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道長”四個字響在空中,真如晴天一個大霹靂,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看着這個失蹤了十年的天下第一高手!
神筆王天一揖到地,朗聲道:“道長既然健朗如昔,由此可推知十年前塞北之戰,必是道長擊敗羣雄——包括天一大師在內,道長卻埋名十年,不以此勝為榮,這等胸襟端的是……”
青木道長搖手阻止他説下去,臉上閃過一絲痛苦的表情道:“這位施主弄錯了,昔年敝全真派參加赴會者並非貧道,乃是貧道師弟青箏羽士!”
全廳一聞此話,不禁曄然,青木道長竟然還在人間,更令人驚異的是,昔年他竟沒有參加那死約會!
神筆王天忍不住問道:“那麼,道長可知那次塞北之戰,究竟結果如何?”
這正是每一個人心中想問的問題,十年前,那本是天下注目的大事,誰知一夜之間,二十多個赴會的一流高手如鬼魂一般失了蹤,像一個謎一樣,只空留給人們無限的猜疑和不解。
青木道人雙目一閉,哦聲道:“貧道不知!”
華山凌霜姥姥陡然大吼一聲,走到道人面前,大聲道:“那麼道士可知我師兄華山神鷲之下落?”
青木道長微揚白眉,仍然哦聲道:“貧道不知!”
凌霜姥姥抖手一杖打出,大叫道:“臭牛鼻子你裝什麼腔?”
青木道長端立不動,凌霜姥姥何等功力,手中長杖帶着嗚嗚怪風夾頭打下,但是猛然間大叱一聲,勒住杖勢。
原來青木道長蹤跡已失,她猛一回身,青木正好端端地站在她身後。
廳中全都是頂尖兒的高手,這時候卻齊齊大吼出聲:“凌空步虛!”
姚畹聽見這天下第一高手竟是陸介的師父,芳心中不知怎的生出十分喜悦之情。
青木道長這一手絕世輕功震住了全場,他微笑着對伏波堡主姚百森道:“不知小陡陸介是否在貴堡之中?”
姚百森正要回答“在下不識令徒”,忽然一個輕脆的聲音道:“正是在敝堡中。”
只見姚畹從哥哥身後走出,玉容泛紅地對青木道長説。
青木道長正待説話,忽然廳外一陣嘈亂,眾人齊往外一看,只見一條人影快逾閃電地從空掠過,伏波堡手下之人齊齊出手阻截,卻無一人摸着人家一絲衣角,那人輕功真俊極了……
猛可一人大吼一聲,從廳中縱了出去,眾人看時,卻是伏波堡總管程松,只見程松身形如箭一般向那人迎了上去,暴叱道:“喂,接我一掌!”
只見那人身形不變,反手一掌打出,轟然一聲,程松身軀如一塊重石般落了下來,那人卻絲毫不滯地飛奔而去!
這-交手,“鐵蛟龍”温嘉等人同聲歡呼道:“是何兄!何摩!”
眾人眼前陡然一花,仔細一看,一條人影追出廳外,霎時已在二十丈外,竟是那天下第一高手青木道長!
這一切變化眾人還來不及細想,“火文劍”方平叫道:“吳兄、龔兄、温兄,咱們快追,何摩只怕已得手……”
他説到這裏連忙住口,但“得手”兩字已經説出,一急之下,竟先一躍出廳,温、吳等人也忙施展上乘輕功跟了上去。
廳中餘人驚呼一聲,想到“得手”兩字,猛然省悟,崑崙四劍首先追出,武林二英和凌霜姥姥也搶着追上,大廳中頓時跑得一個不剩!
姚百森拉着小妹姚畹一躍到了廳前,只見黑暗中十多條人影一晃而逝,他不解地皺着眉,額上兩道深深的橫紋輕輕跳動了一下,喃喃低語:“難道青木道長也是來覬覦我那……的?”
不過他並不擔心他“那……”,因為他收藏的地方,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第二人能知。
於是他回頭望了望身旁比他矮一個頭的妹妹,他突然發現她也凝望着前方的黑暗,小嘴輕輕科動着,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祈褥,睫毛上掛着一滴瑩亮的淚珠……
他在心裏面咦了一聲,濃黑的雙眉聚得更緊,這個雄偉的大哥哥顯然是更不解了。
又是黃昏的時候了,遠處山尖接處,雲洞中射出千道霞光,替樹木叢林的邊上加上了一層紫色的框兒。殲陌紛紛,屋舍星落,好一片桃源情景。
山坡上,孤松旁,兩個人坐在陰影下。
左面的一個少年興奮地搖着身軀,大聲道:“師父,您真的恢復神功啦,你老的輕功真俊,一下子就把那些人摔落啦……”
右面一個面容清癯的老道搖手道:“介兒,你別太高興,我除了這手輕功嚇唬人之外,其他仍是一點也不成。”
少年急叫道:“為什麼?”
老道士笑道:“我盡了最大努力只能打通‘鳩枕’一脈,其他七派依然閉塞如故——介兒,你怎麼被捲進這伏波堡來的?”
陸介很焦急,漲紅着臉分辨道:“師父,我——我不是,我不是故意顯露武功,是那神拳金剛逼得太緊……”
老道士搖手道:“介兒,我知道,我看到那什麼神拳金剛黃方倫的屍身了,知道必是被你打死的,我到你那客棧中找你又找不着,後來,一看武林三英其他那兩個埋葬了黃方倫的屍身,匆匆往伏波堡趕去,我心想,你打死黃方倫的事很可能已傳出,這兩人所去之處,必是去尋你報仇的,所以就跟下去啦,結果你果然在堡中。”
陸介連忙把自己用內力衝破地窯逃出的經歷説了一遍,最後,他説到伏波堡中發現的小旗兒,他顫聲道:“那旗兒和我那面一模一樣哩,師父,這姚家堡難道是……”
青木道長浩然長嘆,凝視着陸介,漫聲道:“介兒,不是為師不告訴你關係你身世的事,實在為師所知亦有限的很,不過介兒,我覺得你的身世似乎關係着一樁極大的秘密,現在我沒有弄明真相以前,還是不告訴你的好。”
陸介急道:“三年了,又是三年了,好漫長的日子啊,我連自己的身世都不明白,師父您——”
青木道長臉上也露出一絲黯然之色,他摸了摸白髯,低聲道:“介兒,聽從師父的話,現在把我所知的告訴你,對你真是有害無益,介兒,介兒……”
他瞧見陸介雙眼發直地瞪着前方,臉上肌肉一陣抽搐,神態呆痴,連忙叫道:“介兒,你不是答應過師父要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嗎?”
那“天下第一”四個字宛如四萬斤的巨錘敲在陸介的靈魂之鐘上,陸介登時震驚了,精亮的目光再度從他呆鈍的眼珠中射出。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我要成為天下第一高手?”
他的拳頭緊捏着。
青木道長低沉地接道:“是的!你一定會的!”
陸介緩緩站起身來,傍晚的涼風拂着他蓬亂而骯髒的頭髮,也冷靜了他昏沉的頭腦。
高坡下面是婉蜒着的官道,在暮色冥冥中消失於無窮遠處,陸介像是自言,又像是告訴師父:“天下第一高手?那好比這漫長的大道,我才開始啊!
“我才開始啊……”
耳邊突然響起師父低沉的聲音:“開始的地方就是終結的地方。”
陸介困惑地望着師父,他腦海中仍回味這句話。
暮色茫茫中,他覺得師父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神秘,他的寬大的道袍在凌風飄動着,他緩慢的聲音令人感受到無比的力量:“你必然成為天下第一高手,因為你開始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高手的位置。”
青木道長神秘的笑容變成了正經而自負的神色。
陸介像閃電那樣快地轉過身來,他的俊目中異采飛揚,他一字一字地問:“師父,您是説,您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可憐的陸介,到今天才認清了他的恩師。
青木道長額上的雙眉高舉着,瘦凹的面頰上泛出不可一世的紅光,他傲然地壓着嗓子道:“正是!”
