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會後,急驟的腳步聲傳來,像是包圍了穆府,而前門隨即砰的一聲被人破開。
果然來了嗎?穆弘儒冷笑。
一群官兵衝了進來,領頭的官員見全府只剩他一人,先是愣了一下,但很快便氣勢威嚴道——
“宣河南巡撫穆弘儒入宮覲見!”
金鑾殿上,天子腳下,穆弘儒靜默跪在殿中,與龍椅上的皇帝對峙著。
“大膽穆弘儒!你竟敢拒接聖旨?你知不知道光憑這條罪,朕就可以判你死刑,再誅連你的族人?”皇上十分憤怒的樣子,火眼金睛直瞪著殿下的他,不明白死到臨頭了,他為什麼還能這麼冷靜。
“皇上恩典,草民已盡散親族,若有天大的罪,草民一力承擔。”他的話很清楚地告訴皇上,他已置生死於度外。
“草什麼民?朕有準你辭官嗎?你給我站起來回話!”皇上只是想逼婚,可沒想丟了一個得力的臣子。他稍斂怒氣,指控似地問:“你告訴朕,朕的儀安公主外貌出眾、才德兼備,為什麼你不願娶?”
“啟稟皇上,齊大非偶,臣配不上公主。”立起身後,穆弘儒十分坦然地告訴皇上他心中所想,雖有矯飾,態度卻相當真誠。“何況,臣早已有了妻室,再納公主,對公主及皇室反而大不敬。”
“果然讓那忻氏猜中了,你寧可豁出生命也不願接受公主……唉,你們兩夫妻一樣的傻,一些風花雪月之事,值得拿命去換嗎?”皇上搖著頭感嘆。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淺啊。
但皇帝的話卻令他乍然明悟,不由得拱著手,垂首恭敬地問:“微臣斗膽,敢問皇上,忻桐可曾說了什麼?”
“在她流放前,朕見過她。”皇上也不隱瞞。硬是拆散了穆氏夫妻,他心中不是沒有愧疚,尤其忻桐的表現又重情重義、捨身成仁,他便滿足了穆弘儒的疑問。“她求我放了你一條命。看在她也算痴情的分上,罪也不及死,朕便暫且饒過你這次。”
她以罪民之身求皇上?而皇上竟也答應了?這之間的微妙關聯,讓穆弘儒更陷入忻桐與皇室間的一團迷霧中,漸漸看清了某些東西。
“謝皇上不殺之恩。”他先做好表面功夫,而後便沉著聲,抽絲剝繭地試探皇帝的反應,“只是皇上是萬金之體,怎麼會見忻桐?還答應她的要求?”
皇帝皺著眉,欲言又止,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穆弘儒見狀,又進一步問:“而且,連臣都不知道忻桐原是京城人士,皇上的詔書卻寫得明明白白,不知皇上從何而知?”如此層層逼近,最後,他直中要害地說道:“是否在此之前,皇室與忻氏家族之間有什麼糾葛,才使皇上對忻桐的背景瞭若指掌,以至於皇上願意與她交換條件?”他最後這個問題,幾乎已然揭曉了答案。
不過皇帝卻惱羞成怒,因為皇室隱瞞的事,這名微不足道的臣子——還是個有罪的臣子,居然敢意圖打探?
“大膽!朕想見誰就見誰,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需要你多言了?”皇上大喝一聲,一拍龍椅。“總之,這次你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如今江南發生水患,民不聊生,朕派你至江南治水,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穆弘儒腦中靈機一動,突然有了暫時解決公主逼婚一事的方法。雖然忻桐的事仍不明朗,但至少他不會讓皇上及公主這麼容易遂了意。
“罪臣謝主隆恩。”他再次跪下叩首,刻意強調了“罪臣”二字。
“江南水患不除,你這罪臣之身,便一日不能除。”皇上順著他的話,語帶威脅,心想將他落上重一點的枷鎖,他便跑不掉了。
然而皇帝的話正中穆弘儒下懷,他躬身一揖,表面十分恭敬,心中卻直冷笑。
“臣遵旨。不過既是罪臣,戴罪之身如何與公主婚配?此也與律例大大不合,有違皇家祖訓及君臣倫理。罪臣懇請皇上收回聖旨,以免耽誤公主幸福。”
“你……你……”連皇家祖訓和君臣倫理都搬出來了!他句句在理,皇上被堵得啞口無言,這下真是一巴掌打回自己臉上了。
可惡又可恨的穆弘儒,果然老奸巨猾,不愧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這一回,居然連皇帝都敢算計!
