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天洪是個二十歲的少年,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生得恰到好處,橢圓的面龐兒,料想原來一定是很白嫩細潤的,如今卻被夏天的烈日,曬成熟蘋果似的赤紅;可是這熟蘋果紅的雙頰,配上青黛劍眉,秋水星目,反而更顯得豪俊挺拔。
他身上穿着淡綠色的紡綢短衣長褲,褲腳散開着,是個普通人的裝束;可是腳下又是穿的薄底快靴,左腰掛着一柄劍,又像個練武的少年。左手提着一個花布包袱,面上顯着一片自然的輕鬆愉快,悠哉遊哉的瀟灑神氣。
這是五月仲夏的中旬夜裏,月光如水,清風習習,這武天洪獨自一人,在河南省伏牛山萬山之中,由南向北,不快不慢地走着。
最近這兩天夜裏,他發現一個女郎,曲曲折折和他同路走着。
這個女郎,有時走在武天洪的前面,有時又落在後面,有時不見蹤影,有時忽又出現在附近。
武天洪並沒有注意這女郎,以為也不過是一個走夜路的,碰巧走在一道而已。在這大夏天,很多人都是白天落店睡覺,夜晚乘着涼爽走路,走路偶然遇見同道的,本來是很平常的事,不足為奇,也就沒有去注意這女郎。
誰知,這女郎倒似乎先對武天洪懷疑起來,她搶走幾步,走到武天洪身旁,並肩而行,轉面開口問道:“嘿,你要往哪兒?”
這種問話的口氣,未免沒有禮貌,可是説話的聲音聽到武天洪的耳中,卻又感到非常圓潤甜蜜,他不禁轉回面孔,向女郎看去,把他看得呆住了……
一個嫦娥仙子都比不上的鵝蛋臉兒,淡緋色的杭羅勁裝,背上寶劍,正以奇特的眼光,似嗔似笑地望着他。
武天洪連忙笑着點頭道:“在下武天洪,要去山西翼城縣,小姐貴姓?”
女郎笑叱道:“咄!怎麼可以隨便問人家女子的名字?我看你這一兩天,老是跟着我走,你不懷好意,是不是?你説!”
武天洪心想:這是個小野貓,逗她一下!他笑着點頭道:“正是!正是因為我不懷好意,所以我要查問查問你的姓名來歷,你要是不肯告訴我,我會替你安上一個非常好聽的綽號。”
女郎嬌喝着道:“敢説!看我不拿劍砍你的鼻子!”
武天洪擺手道:“不要那樣俗氣,一拔劍動武,就太俗氣了;你看嫦娥仙子,和別人打過架嗎?”
女郎咯咯地大笑,露出一口扁貝似的玉齒,真個是潔白無瑕,笑得那麼甜蜜美妙,又帶着機警狡猾,她道:“我叫辛祖仁,庚辛的辛,祖宗的祖,仁義的仁。我説,喂,武天篷呀,你是從桐柏山來的?”
武天洪心中一詫:她怎麼知道我是從桐柏山來的?他避不作答。更正道:“我不叫武天篷,我叫武天洪,洪水的洪。”
辛祖仁小姐笑道:“我偏叫你武天篷,西遊記上的天篷元帥,多麼威風!武天篷呀,你手裏的花布包袱,只有桐柏山才有這種花布,別處沒有的,你一定是桐柏山的人,那麼,你認得鐵崖丈人嗎?”
武天洪心中又是一驚,鐵崖丈人正是我的師父,我師父隱姓埋名,斷絕一切塵緣,已有二十年了,這辛祖仁怎麼會知道?這女子是什麼人?他故意裝作茫茫然毫無所知的樣子,搖頭道:“不知道這個名字,鐵崖丈人是誰?”