這一剎那間,時光像是倒流了,道長像是回到了那些輝煌的歲月中。
陸介驚詫地望着師父,這個他又敬又愛的老道,他只知道道長遭遇不幸,把一身武功廢得一乾二淨,成了完完全全的一個尋常人,現在他知道,面前的這老人曾是天下第一高手。
陡然想起自己微顯武功,伏波堡中那些人把他誤為何摩的那種驚佩的眼光,他在內心深處生出一個竊喜的笑臉:“也許,師父説得對,因為我開始的地方就是天下第一高手哩。”
老人的臉色已恢復了正常,他微笑着道:“介兒,那伏波堡雖然有那旗兒和你那面一模一樣,但是我總覺你殺父母之仇並不如此簡單,真相未明前,你千萬不可輕舉妄動,誤殺無辜。”
陸介每把“姚家堡”和“殺父母大仇”連在一起,就覺心中被針刺了一下一般,尤其姚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早已悄悄印入他的深心。
青木道長嘆息着,把陸介拉着坐下道:“今天,我必然要對你説一些了,否則你被悶得也夠苦的……”
陸介用力點了點頭。
青木老道仰望着天空,有三兩隻歸烏穿掠彩霞而過,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幽遠起來,生像是從天上雲端緩緩地飄人陸介的耳中:“我的師弟青箏羽士曾説,我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我壓根兒不該投入玄門。”
陸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青木道長不知他是表示聽見了或是表示對這句話的贊同。他望了一眼,繼續道:“青箏師弟説,我該是個豪氣干雲的大俠,敲着惡人的頭顱,一手捧着美酒,在山巔上高歌,在人世間享受那金黃絝麗的美夢……”
道長的神色漸漸有些激動了,他説:“我要説一個故事。”
他掀着長眉,凝視着天邊的紅霞,那萬道金光閃爍着,變化無方,老道長的臉頰上泛出異樣的光彩。
陸介略帶驚奇地注視着師父,他想:“也許,那是一個甜蜜的故事。”
然而,剎那之間,老道士的臉色灰白了,那一道道的皺紋像是歷盡滄桑的標記,正如每一個傷心的老年人一樣,眼光落中透出深遠的痛苦。
最後,老道長的眼光落在陸介的臉上,他露出一個慈祥的笑容,然而,一瞬間,那個笑容就消失在沉重的嚴肅中,他的白髮激震着,長髯輕抖着,然後,像是用全力壓低了嗓音重複着:“介兒,介兒,你要知道,你師門的武功是天下第一!……介兒,真的,天下第-……”
老道士鬚髮俱張,激動、興奮,使他的臉色如同喝醉了酒一般,陸介明白師父這時的激動完全是由於他的不幸遭遇——失去了武功。這對一個曾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來説,那分刺激真令人難堪。
於是,陸介自以為了解地望着師父,老道土強仰住激動,平靜他説:“介兒,你坐着,聽我説——”
陸介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在適當的時候保持緘默,因此他的沉靜會令人有一種温文的感覺,而不致令人感到孤寂。此刻他雖帶着詫異的眼光,但是仍然靜靜地坐在一邊。
師父望着天邊,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天上的晚霞訴説,他的聲音出奇地平淡,平淡得有如平緩的溪水。
青木道長和少林寺的天一大師被並稱天下最高手那是廿年前的事了,遺憾的是,這兩大高手互相沒有碰過面,更不用説交手論劍了。
也許是這“天下第一高手”的名銜太過刺激人心,自青木道長被加上那冠銜的那一天起,從此,寧靜的修道生涯就和青木道長絕了緣。
每年不知有多少高手上門向青木道長挑戰及“求教”,無論是託名“求教”或是明言挑戰,這些人都懷着一摘“天上第一高手”名頭的雄心,但是,他們全栽了!
而且,據武林中的傳聞,那些名家沒有一個能在青木手下走過二十招的。
但是不可否認的,青木道長在他同門的師兄弟中要算“道行”最差的,因為他天生的氣質使他萬難達到無為謙沖的地步,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的武學不僅超出同輩,而且更勝過祖師。
他享着這最高令譽達十年之久,到了第十年之上,青木悄悄尋了一個山洞,把自己關在洞中。
別人都以為他是閉關修道去了,其實他乃是暗暗磨練劍法內功,為的是要赴一個祖師遺定的死約會。
陸介聽到這裏,不禁暗中猜測:“那是一個什麼死約會,啊?”
他的臉上也露出了這疑惑的表情,青木道長停了停口,又繼續説下去:“參加那個死約會的結果,是凶多吉少,因為每一個參加者要與二十多個一流的名手相互作殊死之鬥,而每一個參加者都是以掌門人的身份代表着本門,那就是説絕不能半途廢縮,誓必拼到最後一刻,這二十多人中能身全成功的,註定只有一人!”
陸介再也忍不住,插道:“師父,這是什麼約會啊!為什麼……”
老道揮了揮衣袖,阻止他的問話,繼續地道:“這個死約會對於我來説,那更是緊張萬倍,因為,這個約會的結果,我勢必要和與我並稱天下第一的少林天一大師一決勝負……”
竹枝山峯上,凌晨。
朝陽斜射着,淡紅中夾着一絲耀眼的金色,像從雲霓中下凡的仙子,輕盈地,温柔地把黃金的紗撒向大地。
石崖邊上,一塊千斤巨石封在山洞的洞口。
洞中,青木道長盤膝坐着,忽然,他緩緩睜開了眼,封石隙縫中射入的日光,在這黑暗的山洞中真刺目得有如千萬盞巨燈,然而,青木道長雙目中陡然射出的精光,毫不退縮地對射向日光。
他緩緩提了一口真氣,待那口真氣在身軀百穴中運行了一週之後,他全身道袍生像是有風從下吹鼓,如鳥冀一般鼓漲起來,只見他的臉色愈來愈紅潤,頂門上冒着陣陣熱氣,驀然間,他的身軀凌空緩緩升了起來!
他仍是盤膝而坐的姿勢,這證明他不是藉着腿上的施力而騰起的,而且他這上升之勢緩慢得很。
他頂門上白煙愈來愈濃,身軀卻逐漸升高,五寸……八寸……一尺……一尺半……
升到兩尺高,他的身軀像是凌空停在那兒了,既不上升,亦不下降,而青木道長的雙眉漸漸皺起,頭頂上像是開了蓋的蒸籠,分明是在努力打破一個難關的模樣。
驀然,一聲悶哼從他鼻孔中發出,他的道袍一陣激盪,身軀又逐漸上升了……兩尺半……兩尺八……三尺!
他舒緩似地吐了一口氣,頂門上的熱氣亦不復冒,他安慰地露出了笑容,而他的身軀就如一個肉身菩薩般懸空停在三尺之高!
漸漸,他又緩緩落了下來,他安慰地輕嘆了一口氣:“唉,這‘蓮台虛度’的關界端的不易衝破,不過,我總算達此境界了。
“嘿!不知那少林天一大師能否臻此?照我這功夫看來,就是少林的‘一葦渡江’心法重現也未見得能勝我。何況‘一葦渡江’心法失傳百年,天一大師何由重得?”
於是他滿意地微笑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咦!……”
他眼前一亮,滿洞中充滿了日光,那封在洞中的巨石不知何時竟被人移開!
一個念頭閃電般晃過青木道長的腦海:“難道,難道是天一大師來了?”
只因這千斤巨石錯非練就先天氣功的才能輕易不發聲響地移開,而普天下練就先天氣功的,青木道長相信只有他自己和天一大師,是以他立刻就想到:“天一來了!”
他下意識地感到一絲緊張,也有一點慌亂,不可一世的青木道長,在想到“天一”的大名時,竟也猛然震了一下。
但是這一時的感覺,立刻被他的豪氣所淹滅,他抖了抖衣袖,雙掌輕按石座,身形如一隻勁矢般直飛出洞口。
洞外豔陽麗天,朝霧絲絲如釜上蒸氣,他大喝道:“天一大師——其來何猝?”
然後回答一聲蒼老而粗礦的聲音:“你,就是青木道士嗎?”
敢情青木一躍衝得太遠了,這聲音竟發自有後方。
青木道長的身形如一張枯葉一般在空中一窒,輕靈地落在地上,而身子已轉了過來。
出現在眼前的,竟是五個高大的和尚,但他立刻就從那五個的大紅僧袍發覺這五人絕非少林寺的。
他迷惘了,這……是誰?
因為他一直是暗中含滿了內勁,是以這時他的衣袍鼓漲得有如氣球。
居中的一個紅衣老和尚見對面這名滿天下的全真高手緊張地盯着自己,哪有一絲道家謙和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好小道士,好小道士!”
青木道長那時少説也有五六十歲,竟被那紅飽和尚喚作“小道士”,他不禁啼笑皆非,作聲不得。
青木道長正要開口,那老和尚朝着他擠擠眉,揮袖道:“你等一會兒,俺們五個和尚還有事要先商量商量。”
青木道長不禁大是迷惑,卻聽那左邊一個和尚道:“那天老大説哪個先找着小道士,那個就先動手,別的人不可爭執,可是,哈,咱們今天是完全一齊到這洞口的,那麼算誰呢?”
