高手相爭,心亂必敗。你既然明白這道理,就該定下心來,要知這一戰關係實在太大,你是隻許勝,不許敗的。”
小魚兒用不着去看,已知道燕南天來了,只有垂着頭道:“是。”
燕南天魁偉的身形,在迷濛的霧色裏看就宛如羣山之神自天而降。
他目光灼灼,瞪着小魚兒道:“你的恩怨都已了結了麼?”
小魚兒道:“是。”他忽又抬起頭來,道:“但還有一個人的大恩,我至今未報。”
燕南天道:“誰?”
“就是那位萬春流萬老伯。”
燕南天嚴肅的目光中露出一絲暖意,道:“你能有這番心意,已不負他對你的恩情了,但雨露滋潤萬物,並不是希望萬物對他報恩的,只要萬物生長繁榮,他已經很滿意了。”
小魚兒道:“我現在只想知道他老人家在哪裏?身子是否安好?”
“你想見他?”
小魚兒道:“是。”
燕南天淡淡一笑,道:“很好,他也正在等着想看看你……”
小魚兒大喜道:“他老人家就在附近麼?”
燕南天道:“他昨天才到的。”
蘇櫻也早就想見見這位仁心仁術的一代神醫了,只見一個長袍黃冠的道人負手站在一株古松下,羽衣飄飄,瀟然出塵,神情看來説不出的和平寧靜。小魚兒又驚又喜,早已撲了過去,他本有許許多多話想説的,但一時之間,只覺喉頭彷彿被什麼東西堵住了,連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萬春流寧靜的面容上也泛起一陣激動之色,兩人一別幾年,居然還能在此重見,當真有隔世之悲喜。
燕南天也不禁為之唏噓良久,忽然道:“已將日出,我得走了。”
小魚兒道:“我……”
燕南天道:“你暫時留在這裏無妨。”
他沉着臉接着道:“只因你心情還未平靜,此時還不適於和人交手。”
萬春流道:“但等得太久也不好,等久了也會心亂的。”
燕南天道:“那麼我就和他們約定在午時三刻吧!”説到最後一字,他身形已消失在白雲飛絮間。
萬春流望了望小魚兒,又望了望蘇櫻,微笑道:“其實我本也該走開的,但你們以後説話的機會還長,而我……”
小魚兒皺眉道:“你老人家要怎樣?”
萬春流唏噓嘆道:“除了想看看你之外,紅塵間也別無我可留戀之處。”
小魚兒默然半晌,忽然向蘇櫻板着臉道:“兩個男人在一起説話,你難道非要在旁邊聽着不可?”
蘇櫻眼珠子一轉,道:“那麼我就到外面去逛逛也好。”
萬春流望着她走遠,微笑道:“脱繮的野馬,看來終於上了轡頭了。”
小魚兒撇了撇嘴,道:“她一輩子也休想管得住我,只有我管她。
若不是她這麼聽我的話,早就一腳將她踢走了。”
萬春流笑道:“小魚兒畢竟還是小魚兒,儘管心已軟了,嘴卻還是不肯軟的。”
小魚兒道:“誰説我心已軟了?”
萬春流道:“她若非已對你很有把握,又怎肯對你千依百順?她若不知道你以後必定會聽她的話,現在又怎肯聽你的話?”他微笑着接道:“在這方面,女人遠比男人聰明,絕不會吃虧的。”
小魚兒笑道:“我不是來向你老人家求教‘女人’的。”
萬春流道:“我也早已看出你必定有件很秘密的事要來求我,究竟是什麼事?你快説吧,反正我對你總是無法拒絕的。”他目中充滿了笑意,望着小魚兒道:“你還記得上次你問我要了包臭藥,臭得那些人發暈麼,這次你又想開誰的玩笑?”
小魚兒想起那件事,自己也不禁笑了。但他的神情忽又變得嚴肅,壓低了聲音,正色道:“這次我可不是想求你幫我開玩笑了,而是一件性命交關的大事。”
萬春流也從未見過他説話如此嚴肅,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事關係如此重大?”
