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讓我悄悄地告訴你……
就在這暴風依依,夕陽如火,靜靜的初春黃昏,就在孫敏與凌琳這一雙歷盡滄桑的母女,正自無言地相對擁泣的時候。
樹林外,崎嶇的山道上,一個沈默而安詳的少年,正用他那一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靜靜地自掩映的林木中,望著她們,猶帶料之意的初春暮風,捲起了灰砂與塵土,卷在他在那身淡黃色的衣衫上,他的目光,卻絲毫沒有轉動一下!
漸漸地──
這清澈而明亮的目光,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迷惘,穿過這層迷惘,翠綠的小林,淡黃的塵土,似乎全都變成了一片輕盈的粉紅,而這一片粉紅中的兩條人影,射出了聖潔的光芒。
於是他茫然開始移動著自己的腳步,輕微而緩慢地向她們走去,哭泣的聲音逐漸微弱,而他心跳的聲音,卻逐漸加響。
孫敏柳眉輕顰,突地轉身低叱:
“是誰!”
移動著的少年倏然頓住腳步,他的心房雖然跳動得那麼急遽,他的目光中雖已流露出太多的熱情!
但是……
他的面容卻仍然是安祥而沈靜的,清晰分明的輪廓與線條,就像是上古的智者,在堅硬的花岡石上雕成的石像!
在滿天嫣紅的夕陽下,凌琳抽泣著抬起頭來,秋波一轉。
“是你!”
她抹去了面上的淚痕,脫口驚呼了出來。
這少年明亮的目光中,突地又閃過一絲更明亮的光芒,沈重的心房跳動似乎也因著她仍然沒有忘去自己,而輕盈地飛揚起來。
他緩緩彎下腰,躬身一禮:
“小鄙鍾靜,無意闖來此間,如夫人不嫌冒昧,小鄙不敢請問夫人,是否可有容小鄙效勞之處?”
他雖是在向孫敏說話,但目光卻仍停留在凌琳身上。
孫敏呆呆地望著這少年,她此刻已知道他與自己的愛女是相識的,但何時相識?如何相識?她卻一點也不知道,於是這飽經憂患的母親,便難免為自己天真的女兒擔心,擔心之外,又有些奇怪,對這少年安祥的舉止,沈靜的面容,她並無絲毫擔心,奇怪之處,但是他這一雙眼睛中灼人的火焰,即使她擔心而奇怪。
已經渡過了生命中大半絢爛歲月的孫敏,可說真的是涉世已深了,而且天生她就有一種超於常人的鎮靜,也有一雙洞悉世人的目光,可是她卻從未想到過一個如此安祥沈默的少年,竟會有此灼人的目光,這正如終年萬戴玄冰下掩覆的火山,此刻已因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與激動而裂開了一絲缺口,於是被抑制得太久了的火焰,便不能自禁地從這缺口中噴出了火花!
雖然她知道向兩個在深山林木中哭泣的婦女伸出援手,正是行俠江湖,仗義人間的遊俠豪傑所應有的本份,但是這少年一雙灼人的目光,卻使她愣了半晌,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這份善意的詢問。
鍾靜筆直地佇立著,卻絲毫未因她沒有回答自己的話而不安,他緊閉著嘴唇,閃動著目光。
那知凌琳卻突地輕嘆一聲,緩緩道:
“你來了正好,我正要找你!”
孫敏心頭一跳,開始驚異,不知道她的愛女怎曾突地說出這句話來。
卻見鍾靜安祥沈靜的面容,亦不禁為之輕微的扭動了一下。
“姑娘有何吩咐?小鄙無不從命。”
語聲緩慢低沈,卻顯然是在極困難的剋制著。孫敏伸出手掌,握住了她愛女的柔荑,他不願愛女再說出任何一句足以令她驚異的話來,就像方才所說的那句話一樣。
卻聽凌琳又自幽幽長嘆一聲,道:
“你方才交給南……“鐵戟溫侯”呂大俠那張字柬,上面寫的是什麼,你可知道嗎?”
鍾靜鋼牙微咬,沈聲道:
“家師雖命小鄙將字柬交給呂大俠,上面的字跡,小鄙卻未嘗得見!”
凌琳眼一合,晶瑩的淚珠,便又奪眶而出,卻聽鍾靜緩緩又道:
“姑娘如此傷心,難道是呂大俠已不辭而別了麼?”
凌琳啜泣著,點了點頭,鍾靜緩緩轉過目光,出神地凝視著從林漏下的一片散碎的夕陽影子,緩緩道:
“姑娘若是想尋訪呂大俠,在五月端陽,至嘉興南湖煙雨樓頭一行,便可尋得呂大俠的俠蹤。”
凌琳倏然張開眼來:
“真的?”