右邊第二個和尚道:“難,難,這着實難。”
左邊第二個道:“這有什麼難,咱們今天雖是一齊到的,可是這石塊是我弄開的,自然是我先動手的了。”
此言一出,其他幾人似乎也覺有理,那左邊第二人似乎頗為得意,就要上前。
青木見他模樣,暗道:“原來是要找我動手,嘿……”
正在這時,忽然右邊第一人大聲道:“不成,不成,咱們問小道士,他願意挑我們之中那一個,其他的沒話説。”
其他幾個一聽,大聲道:“老二回來,正應如此。”
那已走出一步的和尚見眾意如此,也就回在原處。
居中的那和尚模樣十分古怪,一説話就先眉開眼笑,似乎按耐不住心中的歡喜一般,他大聲道:“小道士,你要挑俺們哪一個?”
青木道長心中大是納悶,不知如何回答,那和尚已連拍後腦,笑道:“我真老糊塗啦,你小道士一定是不認得俺們五個野和尚是不?”
青木只好點點頭,那和尚臉色一正,朗聲道:“俺們五人喚着‘偷生五僧’,喂,小道士,你那死鬼師父‘玉玄歸真’好厲害呵?”
青木道長陡然想起一事,頓時臉色大變,屈指一算,顫聲道:“三十……三十年了,五位可是……‘魔教五雄’?”
那五個和尚齊聲大笑道:“小道士,好眼力。”
青木暗自忖道:“三十年前思師和東海珍珠島主‘破竹劍客’徐熙彭在蘭州城外苦口婆心渡化這五大魔頭,結果仍是不免一戰,先師和徐老前輩各自拼廢了二十年功力,用‘玉玄歸真’和‘百節劍法’險勝了五人,從此五人依諾出家為僧,面壁苦修,三十年不準出山半步,今日……原來限期已滿……”
那居中的和尚摸了摸鬍子,笑道:“小道士,你師父曾説,三十年後如果我們還沒有死,就來找你較量較量,他曾誇言,魔教外門功夫永遠無法超過玄門正宗,而且愈練到上乘,相差愈遠,他預料他的弟子中以你小道士最是聰明,三十年後造就必然猶勝他當年,是以若是俺們不服,就來找你印證印證。”
説到這裏,他又笑了笑道:“你那死鬼牛鼻子師父必是以為俺們再過三十年,必然早就是五堆黃土的了,哈哈,那曉得俺們五個魔頭當了和尚,深得佛家上乘精理,竟是愈活愈長,這叫做‘臭命蛇又臭又長’,哈……”
他愈説愈得意,最後指手畫腳,江湖話也出了口,哪裏有一絲和尚的模樣,其他四人也似聽得不勝有趣,一齊捧腹大笑起來。
青木道長想到他還説什麼“深得佛門至理”,不禁啞然。
“喂,小道士,照你師父那等説法,你必是厲害極了,你要挑俺們那一個?”
右邊第一個和尚長得一臉兇相,他忽然從背囊中取出一包東西來,呼的一聲擲向青木,大叫道:“小道士,你且先瞧瞧這個!”
那個東西似乎甚是沉重,被這兇臉老和尚隨手一擲,竟帶着嗚嗚破空怪響疾飛而至,到了青木面前,卻陡然一旋,在空中停了一停,“噗”地落在地上。
青木見他這手內勁,心中不禁暗駭,忖道:“三十年前,這些人就是六十開外,現在怕不有九十多歲了,那分內力自然不提啦,我——我可不成。不過,幸好我有先天氣功。”
他伸手虛空一抓,那包東西呼地飛入手中,五個老和尚互相點了點頭,暗自喝彩。
青木道長抖手打開布包,陡然臉色大變,雙手一陣顫抖,那布包中之物事骨碌碌滾落地上,駭然竟是一個人頭!
青木強抑悲痛,沉聲道:“敝師兄謙和有道,不知前輩何以竟下毒手?”
那兇臉和尚漫聲道:“我千里迢迢跑到終南山尋你,這牛鼻子卻大刺刺地推説不知,我一發脾氣,就把他宰了。”
他答得好不稀鬆平常,青木道長強忍滿眶熱淚,怒極反倒冷靜下來,一字一字地道:“貧道就挑你一戰!”
那和尚哈哈長笑道:“正要你如此!”
青木道:“糞土之牆,其何可活?先師一番渡化心血算是白費了!”
那和尚毫不在意,大叫道:“小道士,看招!”
起手一拳搗來,勁風律律,拳勢卻飄忽已極。
青木道長雙目凝視着地上師哥的頭顱,腦中像是燒紅一盆烈火,但是手腳卻是冰冷。
直到強勁的掌風襲近,他才陡然仰天長嘯,雙手一分,十指外彈,十縷勁風反擊敵人胸腹!
那兇臉和尚一聲冷笑,單臂一沉,猛然外移三寸,霎時滿天都是掌風袖影,青木道長如游魚般倒退三步!
他暗忖道:“這惡和尚既施出‘飄雪繽紛’掌來,必然是昔日魔教五雄中的第三‘人屠’任厲了。”
果然那兇臉和尚大喝道:“小道士,再接我任厲一招!”
話聲方落,身形已如一陣旋風般捲了過來,“飄雪繽紛”掌發招收式之快,端的神鬼莫測,青木雖稱天下第一高手,卻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等功夫,一面展開師門“大北斗七式”力守,一面暗暗心驚:“怪不得師兄會死在這魔頭手下,這魔教五雄端的窮害無比,青木呵,今日便是你苦練成績的考驗!”
“人屠”任厲三十年前就兇名滿天下,這三十年來雖説守諾削髮為僧,其實哪有一天是在做和尚,終日苦練絕技,打算一雪當年恨事,這時他見青木施出“大北斗七式”,心中暗笑:“當年這小道士的死鬼師父誇稱玄門大北斗七式是天下第一守式,哼,那牛鼻子(他是指青木的師兄)還不是幾下子就給我宰了。”
當下左掌一記,右掌三變,暗道:“小道士你非往左不可。”
果然,青木被迫得住左跨出半步。
任厲在心中獰笑道:“好,和你師兄一樣,再往右退三步……”同時手下呼呼發出三記怪招。
青木道長果然勉強破解着往右退三步。
任厲心中的獰笑浮上了臉孔,他暗叫道:“好,這招——你死!”
敢情青木師兄就死在這一招上。
電光石火間,青木再度十指暴張,任厲猛覺手肘一麻,他駭然退後三步,沉聲道:“好個金剛指,嘿!”
青木道長心中暗忖:“看來這魔頭專門練了這套怪招為對付‘大北斗七式’的,怪不得師兄——”
任厲怒氣勃勃地摸了摸長髯,大聲喝道:“小道士,快施出‘玉玄歸真’的功夫,不然,你敵不住!”
青木見他白鬍簌簌,雙目暴射異光,心想這老魔不知道要用什麼古怪外門功夫了,當下暗提其力,雙掌微揚,掌心逐漸由肉紅色變為玉白色。
觀戰的四個老和尚相對駭然,暗道:“小道士功力只在他師父昔年之上!”
驀地裏,“人屠”任厲大喝一聲,雙掌輕輕往外一吐,頷下白鬚根根直豎。
青木道人猛覺一股無形潛力襲上身軀,那勁力好不古怪,柔和中夾有剛韌,似温厚又似偏激,甚至襲擊的究竟在哪一個方位也弄不清楚,直如天地間一切矛盾衝突之事齊集此勁風之中。
青木大吃一驚,低嘿一聲,數十年歲月性命交修的“玉玄歸真”功夫已然發動!
宮門聖功發出另有一番威勢,只見青木道人如泰山穩立,顧盼之間,氣吞萬里如虎!
“人屠”任厲猛覺一股陽剛之力悄然透入自己所發勁道之內,直傳上身,他不得不“噔噔”連退兩步!
他心中暗暗發出絕望的呼喚:“完了,完了……三十年……三十年啊!”
然而當他定眼一看,那對面的“小道士”長鬚飛揚着,身軀左右輕晃着,地上駭然兩個寸深的腳印。
他的精神一振,暗叫:“你也退了兩步,嘿,小道士!”
青木道長胸中正如干濤萬瀾洶湧着:“我賴以和天一天師一拼的‘王玄歸真’,竟勝不了這老和尚,青木啊,你非施出先天氣功不可了!”