江南包含了蘇、浙、皖等地區,長江經此灘流,湖泊縈迴,舟船往返,草木蔥鬱滋長,景色清麗瑰奇。氣候溫暖、四季分明,生產稻米蔬果品質皆美,堪稱魚米之鄉。
只不過,年初的春雨及梅雨下得頻繁,以致稻作欠收,許多地方甚至開始淹水。而至夏季暴雨不斷、長江潰堤,沖垮了許多民房,淹沒許多良田,朝廷派了不少官員前往江南治水,卻始終不見成效。
時序入秋後,依舊陰雨連綿,田不可種、屋不能住,數萬人民無家可歸,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直至冬日嚴寒,已經路有凍死骨,人民亦有了動亂的跡象。
朝廷有鑑於此,特地派遣曾在山西治水有方的穆弘儒前往,希望能緩解水患,救萬民於艱危,渡眾生於困苦。
赴江南兩年多來,穆弘儒不僅勤習前人於本地治水的成功與失敗經驗,先疏浚堵塞之地,更實地勘察每個淹水的村鎮,考察了三百多條河流,最後才謹慎地進行動工。
在大水好不容易退了之後,他又廣開水利工程,同時積極培育良田、蓋防洪民居,甚至著手畫了許多水利及地形圖,以便利後人在此地的治水工作,可謂貢獻卓著。
他又成功締造了一次傳奇,江南人只要提起“穆弘儒”,無不連聲贊好。然而,更令當地人覺得奇怪的,便是這位穆大人有個怪癖,就是三餐不管吃什麼食物,一定要有個包子。
聽說,他可以為了找個名聞遐邇的包子攤,帶著兒子穆丞親自爬過兩、三個山頭;也曾經追著一個賣包子的小販到人家家裡,嚇得對方手足無措,結果他只是為了買顆包子。
不過,他可也不是照單全收,有些包子,他看了看外表就不買了,有些包子他買了,聞聞香氣之後卻全分給屬下,因此江南許多包子販,也頗以能讓穆大人吃他們的包子為榮。
“爹,這是黃魚村裡一名婦人做的包子,聽說每十五天才會到鎮上來賣。”穆丞今日和胡關外出回來,興匆匆地衝到父親身邊說。
他今年已十歲了,但不知是環境的磨練抑或心有罣礙,如今已比兩年前沉穩聽話許多,除了關係到包子的事,他才容易忘形。
“我看了看外形,也聞了香氣,很像小娘做的呢。”他喜孜孜地獻上包子。
這是來到江南的第三個冬天,穆弘儒正在江岸邊巡視築堤工程進度,因為已近完工,更不可輕忽大意,所以他可是頂著寒風,和底下的工人一起耐著冷。
遠遠看兒子跑過來,他本想疾言提醒兒子行事不能浮躁,但一聽到包子,所有責怪的言語便被拋到九霄之外。
“我嚐嚐。”他抱著希望吃了口包子,卻隨即眼神一黯。“不是這味道……”
“不是嗎?”穆丞也抓起一顆,學父親吃下一口,結果一張小臉也不由得苦了起來。“真的不是……”
“剩下的,等會賞給那些工人吧。天氣冷,吃熱包子正好。”心情由喜悅墜至谷底,但穆弘儒控制得很好,只是平靜道。
穆丞將包子遞給身後的隨從,讓他們去處理,而後也望向水流平緩的水面,薄霧造成了陰沉的天色,就像此時他臉上不符年紀的憂鬱。
他喃喃自語道:“爹,我很想小娘……她到底去哪兒了呢?”