辛祖仁向武天洪的熟蘋果臉蛋兒上,閃一瞥鋒冷尖鋭的眼光,狡猾地道:“不知道就算了。倘如你是鐵崖丈人的門下,那你一定是去山西王屋山,送一本《雲笈七籤劍悟》的,不是去山西翼城縣。”
武天洪心中更是大為驚駭!這女子至多不超過十九二十歲,怎會什麼都知道?自己的一點點機密,全然都被她猜破了!原來武天洪確確實實是桐柏山鐵崖丈人的門下,這次奉師命出門,確確實實是要去王屋山,送一本曠世武學奇書《雲笈七籤劍悟》。只因這本奇書關係重大,自己責任艱鉅,他一路絕對保守秘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半個字。他所説要去山西翼城縣,那是對辛小姐説的假話。這辛祖仁怎麼會全都知道了?她對自己是善意惡意?武天洪急忙反攻了,他問:“老是你查問我,也該我來查問你了,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做什麼事?説!”
辛小姐根本不理會武天洪的問話,反問道:“你真的不是故意跟着我走嗎?老老實實告訴我,我不為難你。”
她口氣好狂,不為難我,難道我怕你?武天洪笑道:“你要不肯告訴我,我就跟定了你,寸步不離,你走到天邊,我跟到天邊;除非你都告訴我,那我就走我的陽關道,讓你過你的獨木橋。”
辛小姐叱道:“你才過獨木橋吶!”她又咯咯地笑起來:“好吧,你跟吧,我正缺少一個跟班的人,就僱你做跟班,給你四兩銀子一個月的工錢,中不中?”
武天洪心中想:去王屋山,反正遲幾天早幾天,都不要緊,倒是這個女子是個什麼來頭?不可不查個明白。“辛祖仁”顯然不是她的真名字。
武天洪立刻爽快地答道:“中!”
辛小姐馬上擺起做主人的架子,收斂了笑容,鵝蛋臉兒緊緊繃起來,卻更顯得“豔若桃李,冷似冰霜”,把背上的寶劍解下遞給武天洪道:
“武天篷,替小姐把劍拿着!”
武天洪把劍接過來,辛小姐昂然大步走在前面,武天洪提劍跟在身後,辛小姐竟把胸前密鈕解了,把前胸敞開,武天洪心中想:這小野貓真野,居然敞開了前胸,幸虧自己跟在後面,不至於被自己窺見玉膚胸兜。她竟然敢把她的防身武器,交給一個不相干人,半點也不擔心我會乘她手無寸鐵之時非禮欺負她,一定是她自恃武功高強,全然不把我放在眼裏,這一份驕狂,驕狂得可惡,早晚讓她吃點小虧再説。
這辛小姐,一臉莊容正色,再也不開口,昂然高視闊步,走在前面,倒真有氣派,倒真有威嚴,倒真像一個做頭領的人物,別看她年紀輕輕。
武天洪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也不再開口,且先仔細打量打量她的背影……
但見她衣不飄風,步不揚塵,輕功確是已到第一流的火候。全身身段肢體,不但温柔優美得令人入迷,尤其是一個練武的極難得的絕妙資質。她走路的姿態,全然不是用力,似乎是在行神馭氣,憑着丹田內功,在推着兩腿向前行進。
更可驚的是,辛小姐身上,無形中微微散放出來一些極輕極輕的寒冷之氣!這種極其微渺的寒氣,任何人跟在她身後,也不易察覺出來,只有武天洪的功夫特異,感覺特別敏鋭,卻有些感覺到這微渺的寒氣飄到自己身上,有一種颯颯砭骨噤聲之感!這就是説,這辛小姐有極精深的丹田內功,她這種丹田內功,是屬於道家一種旁門左道的“太乙玄陰煞氣”!這種“太乙玄陰煞氣”,五丈之內,打到人身上,能使人全身經脈臟腑,頃刻結冰而死。
這辛小姐是個什麼來頭?是正派是黑道?倒不可輕敵!兩人一前一後,默默無言,踏着空山夜月,迎着似水清風,一直走到玉兔西沉,經過黎明前的黑暗,漸漸到東方現出魚肚白色,仍不停步。天色漸漸大亮了,辛小姐把前胸鈕釦扣好,經過一個市鎮,武天洪問道:“要歇息不要?”
辛小姐仍然向前走着,回頭輕叱道:“咄!這是當跟班的口氣?不懂規矩嗎?”
