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説莊玲在甘育總督府中住下,那總督小姐安明兒對她十分友善,整日陪她在府中談笑遊玩,安夫人見自己寶貝女兒和她十分融洽,心中雖為一事發愁,可是人家一個雙十年華的閨女,又不便啓齒相詢,只有暗怪自己女兒,怎麼讀書學武全是絕頂聰明,這種事倒糊塗了。
過了兩日,莊玲並未見到安明地父親總督大人,安明兒素知爹爹無論如何繁忙,每天必定要抽空回到後府來,跟母媽和自己閒聊幾句,除非他離開蘭州,安明兒自懂事以來便是如此,這十年來甘青邊境安寧,安大人鎮守西睡,威名遠播,羣蠻早服,帥旗從未離開蘭州總督府中。安明兒心中稱奇,她向母親問了數次,都被母親支吾過去,心中更是好奇,暗忖道:“難道我自己不會去探聽產當下故作賭氣,便不再問。
又過了幾天,已是元月十四日,那月兒從一彎尖鈎漸漸變為半圓,又從半圓盈盈長得滿了,莊玲眼見安明兒對自己一片誠摯,絲毫沒有半點千金小姐架子,她畢竟是個女子,哪裏還下得了手?
這天午後,兩人攜手走入後花園中,那園裏安明兒養了成千成萬只鴿子,都在冬陽下懶閒地啄着羽毛,安明兒一踏進花園小門,呼呼之聲大作,頓時間肩上手中都站滿了白鴿,安明兒笑道:“這些鴿子都識得我哩!”
莊玲淡然遭:“你從小哺它,它自然聽你的話,不要説鴿子天性善良,便是毒蛇猛獸,也可以聽人號令,驅之使之。”
安明兒道:“真有如此怪事?”
莊玲道:‘哦爹爹從前有個朋友,便具驅獸之能,世上萬物都能感動受命,只有人心難測,那才是真的可怕。”
安明兒一怔,不解她話中之意,莊玲也不再説。安明兒搭訕道:“日後你碰上令尊的朋友,請他傳授一兩套驅獸大法,咱們去六盤山收服幾頭老虎玩玩豈不是好?”
莊玲道:“好啊!好啊!我可要收服一大羣毒蛇,只聽我的號令。”
安明兒咋舌道:“姐姐,你説是要收取臭長蟲鳴?喲,如果像你這般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後面踉了一大羣臭長蟲,那豈不是不倫不類嗎?”
莊玲道:“只要它忠心於我,管它那麼多,那時候,我要害誰使害誰,有些人惹得我恨起來,我要用最毒最毒的蛇,對準他心房咬上一百口,看是心毒還是蛇毒。”
她臉上飛快閃過一陣殘忍的表情,安明兒只當她是説笑,並未注意這些,接口笑道:“那可真是‘蛇蠍美人’了,那時候我可不敢和你這個‘長蟲姐姐’在一塊玩兒,懊,就是董大哥也不敢啦!”
她隨意説着,莊玲聽得卻大為惱怒,心中忖道:“你説我是‘蛇蠍美人’我就是如此,你……你這賤人不理我,我豈又希罕了,我……我一定要想個毒法兒,叫你兩人痛苦一輩子。”
兩人漫步前走,安明兒又想起其心遲遲不來,心中擔憂,也不再言語。
莊玲道:“小姐,你又在想我表哥了?”
安明兒臉上一紅,答不出話來,莊玲忖道:“我此刻計策尚未想出,還是和這小賤人廝混,免得露出破綻,董其心神出鬼沒,他豈會被天水將軍找着了?”
當下莊玲道:“我那表哥雖是細節不拘,譬如常常為了一件事,幾天不吃不睡那是有的,等到事完了,一錘便是一天一夜,一吃飯便是十多碗大米飯,衣着隨便更不用説了,可是他有一個最大的優點……”
她尚未説完,安明兒輕蹩秀眉低聲道:“幾天不吃不睡,這怎麼成,對身體很不好的呀!”
莊玲淡淡地道:“他如肯聽人勸告便好了。”
安明兒道:“他一定是流浪慣了,真可憐,姐姐,你説他不聽你勸告嗎?我下次要好好地勸他,一定不可以這樣。”
莊玲冷冷地道:“他能聽你的話?”
安明兒鄭重地點頭道:“他一定會聽,姐姐你想想看,如果他如此勸我,我會不接受嗎?那……那是為他……為他好呀!”
她一往情深地説着,已忘了少女的羞澀;莊玲大感不是味道,又逼了一句:“如果他還是不聽呢?”
安明兒呆了半晌,她根本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是以一時之間愕然,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那我……我會生氣……會很生氣的。”
莊玲心中暗哼一聲忖道:“你倒生氣瞧瞧看!”
安明兒忽道:“今日天氣晴朗,我早就説過咱們到黃河邊去玩,現在左右無事,便一塊兒去吧!”
莊玲拍手叫好,兩人漫步出城,到了黃河岸邊,這半月以來恰好碰上甘西連降大雪,是以黃河水面的冰愈結得厚了!
冰面上不時有來往驢馬車子,鐵輪在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那趕車的馬伕,一抖手劈劈拍拍皮鞭聲響,混雜着叱喝聲,此起彼落,一片粗擴本色。
安明兒輕聲道:“這種風光如何?”
她穿着雪白皮裘,全身都擁在裘中,這曠野之地,雖是冬日苦照,可是北風凜冽,比起城裏府中不知冷了好幾倍,莊玲則着了一襲墨綠狐裘,更顯得人白似玉。
莊玲道:“北地山高水長,真令人豪氣頓生。”
她説話之際,呼出團團白氣,久久凝聚不散,安明兒道:“明兒又要下雪啦!”
兩人談話之間,忽然河岸邊傳來一陣爭執之聲,安明兒舉目望去,只見一大堆孩子正圍在一塊爭吵,天氣如此寒冷,可是這羣孩子卻只穿了短衣短褲,赤足立在冰中,一張張小臉凍得通紅,寒風中並不畏縮,一個個十分有精神。
安明兒向莊玲微微一笑,兩人上前走近那孩子羣,原來那羣孩子在冰面上鑿了一個大限孔,正自用小網捕魚,只因為爭奪一條斤多重的鯉魚,兩幫孩子發生爭吵,各不讓步,又吵了幾句,便打鬥起來。
安明兒正待上前勸架,那手中執着一條尺許鯉魚的孩子,已被數人掀翻冰上,他同夥的孩子紛紛上前搶救,眾童亂成一團,在冰上翻滾。
那執魚的孩子被壓在冰上,他連滾帶踢,眼看得手中大魚要被別人搶去,他大不甘心,又滾了幾個身,眼看滾近冰限,他忽然一鬆手將那魚往冰眼中拋去,眾孩童見他下此絕招,大怒之下,齊力一推,撲通一聲,將他推入冰眼中。
驀然金光一閃,接着白影一動,那條魚拋在空中,被一支發軟穿住,落在數文之外,那落水的孩子頭尚未沒水,已被人從水中拉了起來。
莊玲心中大驚忖道:“我只道安明兒一個千金小姐,雖然得名師傳授,但總難免嬌生慣養,練武不純,誰知她武功練到了這個地步,那一招‘穆王神箭’從取下發銀刺魚,到凌空出手求人,我只怕也無此功力。”
安明兒提起濕淋的孩子,見那孩子凍得臉孔嘴唇全紫了,她生性隨和慈善,當下也不顧郊外寒冰,脱下皮裘替孩子披上。
眾孩子只覺眼睛一花,眼前來了個白衣如仙的女子,都怔怔地瞪着一雙小眼直瞧。安明兒柔聲道:“不準再打架了,快送這孩子回家去。”
眾孩子宛若未聞,眼光只從安明兒頭上瞧到腳下,又移到莊玲身上,安明兒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還有幾分沾沾自喜之感,孩子雖小,但人生性愛美惡醜,竟捨不得移開目光。
忽然一個孩子似乎想通了一個問題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兩個姐姐不是人,是山上的神仙姐姐!”
安明兒笑道:“別胡説啦!都回家去吧!”
眾孩子一個個點頭,竟十分聽話,依依不捨望着兩人,慢慢走開,先前打作一團所搶的魚也沒人要了。
安明兒心中好笑,她走前拾起鯉魚,已自凍成硬塊,她將發鈔拔下,收入袋中,一陣寒風,她皮裘已除,衣着單薄,不由打了個寒戰。
忽然背後一個情越的聲音道:“小姐真好本事,我真是捨近求遠了。”
安明兒一驚回頭,只見數文外停着一輛馬車,那駕轅的人帽子低壓,連眉毛都蓋住了大半,卻是面容白皙,氣派昂藏。
安明兒喜道:“李大哥,原來是你啦!”
那駕車的人哈哈一笑,順手除了呢帽,正是總督府中軍師李百超,他向莊玲作了一揖道:“不意在此又遇兄台,小弟心喜不已。”
莊玲臉一紅,安明兒暗暗好笑,李百超又遭:“衣無人換,愁無人憐,醉也無人管!”