見兒子小小年紀已承受著數倍多於此歲的壓力,穆弘儒安撫般的一笑。“我記得當年忻桐還是你自個兒挑的後孃,你似乎十分執著於她?”他好奇地望著兒子,“你怎麼不會要我再娶?”
穆丞挑著眉回視,那模樣竟與他十分相似,彷彿父親問了個很笨的問題。“你要再娶嗎?”
被兒子來一記回馬槍,穆弘儒頓時語窒。他是完全沒想過再娶,即使一輩子都找不到忻桐,他也早斷了另外娶妻這個念頭。
因為有過真愛以後,其餘的小情小愛,都打動不了他了。
所以,他拿這問題問兒子,不料是問了句廢話,父子倆的執著,根本就是一脈相承。
“爹現在擔心的,是目前治水工程已告一段落,皇上傳旨給我,說要至江南行宮避寒,順便視察治水工程。就怕他滿意了之後,會下旨調動我的職位,屆時我們便不能再繼續留在江南尋人了。”他有些低落地說著。
嚴格說起來,這兩年裡,他根本沒有真正快樂過。
“忻桐她……有些秘密,這兩年經我暗中調查,事實也接近明朗了。皇室虧欠她,虧欠得太多了,只是不知道她的身世之謎,能不能成為說服皇上的關鍵,讓他告訴我們她的下落,或讓我們能繼續尋她……”
目光不經意飄到江上的一艘船,船中白紗輕曳,突然吹開的窗戶裡,出現了一張彷彿若他朝思暮想的容顏。他雙目暴睜,難以置信地呆愣住,說到一半的話也停了下來。
“爹?你怎麼了……”穆丞話聲都還沒停,看到江上船裡的人,也隨著呆住。
此時,穆弘儒突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還不停地朝著那艘船大喊,“忻桐?忻桐!是你嗎?如果是你就回答我!”
但船兀自在江上漂著,輕紗卻再也不飄動了。
穆弘儒不顧一切地往江面行去,一腳都踏入水裡了。
“忻桐!你回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知道嗎?忻桐……”
一旁的人全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即便穆丞知道他心中的感受,卻也被父親的衝動驚得不知所措。
接著不管是隨從們還是岸邊施工的工人們,全靠了過去拉住穆弘儒,“大人!小心啊!”
他掙扎著,怕錯過了這次機會便沒有下次了。他找了兩年,思念了兩年,好不容易有了一絲不再心痛的機會,怎能讓它溜走?
只是旁人怕他尋短,全用力地按住他,直至不小心攪動的冰冷江水潑灑在他臉上,他才如夢初醒,停下了所有動作。
小船,劃遠了,消失在茫茫的江面上。
“大人,你……”隨從擔憂地問著。穆大人該不會治水治瘋了吧?“這水可冷了,你怎麼跳了下去?”
“我沒事、沒事……”溼淋淋的他,由江邊走回岸上,表面上說沒事,心裡卻被得而復失的轉變打擊得千瘡百孔。
岸上,父子倆彼此相視,失落的心情不言可喻,皆是啞然無語。
冷風吹過,他們身子卻不比心寒。
皇帝南巡,帶的隨從可不少,除了殿前保駕侍衛數十人、婢女數十人、太監數名,另外還有皇妃兩名、皇子兩名、公主一名,連廚子都帶得齊全。一群人浩浩蕩蕩的,雖已低調行事,沒有儀仗在前、龍輦在後,但光這聲勢也夠浩大了。
到了江南行宮休息一宿,隔日皇上便微服巡視了治水的成果,以及目前防洪工程的進度,由他臉上的笑容看來,他對穆弘儒此次的政績十分滿意。
隔日,皇上便設宴款待有功大臣,穆弘儒自然坐在首位。宴席在行宮的大殿舉行,菜一道一道上,中間有著江南佳麗的歌舞助興,氣氛熱鬧歡欣。
只是穆弘儒卻悶著頭喝酒,桌上的菜餚,他一道也不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