武天洪心中暗笑,連忙改口道:“稟小姐,歇不歇?”
辛小姐鼻中冷哼一聲道:“少廢話,當歇,小姐自然會歇。”
天色已經大明,從市鎮上經過,市鎮上人煙不少,看見這女子在前,大馬金刀地走着,武天洪跟在後面,左手提着花布包袱,右手提着她的劍,果然活像一個跟班的,市鎮上的人,不以為是主僕二人才怪!他們心中一定要暗暗喝采:好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帶着好一個俊俏的書僮!武天洪想到這裏,也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不管怎麼,反正跟定了她,要查出她的底細來。
一直走到巳末午初,仲夏的炎熱太陽,快要當頭,恰好走到了嵩縣,這嵩縣就是宋朝大儒程頤所住過的地方。辛小姐不入城,在城外一家“迎賓客店”住下。
連住客店,她都要擺主人的架子,她自己住一間寬大的上房,卻指定西廂房的一小間,叫武天洪住下。
她冷冷地吩咐道:“你可以歇息了,現在不要你伺候,天黑起身。我那劍是寶劍,替你小姐看好。”
武天洪喏喏連聲,獨自進入西廂房裏,放下東西,寬衣、吃飯、洗浴。
夜裏趕路,應當白天睡覺,正走近牀前要睡,忽然看見辛小姐的寶劍。武天洪不禁取在手中,拔出來看看;一拔出來,不禁大大吃了一驚!原來果然是一柄絕世奇珍的真寶劍!一拔出鞘,登時射出湛湛澄清的青黛色暗光,寒氣凜凜四射,滿屋生涼,劍刃上佈滿千百年的斑斕花紋;劍刃根部靠近劍柄之處,用赤金絲嵌成兩個古篆體字:“祥麟”!這辛小姐是怎麼回事?居然這樣託大?把這一柄絕世奇珍祥麟寶劍,丟給一個初次見面的生人,不怕人家把劍拐跑?這是怎麼回事?
武天洪連忙把祥麟劍收了,壓在枕下,上牀躺下,心中默默地想着:無心中遇到這麼一個怪異女子,發生這麼許多令人懷疑不解之事,真使武天洪如墮入五里霧中,一點也看不出來什麼頭緒。現在只顧跟着她走,走到什麼地方為止?想着想着不覺呼呼睡着了。有了天仙美人兒同路,調劑了旅途的岑寂,精神非常舒暢,連睡覺都睡得十分甜蜜而沉熟。
這一覺,直睡得天黑才醒,屋中昏黃燈光,西廂房本是朝東的,恰好一片明月光照入窗內牀上,武天洪翻身坐起,看月色怕不已有初更時分了?連忙下地,回身看看那樣麟寶劍,依然壓在枕下,分毫未動,倒放心了。
不料眼光一觸到枕旁的花布包袱,登時大吃一驚,止不住心頭突突亂跳!他看見這花布包袱,不是他臨睡之時那樣放着,變動了位置;包袱上的扣結,也改了形狀!這花布包袱裏面,正是藏着那本曠代奇書《雲笈七籤劍悟》,是師父鐵崖丈人,命他把這本書送往王屋山去的,此刻包袱被人動過了,那能不大驚失色?武天洪全身止不住地顫抖,火速把這花布包袱打開,就月光下一看,果不其然,衣服金銀什麼都在,單單那本《雲笈七籤劍悟》不翼而飛,失去了!武天洪嚇得如痴如呆,手足冰冷,全身癱瘓,罔知所措!“雲笈七籤”,本是宋朝留傳下來的道家正宗經典,好比儒家的“四書五經”,並不是武功劍術。後來有一位大俠“方山子”,一生縱橫江湖無敵手,削平了天下許多大魔頭,江湖上清朗太平,之後,遁跡在無人荒山深處,精心苦研了二十年,從“雲笈七籤”裏,恍悟出來天地間至高無上的劍理,根據這劍理,創造了“大羅天劍法”三十六手,那真真是集古今之大成,得天地之造化,盡鬼神之玄機,窮理法之極致!方山子創成“大羅天劍法”之後,他所居之處,風雨雷電不侵,霜雪不落,草木四季長青,虎豹猛獸馴伏。然後方山子親筆寫成這本“雲笈七籤劍悟”傳給後人,落在桐柏山鐵崖丈人手中。