莊玲知他在取笑自己,心中惱也不是,氣也不是,只有白他一眼。安明地道:“李大哥,你回城中去嗎?就請相煩載我們一途吧!”
李百超下馬將後面車門開了,讓安明兒莊玲進入車內,他翻身上馬,鞭子一抖,雙馬疾奔,冰上一陣嘩啦之聲,有若凌虛御風,如飛而去。
李百超縱聲念道:“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上,吾亦為之……雖執鞭之土,吾亦為之。”
安明兒拉開厚呢毯子伸頭向李百超道:“李大哥,你求了多年富貴,目下還是執鞭之土,倒是這馬給你一趕,真像起了飛一樣。”
李百超微微一笑,回頭道:“明兒!明兒!你小女孩家知道些什麼?你李大叔豈和你一般見識?”
他平日和安明兒説笑無忌,甘青總督安大人原對他禮遇甚隆,原來要安明兒以叔禮相待,可是他一直自居晚輩,安明兒見他年紀輕輕,從不肯以大叔相稱,久而久之,他自然矮了一輩,和明兒稱兄道妹起來,若説他年紀,確也只能作明兒大哥,比起明兒不過大了七八歲,只因終日運籌,看起來不由老了幾歲,其實他實在不過二旬五六而已。
安明兒聽他叫自己明兒,心中大感緊張,忖道:“這稱呼萬萬不能讓他叫得順口了,不然我豈不憑空又多了個長輩,這個便宜卻不能讓於他。”
安明兒心念一動沉聲道:“百超,你最近馬不停蹄東奔西跑,V倒底為了什麼,想必是鑽營富貴吧!”
李百超一笑道:“好好好,算你厲害,你百超百超地亂喊,被總督聽到了,我可又有好戲看了?”
安明兒道:“什麼好戲?”
李百起道:“有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姑娘,端端地站着捱罵,眼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可就不敢流下來。”
安明兒啐了一口道:“胡説八道!真是信口開河!你口口聲聲明兒明兒,我告訴母媽去,叫她好好訓你一頓。”
她口中説得輕鬆,心中卻大感惱怒,原來一年多以前,有一次一個守城姓餘的青年參將怠忽職守,在禁衞時溜回家去看新婚妻子,不巧總督巡城被發覺了,守衞城門是何等大事,這青年參將自知罪大,性命難保,便自縛至總督府待罪,正好總督來了貴賓,匆匆訊問了數句,便命先押在府中牢裏,明日午刻斬首,總督自去陪貴賓去了。
安明兒見那參將年輕可憐,心中大是不忍,待他被帶了出去,不由多瞧了他幾眼,那青年參將原來俯首認罪,並無半點怨忽求憐之色,這時見安明兒瞧他,不自禁也瞧了安明兒幾眼,眼中竟流露出淒涼留戀之色。
安明兒待他被帶走了,心中愈想愈是不忍,她知參將看到她一定想起了新婚妻子,是以竟然留戀不捨,當下再也忍不住,乘夜裏將守總督府中要犯之牢官點倒,搜出鑰匙將牢門打開,放走餘參將。
事後總督大人發怒,她母親一再求情,這才重重責罵了她一頓,又罰她三個月之內不準出外遊玩,此事原本無人知道,想不到李百超竟會知道,看來當時自己受罰慘狀也被他看了個清楚。
她想一句話反擊,一時之間卻是想不出來,不一刻馬車轉入大街,速度放慢,緩緩進了府門。
安明兒賭氣和莊玲往內府走去,李百超笑吟吟道:“哈哈!小姐!今天李大哥可佔了上風了。”
安明兒恨恨哼了一聲,邁步走入內府,才一進屋,安明兒已聽到父親的聲音,她心念一動,誰説換衣支開莊玲,卻偷偷溜到後室,輕輕一躍上了屋頂,伏行數徑,身子倒竄,勾在一處屋檐之下。
她伸手輕輕點破窗上綿紙,只見父親神色凝重坐在大師椅上,母親倚着他坐,臉上帶着薄憂。
安大人輕聲道:“夫人,目下一切都已準備好,兵貴神速,又貴奇襲。下官拜別夫人,午夜乘黑西進,全軍銜枚疾行,到時候只請不及再看夫人。”
安夫人一言不發,忽然眼圈一紅便咽道:“你……難道非要你親自出馬嗎?你十多年未臨戰陣,派百超他們去不成嗎?”
安大人柔聲道:“夫人體要擔憂,此次全師盡去,總有三四十萬大軍,從前我西征時不過十萬帶甲之上,便能所向無敵,現在多了將近幾倍,還會有甚危險?”
安夫人想了想道:“那時候……那時候,你是很年輕……很年輕的,騎在馬上就好像一尊戰神一樣……現在……卻……”
她兩眼慢慢前視,説着説着就不説了,恍若又回到數十年前的情景,不由心神俱醉。
安大人哈哈笑道:“夫人你這話便不對了,不説我安靖原寶刀未老,就是真的血氣衰弱,亦當老而彌堅,戮力王事,夫人你只管放心,此去多則三月,少則一月,一定班師而返,那時可得打擾夫人親手温熱一杯酒啦!”
他豪氣十足地説着,安明兒只覺父親一刻之間年輕了不少。安夫人道:“作一個軍人的妻子,又希望夫君勇敢殺敵,名揚天下,又希望他不要蹈險,這種心理,豈是你們男人理會得了的嗎?”
安大人道:“此次出征,事關中國命運及我朝皇柞,這種大軍出擊,一個指揮失誤,那便是滿局皆墨,下官雖曾南征北討。可是帶部如此之眾,倒是從未有之事,是以不得不小心謹慎。”
安夫人道:“你一路音訊消息,每天要着人向我報知。”
安大人笑道:“這個當然,下官思念夫人,一夜之間,騎馬趕個兩百多里,來見夫人一面也未可知。”
安夫人臉一紅,原來當年安靖原年少得意,他新婚未滿三朝,便接緊急軍令,漏夜趕赴前方率部攻堅,他氣憤之下,神威大發,連斬敵人三員上將,攻破敵人堅守之陣,當夜馬不停蹄趕了兩百里路,回來時新娘子正好在洗手做晨羹,他看了夫人也不知幾百幾千遍,喝了半碗熱羹,又自上前方去了。
安夫人聽他説到少年時相愛之情,心中更是不捨,她望着這重鎮一方的夫君,半晌柔聲道:“你這幾天睡得太少,你看你眼眶好深一層黑暈,頭髮也亂了,來,我替你梳一梳。”
安大人笑道:“不敢有勞夫人玉手。”
安夫人啐道:“瞧你一張油嘴,從來就沒誠心説過一句話。”
兩人並肩走到梳妝枱銅鏡之前,安夫人替他除了頭巾,慢慢地梳了起來。那安大人道:“頭盔啊頭盔,今日夫人親手梳理,今夜便被你蓋住了,真是可惜。”
安夫人輕輕一笑,斜照着安大人,目光中又是愛憐又是歡喜,安明兒掛在屋上,不由瞧得痴了。
安夫人流了一會,將頭髮梳清,安大人一抬頭,嘴唇正好在安夫人頓上親了一下,安夫人臉色嫣紅,也不知他是故意還是無意。
安明兒見父母情深如此,心中不禁想起其心,暗自想道:“如果你對我有爹爹對母親一半好,我也就滿意了。”
安大人忽道:“凝君,你去喚明兒來,我要好好交待她幾樁事。”
安明兒從未聽父親喚過母親之名,心中大感新奇,安夫人道:“你今晚帶她一同去?”
安大人道:“凝君,你一個人寂寞,我還待吩咐明兒好生陪你,怎可踉我去了?”
安夫人道:“明地武藝不錯,你帶在身旁大有稗益,上次不是有江湖上人要行刺你嗎?多多防備總是好的。”
安大人沉吟道:“百超也是如此勸我,好!好!好!我就依你。”
屋檐上明兒聽得大喜,幾乎忍不住要跳下去,忽然一個可怕的念頭興起,她心中忖道:“我可以如此潛入內府竊聽,那麼別人不也可以如此?”
她立刻四下巡視,並無人跡,爹爹已走了。
安明地知母親不久便要喚自己,連忙溜回自己屋中,只見莊玲呆呆坐在那裏。
她和莊玲閒聊數句,果然安夫人着人來叫,她裝作不知的模樣去見母親,安夫人便將要她隨父遠征的事説了。
安明兒心中喜悦,可是想到母親一個人在蘭州要好幾個月,那喜悦之心便減了一半。
孃兒倆正在談話,忽婢女來報,李軍師來訪夫人,安夫人心中詫異,那李百超視她為長輩,直入內廳中,他見安明兒也在,劈口便道:“小姐在此正好,晚生想請小姐隨大人遠征。”
安明兒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安夫人道:“這個老婦已向大人説過,大人也答應了。”
李百超大喜道:“夫人真是女中豪傑,晚生為保大人軍中安全,連夜奔波於甘蘭道上,想要尋找大人令妹九音神尼,可是神尼雲縱無定,一時間哪裏尋得到?晚生又去尋找西北道上盟主馬回回,此人與晚生昔年有一面之緣,是個義薄雲天的好漢,只要動以情義,定能捨命相護大人,可是也沒尋到。”
安明兒插口道:“馬回回麼,我也見過,的確是個好漢子。”
安夫人憂慮道:“明兒姑姑不在絕塵寺嗎?”