那“人屠”任厲呆望蒼穹,像是對青木説,又像是喃喃自語:“小道士,你比你師父強,小道士,你比你師父強……”
青木道長見任厲臉上那等古怪神色,不禁低聲道:“任老前輩,你——你沒有輸呀?”
任厲搖了搖頭,退回原位。
朝陽照着,五個高大的影子整齊地排在一邊地上,另一旁,只有青木一個修長而孤單的影兒。
靜……
驀然——
“喂,師兄,師兄……”
一條人影似飛鳥般奔上山來,那身形之快,的屬一流身手,只是在五個老和尚心中暗自評判:“輕靈有餘,沉穩不足!”
青木緩緩朝呼喚處轉過臉去,朝陽正好照在他清瘦的臉頰上,紅潤的神采飛揚,宛如龍行虎躍。
那人輕功委實快極,一眨眼間,已自奔到眼前,只見他騰身而起,身形在空中如流星般劃過,正是全真的輕功絕技“凌空步虛”。
那人身在空中,口中大叫道:“師兄……別跟他們打,會吃虧的。”
青木心裏面沉沉地回答:“已經打過了……不,只打過了一場,還有哩……”
“刷”的一聲,那人落了下來,地上灰埃都沒被捲起。
只見倫劍眉星目,好一個英俊的中年道士!
青木微揚了揚袖子,問道:“青箏,你怎麼來啦?”
青箏揚着手中一封發黃的信箋道,“師哥,恩師有遺命……我在大師哥身上找到的。”
青木緊張地恭敬接過,但見封皮上寫着:“魔教五僧若尋來時,交青木手啓。”
那字跡,雖然舊了,變色了,但是那是恩師的手筆,一點也不錯!
青木含着熱淚拆開了信封,裏面信箋上密密寫了一整張。
青箏道人和五個和尚看見青木的臉色陰晴不定,最後,看完了信,臉色變為蒼白。
青木沉重地自忖道:“恩師雄心如山,慈懷比佛,唉,可惜我,我只道那‘飛龍十式’是蜕自少林神拳,對付天一必然無益,是以不曾精研,否則,照着先師遺策,百招之內,必能突破‘魔教五行萬羅陣’,唉……
“難道説,蒼天冥冥之中要這五個魔頭重行人世作孽嗎?”
茫茫中,他陡然看見雲霓中出現了恩師的慈容,堅定的聲調,像天籟一般飄送入耳:“青木,不要畏縮,你一定勝的!‘魔教五行萬羅陣’雖則霸道無比,照我的戰法,你一定勝的!”
青木的臉色變了,他喃喃仰呼:“可是,師父,我沒有好好練過那‘飛龍十式’啊……”
旁邊的青箏道人隱約聽見青木的自語,他俊美的臉上流過一絲驚詫的面色,他轉了轉充滿智慧的眼珠,心中猜到幾分。
青木的臉色又變為沉着而堅定,他低聲道,“師父,不要緊,我不會辱命,我要用先天氣功……同歸於盡!”
他的眼光輪流地落在五個和尚的臉上,青箏道人顫聲道:“師哥,你要以一敵五?”
青木道長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句:“師父的遺命!”
青箏只能緘默了。
五個和尚居中的開口道:“小道士,下一個你挑誰?”
青木指着左面第一個,然後,手指移向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五個人齊聲大叫:“什麼?你挑五個?”
青木仍是那句話:“恩師的遺命!”
五個蓋世大魔頭徵了一怔,居中的眉開眼笑地叫道:“好小道士,有志氣!”
青木長揖及地道:“先師遺命,貧道想拜領‘魔教五行萬羅陣’!”
五人聞言聳然動容,齊齊道:“你要以一敵五?”
青木稽首道:“正是!”和尚道:“當年你師父和‘破竹劍客’雙戰吾陣,猶自拼廢二十年功力才能破陣,小道士你可有把握?”
青木朗聲吟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貧道義無反顧!”
居中和尚大聲道:“好,好,不過俺們可不能佔這便宜對你小輩,老實告訴你,俺們這陣法名曰‘五行’,由五人組成,事實上卻以九宮為則,小道士若能擋我九個陣式,每陣式九招——就是説你能支撐八十一招之後而不敗,俺們就算輸!”
青木沉吟了一回,朗聲道:“若是貧道敗了,任由前輩處置,若是貧道僥倖得勝……”
“人屠”任厲怒聲道:“俺們輸了,五個老鬼馬上一齊還俗——反正我老人家早就不想當這勞什子和尚了。”
青木心知這五人雖不願當什麼和尚,但是既然當了和尚,那麼賭言還賭,也算是極重的賭注了。
青木回首道:“青箏師弟,勞你記一下——八十一招!”
青箏點首,從地上拾起一把小石子,對青木道:“師兄和這五位前輩拼鬥,變招必然快絕天下,小弟只怕心手不及二用,所以小弟用此石子,記算招式。”
居中和尚朗聲道:“追雲乘風……”
其他四人齊聲道:“魔教五雄!”
聲音未絕,人影一晃,已把青木圍在中央!
青木一掌在前,一掌在後,凝神聚氣。
魔教五雄中昔日之老大“白龍爭”風倫居前,老五“雲幻魔”歐陽宗和老三“人屠”任厲居後,老二“金銀指”丘正居左,老四“三殺神”查伯居右。
“白龍手”風論發了一招,陣式已轉了七次,青木謹慎地還了三招。
“嘶”一聲,一粒石子從青箏手中發出,“拍”一聲嵌入石壁中,這算是一招。
青木道長招招施出全力,用“大北斗七式”夾着“虛殼百拳”,雙足釘立原地,不動不移地拆完了第一陣九招。
石壁上現出九粒整齊的石子!
“嘶”,“嘶”,石子破空的聲音,愈來愈急,簡直分不出先後,青箏全神凝視戰場,根本無法記憶是第幾招,只是眼中映入一招,手指自然彈出一指。
他額上鼻上全見了冷殲,有時更雙手同發石子,霎時石壁上九粒一行的三行,那就是説,“五行萬羅陣”已拆到第四陣。
青木漸漸發出了“玉玄歸真”的內家至高掌力,他開始領略到這名震天下的奇陣的威力,而這威力似乎尚未完全發揮出來。陣中潛伏威力正一點一點愈來愈強,青木掌下也愈來愈重!
“嘶”,“嘶”,石子破空,石壁上已出現第六行的起頭。
威震天下的“魔教五行萬羅陣”陡然倒轉,五個蓋世外家高手掌力比之起初何止重了數倍,青木道人雙掌已成透明的白玉色,那玉玄歸真的內力已施到十成!
青木的背上衣衫被汗水透濕了,青箏的背上也濕透了,而五行陣的威力正愈來愈強。石壁上出現第七行!
第八行的最後一顆石子嵌入石壁時,陣中轟然發出一聲暴響,號稱天下第一手的青木在閃無可閃的情形下,硬接了三十年以“金銀指”赫赫武林的丘正一掌!
結果竟是各不退讓!
外門功夫和玄門正宗的高低仍舊沒有比試出來!
青木暗中估計大概該有七十招的樣子,他暗自默禱:“還有十招……”
壁上石子到第九行,陣式又是大變,威力有如電霆萬鈞,又如萬馬奔騰,青木道人猛覺身上一緊,頓時仰天長嘯,猛運真力,頭上發毛根根直豎,左掌一揚,罡風暴發,先天氣功已然出手!
“魔教五行萬羅陣”愈打愈快,簡直分不出五人的身形,只是紅袖亂飛,令人目眩心迷。五人聯合發招,已是夠快,然而每發一招,陣勢已轉了七八回之多!
青木知道在這等陣勢下,天下沒有人能搶攻對抗,當下立定身形,運起先天氣功前一掌後一掌地封出。
霎時風雲變色,就像日光都黯淡了下去,青箏道人緊張無比地一粒一粒石子彈出!
轟轟之聲連響,青木又支撐了數招。
這時,陣勢轉到“金銀指”丘正居前,照陣法他是應該左跨過兩步,由身後的“白龍手”發掌,豈料“金銀指”猛然往右反跨,霎時陣式倒轉,他暴叱一聲,發出名滿天下的“金銀指”!
青木道人猛可一震,逞然不知所措,一時間腦中只出現了這一句話:“……同歸於盡……”
於是他大喝一聲,先天氣功對準“金銀指”丘正發出!