小魚兒嘆了口氣,道:“我只想……”
這兩個月以來,蘇櫻對小魚兒的瞭解實在已很深了,女人想要了解她所愛的男人,並不是件太困難的事。平時小魚兒心裏在想什麼,要做什麼,蘇櫻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只有這次,她實在猜不透小魚兒究竟有什麼秘密的話要對萬春流説。
她本來並不想走得太遠的,但想着想着,眼睛忽然一亮,像是忽然下了個很大的決心。於是她就立刻匆匆走上山去。這座山上每個地方,她都很熟悉。
她心裏正在想:“移花宮主和花無缺他們已在山上等了兩天,他們會住在什麼地方呢?……”就在她心裏想的時候,她的眼睛已告訴她了。前面山坳後的林木掩映中,露出紅牆一角,她知道那就是昔年頗多靈蹟,近年來香火寥落的“玄武宮”了。現在,正有幾個人從那邊走了出來。
這幾人年紀都已很老了,但體輕神健,目光灼灼,顯然都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其中一人身上還揹着一面形狀特異而精緻的大鼓。還有一個老婆婆牙齒雖已快掉光了,但眼波流動,未語先笑,説起話來居然還帶着幾分愛嬌,想當年必定也是個風流人物。
蘇櫻並不認得這幾人,也想不起當世的武林高手中有誰是隨身帶着一面大鼓的,她只認得其中一個人:那就是鐵心蘭。
她發覺鐵心蘭已沒有前幾天看來那麼憔悴,面上反而似乎有了種奇異的光彩,她自然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事令鐵心蘭改變了的。
她不願被鐵心蘭瞧見,正想找個地方躲一躲,但鐵心蘭低垂着頭,彷彿心事重重,並沒有看到她。
這些人一面説着話,一面走上山去。
鐵心蘭一行人説的話,蘇櫻都聽不到,只有其中一個滿面絡腮鬍子,生相極威猛的老人,説話的聲音特別大。只聽這老人道:“小蘭,你還三心二意的幹什麼,我勸你還是死心塌地的跟着花無缺算了,這小子雖然有些娘娘腔,但勉強總算能配得上你。”鐵心蘭垂着頭,也不知説了話沒有。
那老人又拍着她的肩頭笑道:“小鬼,在老頭子面前還裝什麼佯,昨天晚上你到哪裏去了,你以為做爸爸的真老糊塗了麼?”鐵心蘭還是沒有説話,臉卻飛紅了起來。
那老婆婆就笑着道:“也沒有看見做爸爸的居然開女兒的玩笑,我看你真是老糊塗了。”那虯髯老人仰天大笑,彷彿甚是得意。
蘇櫻又驚又喜,開心得幾乎要跳了起來。聽他們説的話,鐵心蘭和花無缺顯然又加了幾分親密,而且鐵心蘭的爹居然也鼓勵她嫁花無缺.這實在是蘇櫻聽了最開心的事。
其實天下做父母的全沒有什麼兩樣,都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嫁個可靠的人。她以後若有個女兒也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嫁給“移花宮主”的傳人,絕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去嫁給“惡人谷”中長大的孩子。
只聽那老人又笑着道:“你既然已決心跟定花無缺了,還愁眉苦臉幹什麼,等到這場架打完,我就替你們成親,你也用不着擔心夜長夢多了。”
那老婆婆也笑道:“未來的老公就要跟人打架,她怎麼會不擔心呢?若換了是我,只怕早就先想法子去將那……那條小魚兒弄死了。”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説來,誰能娶到你,倒真是得了個賢內助。”
老婆婆道:“是呀,只可惜你們都沒有這麼好的福氣。”
另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道:“依我看,花無缺這孩子精氣內斂,無論內外功都已登堂入室,顯然先天既足,後天又有名師傳授,那江小魚年齡若和他差不多,武功絕對無法練到這種地步,這一戰他絕無敗理,你們根本就用不着為他擔心的。”
但蘇櫻卻開始擔心起來,她本來覺得這一戰勝負的關鍵,並不在武功之強弱。而現在,她卻越想越覺得這種想法並非絕對正確,小魚兒的武功若根本就不是花無缺的敵手,那麼他就算能狠下心來也沒有用,主要的關鍵還是在花無缺是否能狠下心來向小魚兒出手。他們兩人若是鬥智,小魚兒固然穩操勝券,但倆人硬碰硬地動起手來,小魚兒實在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她若想小魚兒勝得這一戰,不但要叫小魚兒狠下心來,還要叫花無缺的心狠不下來。但小魚兒既能狠下心殺花無缺,花無缺憑什麼就不能狠心殺小魚兒?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一個人呢?