李百超點點頭,原來尤喜神尼與甘青總督原是同胞兄妹,幼時因黃河匯濫,全家失散,九音神尼隨着一個嬸嬸流浪天涯,那安靖原總督弱冠投軍,他文武雙勝,終成一代名將,他妹子也連建機緣,成了漠南金沙一派掌門人。
李百超見安夫人憂愁不展,連忙安慰道:“軍中森嚴,要想有所圖謀,那可是萬萬不能,晚生凡事總愛過慮,有小姐在,凡事只須抵擋半刻,那麼鐵甲立至,任是幹手萬腳,也不能讓他施展了。”
他來意就是要安夫人相勸總督,帶安明兒隨軍而行,此時見目的達到,便起身告辭,臨行之際,卻向安明地使了個眼色。
安明兒逗留一會也走出廳去,直往前府走去,只見李百超正在一株白燁樹之前等待,那燁樹又高又直.雖是葉落已盡,可是依然雄壯無比。
李百超湊前道:“小姐,你知道那董姓少年目下在何處?”
安明兒一驚急問道:“李大哥,你説什麼,他出了事嗎?”
李百超暗暗好笑忖道:“你貴為總督千金,對這平民少年如此關心,也不怕外人笑話。”只是目下也無心取笑她了。
安明兒又催了兩聲,李百超道:“只要此人在大人身旁,那可是百無一失的了。”
安明兒心中一鬆,隨即想到莊玲説其心一定會來蘭州,自己這一出征就是一、兩個月,只怕又要錯過見面機會,日後天涯茫茫,哪裏容易找他,那剩下的五分喜悦,連一分也無了,她喃喃道:“他不久便要來蘭州,我也不知他在哪裏。”
李百超沉吟半晌道:“那姓莊的姑娘看來也有一身本事,小姐你和她一同隨行軍中?”
安明兒心念一動忖道:“如果莊玲和我一塊去,那麼董大哥一定便會在蘭州等,説不定會西行相尋,這倒是好計較。”
當下忙點頭道:“李大哥,我也是這個意思。”
她説完便去邀莊玲,莊玲想了想便答應了。安明兒想到可能又要和意中人錯過,心中很是失望,可是想到自己要保護父親,又甚是驕傲。
這一天下午好像特別長,安明兒一會兒找母親有一句沒一句地亂搭話,一會兒又和莊玲望着滴漏,心中十分不安,好容易吃過晚飯,母親又將她和莊玲叫住叮嚀再三,從腕上脱下兩個玉環,替每人套上一個,道:“這玉環相傳有避邪功用,明兒你在軍中諸事小心,莫要任性惹事,軍法森嚴,你一個小女孩子家只要看人家怎樣就怎樣得啦!還有莊姑娘你保護明兒爹爹,老身在此先謝。”
兩人連忙答應,那莊玲安明兒都是少女必勝,想到不久便可見數十萬大軍作戰,心中都覺緊張刺激,安夫人叮囑之話,十成中聽進了一成也就不錯了。
安夫人嘆口氣,這時已是初更。李百超翩然而來,帶來口信,總督已在城外大營之中,不再回來看視夫人。
安夫人見到這一對年齡相若的女孩子,都是一般躍躍欲試,知道少年人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這數十萬大軍對壘,一個戰敗,後果真不敢設想,又哪裏好玩了?她只道這兩個女孩子一般心思,其實哪知莊玲心懷鬼胎,隨時隨刻想害自己寶貝女兒。
安明兒莊玲雙雙向安夫人告辭,安夫人向李百超囑説了幾句,府內衞士牽過馬來,三人上馬出了府門,放綏疾馳,跑出西域城門,馬行半個時辰,只見前面火光一閃,一小隊騎兵迎了過來。
那隊騎兵在前引路,又跑了半個時辰,走到一處曠野,一片地總有幾十裏方圓,安明兒只覺黑壓壓的一片,天上彤雲密佈,星月無光,她定神一瞧,黑暗中到處閃爍着鐵甲刀劍暗暗的光芒,似乎整個平原都佈滿了戰士,也不知連綿有多廣。
眾騎行到一處大帳,帳門上懸着一盞小石油燈,安明兒眼尖,已見父親甘青總督大旗在帳前矗然而立,疾風中獵獵作響。
那騎兵隊長下馬道:“總督請李軍師入內議事。”李百超領了安明兒、莊玲入內,只見大帳中也點着一盞小燈,十幾個人席地而坐,安明兒識得這十幾人是父親麾下百戰勇將。父親甘青總督坐在上首主位。
眾將見兩人來到,都紛紛站起為禮,李百超年紀雖輕,卻是軍中軍師,眾將都受他節制;那安明兒是元帥獨生愛女,更不用説的了。
安大人道:“百超你來得好,步兵主力十日以前已由魏將軍率領先行,先鋒部隊只怕已在數百里之外,咱們也好啓程。”
李百超點頭稱是。安大人又對莊玲道:“難得姑娘如此熱心,老夫先行謝過,姑娘是董賢侄至親,老夫越僭了。”
眾將軍齊道:“請元帥發下軍令,小將等立刻啓程。”
安大人從箭囊中拔出十四支令箭,一個個吩咐完了,眾將接了令箭,紛紛拜別主帥,分批領軍而去,一時之間原野上蹄聲如雷,大軍行動,雖是儘量噤聲,可是十幾萬人馬走動,又怎能不震動大地?
這後行部隊都是精鋭騎兵,直到四鼓已盡,天邊已顯微明,這才走完,安大人自率一萬騎兵殿後而行。
一路上無事就短,第二天果然下了大雪,騎兵冒雪而進.二日之間行進了三百餘里,與步兵主力相去不遠了。
大軍西行數日,並未見凌月國軍隊,安大人老謀深算,早在得到其心消息之日,便飛騎傳令道上守軍嚴密注意細作,大軍進行之日起,更禁客旅西行,是以整個一條河西走廊,封鎖得有若鐵桶,除了西行大軍,根本就不見一個行旅。
安大人計劃以主力繞過凌月國大軍,進入凌月國先拔其根本,以小兵力與凌月國大軍相持於玉門關一帶,然後前後夾擊,潰滅敵人於玉門關以外,是以行軍神速秘密,不願早期與凌月國主力相逢。
又行了數日,騎兵主力已達玉門一帶,步兵前鋒也到了,安大人等步兵主力一到,當夜便聚眾將於大營之內,商討最後決戰方策,安明兒、莊玲隨待在側。
是夜滿天星斗,各軍相繼趕到,軍容大盛,安大人從懷中取出一張路線圖來,用沉着的口氣對諸將遵:‘咱們行軍騎兵將近半月,步卒更是跋涉將及一月,大軍本應休息整頓幾天,可是軍貴神速,本帥決定明日破曉時刻,分兵直進,諸位意下如何。”
眾將齊道:“元帥不辭辛勞,小將豈敢怠慢,恭聽大帥命令。”
安大人瞧了瞧眾將,那十多張臉孔,有的粗擴兇猛,有的温德爾雅,可是卻都是一時之選,久經戰陣之良將,他看了半晌,都覺得一般優秀,不由大感放心,緩緩道:“本帥決定以主力直搗凌月,由李軍師指揮調度,本帥親領三萬鐵甲兵,尋敵軍於玉門關以西,詳攻纏守,使敵人不暇後顧。”
他話一説完,李百超起身道:“此次敵人傾國之兵東來,大帥三萬鐵甲,雖是勇猛絕倫,但眾寡之數太以懸殊,晚生請元帥多領步軍七萬。”
眾將紛紛稱是,安大人道:“凌月國勵精圖治,這十年來國勢鼎盛,已為西域之霸,此戰必須毀滅其舉國兵力,本帥估計其國內至少猶留精兵一、二成,如果咱們主力分散,能否挾雷霆之勢,一擊而下敵便成問題,如果不能一舉而下凌月,便失去奇襲之精神,再者凌月國也大有能人在,他分兵阻住本帥,大軍回師救援,豈不變成咱們被夾攻?雙方主力交戰於凌月,敵人得地利人和,我軍處勢極為不利。”
他是一代名將,佩侃道來真是滿盤皆顧,眾將雖覺元帥孤軍阻敵大是不妥,可是找不出良好理由來阻止。
李百超沉吟半晌道:“元帥是全軍靈魂,豈可輕易蹈險,這阻敵之事,交給晚生好了。”
安大人哈哈笑道:“百超,運籌帷幄我不如你,戰陣攻守,你不如我,我可以和你賭個東道,你能堅守十天,我以同樣的兵力至少可多支持二旬。”
他平日對部下話將甚是隨和,都是直呼其名,李百超見元帥豪氣陡生,目射神光,不由心儀不已,當下道:“元帥神威,後生豈敢比效?只是晚生再説一句,元帥乃西北一方之鎮,還請三思而行。”
安大人揮揮手道:“百超休再多言,如果情報不錯,凌月國元月中旬發兵,大軍此刻離玉門關只怕有兩、三百里,破曉時刻,百超你領騎兵主力北繞星星峽先行,步軍主力緊跟而進。”
百超及眾將應了,安大人自挑了一支精鋭騎兵,那領兵的將軍是甘軍中有名的儒將,姓秦名孝恭,平日棋琴書畫均所擅長,而且風流俊雅,風月場中也頗涉足,可是打起任來,端的智勇兼備。
安大人道:“孝恭,這次委屈你了,不能親自揚威外國,開疆拓邊。”
他知秦孝恭為人豁達淡泊,戰必勇猛不讓別人,班師後卻退讓謙虛,從不搶功,是以選了他隨自己打這場強弱已定的苦戰。
李百超接口道:“以寡敵眾,望秦將軍立不世之功。”
秦孝恭起身答謝,安大人吩咐已畢,一拍手眾兵提上一大桶酒來,安大人舉大瓢飲了一口,遞給秦孝恭道:“你此次任務艱苦,是吃力難討好的事,你應飲第一口。”
秦孝恭飲了一口,順次請將都飲了,安大人一抖手將瓢擲出帳外道:“破敵之日,再與諸位痛飲!”