夕陽的光影,映了鍾靜眼中輕紅色的迷惘,似乎已轉變成一片淡灰的朦朧,但是他的目光,卻仍未轉動,只是緩緩接道:
“五月端陽,乃是家師與呂大俠約見晤會之時,呂大俠萬無不去之理,姑娘但請放心好了。”
凌琳悄然閉起眼睛,喃喃道:
“五月端陽……南湖煙雨樓頭……他一定會去的,一定會去的……媽……我也一定要去。”
孫敏暗中長嘆一聲,她深切地瞭解她女兒,正如她深切地瞭解她自己衣上的摺痕一樣,她知道她女兒此刻雖然傷心,卻未絕望。
相愛著的人,永遠不會相信被自己所愛的人真的死了,除她能親眼看到他已無生息的軀體,親手撫摸到他冰涼的肌膚……
而凌琳,正是這樣,她深信呂南人會奇蹟般地從那絕壑中逃出來,奇蹟般地出現在她眼前。
孫敏忍不住沈重地嘆息著道:
“琳兒,他不會去的!”
這短短五個字,從不忍使愛女傷心的母親口中說出,真是件困難的事,鍾靜目光一轉,閃電般回到凌琳身上,像是想問:
“為什麼?”
卻見凌琳只是緩緩搖了搖頭,輕輕道:
“他會去的……他不會死,像他那樣的人若是死了,老天爺不是太不公平了嗎?你說是嗎?…….你說是嗎?”
她第一句“你說是嗎?”是問她的母親,第二句“你說是嗎?”卻是問向鍾靜。
當她那雙淚痕未乾的秋波轉向鍾靜的時候,他立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因為此刻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她永遠不該看到,他也永遠不願讓她看到的事,但是他仍忍不住脫口問道:
“二位如此說來,難道呂大俠已遇著什麼不測之禍麼?”
凌琳又自不可抑止地啜泣起來,孫敏卻悲傷地點了點頭,直到此刻為止,她還不知道這少年是誰,更不知道他就是自己仇人蕭無的弟子。
她只是輕嘆著道:
“南人確已遇著了不幸之事,只怕……只怕……唉!能夠活命的希望不多,希望你回去轉告令師,端陽之會,他只怕……唉!已經不能赴約了!”
鍾靜目光一轉,呆呆地愣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
“想不到呂大俠今生竟然無法見到家師了!唉!想來呂大俠雖死亦難暝目,這真的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今日清晨,弟子方自見到呂大俠,卻想不到他此刻已然……”
語未了,凌琳突地一躍而起,一把抓著她母親的衣襟,痛哭看道:
“媽!我們到……南湖煙雨樓去……”
孫敏嘆息著,慈祥地拍著她愛女的手掌,她不忍再說令她愛女絕望的話,但是她卻又不能不說,任何一個人,無論他的武功多高,若是墜入那深不見底的絕壑中去,活命的希望,當真比泰山石爛,北海水枯的機會還要少些。
於是她沈重地說道:
“傻孩子,人生不是神話,故事,也沒有神話故事那麼美麗。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假如我們都是活在虛幻的神話故事中,我一定陪你到南湖去,因為只有在神話故事裡,死去的人,才能復生。傻孩子,現在你難道還想不明白嗎?”
鍾靜出神地聽著,他一生之中,從未聽過如此溫柔的語句,更未想到,在如此溫柔的語句中,竟會包涵這麼多深邃的人生哲理。
“人生是殘酷的,事實更殘酷,唉……為什麼人生這麼殘酷,讓我偏偏會……”
他玄思未絕,卻聽凌琳又自哭喊道:
“他一定會去的,他就是死了,他的鬼魂也會去,我知道,他的鬼魂也一定會到煙雨樓去,將那萬惡的蕭無殺死!”
孫敏全身一凜,脫口道:
“蕭無!”
她手掌緊緊握了起來,溫柔慈祥的眼波,突地滿現怨毒之色。
她緩緩站了起來,緩緩望向鍾靜,這滿含怨毒的目光,像是一柄利刃,筆直地戳進鍾靜的心房裡。
他只覺一陣澈骨的寒意,霎眼之間,便已佈滿他的全身。
於是他垂下目光,一字一字地說道:
“不錯!家師正是天爭教主蕭無。”
每說一字,他只感覺到那冰冷怨毒的目光,便像是又在他心房中戳了一刀。他開始知道這一雙母女,必定也和自己的師傅有著仇恨,而且是非常深刻的仇恨!
他痛苦地在心裡呼喊:
“人生為什麼那麼殘酷?為什麼偏偏會讓我遇著了她?”
孫敏的目光,像是要看穿這少年的心底深處似的,瞬也不瞬地望著他。
他卻動也不動。夕陽的影子淡了,漫天晚霞,也由絢爛歸於平淡,沈重的暮色,悄悄地滑進了山林,爬上他的面頰,蒼白的面色,在黑暗中更見蒼白,灰黯的目光,在黑暗中自也更加灰黯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
孫敏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任何一個人的事,都和其他的人無關,你雖然是蕭無的弟子,但一切卻和你沒有關係,你……你快走吧!”
鍾靜微微遲疑一下,終於長嘆一聲,道:
“上代恩仇,不涉下代,夫人之心胸,當真是小鄙生平僅見,無論家師與夫人恩仇如何了結,也無論小鄙身在何方,小鄙永遠會以心香一瓣,遙祝夫人健鋇。呂大俠之不幸,小鄙亦是悲憾良深,呂大俠在天之靈,想必能深知小鄙心意,只恨小鄙今生已……”
語聲未了,突地長嘆一聲,躬身一揖,轉身而去,僅存一線的殘霞,將他的身影長長的印在地上,就像是他心裡的悲哀一樣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