“花無缺活得好好的,我憑什麼認為他會自尋死路呢?他根本就沒有理由只為了要讓別人活着,就犧牲自己呀。”蘇櫻嘆了口氣,忽然發覺自己以前只想了事情的一面,從來也沒有設身處地的為花無缺想過。
在她眼中,小魚兒的性命固然比花無缺重要。但在別人眼中呢?在花無缺自己眼中呢?翻來覆去地想着,越想心情越亂;她自己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心情從來也沒有這樣亂過。其實她想來想去,所想的只有一句話:要想小魚兒活着,就得想法子要花無缺死。死人就不能殺人了。
蘇櫻在一棵樹後面,等了很久,就看到慕容家的幾個姊妹和她們的姑爺陸陸續續地自玄武宮中走了出來。他們的眼睛有些發紅,神情也有些委靡不振,顯然這兩天都沒有睡好。江湖中人講究的本是“四海為家,隨遇而安”。但這些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們,早已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了。他們就算換了張牀也會睡不着的,何況睡在這種冷清清的破廟裏。
但他們修飾得仍然很整潔,頭髮也仍然梳得光可照人,甚至連衣服都還是筆挺的,找不出皺紋來。他們也在議論紛紛,説得很起勁,蘇櫻用不着聽,也知道他們談論的必是小魚兒和花無缺的一戰。這一戰不但已轟動一時,而且必定會流傳後世。所以他們寧可吃苦受罪,也捨不得離開。
這羣人走上山後,蘇櫻又等了很久,玄武宮裏非但再也沒有人出來。而且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了。花無缺是否還留在玄武宮裏?移花宮主是否還在陪着他?蘇櫻咬了咬牙,決定冒一次險。
她想,大戰將臨,這些人先走出來,也許是要讓花無缺安安靜靜地歇一會兒,所以先上山去等着。現在燕南天既已到了山巔,移花宮主只怕也不會留在這裏,她們最少也該讓花無缺靜靜地想一想該如何應戰。
玄武官近年香火雖已寥落,但正如一些家道中落的大户人家,雖已窮掉了鍋底,氣派總還是有的。廟門內的院子裏幾株古柏高聳入雲,陽光雖已升起,但院子裏仍是陰森森的瞧不見日色。
蘇櫻走過靜悄悄的院子,走上長階。大殿中香煙氤氲,“玄武爺”
身上的金漆早已剝落,他座下的龜蛇二將似乎也因為久已不享人間伙食,所以看來有些沒精打采的,至於神龕上的長幔更已變得又灰又黃,連本來是什麼顏色都分辨不出來了。十來個道士盤膝端坐在那裏,垂臉閉目,嘴裏唸唸有詞,也不知是在唸經,還是在罵人。
蘇櫻從他們身旁走過去,他們好像根本沒有瞧見一樣。蘇櫻本來還想向他們打聽消息,但見到他們這樣子,也就忍住了,除了有些腦筋不正常的之外,世上只怕很少有年輕女孩子願意和道士和尚打交道的。
後院裏兩排禪房靜悄悄的,連一個人影都沒有。花無缺難道也走了麼?蘇櫻正在猶疑着,忽然發現月門後的竹林裏還有幾間房子,想必就是玄武宮的方丈室。慕容家的姑娘們雖然都是“吃雞要吃腿,住屋要朝南”的人,但在這出“戲”裏,花無缺才是“主角”,主角自然要特別優待。她們就算也想住方丈室,但對花無缺少不得也要讓三分。
蘇櫻立刻走了過去,只見方丈室的門是虛掩着的,正隨着風晃來晃去,檐下有隻蜘蛛正在結網,屋角的蟋蟀正在“曜曜”地叫着,梧桐樹上的葉子一片片飄下來,打在窗紙上“噗噗”地響。
屋子裏卻也靜悄悄的沒有人聲。蘇櫻輕輕喚道:“花公子。”
沒有人回應。花無缺莫非已走了?而且走的時候還忘記關上門。
但蘇櫻既已到了這裏,無論如何總得進去瞧瞧。她悄悄推開門,只見這方丈室裏的陳設也很簡陋,此刻一張白木桌子上擺着兩壺酒,幾樣菜。菜好像根本沒有動過,酒卻不知已喝了多少。
屋角有張雲牀,牀上的被褥竟亂得很,就彷彿有好幾個人在上面睡過覺,而且睡相很不老實。花無缺並沒有走,還留在屋子裏。
但他的一顆心卻似早已飛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去了。他痴痴地站在窗前,呆呆地出着神,像他耳目這麼靈敏的人,蘇櫻走進來,他居然會不知道。日色透過窗紙,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比窗紙還白,眼睛裏卻佈滿了紅絲,神情看來比任何人都萎頓。
大戰當前,移花宮主為何不想法子讓他養足精神呢?難道她們確信他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能擊敗小魚兒?還是她們根本不關心誰勝誰敗?她們的目的只是要小魚兒和花無缺拼命,別的事就全不放在心上了。蘇櫻覺得很奇怪,但她並不想知道這究竟是什麼原因,因為她知道絕沒有任何人會告訴她。
突聽花無缺長長嘆息了一聲,這一聲嘆息中,竟不知包含了多少難以向人傾訴的悲傷和痛苦。他為了什麼如此悲傷,難道是為了小魚兒?