眾將歡呼一聲,各自回部準備起拔,安大人攜着秦孝恭走出帳外,安明兒、莊玲踉在身後,兩人着了軍上男裝,甲胃森森。
這時沙漠上營火點點,延綿無限,戰營相連,也不知到底何處是盡頭,寒風中戰馬嘶嘶,雄壯中透出淒厲,除了口令詢問之聲,再無喧雜之音,安大人看視良久對秦孝恭道:“孝恭,凌月國有咱們這種精鋭軍隊嗎?”
秦孝恭道:“豈只凌月國無,就是本朝中原,也找不出和元帥麾下如此雄師。”
安大人撫然道:“那凌月國勢力不弱,凌月國主處心積慮便圖在此一舉,可是我有此大軍鎮守西睡,他是半步也不能東來,唉!怕就怕在……孝恭,我有時真想像你一樣,做個先鋒將軍,除了受命打仗,攻敵取勝之外,便無半點憂慮。”
秦孝恭不知大帥為何揪然不樂。安大人忽然心中一凜忖道:“兩軍尚未交兵,我豈可先自挫了鋭氣。”當下一轉臉色笑道:“孝恭,聽説你上次酒肆花叢胡鬧可是真的?”
秦孝恭俊臉通紅,結結巴巴説不出一句話來,半晌才道:“元帥別聽外人渲染,小將做事向來極有分寸。”
安大人笑道:“有分寸真有分寸,聽説你把皇上貴的金盃和南海名珠都給姐兒們作纏頭資了,如果給皇上知道了,哈哈孝恭,你有幾個腦袋,真是荒唐。孝恭,此次戰勝,元帥夫人替你作媒,物色一個名門小姐成了親吧!”
秦孝恭一瞼窘容,想辯説又插不上口,安明兒和莊玲瞧到這模樣都樂了。莊玲心中暗想:“安大人很是慈和,可是又有一番威嚴,難怪他部下都傾服如此。”
原來秦孝恭雖生得清秀,可是天性豪爽,揮金如土,他一個人領將軍的薪俸也不少了,可是從來都是花得光光,身無餘資,上次酒醉之下,竟然將天子賞他出生人死西征立功的金酒杯也給兑了作為纏頭資,他部下從來只要有人向他借錢,他總是將身上一半錢借出,有時接連有幾個部下來借,那他十兩中便只剩一兩,此人細中有粗,粗中有細,原是一個人傑,用來統率部隊,當真是最得其人了。
安大人位立良久,四鼓已盡,拂曉已臨,空中起了一層薄霧,北行星星峽的各軍已經開始行動,那領軍將軍一個個向元帥告別,騎兵以後便是步軍,都是箭強失利,戰馬騰躍,眼看殘月西垂,曉星無光,慢慢的旭日東昇,天色大明,又漸漸地日上三竿,那隊伍才走得差不多了。
安明兒瞧得眉飛色舞,她回頭對莊玲道:“是天上的星星.多呢?不是我爹的兵多?”
莊玲也瞧得振奮已極,她接口道:“我瞧是兵多。”
安大人聽這雙小女孩家談得天真,心中大感有趣,笑吟吟正要進入帳內進餐,忽然最後一支騎兵擁着李百超前來,安大人道:“百超,我在此支撐二旬以後,就要看你的了。”
李百超高聲道:“元帥寬心,晚生至多半月便可將凌月佔領,親率大軍前來支援元帥。”
安大人連聲叫好!疾風中,安明兒只見父親就像一座城牆一般,矗然而立,只是從盔前散見根斑白的頭髮來,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
他説完行禮而別。安大人進帳用過早餐,下令三萬騎後西出玉門關。
那玉門離玉門關尚有~迴路程,這日傍晚安大人軍隊出了玉門關,舉目一片沙漠,正是野戰好場所,安大人心中忖道:“敵人兵多,如在平原沙漠之地,我軍易被包圍,必須移師地勢高險之地以待敵。”
他下令軍隊立刻就地用食休息,三更再造飯,漏夜行軍,佔領玉門關以西百餘里沿途高地沙丘。
到了二更時分,突然下起大雪來,沙漠氣候變化無常,眼看雪愈下愈大,安大人見騎兵及馬匹都露疲乏畏寒之色,他沉吟一會,派出重兵警戒,下令架營聚駐。
次晨一大早,大雪停止,一片黃沙突然變成一身銀妝,甘軍常於冰雪中作戰,自然攜有防雪禦寒之具,一路繼續西行,馬匹過處,雪上留下無數蹄印。
走到中午時分,突然快馬飛鞭前哨傳警,發覺敵綜。安大人下令疾行搶奪數十里外高地,眾騎士飛奔而去,一時間馬鞭之聲大作。
才跑了十餘里,突然前面殺聲轟天,先鋒部隊已遭強敵,安大人整頓隊伍,立刻投入戰場。
安大人前哨部隊兩千餘騎,正被敵人十倍騎兵包圍激戰,那凌月國騎兵又高又大,甘軍雖多北方人,但身形比起凌月國人還遜一籌,此時被團團圍住,從外面幾乎看不見了。安大人主力一投入,被圍騎兵士氣大振,紛紛力戰突圍,尋思和援軍會合。
那秦孝恭手下都是老兵精鋭,凌月國起初雖以十倍兵力攻擊,可是死傷慘重,並未能一舉殲滅,此時安大人主軍一到,立刻主客易勢,凌月國兵力居了下風反被包圍,鏖戰良久,漸漸不支。
安大人親自衝鋒陷陣,士氣更是高昂,安明兒、莊玲緊緊跟在後面,四周兩乾親兵護持,直往敵軍中心殺去。
那凌月國先鋒生將見己方傷亡太重,再撐下去只怕要吃虧,一聲號令,鐵騎紛紛倒轉突圍,奔出老遠又會合西遁,安大人正想下令追擊,突然想到一事,臉色大變,傳令秦孝恭道:“你分軍三路,快快追上凌月國先鋒部隊,乘彼主軍未到之際,將前面高地佔領,記住不可戀戰,爭取時間要緊。”
秦孝恭傳令下去,甘軍奮馬狂奔,前面凌月國部隊也是訓練有素,眼看追得近了,一聲令下,揮馬布成戰陣,又欲和甘軍決戰。
秦孝恭一馬當先,殺開一條血路。甘軍邊戰邊進,並不放手廝殺,待凌月國先鋒將軍發覺有異,甘軍已突破戰線,踏雪疾西而去。
安大人。秦孝恭率先縱騎飛奔,凌月國部隊在後追趕,恰好和適才又變了一個形勢,這樣首尾相接奔了卅多里,只見前面雪地旗旗蔽天,安大人舉目一看,四下險要都被敵人佔據,一眼看去,遍地都是敵軍,那中間最高一座小山,飄着一面大旗,旗上繡着幾個大字:“凌月東征六軍大元帥胡。”
安大人知已陷絕地,如不當機立斷,只怕立刻全軍覆沒,眼前敵人陣腳尚未穩住,當下長劍一揮,便往附近一座高地搶去。
眾騎兵見主帥進攻,也拚命向山旁逼去,殺聲動天,山上敵軍箭矢如雨,甘軍騎兵一批批上前又被逼退,損失極大。
安大人當下一咬牙下令全師齊攻,這種敵暗我明,在攀登之際只有捱打的份兒,一刻之間又被射殺了數千精兵,秦孝恭雙目盡赤,揮動長槍踏屍而進,連連撥開十幾支箭矢,單身衝下山頭,見敵便刺,長槍如帶雨梨花,一剎那刺翻十餘名敵人。這時甘軍冒死上衝,又上來了幾十名,秦孝恭率領幾十名勇士反覆劈殺,敵陣一亂,箭矢威力一發,安大人在親兵護持之下也上了山頭。
那山頭守軍數幹,再是佔地利優勢,幾盡消耗也就差不多打完了,凌月大軍萬萬想不到敵人已成甕中之鱉,猶還能不顧死活搶攻,待到四下援軍齊齊包圍來到,安大人已佔了山頭。
那來援的凌月將軍大怒,正待發兵再奪回山頭,六軍元帥胡大將軍卻鳴金止兵,招見先鋒將軍,他是老成大將,戰陣之間決不意氣用事,想此時搶攻,敵人鋭氣正盛,己方傷亡定重,自己受皇帝重命問鼎中原,這兵力消耗非得小心謹慎才成,目下敵人已成甕鱉,等到夜裏進攻可減少傷亡,而且他心中疑惑,是以先把各軍將領商討。
安大人佈置山上,他略點點人馬,折損了一半,戰馬受傷更多,他心中大憂,忖道:“那夜如果我乘雪行軍,便能早一日到此,這四下險要豈非盡在我手中,一着之差,滿盤大損。”
他巡視防務,安慰受傷戰士,天色一分分黑了下來,安大人心中也一分分沉重起來,他傳令一半軍隊乘夜趕挖一條十丈寬一丈深大溝,作為阻敵之用。
太陽終於在沙漠地平面落了下去,甘軍在安大人令下拚命挖溝,那四周敵軍雖不進攻了卻不時齊發箭矢,甘軍山中燈火俱熄,黑暗中不時有人被箭射中了,發出臨終慘叫。
