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著嘴,一臉氣憤難平的夏向晚仍難忘奪車之恨,雖然已事隔多日,可是一想到那一夜的情景,她就忍不住冒火。
因為遲到半個鐘頭,她被帶她的主治醫生黃醫生罵到快臭頭,指她是吃不了苦的草莓族,怠忽職守,評比分數硬是扣了五分。
這對她而言是奇恥大辱,全醫院……不,至少她待過的門診部門都曉得她有多認真,從不怠惰早退,每天都是最早到也最晚走的醫護人員,對病患的愛心是百分百。
但是那個長相超優、脾氣卻超爛的傢伙害她壞了優良紀錄,讓她打從出了學校後第一次操行分數被扣分,還讓人當是成不了氣候的小草莓。
真是氣到腦充血了,一口怨氣不吐不快,難以下嚥。
「……我發誓,如果再讓我碰到那個人,我一定要扭下他的腦袋,對著他重聽的耳朵大吼,讓他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我免費替他裝糞的大腦倒一瓶雙氧水清洗。」她像是浪費醫療資源的人嗎?簡直瞧不起人。
醫院的白色長廊上,兩位穿著雪白衣袍的女子並肩而走,一個高瘦長,明豔動人,抿著唇忍笑,一個略顯嬌小,清純可人,臉上的表情十分生動豐富,活似動畫中吃了悶虧又找不到人理論的櫻桃小丸子。
她們倆是高中同學,又考上同一間醫學大學,只是其中一人已經畢業了,是專業的復健師,領有正薪。
以臺灣醫學院來說,醫學系是七年,牙醫系則是六年,醫技系、復健系、護理系是四年,通常醫學系的學生是讀六年,實習一年,以醫院為教室,由資深醫生負責臨床教學。
不過也有些醫學大學會將六年課程壓縮成五年,實習醫生從一年延長為兩年,以加強教學效果。
夏向晚便是後者,她是個被操了一年半的實習醫生,目前正朝最後半年邁進,而她前後待過三間醫院,現今只差再一科實習三個月就能準備考試,成為正式的醫生。
醫學系的學生很可憐,他們沒有所謂的寒暑假,整年必須在醫院各科中輪流實習,依實習流程順序,先是內科,然後是外科、婦產科、小兒科,以及小科(如眼科、耳鼻喉科、皮膚科、復健科、放射科、精神科等)。
她每天從早忙到晚,沒一刻得閒,不只被主治醫生當跑腿的小跟班使喚,連年資較深的護士也對她呼來喚去的,做些打針、換藥、傷口縫合等差事。
「好了,為了點小事就聽你叨唸個老半天,黃醫生的門診你還跟得習慣吧!再過幾天就要評分了,你有把握過得了他的門檻嗎?」周菁菁取笑好友的愛發牢騷。信誓旦旦的小晚也只敢在口頭上逞強,還沒膽做出壞事。
一聽到三個月期限快到,夏向晚沒好氣的翻白眼。「那隻老烏龜是我遇到最難纏又最不通情理的指導醫生,你知道他有盯著女人胸部意淫的毛病嗎?」
她忍俊不禁。「這是全醫院都通曉的秘密,你跟了他快三個月才發現呀?」
外表嚴謹、剛正不阿,可內在是色大膽小的大淫魔,只要是稍具姿色的女病患或新進醫護人員,他藏在厚厚鏡片後的眼睛就斜了,有意無意的多瞄兩眼胸前的隆起。
幸好他只是看,而沒動手,不然辛苦建立起的好名聲就毀於一旦。
「那我怎麼辦,拉低衣服露出我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事業線,色誘他不成?」她低視不算大的胸脯,有些欷吁沒用青木瓜燉排骨來補一補。