這是道家至高的功夫和外門至高的功夫相拼,他們的結果,將對天下武林證明玄門正宗究竟是否高於外家功夫。
然而青木道長忽略了一點。他在這一霎時間忽略了“五行萬羅陣”的配合威力,就在先天氣功接觸上“金銀指”而發出鬼哭神號的一剎那,“雲幻魔”無聲無息地發出了一掌!
砰然一響,青木蹌踉退了五步,他背上中了一掌,胸前中了一指,但是,他居然挺住沒倒下去!
霎時,包括青箏道人,七個人一齊轉首向石壁上望去,只見石壁上小石子均齊工整地排成九行九列的正方形,只是第一橫行的未了,多出了一粒!
這是八十二招!八十二招!
青木蒼白的臉色泛出安慰的笑容,鮮血從他口裏和鼻孔中流出來,他用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呼喊着:“八十二招……師父,我不辱命!”
五個九十歲以上的老和尚木然立在對面,昔年的“白龍手”鑰聲道:“小道士,你勝了!”
青木儘量扯動着臉上的肌肉,要想做出一個高興的笑容,他喘息道:“老前輩……”
“白龍手”風倫莊嚴地搖手,他那未開口先後飛色舞的笑臉隱藏了,正色地説:“不,憑你的身手,你的身份,咱們應該平輩!今日我們乃是向全真派的掌門人挑戰!”
青木眼中射出光彩,他像掙扎似地道:“是,風兄!”
他像是百戰英雄一般地挺立在那兒,鼻孔中的鮮血滴在腳旁的野花上,那花兒像是紅得更鮮豔了。
昔日的“魔教五雄”,今日的“偷生五僧”,高大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山岩轉角。
一個靈感像電光一般閃過青木的腦海,一霎時間,青木心胸中升出無可壓抑的爭勝之心,他衝口叫道,“師弟,快告訴他們,十年之後,全真門下會有人再尋他們一決勝負!”
青箏無比震驚地望着師哥,凌風挺立中,鬚髮亂抖,血跡滿面,他像是突然發現:這個武功蓋世的師哥,壓根兒就不應該是玄門中人!
於是他也應染了這分振奮,提氣大喝道:“五位前輩稍待,全真門下十年之後必有弟子來尋前輩討教!”
山谷中傳來“白龍手”風倫的聲音:“俺們敬待!”
青木道長突然像癱軟了一般,噗地跌在地上……
他知道,體內八大脈絡完全碎塞,這一身功夫是完了……
韶光易逝,金風吹着楓葉,秋天到了……
於是全真派參加赴那死約會的代表不是青木,而是青箏,當然誰都不知道這其中的原委,除了青木自己,和那“偷生五僧”。
青木道長強忍住心中的激動,把這驚天動地的故事説完——這往事在他心中潛藏了十年,直到此刻,才算暢快地吐訴給陸介聽。
“太陽下山了,介兒,瞧那萬丈金霞,是多麼美麗輝煌,可是隻是那麼一會兒,太陽落下去,就一切都沒有了。”
陸介沉湎在思索中,困惑地問道:“師父,青箏師叔去趕那約會的結果呢?”
青木的臉色忽然一變,沉聲道:“這是一個謎!”
陸介不解地道:“什麼謎?”
青木道長嘆道:“天下各派的精英齊赴約會後,也不知如何到了那裏,在一夜之間,卻像一陣輕風一般消失了,沒有一個回來,包括少林的天一大師!”
陸介驚詫地叫道,“為什麼不到那約會的地方去查看一下?”
青木道長道:“傻孩子,各派差不多都派了人去約會之地勘查,可是據當地人描敍的情形看來,他們大約是又臨時改了地點,不過在塞北,還是不會錯的。”
陸介聽到這裏,似乎想起什麼,卻又記不起來,連忙努力苦思,卻是愈想愈糊塗,他不禁在心中暗急。
青森道長道:“介兒,你怎麼啦!”
陸介宛如未覺,青木叫了兩聲,陸介才猛地驚覺,廢然嘆了一聲道:“沒……什麼,我像是想到一件事情與方才師父説的塞北約會有點關係,卻又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
青木道長想了想道:“你別胡思亂想,為師這三年中在北梁山頂上覓了一處絕佳練氣之所,苦練三年,總算把八大阻塞脈絡打通了一脈,是以輕身功夫恢復了七八成,由這看來,我若依此法鍛鍊下去,重複功力亦非完全無望之事……”
陸介忽然大叫道:“我記起來啦,塞北……沉沙谷……”
青木道長驚道:“你怎麼知道——呵,是了,想必是看到我夾在易經中那張地圖……”
陸介道:“正是,我前幾日在易經中翻那張地圖,我瞧那是塞北一帶地形,書一處喚着“沉沙谷”,上面畫了兩個‘X’。”
青木道長道:“介兒,你聽我説,十年前,你青箏師叔代表全真吾門赴約失蹤之後,我雖功力盡失,也曾親赴塞北查看,確是一絲痕跡也無,我花了兩年時間,遍遊塞外,終於發現這沉沙谷,覺得十分可疑,但是我功力全無,萬難渡過沙谷一探究竟。”
陸介道:“那麼,師父……”
突然背後一聲冷哼,陸介身形如狸貓一般撲了過去,卻不見人影!
青木道長面色凝重,他怪叫道:“介兒,回來——這人已去遠了。”
陸介驚異地望着師父,青木道長道:“這人功力看來竟不在你之下,當今天下能有介兒你這般功力的,真可説寥寥無幾哩,那麼這人是誰?”
陸介有點受寵若驚地望着師父——這個昔年第一高手的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緩緩道:“介兒,從明天起,你重拜我教師祖,正式算是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
陸介的心,隨着那“全真首徒”四個字漸漸地升起,他彷彿看見了,那雲霓中,金碧輝煌中,緩緩地出現了“天下第一”四個字,向着他閃爍。
青木道長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道:“介兒,從今天起,你到江湖上去歷練,一年後的八月中秋,你要以全真弟子的身份上六盤山英冢峯尋那昔日的魔教五雄——如果他們還健在的話,記住,用‘飛龍十式’,你一定要勝!”
陸介像是突然發覺到自己身上的重任,那身世的不明,父母的深仇,在這一剎那中像是退居次要了。
“介兒,全真教三十三代首徒,你一定要勝。”
陸介凜然地在心中答道:“師父,我會勝的!”
青木道長繼續説:“介兒,一年後的五場大戰,將是你奪得天下第一高手的考驗,你的勝利將會奠定你的基礎和信心。”
陸介低聲道:“那麼,師父你呢?”
老道長凝視着陸介依戀的神態,在他的眼中,陸介仍是十年前徘徊在火場邊的那孩子。
他漫聲應着,那聲音令人感到悠然:“我,要在這一年中做許許多多的事,譬如説,介兒的身世和仇家,青箏師弟的下落……我要揭開這些謎;那‘沉沙谷’或許會有一些線索……介兒,明天來找你,我走啦。”
青木道長的輕功雖然只恢復了八成,但是已有超凡入聖的感覺了,一晃眼間,他的身形消失了。
陸介依着孤松站了起來。
天黑了,他茫然低呼:“沉沙谷,沉沙谷……”
初春,北國仍是籠罩在寒凍中。
陸介脱去了馬伕的襤褸衣衫,換上了一襲儒服,他雄壯的體格和寬闊的肩膊,替文秀瀟灑的儒服中增加了幾分魁梧之美。
他丟開了縈縈於心的深仇大恨和離奇難解的困惑,而且他説:“我絕不再想姚畹姑娘。”
他讓豪情壯志充滿着心扉!
“現在,我照着師父的話,到江湖上歷練。”
於是悄悄地離開了小村鎮,在冰雪寒氣中跋涉着。
他心中在考慮着一個問題:“首先我該幹什麼?”
於是他想到他曾在伏波堡中天下英雄面前冒充崆峒派的神龍劍客何摩,那將令華山的凌霜姥姥和武林三英的前兩位把滿腔怨恨發到何摩的頭上。
“我該去尋何摩本人,就是武林三英,再不然凌霜姥姥也好。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殺了神拳金剛,難道就怕了他們不成?”
最後的決定,是先上華山。
他心想:“那天我從伏波堡中逃出,師父跟在我後面,師父的後面還有許多人,結果我和師父把他們摔落了,我想凌霜姥姥必定已忿然回華山去啦。”
“對,我就上華山去,那凌霜姥姥雖則可厭得很,可是——”
他倔強地暗道:“我還能怕了她不成?大不了,打一場!”