安明兒見父親雙眉幾乎凝在一起,知他憂心焦急,她從未經過戰陣,雖知已陷絕境,可是自忖武功,保護父親出圍是不成問題,她豈知鐵甲數千,任你有天大本事,也只有成活活累死、或是被砍為肉醬的份兒。
安大人漫步到山頂,安、莊二女緊跟在後,莊玲和安大人相處,只覺他慈愛威儀,此時見他憂心如搞,不自禁也替他擔憂,三人站在山頭,只見敵軍營火連綿,西域盛產石油,軍中多用石油浸連綿布為火,那石油火炬光亮極強,又能抗強風不熄。
安明兒見敵軍雲集,半個多月之前她曾見過父親麾下大軍集密,那聲威至今仍是歷歷如在目前,心中雀躍不禁,眼下又見大軍聲勢,只是此刻心情全然不同了。
莊玲偷眼看看安明兒,只見她一臉頹喪之色,莊玲對姓安的一家並無恨意,只對安明兒有切齒之恨,此時見她憂傷不已,心中大感得意,正想低聲在安明兒耳畔問上一句:“是天上星星多,還是兵多。”
可是一瞧安大人,便不忍説出口,安大人默然四望,哺南道:“想不到我南征北伐,今日會畢命於此。”
安明兒急道:“爹爹你別亂説,咱們還有一萬多精兵,只要撐幾天,李大哥便會來援助。”
安大人笑笑,笑容斂處卻是一片淒涼,他望望安明兒,又望望莊玲,從這樣一個領眾數十萬的大將軍眼中,竟流露出憐惜目光來。安明兒極為乖覺,她知父親意思説話命的機會極少,她心中雖是不服,卻也是一陣頹喪。
安大人嘆息一聲,又令親兵傳令,挖溝必須加緊,天明之時務必完成。
他又令親兵傳秦將軍來,不一刻秦孝恭來到。安大人對他道:“孝恭,敵人已將我等握在掌中,你瞧他們為什麼不進攻?”
秦孝恭想了想道:“這個……這個小將想見敵人怕兵力無謂損失,想以圍來逼降我軍。”
安大人道:“孝恭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敵人此次東攻中原是極端機密之事,他突然發現我軍在邊界之外出現,又見我帥旗,敵軍之中難保有識得我的,他們一定判斷我以總督之尊,親自率軍西去,只怕是他們行動泄露了,所以疑惑不定。”
秦孝恭道:“元帥神機妙算,小將五體投地。”
安大人道:“他們一定懷疑我埋伏重軍在後,是以不敢急切東進,想要誘我大軍在此決戰,此地他們佔盡地利,自可一舉殲毀我軍,既是不急東進,又何必拚命搶咱們這山頭,多造死傷。”
秦孝恭喜道:“元帥料敵如神,敵人這樣正好,咱們和他對耗,等李軍師捷音傳來,斷了敵人後路,敵人不攻目亂,那時再來一個兩面夾攻,豈不正合元帥之意?”
安大人沉吟片刻道:“凌月軍中豈乏能人,目下只有兩個可能,第一是他們知我中國有備,大軍退回,可是這個可能不大,凌月積多年準備於此~舉,豈肯就此罷手,第二個可能便是……便是兇猛攻下我軍,看來十有八九採取第二策——”
秦孝恭脱口道:“元帥,你説他們想擒賊擒首……啊!小將失言,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一出口,立刻想到話中語病,心中窘極,安大人微微一笑道:“自古敗者為寇,孝恭你活不錯,敵人正想擒我以亂西北軍民之心,乘勝以取中原。”
孝恭默然不語,安大人道:“孝恭,你下去好好各處看看,我猜敵人必於今夜以後進攻,如能挺過今夜,説不定有轉機。”
秦孝恭道:“元帥有何妙策,小將可否先行得知?”
安大人道:“我就利用敵人弱點,派一支精兵乘敵人防守鬆懈之際,兼程趕回五門關附近,調集一部人馬,作勢前進,再由細作故意被俘,漏露軍情,敵人有了顧忌,不敢用重兵攻我,這樣説不定可以多支持數日,這是下策,目前也只好死中求生,能支持多久便算多久了。”
秦孝恭行禮而去,甘軍知道這道壕溝關係全軍命運,都賣命掘挖,到了中夜,已經挖好大半,忽然北風一緊,空中竟飄起雪花來。
那些挖溝軍士看到大雪將臨,更加緊挖掘,這雪來得真快,只半盞茶時間,已是漫天白茫茫,山下遍地焰火都看不見了,安大人下令眾軍上各就地形搭營而駐。
那雪下愈大,好在這山是石灰岩所成,到處都是洞孔,彎彎曲曲都可相連,眾軍士待將各洞中防風雪之帆布帳搭好,回顧四下,雪已落了半尺,山下雪光反映,敵人都撤退去避雪了。
安大人舒了口氣忖道:“如果天意助我成此大功,那便多下幾日大雪。”
這一夜安大人幾次起身,只見雪下得更歡了,他心中一喜,回到洞中只見安明兒和莊玲睡得正甜,心知她兩人連日勞頓,此時一放下心,自然支持不住。
這場大風雪下了整整兩日兩夜,端的是天昏地暗,星目無光,氣候愈來愈是寒冽,呼氣成冰,那能隨主人衝上頭的坐騎總有近萬,此刻洞中擠滿了人,倒有一半無處容身,耐寒不住,一夜之間,凍死五、六千匹馬。安大人心想:“坐騎一失,連突圍之機也完了,只有在此死守。”
第三天清晨雪停了,沙漠上積雪總有五六尺厚,積壓之下,下面都成冰塊,這是千年難逢的大雪,山峪上都是堅冰如刀,敵人要想進攻,絕無可立之地,秦孝恭暗稱僥倖,這場大雪不但阻敵,而且軍中用水問題是解決了,不然敵人包圍守住沙漠上水源,大軍十數日無水可飲,只有坐以待斃。
秦孝恭巡視一週,只見山上到處都是凍僵坐騎,兵上也凍倒不少,他直奔元帥洞中對安大人道:“小將請元帥發出五百小軍,今夜便往玉門關去。”
安大人沉吟半晌道:“好,孝恭,目前冰雪封山,敵人進攻困難,我在此苦撐局面,敵人不久會識破咱們空城之計,你入玉門關以後,調集省內餘軍替我在後助威,記住,千萬不可貿然來救遭了滅亡,那時敵軍長驅直入,可是不堪設想。”
秦孝恭應了,又向元帥報告軍情,他剛一退下,忽然兩個軍士慌慌張張跑上了來,秦孝恭正待喝問,那兩個軍士氣吁吁地道:“元帥,偏騎將軍請……請看……天候……就要……大變
安大人、秦孝恭走出洞來,只見那兩個年老軍士指着天邊,遠遠地一片紅色,只一刻又變成藍色,清朗已極。
安大人嘆口氣道:“孝恭,火眼風就要來了,咱們仗着冰雪阻敵,一個時辰之後,便是冰消瓦解,敵人可以進攻了。”
秦孝恭在沙漠上作戰也曾見過這種怪風,風之至處,一刻之間可由隆冬變為盛夏,冰雪立融,這原是沙漠地帶特殊氣候,近代稱為焚風。
果然才半個時辰,一陣和風吹過,眾軍士只覺臉上又暖又濕,有説不出的舒服,那風不停吹着,雖是來勢緩緩,可是氣温愈來愈高,漸漸地堅冰厚雪都次第融解,眼看白雪愈來愈薄,那冰雪一融,雪水立刻被黃水吸去,過了一個時辰,又是一片黃沙,變成原來世界,天上一片清朗,彷彿從夢中醒轉,景象全非。
安明兒、莊玲見此奇景,對於造物者之神妙力量真是彌自敬仰;秦孝恭督令戰士備戰。
那和風仍是不停吹着,真使人有置身江南春日之感,秦孝恭出身江南世家,卻因幼放蕩不羈,又因父母早死,是以不到二十歲便將家產揮霍精光,那時徵西將軍安大人正在西河募兵求將,秦孝恭迢迢千里跑去投軍,出生入死,成了今日地位。秦孝恭浴着和風,彷彿又回到江南,可是瞻顧前程,心中了無喜意。
他剛佈置好,急然蹄聲大作,從另一座山後轉出數支人馬,秦孝恭心想:“敵人幾十萬大軍,這場大雪中不知安扎在哪裏,説不定折損了不少。”
其實這一帶多是石灰岩山,是以凌月國軍也都躲入洞中,那馬匹損失是不用説的了。
敵軍漸漸退進,秦孝恭一聲令下箭關如雨,凌月國軍隊訓練有素,一手執盾,一手執兵器,忽然排成三列,每列總有萬人左右,一聲叱喝,冒箭縱馬搶攻過來。
秦孝恭見敵人身着鐵甲,又有皮盾護面,箭失可射之處極少,當下不由叫苦,忽然靈機一動,高叫道:“射馬!”