蘇櫻緩緩走過去,在他身旁喚道:“花公子……”
這一次花無缺終於聽到了。他緩緩轉過頭,望着蘇櫻,他雖在看着蘇櫻,但目光卻似望着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得他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蘇櫻記得他本有一雙和小魚兒同樣明亮,同樣動人的眼睛,可是這雙眼睛現在竟變得好像是一雙死人的眼睛,完全沒有光彩,甚至連動都不動,被這麼樣一雙眼睛看着,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
蘇櫻被他看得幾乎連冷汗都流了出來,她勉強笑了笑道:“花公子難道已不認得我了嗎?”
花無缺點了點頭,忽然道:“你是不是來求我莫要殺小魚兒的?”蘇櫻怔了怔,還未説話,花無缺已大笑了起來。
他笑聲是那麼奇怪,那麼瘋狂,蘇櫻從未想到像他這樣的人也會發出如此可怕的笑聲來。正常的人絕不會這麼樣笑的,蘇櫻幾乎已想逃了。
只聽花無缺大笑道:“每個人都來求我莫要殺小魚兒,為什麼沒有人去求小魚兒莫要殺我呢?難道我就該死?”
蘇櫻道:“這……這恐怕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小魚兒絕對殺不死你。”
花無缺驟然頓住笑聲,道:“他自己呢?他自己知不知道?”
“他若知道,就不會讓我來了,因為我並不是來求你的。”
花無缺道:“不是?”
蘇櫻道:“不是。”她也瞪着花無缺,一字字道:“我是來殺你的。”
這次花無缺也怔住了,瞪了蘇櫻半晌,突又大笑起來:“你憑什麼認為你能殺得了我?你若是真要來殺我,就不該説出來,你若不説出來,也許還有機會。”
蘇櫻道:“我若説出來,就沒有機會了麼?”
花無缺道:“你的機會只怕很少。”
蘇櫻笑了笑,道:“我的機會至少比小魚兒的大得多,否則我就不會來了。”
她忽然轉過身,倒了兩杯酒,道:“我若和你動手,自然連一分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是人,不是野獸。野獸只知道用武力來解決一切事,人卻不必。”
花無缺道:“人用什麼法子解決?”
蘇櫻道:“人的法子至少該比野獸文雅些。”
她轉回身,指着桌上的兩杯酒道:“這兩杯酒是我方才倒出來的。”
花無缺道:“我看到了。”
蘇櫻道:“你只要選一杯喝下去,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
花無缺道:“為什麼?”
蘇櫻道:“因為我已在其中一杯酒裏下了毒,你選的若是有毒的一杯,就是你死,你選的若是沒有毒的一杯,就是我死。”她淡淡一笑道:“這法子豈非很文雅,也很公平麼?”
花無缺望着桌上的兩杯酒,眼角的肌肉不禁抽搐起來。
蘇櫻道:“你不敢?”
花無缺啞聲道:“我為什麼一定要選一杯?”
蘇櫻悠然道:“只因為我要和你一決生死,這理由難道還不夠麼?”
花無缺道:“我為什麼要和你拼命?”
蘇櫻道:“你為什麼要和小魚兒拼命?你能和他拼命,我為什麼不能和你拼命?”
花無缺又怔住了。
蘇櫻冷冷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做太沒有把握?你是不是隻有在明知自己能夠戰勝對方時才肯和別人決鬥?”她冷笑着接道:“但你明知有把握時再和人決鬥,那就不叫決鬥了,那叫做謀殺。”
花無缺臉色慘變,冷汗一粒粒自鼻尖沁了出來。
蘇櫻冷笑道:“你若實在不敢,我也沒法子勉強你,可是……”
花無缺咬了咬牙,終於拿起了一杯酒。
蘇櫻瞪着他,一字字道:“這杯酒無論是否有毒,都是你自己選的,你總該相信這是場公平的決鬥,比世上大多數決鬥,都公平得多。”
花無缺忽然也笑了笑,道:“不錯,這的確很公平,我……”
突聽一人大喝道:“這一點也不公平,這杯酒你千萬喝不得。”
“砰”的,門被撞開,一個人闖了進來,卻正是小魚兒。
蘇櫻失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小魚兒冷笑道:“我為何來不得?”