他沿着荒涼的小道走着,天空有難得的清明,蔚藍色的,柔弱的陽光像輕紗一般撒向大地,左面是一個小池子,地面結着薄冰,右面是斜斜的山坡。
忽然他的眼前一亮,斜斜的山坡上竟然是一小片幼嫩的青草。
他發狂似地跑上去,把身體盡情地躺在小草上,嗅着草苗的芬芳,他仰頭望着那不刺目的日光,輕輕地低呼:“春天,春天!”
輕風吹着,是“池面冰初解”的時節了。
陸介踏上了上華山的官道。
他一襲寶藍色的長衫,在高峻的山岩和寬闊的大平原中,變得像一個小藍點兒。
這時候,初融冰雪,輕風中更送來如刀割的寒意。
驀然,味亮的喊聲劃破寂靜的空間——
“螭虎——鷹揚!”
“螭虎——鷹揚!”
陸介奇怪地望着發聲處,前面交叉橫道上已傳來輕脆的鑾鈴聲。
陸介站在一個高石上,只見下面一列車隊匆匆而過,約摸共有十一二輛,當先四個青巾勁裝的漢子騎着高大的駿馬,第一輛大車上橫着大紅的旗幟,上面斗大的金字:“螭鷹鏢局”。
陸介可不知道“螭鷹鏢局”在江湖上的威名,心下暗道:“這鏢局好大排場。”
這時,石下兩個瘦長的漢子正騎馬而過,看樣子大約是押鏢的鏢師,陸介隱約聽到一句:“……武林三英……華山……”
他連忙凝神傾聽,只聽得左面的道:“……人家武林三英多威風,昨天咱們鏢頭還客客氣氣巴結了半天哩。”
右面的道:“聽説鐵筆秀士和追雲狒上華山是為了神拳金剛的死哩……”
左面的道:“嗯,昨天鏢頭説殺神拳金剛的正點兒神龍劍客上了華山,所以武林三英才……”
這兩人遠去,下去就聽不清了。
陸介暗忖:“想不到武林三英和何摩入華山啦,這樣也好,三對六面弄個清楚。”
他等鏢隊走過,才跳下石來,心想:“那人説鏢隊昨天碰上武林三英的,只怕此刻人家已快到了華山,我要趕一程。”
他悄悄施展開輕功提縱術,身形如箭一般在荒涼的道路上掠過。
陸介順着官道匆匆而行,一路上逢人便打聽那武林三英前兩位的行蹤,晝夜兼程趕路。
在大白天總不能施展輕功,只有晚上數個時辰可以加快速度。
他整整兩日兩夜不曾睡眠,雖然內力造詣深,但是人也累乏得差不多了,是以飽餐之後,立刻睡了一覺,一早起來。疲勞盡去,顯得容光煥發。
這一帶都是平原地勢,趕起路來甚是快捷,一路上官道蔓延在麥田之間,老遠也瞥不見山丘的影子,真是一望元際,氣勢宏大已極。
這日清晨,陸介突然想起以馬代步,這樣雖然在夜晚不能用輕功趕路,但到底方便的多,他想到便做,用零碎銀子買了一匹健馬。
他對買馬可是在行,選購的馬匹自然強健得很。於是,陸介一人一騎,放馳在官道上。
越向北走,陸介打聽那“武林雙英”的行蹤距自己越近,但有一點很令他煩惱,那便是照如此行走,“雙英”定是準備行往華山去的。
陸介來追“雙英”的本意乃是要解釋自己殺“神拳金剛”的原因,至於那“雙英”肯否罷手,他倒毫不在意,但倘若“雙英”上華山,自己是否也要跟上山去?那凌霜姥姥對自己生像是有三江四海之仇似的,他一想到那老太婆橫不講理的模樣,立刻打心底裏討厭着她。
不過凌霜姥姥的功夫,他也不得不承認高強得很,連他自己也有點惹不起,是以,他決定務須在“雙英”未能上得華山之前追上他們,解説一切,然後他們怎麼辦就走着瞧了。
心念一定,策馬加速,馳騁在大道上。
此時尚是上午時分,官道上行人尚不見大為擁擠。陸介整整幹過三年的馬伕生涯,馬上功夫可是高強得很,把馬兒驅到官道頂偏裏面,一直線地沿道疾馳,馬路揚處,塵土激起,一人一騎早已馳過。
這一程直到了正午,請問一位路旁人家,得知“雙英”在前方打尖過,不由暗暗心喜,照這樣再到明兒這時刻便可追上了。
看看前有一個市集,陸介本想還趕一程,無奈坐下馬匹已疲乏不堪,遍體大汗,而且此去起碼也得有好遠才有市鎮,不得已只好就此打尖。
這市鎮雖則規模甚小,但想是當道中重要地位,倒是熱鬧非凡。
陸介驅馬上前,只見當面一座店子,用大錦旗繡着酒字挑在店口,於是翻身下馬入店。
陸介沒有喝酒的嗜好。這麼大悶天,又是正午,只叫了一碗涼拌麪吃了下去,稍稍休息一下,便準備出門而去。
正吃喝間,不由打量打量這小店中,卻見顧客寥寥無幾,想是天氣太冷,只有對坐有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打一盞酒,慢慢自個兒獨酌。
陸介不禁多看了幾眼,但覺這老者滿面龍鍾之態,卻不似真像如此,單瞧他那精光閃閃的兩目便可知,這龍鍾之態分明是裝出來的。
但這也不礙自己的事,江湖上奇異人物太多,於是匆匆自顧吃喝,不再瞧望。
突然那對桌的老者砰一聲放下手中酒壺,仰天噓了一口氣,不假思索喃喃自吟道:“此去西嶽追雙英,千里奔波用心明。伏波一夕論豪傑,英雄一言是九鼎。”
歌聲雖然低微已極,但卻一字一語清清楚楚傳入陸介的耳中,陸介暗哼一聲,忖道:“這老兒是衝我來的,不過也奇怪,他怎知那日伏波堡中之事和我此行的目的?那日堡中我並沒有看見有這麼一號人物。”
想着想着,不由再細看那老者數眼。
卻見那老者低頭重又持起酒壺,斟一杯酒,頭都不抬,又自沉聲吟道:“步步升高,棍打杖挑,金刃合圍,禁作籠鳥。昔者談笑,寶劍未老,捲土重來,此仇必報。”
陸介又是一怔,忖道:“步步升高——那不是華山的絕技嗎?怎麼……怎麼這老兒如此説,照他歌中之意,分明是説他自己失過一次手,此來複仇的,但卻又似衝我而來,這確實令人難以解釋。”
驀然,耳畔傳來一聲輕笑之聲,陸介一驚,就在這時店門口忽然一人呼道:“店家,店家,有酒沽嗎?”
陸介聽聲一望,只見進店的乃一個三旬左右的漢子,提着一隻酒壺,陸介猛可一驚,飛快忖道:“瞧此人手中拿的壺兒分明是方才——方才那老兒所持之物,怎麼……”
他一念未完,猛聽那漢子又道:“算啦!算啦!我自己進店喝,不必沽啦!”
店家唯唯諾諾,一回首,猛可一呆,“咦”了一聲道:“什麼?那老兒不在了?”
陸介也是一驚,跟着一瞧,但見對坐人影空空,哪還有那老者人影?
陸介哼一聲,目光如電,四下一掃,仍是一點不見,這下可猛吃一驚,暗暗忖道:“竟有這等快的身法?”
一念方動,探目向店外掃去,他是臨門而坐,大官道筆直地倘佯在店前,兩頭一個人影也沒有。
若説那老者混出去倒也罷了,但奇就奇在這一刻間,便連影兒也沒有一個,這等腳程簡直令人駭然。
店家大怒,一個箭步跑出店門,站到街心,但四下一張望,什麼也沒有見着。
陸介哼一聲,心中不由惴惴然:“這老兒好快,若是找上我,我也只得甘拜下風。”
站在門口那三旬漢子端着酒壺怔了一下子,才緩緩步入店中,坐下來等店家招呼。
那店家主人光天化日之下,竟被人白吃一頓,這回火氣可大了,但四處找也找不着,只得氣喘端地跑回店中招呼生意。
陸介邊吃邊想,暗暗思想對付之法,好一會兒,驀然店外又有人呼叫店家。
陸介一怔,醒過神來一瞥左方,那三旬左右的漢子已坐在位上,急忙反身一看,只見光顧者乃是一個少年,英氣勃勃,只是頭巾扎得太低一些,再加上一低首,臉孔便不大容易瞧清。
店家慌忙上前招呼他入店,猛一回首,“哇”地大叫一聲
陸介隨他回頭一看,也是驚得“呼”地站起,原來那座位上的中年漢子又已不見,那桌上坐的卻是一個衣衫破爛的老化子。
店小二瞧了瞧左右,又瞧了瞧那老叫化,忽然“砰”一聲,他手中一壺酒打在地上,店小二抱頭大叫一聲:“媽呀!有鬼……”往店裏面跑進去。
陸介也着實嚇了一跳,暗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禁雙眼瞪着那老叫化,卻見那老叫化獨自飲着,嘴角掛着冷笑。
這時外面那人已進得店來,陸介只聽得一聲:“好小子,原來在這裏!”