甘軍軍士一晤,紛紛瞄向馬身,可是已遲了半刻,敵人第一列已衝向山邊,眼看愈行愈近,箭失無功,甘軍刀劍出鞘,準備由搏。
驀然情勢一變,那第一列凌月國軍剛剛走近山邊,突然馬身一沉,紛紛下陷,那馬上騎兵一驚之下,連忙提繮欲起,可是地下軟泥吃力不住,眼看着迅速下沉,只片刻已陷至身,進退不得。
這時甘軍吶喊射箭,凌月國軍手足失措,有些騎士失神之下躍下馬來,才一落地,腳下一軟,再想跳起已晚,一點點下沉,不一會,只剩一個頭在泥土之外,又過了一刻,連頭也陷下去了,慘叫一聲,便自寂然。
這支凌月國軍隊都是重甲騎兵,原是衝鋒陷陣,身子本就沉重不得了,此時落在泥淖之中,那是萬無生理了。甘軍派上五百小軍,站在泥淖之邊,見到偶有身手矯捷的敵人,藉着尚未沉下的馬匹踏腳渡過泥淖,便刀劍齊揮,又逼入泥淖之中。
那第二列凌月國軍隊眼看變生突然,一時之間呆住了,待趕到泥淖邊,想用繩索拖救已自遲了,只一刻工夫,再無慘叫之聲,這近萬精兵,竟活生生被泥淖吞沒。
安大人在山上觀看,心中不住狂跳忖道:“我挖溝渠原是阻改鐵騎,本以為一場大雪泥沙淤積,白費心機,想不到雪後融冰,雪水都往此流,終於造成泥淖,前次一場雪誤了我全盤計劃,這次大雪卻勝我一時。”
凌月國軍隊退後半里,軍士們紛紛用袋裝黃沙。安大人心知敵人要填泥溝,心想這溝畢竟挖得太淺,不然真可成一大險阻,敵人兵多人眾,自能填滿此溝。
果然凌月國軍飛騎溝邊,紛紛投下沙包,又去裝沙。安大人命甘軍弓箭手盡力阻止,兩軍隔着一條十丈多寬大溝弓箭互射,凌月國軍隊雖然傷亡重大,兩個時辰以後,終於填了一條寬數丈之路。
安大人下令退軍山上有利地形,這時敵人支援部隊也上前了,一聲呼喝,紛紛渡溝搶攻上山,甘軍拚命阻止,敵人自相擁擠下溝的不可勝數,甘軍佔住了有利地勢,敵人雖則渡過大溝,卻也進攻不上。
雙方愈戰愈烈,寸土必爭,安大人眼見敵人愈湧愈多,心中發涼不已,那秦孝恭身先士卒,領了五百精兵徑自下山,在敵人陣中反覆衝殺。
又戰了半個時辰,甘軍雖是勇敢,但終究人數太少,已漸呈不支之勢,箭失也將用盡,安大人瞻顧遠方,絕無可突圍之處,心下一決,他親兵都已派出,只剩十數名衞士,忽見敵人後隊中躍出三個少年,身手矯捷已極,揮劍衝入軍中如入無人之境,一刻之間,已然衝上山來。
山上守軍紛紛射箭,那三個少年身形一拔,箭失從腳下飛去,幾個起落已翻上山頂,直往安大人大旗之處奔去。
這三人行如疾風,一上山頂更是威風八面,眼看逼近帥旗,隨手劍舉足起,眾兵紛紛倒僕,一個直奔帥旗,另兩個人竟往安大人走去,安大人目眺皆張,刷地一聲拔出一柄長劍來,陽光下閃閃放光,這正是御賜先斬後奏的上方寶劍。
安明兒、莊玲雙雙護在安大人身前,那兩個少年大咧咧上前擒拿,忽見劍光一閃,直往眉心刺來,來勢甚疾,兩人吃了一驚,倒退半步,卻見兩個清秀軍士執劍而立。
那三個少年正是金南道徒兒,隨軍進攻,他三人見自己數十萬大軍第一仗便連敵入區區前哨都勝不了,當下心中煩躁,便相約出手想生擒安大人,不意甘軍之中,竟也有武功高手。
安明兒、莊玲身着軍裝,那兩個少年竟未看出,他兩人略一沉吟,揮劍直上,安明兒、莊玲也雙雙起而應戰。
那邊安大人見另一個少年想拔自己帥旗,他知帥旗一拔,敵人一號召,那正在酣戰部隊立刻瓦解,當下也是疾奔而去。
安大人步馬不但擁熟,而且武功也有根底,他天生力大,極負異稟,此時保護自己帥旗,長劍揮起,雖是招術簡單,但名將風格,自有一番凜然氣度。
安明兒、在冷接了數相,只覺敵人強極,不但招式奇特,而且勢大力沉,又過幾招已是險象環生。
安明兒關心父親,雖在危險之中猶自時時注視父親,只見父親被通不住後退,那對少年似乎不欲傷了父親,把勢之間並不放盡。
她這一分心,更是招招受制,香汗淋漓,那莊玲武功與她差不了許多,也是自顧不暇,慌忙之中,一個神疏,肩上中了一到,她一生何曾受過半點傷痛,只痛得花容失色,長劍幾乎把持不住。
此時安大人長劍已被擊飛,知目下已臨絕境,他是一方上將,如何能受被擒之辱,心中默唸:“凝君凝君!為夫先走一步。”當下不假思索使欲躍下山頂,忽然全身一軟,已被點中了穴道。
安明兒心急如焚,拚死攻了一招,搶着向父親跑去,身上又看了兩劍,雖是未傷要害,可是已是血濕軍衣,才走了兩步,腳下一軟,已被敵人絆倒。
那和安大人交手的少年哈哈大笑,走近帥旗,正待運勁一拔,忽然背後風聲一起,一柄長劍射了過來,他身子一閃一轉,只見一人從山坡上手足並用爬了上來。
那人三旬左右,滿面黑髯,將臉孔蓋住大半,他一上山頭,便向那少年撲去,那少年輕輕一閃,伸腳將他絆倒,那人倒地之際,雙手忽然將少年雙腿抱住。
那少年武功雖高,可是雙腿被人牢牢抱住,偏生那人又是力大無窮,一時之間竟移動不得,那少年喝道:“你要命不要?”
那黑髯青年只是運盡全身力道緊緊抱住少年,那少年陰陰一笑,一掌下切,咔嚓一聲,擊斷那黑髯青年右手腕骨。
那黑髯青年左手仍是不放,一口咬向少年右腿,那少年是武學高手,反手又在那青年背上擊了一掌。
此時那少年兩個夥伴早已擊倒在、安二人,見師弟被一個不會武動的莽漢纏上了,不覺大感好笑,正想將安大人擒住,拔下帥旗,正在此時,忽然身後一個冷冷的輕聲道:“統統替我停手!”