他嘴裏説着話,已搶過花無缺手裏的酒杯,大聲道:“我非但要來,而且還要喝這杯酒。”
蘇櫻變色道:“這杯酒喝不得。”
小魚兒道:“為何喝不得?”
蘇櫻道:“這……這杯酒有毒的。”
小魚兒冷笑道:“原來你知道這杯酒是有毒的。”
蘇櫻道:“我的酒,我下的毒,我怎會不知道?”
小魚兒怒吼道:“你既然知道,為何要他喝?”
蘇櫻道:“這本就是一場生死的搏鬥,總有一人喝這杯酒的,他自己運氣不好,選了這一杯,又怎能怪我?”
她瞪着花無缺,道:“但我並沒有要你選這杯,是麼?”花無缺只有點了點頭,他縱然不怕死,但想到自己方才已無異到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掌心也不覺沁出了冷汗。
小魚兒望着杯中的酒,冷笑着道:“我知道你沒有要他選這杯,但他選哪杯也是一樣的。”
蘇櫻道:“為什麼?”
小魚兒大吼道:“因為兩杯酒中都有毒,這種花樣你騙得了別人,卻騙不過我。他無論選哪杯,喝了都是死,你根本不必喝另一杯的。”
蘇櫻望着他,目中似已將流下淚來。
小魚兒搖着頭道:“花無缺呀花無缺,你的毛病就是太信任女人了……”
蘇櫻幽幽嘆息了一聲,喃喃道:“小魚兒呀小魚兒,你的毛病就是太不信任女人了。”她忽然端起桌上的另一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花無缺臉色變了變,嗄聲道:“你……你錯怪了她,這杯毒酒我還是應該喝下去。”
小魚兒道:“為什麼?”
花無缺大聲道:“這既然是很公平的決鬥,我既然敗了,死而無怨。”
蘇櫻嘆道:“你實在是個君子,我只恨自己為什麼要……”
小魚兒忽然又大笑起來,道:“不錯,他是君子,我卻不是君子,所以我才知道你的花樣。”
花無缺怒道:“你怎麼能如此説她,她已將那杯酒喝下去了。”
小魚兒大笑道:“她自然可以喝下去,因為毒本是她下的,她早已服下了解藥,這麼簡單的花樣你難道都不明白麼?”
花無缺望着他,再也説不出話來。蘇櫻也望着他,良久良久,才喃喃道:“你實在是個聰明人,實在太聰明瞭!”她悽然一笑,接着道:“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為了你,你實在不該如此對我的。”
小魚兒又吼了起來道:“你還想我對你怎樣?你以為害死花無缺,我就會感激你嗎?”
蘇櫻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感激我,因為你們都是英雄,英雄是不願暗算別人的。英雄要殺人,就得自己殺。”説着説着,她目中已流下淚來。但她立刻擦乾了眼淚,接着道:“我只問你,就算我是在用計害人,和你們又有什麼不同?”
小魚兒吼道:“當然不同,我們至少比你光明正大些。”
蘇櫻冷笑道:“光明正大?你們明知對方不是你的敵手,還要和他決鬥,這難道就很公平?很光明正大嗎?難道只有用刀用槍殺人才算公平,才算光明正大?你們為什麼不學狗一樣去用嘴咬呢?那豈非更光明正大得多。”
她指着小魚兒道:“何況,我殺人至少還有目的,我是為了你,一個女人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無論做什麼都不丟臉,而你們呢?”她厲聲道:“你們馬上就要拼命了,不是你殺死他,就是他殺死你,你們又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你們只不過是在狗咬狗,而且是兩條瘋狗。”
小魚兒競被罵得呆住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被人罵得啞口無言,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花無缺站在那裏,更是滿頭冷汗,涔涔而落。
蘇櫻嘶聲道:“我是個陰險狠毒的女人,你是個大英雄,從此之後,我再也不想高攀你了,你們誰死誰活,也和我完全無關……”她語聲漸漸哽咽,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掩面奔出。
她沒有回頭。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就永遠不會回頭了。
梧桐樹上的葉子,一片片打在窗紙上,牆角的蟋蟀,還不時在一聲聲叫着,檐下的蛛網,卻已被風吹斷了。蛛絲斷了,很快還會再結起來,蜘蛛是永遠不會灰心的,但情絲若斷了,是否也能很快就結起來呢?