「你的成績不理想嗎?我記得你在校的功課一向不錯,應該不難過這關。」小晚是名列前茅的資優生,很少落在前五名外。
夏向晚苦笑地搖頭。「如果你把導尿管插到肛門,還插出血來,你想有哪個病人受得了。」
「不會吧?你、你真的……」周菁菁本來捂著嘴笑,最後忍不住放聲大笑。
「噓!小聲點,這裡是醫院,要保持安靜。」她很無奈的嘆了口氣。
她也不想鬧個大笑話呀!可是連著一星期上大夜班,白天還得跟診,再強的鐵人也會倒下,何況她是被操到體力不支的小奴才。
疲勞過度加上飲食不定,她一時眼花就出錯了,而一旁的護士也像故意整她似的,明知道她插錯位置也不加以提醒。
大腸直腸科她是待不了了,黃醫生肯定容不下她,尤其是她刻意把自己包得緊緊的,他一點好處也撈不到。
「不是我想笑,是你太好笑了,我控制不住……」周菁菁捧著肚子,笑得雙頰漲紅。
「哎呀!你別再笑了,快幫我想個辦法提升分數,我不求高分通過,只求低分掠過。」她已是黑名單上的一員,黃醫生撂下話要她好自為之。
周菁菁笑著斜睨她一眼。「還不簡單,送禮呀!雖然是見不得人的陋習,不過挺管用的,黃醫生偏愛高山茶和某牌子的肉製品。」
醫生這職業看來風光,是個令人稱羨的高薪工作,其實藏汙納垢,稍有名氣的醫生一手醫治,一手收錢,沒塞點紅包是得不到最好的醫療品質。
雖然並非每個醫生都空有醫術而無醫德,但是不可否認的,再卓越的醫院也有那麼幾粒老鼠屎。
「喂!我是窮學生耶!哪來的錢買貴死人的茶葉。」夏向晚皺著一張臉,苦哈哈的叫窮。
實習醫生,一般來說是沒有薪水的,端看每間醫院的制度而給予少許的津貼。
她頭半年真的一毛錢也領不到,還得倒貼膳宿費,後來換藥的技術較純熟了,才有三千塊左右的錢可領。
即使實習了一年半左右,津貼也沒漲多少,維持在七、八千塊上下。
「那你就認命點,多跑幾次急診室,累積你的實習分數,起碼成績好看些,黃醫生想當你還得考慮再三。」學生沒通過實習評鑑考績,帶的醫生也要負起督導不周的責任,很少有指導醫生會自扯後腿,給不及格。
好友是庸人自擾,以她平時的衝勁和凡事跑第一的熱忱,相信帶過她的醫生都看得出她的潛能,不忍心毀掉一個未來的好醫生。
「我跑得還不夠勤呀!一星期有四天泡在急診室,不管有沒有排班照常報到,主動幫忙量血壓、打點滴,甚至幫便秘的患者挖大便。」她很拚命,想快點完成所有課程。
周菁菁好笑地拍拍她肩膀。「再忍耐半年你就解脫了,別再抱怨了,何況急診室是最快獲得臨床經驗的地方,別人求都求不得,你還念個什麼勁。」
急診室是訓練臨床反應的最佳環境,誰也不曉得下一個送進來的病患是何種狀況,也許是車禍,需要及時搶救;也許是腹膜炎,得緊急開刀。
更甚者,有想不開自殺的、藥物誤食、酒精中毒、被火燒燙傷的、心血管疾病……多不勝數的病倒正是實習的精髓,她可以從中獲知課堂上所學不到的知識和經驗。
「我不是抱怨,是有感而發,人微言輕的實習醫生最可憐……」
好不容易偷個空閒聊天的夏向晚話才說到一半,醫院的內部廣播揚起,有載滿陸客的遊覽車在下山的彎道翻覆,車上三十七人無一倖免,傷勢慘重,目前正由救護車分批送往醫院急救。
聞言,她立即收起漫不經心的笑臉,醫生袍稍微一拉,面色凝重的想著情形會有多慘,急診室的人手夠不夠用,還有病床數似乎不足以應付太多傷患。
「去吧!還愣著幹什麼,這是你的大好機會,把插錯菊花的分數補回來。」周菁菁調侃地推了她一下。