那三個少年抬頭一看,山頂上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儒裝老人,臉上陰森森的沒有一點人味。
那儒裝老人上前伸手就去解安大人穴道,那兩少年一齊橫身攔阻,老人連眼都不睜,飛起兩腳踢開兩人,那兩個少年也是高手,只覺敵人腿影飄忽,雖是輕描淡寫兩腳,卻是無處可躲,只有倒退一步。
那老人俯身解了安大人穴道,一又上前伸手摸摸那黑髯青年心脈,推拿一番搖了搖頭,那黑髯青年悠悠醒來。
安大人一起身先注意這捨命護自己帥旗的青年,忽覺面熟之極,那青年也凝往安大人,眼中流下淚來。
安大人驀然靈光一閃脱口叫道:“你……你不是……餘參將?”
那青年點點頭道:“小將是餘興噗,聽……聽説元帥出兵,這便……趕……來軍中,充當……充當一名小卒……”
原來這人正是上次安明兒偷放走的參將,安大人見他心念故帥,一聞自己有事西北,竟寧願委屈充當一個小卒跟隨,安大人面對這重傷逃犯,心中感動之極,真是欲哭無淚了。
那餘參將斷斷續續地道:“稟……大帥,小將……小將一來想……想念大帥,二來……二來想立功……贖罪,是以混在……根在小將昔日所領……隊中……大帥……大帥……您……”
他一句未説完,一口逆氣上升,不能競語,安大人執着他雙手垂淚道:“興噗,你這是何苦,你既離開軍隊,不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和年輕妻子共聚共守,又何必巴巴跑來?唉!”
餘參將歇了歇又道:“元帥……我犯了……犯了您將令,早……早就該死了……今日能為護大帥將旗而死,真……真是……死得其所……”
安大人連連搓手嘆息,餘參將忽然目中神光聚集,安大人一陣悲傷,知他是回光反照。餘參將清晰地説道:“小將在死前有一事必須説出,元帥您小姐上次放走小將,元帥原是知道,故意要繞小將一命。”
安大人道:“興璞,你別胡思亂想。”
餘參將神色焦急,只覺氣息愈弱,可是心中有話,不説完大是不成,當下鼓足氣力道:“總督府中要牢之匙原為李軍師本人掌管,怎會在一個獄卒身上,小將此次在軍中詢問那獄卒,更證實了此事,元帥,元帥,您待我有如慈母,可是我……餘興璞……不能再替……替您分……分……”
他雙眼一閉,安然而逝,原來他混入軍中,眾軍士昔日對這參將都是甚好,又知他想立功贖罪,是以替他相瞞,上次他誤了軍令,安大人不忍殺他,又不能寬恕,後來李百超獻計,終於借安明兒之手放了他,不然這等大事,豈會讓安明兒一個女兒家在旁觀着。
這時那三個少年已起而圍攻老人,那老人應付裕如,突然,那老者掌力大放,劈手奪過一到,一抖手擲刻向其中一個少年飛去,那劍子飛到半空,忽然咔嚓兩聲斷成三截,分別擊向三人。
他露了這手,那三個少年嚇得幾乎連躲都給忘了,正在這時,秦孝恭已率了幾百軍士浴血殺出重圍,上山前來救援主帥。
那三個少年見佔不了便宜,呼嘯一聲翻下山去,那老人也不理會,拍開安明兒、莊玲穴道,安大人長身一揖道:“如非大俠相救,已受禁囚之辱,大思大德,永銘心中。”
那老者伸手一抹,顯出原來面孔來,卻是氣勢昂藏,好一副相貌,老者微微一笑,還了一揖道:“安大人何必言謝,大人造福生民,天下誰人不敬?”
安明兒一眼瞧見那老者,只覺甚是親切熟悉;莊玲看了老者一眼,臉色陡然大變,如見到鬼魅。
那老者道:“目下形勢已到緊急地步,老夫保護安大人突圍,趕回去徵調大軍。”
安大人道:“大俠有所不知,下官部下大軍已盡調出,此刻已將臨凌月國了。”
那老者一怔,隨即恍然。安大人忽道:“下官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大俠見諒。”
那老者道:“大人只管説來。”
安大人道:“請大俠騎上下官青驄千里馬,這馬是百年不可一見之名種,大俠武功高強,只需一脱圍,敵人便趕將不上,請大俠帶了下官將令,傳令將甘肅境內剩下可用之兵,盡調玉門關死守,萬萬不可自投羅網前來救援。”
他知老者是俠義之上,雖是萍水相逢,竟將如此大事相托。那老者沉吟半晌,道:“這個老夫自可不辱使命,但大人身系一方之安危,如此陷入敵手,豈不使百姓失望嗎?”
安大人聽得一凜,隨即釋然,這時秦孝恭也來相勸,安大人談談道:“孝恭,我平日如何教你來着?”
秦孝恭哽咽道:“這是非常之時,您再不走,小將可要用強了。”
安大人拾起被擊落的“上方寶劍”,揮劍凜然遭:“孝恭,這上方寶劍斬為將不忠,臨敵不勇之人,你……你想陷我不義?你……你……見過元帥臨陣退脱嗎?”
那老者知安大人決不肯隨他突圍,這時秦孝恭上了山頂,甘軍少了他這員勇將,更顯得抵擋不住,安大人取出令箭,那老者長嘆一聲接道:“大人珍重。”
他身子一起,已在五丈以外。安大人突叫道:“大俠留步,下官真是失禮之極,竟忘了請教尊姓大名。”
那老者停步正待答話,突然耳聞東方傳來蹄聲,雖是相隔遙遠,但他內力深湛,已聽出來騎甚眾,當下定目一瞧,只見十里外一縷淡淡黃煙,移將過來。
他轉身對安大人道:“有大軍從玉門關方向而來,局勢大有改變。”
那安大人頓足道:“如是我方留守軍隊得訊來報,那真是自投羅網。”
只等了半盞茶時刻,果然東方塵頭大作,激起一片黃塵,昏茫茫的根本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馬。
甘軍一見援軍來到,頓時精神大作,全都出了險阻地勢山洞,一齊下山投入戰場之中。
又過了半盞茶時間,只見來援軍隊前面張起一面大旗,愈跑意近;凌月國軍隊以逸待勞,只待再走近便全線出擊。
那帶軍的將軍高聲叫道:“卑職天水史大剛,元帥安心,小將就來解圍。”
可是因為相隔太遠,安大人並未聽清,面貌也未瞧清,那老者道:“來將自稱天水史大剛,定是大人麾下勇將。”
安大人嘆息道:“果然是他,我叫他鎮守安西,他不守將令來此,大俠請你快發命令,命他退將回去。”
那老者真氣一提,也不見他如何使勁,發聲叫道:“史將軍小心中伏。”
他聲音不高,可是傳得老遠,那史大剛聽得清清楚楚,當下令軍緩進,自己帶了一隊前哨,繼續向前。
史大剛又前行一里,離伏敵伏兵數十丈而止,只見前面一處小山,安字大旗安然矗立,旗下立着幾人,隱約間就有安元帥本人。
他知元帥被圍,只有拚命令師齊攻搶救,他明知敵人埋伏以待,可是目下又無良計可施,他正自沉吟,忽然山上又傳來一個聲音:“史將軍全線進攻!”
史大剛一凜,只見山上安字大旗拔下,山上甘軍喝聲大作,揮動兵器往山下敵軍中心攻去,他恍然大悟,軍令一下,數萬軍隊齊進;那埋伏的凌月軍見對方明知有伏猶自持強而攻,也布好陣勢迎了上來。
安大人騎了青驄馬,安明兒、莊玲在兩旁,那老者手執長劍,領了一千多名軍士,騎馬在前開道,秦孝恭率軍斷後,那老者長劍如風,當真劍起劍落,全是敵人首級。
史大剛見主帥突圍,急忙也領一支軍隊趕前深入接近;那老者實在勇猛,凌月軍被他那一千軍立東闖西闖,竟自隊形大亂,他一路攻去,死了十幾員凌月勇將,都是一招便刺倒砍倒馬下,這些大將在凌月軍中都是以勇猛聞名,落在那老者手中只不過一招半式全部了帳,凌月軍士大嚇之下,陣式更是不可收拾,甘軍漸漸會合了。
史大剛領軍開道,衝殺出一條血路,安大人一行漸漸突圍而出,到了史部之後方,這一定息,安大人立刻下令退兵三十里。
甘軍邊戰邊退,凌月國見甘軍未敗而退,只怕後面有伏,也按兵不動。
其實,此刻凌月國軍隊不下三十萬,史大剛不過只有四五萬之眾,如果迂迴後方,史大剛有如安大人所料,正是自投羅網,可是一來凌月主將胡大元帥年時已高,行動太過謹慎,二來他軍中謀士均認為敵人是置重兵於後,既有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是以從不敢貿然以大軍盡出,這種不能集中力量攻擊,逐次使用兵力,還是兵家大忌,可是凌月造將均認為中國是泱泱大國,除了奇襲只怕萬難成功,目下敵人已有準備,心裏大受打擊,是以更不敢輕動,依那中軍監軍三朝老臣太子太傅意思,不如大軍回國,靜待皇上命令行事。
要知凌月國自金南道突然失蹤,朝內頓失重心,出師之際已自挫了數分鋭氣,那胡大將軍患得患失,他是凌月國第一大將,又知對方安靖原是一代名將,極強的一個角色,生怕損了威名,也自力主持重。
凌月軍待安大人軍隊退了,那太子太傅權力主張率師回國,諸將商量之下,雖則不願就此班師,但顧慮之下,進攻之決心大大消失,決定屯兵子險,進可攻退可守,以待國主之命。其中只有禁衞軍青年統領李將軍反對,此人年青進取,就是上次偽裝凌月國國主之子,去賺其心之人。
且説安大人退兵三十里安營,那老者便欲告辭,安大人想起適才一陣廝殺,全仗此人仗義救援,心中説不出的感激,他知俠義之士不願居功,正如那少年董其心一般,當下只緊執老者之手道:“大俠兩救下官,萬望相告大名。”
那老者微微一笑道:“在下此來原想打聽一個人.不知此人見過大人否?”