人是否也有蜘蛛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
小魚兒和花無缺面面相對,久久説不出話來。過了很久,花無缺才嘆了口氣,道:“你為何要那麼樣對她?”
小魚兒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看來你和我的確有很多不同的。”
花無缺道:“人與人之間,本就沒有完全相同的。”
小魚兒道:“她為了我找人拼命,我卻罵得她狗血淋頭,她要殺你,你卻反而幫她説話,這就是我們最大的不同之處。”他苦笑着道:“所以你永遠是君子,我卻永遠只是個……”
花無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為何總是要看輕你自己,其實你才是真正的君子,否則你又怎會為了我而傷害她?”他嘆息道:“除了你之外,我還想不出還有誰肯為了自己的敵人而傷害自己的情人。”
小魚兒忽然笑了笑,道:“我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自己。”
花無缺道:“為了你自己?”
小魚兒道:“不錯,為了我自己……”他慢慢地將這句話又重複了一次,目中閃動着一種令人難測的光,這使他看起來像是忽然變成了個很深沉的人。花無缺每次看到他目中露出這種光芒來,就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個人要倒黴了,但這次他的對象是誰?
小魚兒已緩緩接道:“因為我若讓你現在就死在別人手上,我不但會遺憾終生,而且恐怕難免會痛苦一輩子。”
花無缺動容道:“為什麼?”
小魚兒道:“因為……”
他的話還沒有説出來,突聽一人道:“因為他也要親手殺死你。”這是邀月宮主的聲音,但卻比以前更冷漠。
她的臉也變了,雖然依舊和以前同樣蒼白冷酷,但臉上卻多了種晶瑩柔潤的光。她的臉以前若是冰,現在就是玉。
小魚兒望着她長長嘆了口氣,道:“才兩三天不見,你看來居然又年輕了許多,看來天下的女人都該練你那‘明玉功’才是。”邀月宮主只是冷冷瞪着他,也不説話。
小魚兒又嘆了口氣,道:“自從我將你們救出來之後,你就又不理我了,有時我真想永遠被關在那老鼠洞裏,那時你多聽我的話,對我多客氣。”
邀月宮主臉色變了變,道:“你的話説完了麼?”
小魚兒笑道:“説完了,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一次,若不是我,你就算變得再年輕,不出幾天還是要被困死在那老鼠洞裏。”
從山頂望下去,白雲縹緲,長江蜿蜒如帶。燕南天孤獨地站在山巔最高處,看來是那麼寂寞,但他早已學會忍受寂寞──自古以來,無論誰想站在羣山最高處,就得先學會如何忍受寂寞。山上並不只他一個人,但每個人都似乎距離他很遙遠。山風振起了他衣袂,白雲一片片自他眼前飄過。
慕容珊珊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燕大俠雖然絕代英雄,但這一生中又幾曾享受過什麼歡樂?”
慕容珊珊嘆道:“看來一個人還是平凡些好。”
慕容雙也嘆了口氣,悠悠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突聽一人呼道:“來了,來了。”
慕容雙道:“什麼人來了?”她轉過身,已瞧見白雲繚繞間,出現了小魚兒和花無缺的身影。山風更急,天色卻漸漸黯了。
蘇櫻茫然走着,也不知走了多遠,也不知已走到哪裏。她只恨不能有一陣霹靂擊下,將她整個人都震得四分五裂,一片片被風吹走,吹到天涯海角,吹得越遠越好。她又恨不得小魚兒會忽然趕來,跪在她腳下,求她寬恕,求她原諒,而且發誓以後永遠再不離開她。
但小魚兒並沒有來,霹靂也沒有擊下。杯中的苦酒還滿着,她也不知到何時才能喝光。
從鐵心蘭站着的地方,可以看得到小魚兒,也可以看得到花無缺,她看到花無缺目光中的痛苦之色,自己的心也碎了。小魚兒卻仍然在笑着,彷彿一點也不擔心,他難道早已算準花無缺會殺他?還是他已有對付花無缺的把握?鐵心蘭咬着嘴唇,咬得出血,血是鹹的,心卻是苦的,但她的苦心又有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