猛覺勁風直襲上來,他本能地舉起身旁椅子往後一攔,“喀嚓”一聲,一張硬木椅子竟被震得支離破碎。
他回頭一看,猛吃一驚,原來身後站的正是武林二英,“鐵筆秀士”程綽和“追雲狒”羅迪宇。
程綽怒目道:“何摩,你還想逃嗎?”
陸介正要道:“兩位請聽在下一言。”見得程綽這等態度,硬生生把這句話嚥了下去,雙眼一翻,不理不睬。
羅迪宇大喝道:“你今天還想賣狂嗎?”
這追雲狒羅迪宇乃是青海柴達木河的“星海老怪”的嫡傳弟子,外家功夫之強,雄稱武林,他這一吼,聲音響極,也嘈雜之極。
卻聽右面一個蒼老無比的聲音道:“媽的,老子吃東西也不得安寧,這兩個臭東西真討厭。”
羅迪宇和程紹回頭一看,卻見那老叫化子正用筷子揮趕着兩隻蒼蠅,當下也不在意。
程綽沉聲道:“那麼姓何的,咱們到外面借一步説話。”
陸介冷笑道:“你們在門外有幫手我也不在乎。”
羅迪宇怒道:“俺們武林三英一向是——”
鐵筆秀士程綽忽然驚咦一聲,向左一指,叫道:“那老兒……”
陸介回頭一看,那老叫化子竟自失去蹤跡,他猛可一怔,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他不禁恍然大悟,暗呼:“咱們全給耍了,這老化子必是何摩……”
顧念到此,不暇細想,身形猛然拔起,往外追去。
忽聞一聲怒叱:“想逃嗎?”
一股凌厲無比的勁風直襲向他小腹,他身形尚在空中,不疾不徐地打了一下轉幾,伸手拂向對手腕上麻穴。
“啪”一聲,陸介只覺手掌如擊石板,身形呼地落了下來。
回眼一看,攔擊之人乃是追雲狒羅迪宇。
他暗忖道:“嗯,這廝比黃方倫高明多了。”
鐵筆秀士程綽開口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陸介聽到這八個字,心中一凜,暗忖道:“我殺死黃方倫雖是他逼人太甚,但我亦有失手之過,這兩人並非惡人。一旦交上手卻必要分出生死方休,我是再不能傷他們的了……”
羅迪宇怒吼道:“姓何的,怕了嗎?”
陸介衝口道:“在下並非何摩。”
對面兩人卻仰天長笑起來,陸介暗道:“我説這些幹嗎?只有增多麻煩,為今之計,只有暫時一走。”
程綽沉聲道:“何摩名震武林,卻不料是個懦夫。”
陸介道:“我絕不能再傷你們……”
這句話實在是真心話。
羅迪宇怒道:“你少羅嗦……”
陸介在心裏面嘆了一口氣,暗道:“陸介啊,今天你爭強下去的結果,必然又是兩條人命,你就做一次……一次懦夫吧……”
他口頭上卻大聲道:“我可不怕你們——”
猛然間,他身形倒着拔起,一翻旋轉,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度,快逾奔馬地飄出客店!
程綽和羅迪宇如一陣風般飄出了店門,卻已不見了“何摩”的身形。
程、羅二人何等威名,何等功力,竟然連人家影子也看不着,不禁相對駭然!
程綽面帶迷惆地道:“二弟,你可記得,伏波堡那夜,青木道長所施的那一招輕功絕學……”
羅迪宇搶着道:“我知道,我也在奇怪,怎麼這何摩的身法竟是那‘凌空步虛’?”
陸介使出震驚天下的輕功絕技,在兩個武林高手虎視眈眈之下從容而退,他解嘲似地自忖道:“看來剋制爭勝好強之心對於我並不算太難,如果——”
他的臉色又凝重了:“如果,那一次我忍下了,那麼黃方倫就不會死了,唉!”
不知不覺中,他的身形慢了下來。
華山已然在望,陸介呈了一口氣,暗道:“遇上凌霜姥姥,説不得有一場好打,我且尋個地方調息一會兒。”
在他心中,凌霜是個勁敵,而他是頭一遭逢強敵,可不得不謹慎萬分。
他在一個林子後尋到一個絕佳的隱蔽處,幹是他像是完全忘卻了方才那一幕,緩緩坐了下來,合上了眼。
腦海中出現一連串零碎的影子,他下意識伸手腦前揮了揮,像是要趕走那些幻影。
然後,他凝神閉氣,那天下第一的內功在他體內活躍起來。
陸介睜開雙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躍上樹,因為他聽到一陣撲擊之聲。
令他吃一驚的是,林子中拼鬥者一個是追雲狒羅迪宇,另一個站在一旁的正是鐵筆秀士程綽。而和羅迪宇交手的,竟是一個少女。
那少女年約十七八歲,一身白色的衣裙,身段十分苗條,只是揹着陸介,是以看不見面容。
從羅迪宇對招的情形上看,這少女分明武功極是不弱,羅迪宇和陸介碰過一掌,陸介知道他的外家掌力極為了得,而這時那少女竟能戰個平手,心中不由大是奇怪。
只見這羅迪宇大喝一聲,雙掌化做千萬幻影當頭蓋下,陸介知他這招威力奇大,不禁暗暗為那少女着急。
那鐵筆秀士程綽站在一旁,四邊監望,陸介見他向自己藏身處看來,連忙低下頭來。
但聞呵一聲驚呼,接着羅迪宇與程綽齊聲喝道:“一劍雙奪震神州是你什麼人?”
陸介一聽“一劍雙奪震神州”七字,心中立刻就浮起伏波堡中查汝安威風凜凜的一幕。
只聽那少女的聲音:“什麼一劍雙奪震神州?我可沒有聽過。”
那聲音又脆又甜,聽人耳中令人生出無限舒暢之感。
陸介略知程綽可能在注意這邊,但是他仍忍不住伸頭往外一看——
只看見那白衣少女正面對着自己,陸介的臉上忽然露出肅然的神色……
這女子實在太美,陸介直覺得那是神的化身,人間不可能有這種出塵的美女!
那少女瞪着眼,嗔然地望着程綽和羅迪宇,這兩個名滿武林的驕子竟然吶吶不敢開言。
猛然一個念頭經過陸介的腦海:“哎,我盡瞧個什麼勁,這二人纏在這裏最好不過的了,我正好乘着這時候上華山找凌霜姥姥解釋清楚……”
但是出林的路顯然被那三人所阻,他回頭一看,後面似有別路,就悄悄轉了過去。
哪知來到盡頭,竟是一個石筍懸崖,距崖底約有數十丈,陸介忖道:“雖然有些不好走,但是下面倒似有條捷徑哩……”
只見他輕輕吸滿了一口氣,身形斜斜縱出,下落之勢竟如有什麼東西託着一般緩慢平穩之極。
他落在數十丈下的地上,就如一片枯葉一樣,他才站定身軀,忽聞耳邊一個粗壯的聲音:“何摩?你就是何摩?”
另一個清朗的聲音:“怎麼,你不信嗎?”
陸介心中一怔,暗忖:“怎麼這麼巧,又碰上何摩了?”
忍不住竄出一看,只見一個虯髯漢子,另一個是衣衫襤褸的英俊少年。
陸介聰明無比,心中恍然大悟,暗道:“是了,這少年必是何摩,難怪那天方平、温嘉等人把我認成何摩了,果然身材舉止和我有幾分相像,而且,衣衫也和我那套馬伕的衣衫差不多,哈,看來這次是他的真面目了。”
那何摩已回首瞧見陸介,大笑道:“好,又碰上你啦!”
陸介一怔,暗忖:“怎麼‘又’碰上?啊,是啦,那客棧中碰的什麼中年漢子,老叫化……全是何摩這小子,怪不得他説‘又’。”
卻聽那虯髯漢子怒道:“你別裝模作樣地賴混!”
何摩道:“我自是何摩本來面目,哼,若是我易了容,憑你這廢料還認得出嗎?”