安大人道:“大俠要問何人?”
老者沉吟一會道:“此人姓董名其心,是老夫小兒。”
他此言一出,安大人滿面喜色;安明兒更是苦心怦怦跳動,忖道:“原來他是董大哥的父親,瞧他運劍殺人,彷彿劍未到敵首即落,已達通玄地步,難怪董大哥如此好本事。”
莊玲更是吃驚,忖道:“原來這人便是董其心的父親,怎麼和從前咱們在中姓孫的那麼相像呢?”
安大人道:“原來閣下是董老先生,令郎英姿天縱,下官好生欽佩,他大年新正到府中告知下官凌月陰謀,這才有今日擊凌月之舉。”
那安大人自接其心密告,原本以八百里快馬呈報皇上,可是轉念忽想到其心告知皇上身旁親信徐學土暗通凌月國主,當下立刻命李百超騎了自己青驄趕回信使,他調軍籌劃,北京不知曉,他出兵之際,想到朝廷小人得勢,這事攻成之後,還不知要排排自己些什麼?是以對秦孝恭喟然而嘆。安明兒心中不喜,忖道:“董大哥畢竟不是專程看我,他連他表妹也瞞了。”舉目一看莊玲,卻見她低頭不語。
地煞董無公道:“小兒與凌月國主鬥智鬥力,老夫雖知他謹慎,終是放心不下,是以忍不住趕來接應,老夫生平只此一子,老來舐犢之情總是不能釋然,倒教大人見笑。”
原來地煞董無公和其心分手後,調查那昔年兄弟反目之事,卻是並無結果,想起其心孤身一人,對手太過強勁,終於放心不下,西行找尋,不意恰好碰上兩國開戰,解了安大人之危。
董無公拱手道:“既是小兒已走,大人安守於此,破敵指日可待,老夫先行告辭。”
安大人知留他不住,也不再勉強,安明兒望着心上人父親,又是欽佩又是崇愛,實在想和他説幾句話,可是卻接不上口。
董無公何等人物,早看出安明兒是女扮男裝,瞧她神色,只道小女孩家定是見自己大展神功,想學上幾手,當下心中一笑,大步往東而去。
那金南道三個弟子雖是親傳,可是卻是他弟子中武功最差的,不然地煞雖厲害,要輕描淡寫擊敗三人也是天大困難。
安大人望着他背影消失,轉頭向安明兒道:“明兒,他比你師父如何?”安明兒道:“就是……就是董……大,不,董其心也高過師父武功。”
安大人點點頭揮手叫她和莊玲退下。安大人臉色一寒對史大剛道:“大剛,你不守軍令,該當如何!”
史大剛道:“元帥息怒,我奉李軍師之命,一月前便抽調甘東青海軍隊,元帥發兵之際,要我西去鎮守安西,李軍師又授小將錦囊一則。”
安大人聽是李百超之計劃,臉色一援。史大剛遭:“李將軍知元帥必會親身涉險,是以早就安排妙計,他令元帥親兵參將吳件元,一遇有險,立刻不顧一切快馬報信。”
安大人恍然道:“難怪不見仲元,我還道他戰死了。”
他話未説完,軍中走出一員參軍躬身行禮道:“元帥請總小將吳仲元之罪。”
安大人默然。史大剛又道:“小將將甘青軍隊已調集一空,此時如果有人從中原西攻,就是一族之眾,也可直驅而入。”
安大人聽他此言不怒反喜道:“大剛,你神通廣大,到底按括了多少軍隊,你在玉門關還留下多少人?”
史大剛遭:“總來七八萬之眾。”
安大人撫掌大喜道:“大剛,你進步了不少啦!我就怕敵人分兵與我軍相持,再乘隙往玉門關攻去,如此説來,真是萬無一失,坐等勝利了。”
史大剛道:“這是李軍師妙計,他説留軍甘蘭毫無意義,是以令小將着意蒐括。”
安大人哈哈大笑,請將各夫佈置。安大人轉危為安,回顧莊玲、明兒,兩人臉色慘白,血跡斑斑,想起女兒身上中劍,適才又一陣拚,不由心疼不已,忙命軍中醫生替她倆包紮,但忽想到男女有別,不由好生為難。
史大剛找了個年紀最老的醫生,雙手巍顫顫替這兩個小女孩換上藥包紮起來。安明兒失血甚多,疼痛一減,疲倦得連眼皮都張不開,便到父親帳中去睡了。
安大人坐在帳中,心中思潮起伏,他昔日曾發誓要和愛妻廝守至老,可是今日就差一點不能遵守諾言。
是夜敵人並未進擊,過了三天仍無動靜,這倒大出安大人意外。軍中警戒,更是不敢輕忽怠慢。
大軍進駐原地,無事即短,日子過得真快,匆匆又是五日,敵人並不進兵,是日午後安大人軍中又來了兩萬青海部落酋長勁族,一時之間軍容更盛,安大人心中大為高興,要知青海部落一向強悍,常為西北之患,安大人盛名遠震,恩威並施,這才收服諸部,是以史大剛傳下軍令,其中最強兩部果然前來赴難。
是夜安大人窒羣將,因在軍務倥忽之際,酒過一巡便各自散了,安明兒傷勢早愈,她見父親名望,再因巴方勢力大增,又恢復昔日活潑性地來。
安大人推定敵人不敢妄舉,是以心中大安,到了第十三天午夜,忽見凌月軍隊潮湧而至,他心中大喜,知道李百超大軍返師,與凌月國軍隊幹上了,那幾十萬都是甘軍精鋭,凌月國軍再強,也被壓迫後退。
安大人舉令攻擊,全師本來一直居於劣勢,此時下令反攻,自是氣勢如虹,那凌月國軍隊前後受敵,只有各自為戰。那李百超一支大軍就如從天而降,凌軍人人自危,後路已斷,戰力更是大減。
這一戰從午夜打到天明,甘軍兩部漸漸會師,又打到中午,已成合圍之勢。安大人估算日程,那李百超兵行神速,進攻凌月國不但如摧枯拉朽,便是返師也是馬不停蹄,日夜兼程才會如此之快。
戰鬥繼續猛烈進行,而到傍晚,這才控制整個局勢,凌軍非戰死即被俘,中軍元帥胡大將軍兵敗自刎,那逃出去的只有金南道弟子和幾個有數勇將而已。此戰打了七八個時辰,凌軍全軍覆沒,沙漠上黃沙為之紅染,三十萬大軍毀於一片沙漠之中。
安大人今全軍痛飲,凌月國虎視眈敢為中國之患,這一戰兵敗國亡,要想重新建國,只怕在十年之內是不可能的了,安大人論功行賞,只覺董其心應居首功。
天上月兒初現,沙漠上燈火輝煌,處處歌聲笑聲,喝酒行令,這亙古罕見之大戰,便告結束。
安明兒望着新月,想起其心如果在此,一定是父親席上首席貴賓,可是此刻不知他在何處,也不知到了蘭州沒有,心中悵然不樂。
次日全軍班師,行前安大人今全軍士卒將敵人屍首埋了,黃沙翻起,蓋住了血跡,也蓋住了連天戰火。沙漠是偉大的,這近百萬雄師殘踏後,又恢復了老樣子,就這樣吞沒了數十萬戰士。
過了幾天,一人一騎飛奔到了這沙漠,他顯然是避過安大人班師之眾,他下馬憑望無邊沙漠,仰天大哭三聲,又復大笑三聲,口中喃喃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略在四周看了看,步履之間有着龍行虎躍,相貌更是出眾,最後躍身上馬,心中忖道:“我還是敗給董其心這小子,他雖死猶能用計,凌月國主,凌月國主,你自命文武蓋世,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少年。”
他愈走愈遠,口中仍是不停地道:“成事在天!成事在天!”
如果他知道此刻董其心活生生又在進行另一件大事,不知他作何感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