「說什麼屁話,人命關天,哪能把傷患死活當成個人成績……」她選擇當醫生是為救人,不是磨練醫術。
「好了、好了,夏小姐,我不過開開玩笑而已,別又念得我耳朵長繭,快去發揮你悲天憫人的情操,多救幾個人,晚上一起吃麻辣火鍋,我請客。」她再瘦下去真要皮包骨了,不吃點好料補補不成。
「嗯!回頭見。」她揮了揮手,半走半跑的趕往急診室。
夏向晚尚未看見一室的情景,已先聽到此起彼落的哀嚎,雜沓的足音幾乎蓋過儀器的聲音,顯示傷患不在少數。
但是心中的想像不如親眼所見,她一踏進急診室,眼前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一袋袋的血竟及不上噴血的速度,急診病床整個被鮮血浸透。
她想吐。
一股胃酸由下往上翻湧,直衝咽喉,幾乎要溢出口。
血腥味,蔓延著。
一個又一個從救護車上扯下來的傷患呻吟聲不斷,他們或多或少有著肢體上的殘缺,有的斷腳、有的毀容、有的被碎玻璃穿胸而過,有的已經腦殼破裂,流出白稠狀腦漿。
血的供需是急迫性的,沒有一個送進急診室的人身上少了血跡,即使預做了包紮仍血流不止。
在短短的三十分鐘內,陸續有三個人宣告急救無效,另有五人在搶救中,情況危急。其他人的傷勢也不樂觀,等於在和閻羅王搶人。
輕傷者寥寥無幾。
據聞遊覽車整個變形,司機當場死亡,受困在扭曲車體的乘客哪可能不受傷嚴重。
唇瓣泛白的夏向晚嚥下翻攪的酸液,鼻頭微酸地紅了眼眶,在處理完傷勢較輕的傷患後,她極目一望,還有更多的重傷者亟需救助。
可身為實習醫生,她的能力著實有限,除非有指導醫生的允許,否則她什麼也不能做。
眼睜睜看著病人痛苦卻無法伸以援手,她的心裡比任何人都難過。
「你是實習醫生?」
耳邊傳來男人沉穩有力的低音,怔了下的夏向晚連忙一應,「是,我是實習醫生。」
「跟我來。」
「呃?跟你去……」等等,跟著他做什麼,她並非正式醫生。
一回頭,一個身穿阿曼尼西裝的男人迅速脫掉外套,他一邊穿著醫生袍,一邊戴上醫用口罩,行動敏捷地走向最裡間的小兒病床。
由背影來看,他非常高,起碼有一百八十公分,肩寬手長,體態優雅,修長身軀十分結實,散發著值得信賴的穩重氣勢。
一個魄力十足又兼具領袖氣質的男子!這是夏向晚在微愕過後的感想。
「你壓住他的肩膀,他脫臼了,我先把他的肩胛骨推回原位。」先從簡單的做起,再來處理複雜性骨折。
「啊!壓住他……」這孩子好小,有五歲嗎?
夏向晚有些慌亂地伸出纖柔藕臂,儘量以不弄痛傷患的力道按住小孩扭來扭去的肩頭。
一聲淒厲的慘叫伴隨骨頭嵌合的噠聲,臉色近乎死白的小朋友哭得快沒氣,用著充滿鄉音的奶聲哭喊著媽媽。
而她臉上的神情也沒好到哪去,一樣白得沒有血色,差點因為不忍心而陪同落淚。
「收起多餘的同情心,你是未來的醫生,不是社工,你要做的是保持平常心,別有個人情緒。」生死僅一線之隔,由不得人力做主。
他們能做的是舒緩痛苦,減輕病患的不適。
「可是他還那麼小,而且看起來很痛……」至少打個止痛針,讓他別繼續痛下去。
「你是說老人就該死嗎?因為他們活夠本了,早死早超生。」過度的憐憫心只會失去準確的判斷力,犯了醫者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