大漢吼道:“好,既是你,便吃我一掌。”
何摩怔了一怔,退了一步道:“請教貴姓?”
大漢道:“虯髯客顏傲便是俺。”
何摩吃了一驚,心中暗暗着急,忖道:“難怪此人功力卓絕,原來是大名鼎鼎的虯髯客,也不知他找我麻煩幹嗎?”
可是他口頭上卻冷冷一哂,傲然道:“姓顏的,你這算哪門好漢?”
虯髯客怒目道:“何摩你想獨吞……”
“我獨吞什麼?你不要胡説八道。”
陸介聽那虯髯客説“獨吞”兩字,心中一震,知道自己冒充何摩,而眾人都以為自己得到了伏波堡中那寶物,是以都向何摩找麻煩,暗道:“可惜何摩打斷了虯髯客的話,否則他下面必將説出那天各派爭奪的寶物之名,唉……兩次我都沒有聽清楚。”
虯髯客道:“姓何的,別瞧我顏傲長得粗野不美,其實最是講理不過,俺只要俺們黃山派的一份,其他的我若多瞧一眼,便把這對招子送給你。”
何摩大笑道:“好,虯髯客名不虛傳,可是我何摩確是不知什麼獨吞之事。”
虯髯客大叫道:“不成,你別逼我動手。”
其實一直是他在逼人家動手。
陸介忍不住大叫道:“喂,何摩的確沒有得到那……”
“那……”什麼,他可不知道。
虯髯客沒想到陸介怎會出現説這話,只怒目相視,吼道:“你是什麼東西?給我安靜點。”
何摩道:“依顏兄之意,要待如何?”
虯髯客道:“你先吃我一掌……”
何摩笑道:“久聞黃山‘飛戈劍法’精奇稱絕,顏兄名滿江湖,小弟早思一會……”
他身形不動,右臂一揮,背上長劍已到了手中。
虯髯客掀髯大笑,刷地抽出長劍道:“神龍劍客此言大合俺意。”
他轉首正要對陸介道:“讓開些。”卻忽然一愕,原來陸介不知什麼時候已退出五丈之外。
像虯髯客這等高手,臨陣之際,三丈之內一隻蠅蚊的飛動也逃不過他的目光,然而這“窮小子”怎地退出五丈之外,卻竟毫無知覺?
虯髯客顏傲不禁瞪了陸介兩眼。
何摩舉劍為禮,朗聲道:“崆峒門下弟子何摩敬領黃山顏兄高招!”
別看顏傲粗狂無禮,這時也抱劍答道:“黃山弟子顏傲請教!”
陸介暗道:“名家劍士交手,另是一番氣派。”
不知怎地,他的心中悄悄升上一股無法抑止的豪興。
只見何摩揮動着劍尖,腳下飛快地左跨了三步。
虯髯客壯碩的身軀像山一樣矗立着,手中的長劍似乎顯得那麼細小。
何摩發動了……
只見他挫腕一劍刺出,在半空中橫勒而斜挑,正是崆峒“小獵鷹”劍法的起首式“風勁弓鳴”。
虯髯客雙腳有如兩座鐵塔一般牢釘地面,他手中的劍尖飛快地抖動着,編織成一片銀光漾漾的密網。
何摩轉換了三個位置,顏傲卻一分也不曾移動,只是劍光森森,一發即收,眨眼對了十式。
陸介目睹這兩人的劍法,心中暗道:“姓顏的功力深得很,何摩的劍法輕靈有餘,渾厚不足。怕要吃虧。”
他在青木道長悉心調教之下,武學已具一代宗師的程度,眼光可謂奇準,二十招後,虯髯客陡然大吼一聲,劍身猛擊何摩,霎時內力外湧。
陸介暗叫不好,忽然咦了一聲……
原來何摩竟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硬硬撤回攻勢,劍勢一變,竟從側面猛攻進去。
陸介暗歎:“原來這何摩是故意賣的破綻。”
那虯髯客顏傲果然沒有料到這一着,急得虎吼連連,直退了五六步。
但是神龍劍客何等厲害,一着先機再也不肯放鬆,招招似風似雪,劍劍如刀如剪,崆峒的“百禽劍法”凌厲無比,虯髯客空負一身上乘黃山劍法,竟然施展不出,只得灌注內力,着着硬擋。
陸介暗道:“難怪那天‘火文劍’方平等人提起神龍劍客何摩,個個佩服得很,譽為崆峒近十年來第一高手,今日一見,果然不虛。
“不過何摩此刻雖佔上風,那虯髯客功力可深得很,一時絕敗不了——唉,這招可惜,要是我的話,左面補一劍‘月落花殘’,那虯髯客非敗不可。”
説時遲,那時快,虯髯客長劍筆直一掄,何摩身形不動,仍用‘百禽劍法’中的招式搶攻。
哪知虯髯客這一劍,乃是內力所集聚,威勢猛烈,何摩一劍刺出,眼看便將和虯髯客的劍子相撩,陸介忍不住失聲叫了一聲。
虯髯客滿面寒霜,內力盡發,何摩招式已然遙出,再也撤不回來,他猛可一沉劍式,不收反發,一彈之下,“咳”的一聲,雙劍相交。
霎時間兩支劍子撞着彈起,兩股雄厚內力湧出,何摩顯是一退,虯髯客面有喜色,全力一絞。
驀然,何摩面色一寒,猛可低吼一聲,手中劍順着虯髯客之式一圈而振,這一下何摩內力生像是陡然疾增,虯髯客吃一驚,手心一熱,劍子登時被彈開約有一尺。
何摩輕輕一笑,一劍分心刺入。
虯髯客奮力一劍封開,暗暗罵道:“好小子,你還藏了私!”
霎時兩人又打作一起。
陸介在旁也是一怔,他料不到何摩功力已臻此境地,不由益發生出欽佩之心。
看着,看着,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際:“我何不乘此去會會凌霜,盡在這待著幹嗎?而且何摩正在這,我解釋起來也容易一些。”
這個念頭一起,陸介再不呆在一邊觀戰,反身便走,何、顏兩人正打得激烈,自然不會加以注意。
他這一去,立刻展開輕身功夫,身形如飛,幾起幾落便來到一個山谷前。
陸介打量一下地勢,只見山谷原來是一條山坑,約有三丈多寬,對邊的山崖卻比這邊要高,是以不容易縱越過去。
沉吟一下,覺得此路不通,當機立斷,反身便走回原地,老遠便聽到何、顏兩人搏鬥之聲。
來到近處,但見一片寒光,戰勢好不驚人。
但他此時也顧不得觀看,一個起落便越過戰圈,來到那懸崖之旁,沉思上翻之法。
正思索間,驀然一聲悶哼自崖上傳來,那一聲哼得好不低沉,分明是什麼人受了傷,緊接着有人大叱一聲,崖邊登時嘩啦一聲暴響,一團黑影墜了下去。
陸介一驚,他此時內力頗深,目光如電,一掃之下,已瞧清楚敢情是一個人影飛墜下來,最可怕的是,那人身形動也不動,生像是被點了穴道似的,有若一塊大石直跌而下,眼看這一跌非得重傷不可。
他急切間不暇細想,猛可一跺足,身形直飛而上,迎着那人下墜之勢縱起。
身形才一騰空,陸介已不自覺用了本門心法,是以發難雖是如此匆忙,但看着仍是那樣的從容瀟灑。
這一縱已盡了他的全力,上升竟達五丈。
他這種身法,簡直美妙驚人已極,説時遲,那時快,那墜下的人影已到達眼前。
陸介提口真氣,猿臂一伸,疾探而出,一圈之下,便抓向那人影。
那人影在空中有若殞石,一墜之勢,快若奔馬,陸介竟撈一個空,只抓着一點兒衣袂。
“嘶”一聲,衣袂登時崩裂。
那人影依舊下墜。
陸介大吼一聲,真氣急轉而下,一個“千斤墜”落下,竟比那人下墜之式還要快捷,趕在前面到達地面,一把抱住那人。
陸介猛然覺得雙臂彎中一種柔軟而富彈性的感覺,同時一股非蘭非麝的幽香直衝入鼻中,他不禁一怔,低頭一看,懷中所抱的竟是崖上所見的絕色少女!
他這一低頭,臉頰險些貼上那少女的額頭,嚇得他連忙又一抬頭,幾絲帶着清香的秀髮拂過他的臉。
陸介有些迷茫地垂目再看,印入眼簾的是那兩片纖巧的小嘴,他不知怎地,忽然一陣意亂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