只因這《雲笈七籤劍悟》是一本小冊子,紙張早已又黃又舊,碰都不敢重碰,用兩片紫檀木夾起來,黃綾包好,連武天洪自己都不敢打開來看。只因夏天炎熱,放在身上不舒服,又怕汗水浸濕,又怕走路動作揉壞,因此把黃綾小包放在花布包袱裏面,好好提在手中,一路上,不曾離開過手旁二尺以外。此刻竟然失去了,這個責任,武天洪如何負擔得起?倘或被黑道上的人偷去,倘或今後引起江湖上爭奪此書的一番浩劫,武天洪就是百死也難贖罪!是誰這樣大膽?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私入屋內,從他牀頭枕旁偷去?自己何以一點也沒有驚覺?那要是斬取自己的頭顱,豈不是易如反掌?是誰?是辛祖仁?但是她的祥麟寶劍,還在這裏。
武天洪惶急地奔出西廂房,直奔到上房來,上房房門全都敞開着,空空地一個客人也沒有,辛小姐已經不在;燈光下只有一個店夥在躬身掃地。
店夥看見武天洪倉皇奔來,連忙站直身道:“貴上辛小姐先走啦,她吩咐下來,她説她過五天以後,還要再回到這裏的。她説武爺要是沒有什麼急事,她叫你在這裏等候她五天,她還有話和你説;武爺要是另有急事,要往別處去,不能等候她,辛小姐説,叫我們小店裏的櫃上,先把工錢算清給你,她再另外僱別人跟班。”
武天洪急急問道:“辛小姐什麼時候走的?”
店夥答道:“一個多、快兩個時辰啦!”
武天洪再問:“她到我房裏去過沒有?”
店夥搖頭道:“沒有。你正在睡着,她是主人,怎麼好進去?那不是沒有了上下?”
武天洪正色問:“她真的沒有進我屋裏去嗎?”
店夥肯定地答道:“從她睡醒了起來,一直到她離了店,我始終在這個院子裏,沒有走開過;如要是走近你的屋子,我焉能看不見?沒有。”
武天洪又問:“她往那裏去的?”
店夥不耐煩了,勉強答道:“那她怎麼會告訴我?她出大門是往西去的,往西去沿着河,是奔熊耳山的路,你等她五天不等呢?”
武天洪急問:“這裏嵩縣,離熊耳山多遠?”
店夥不再回答,只豎起兩個指頭,又躬身繼續掃地。
這兩個指頭,顯然是表示二百里,決不是二十里;若是隻有二十里之近,一抬頭就可以望見熊耳山了。
武天洪十分沮喪地回到西廂房中,不再點燈。失去了“雲笈七籤劍悟”,不但不能去王屋山,更不敢回桐柏山見師父,無論如何,誓死也得把書找回來。
咱們這位武天洪少爺,長到二十歲,從來沒有走過遠路,從來沒有闖過江湖,這次是第一次出遠門,到了這嵩縣地面,自然是人地生疏,舉目無親,失去了書,這樣茫茫天地之間,向哪裏去追尋?偷書之人,也許就是辛小姐!她為什麼把絕世奇珍的祥麟劍留下來?莫不是想用這祥麟劍,向自己交換《雲笈七籤劍悟》?這一推想,倒很有道理,也許真的就是她。
但是也不敢完全斷定……
眼下既然毫無頭緒,當然不能在這迎賓客店中痴等她五天;唯一的一條路,只有向西奔熊耳山,去追辛小姐。若是追上了,問個明白,縱然不是她偷的,也可以求求她幫忙,追尋失書。看樣子這辛小姐,倒是老江湖,總比自己會找。
武天洪心中決定了,立刻迅速換一套衣服,把身上淡綠紡綢平民衣服脱下,從花布包袱裏,取出一身廣東香雲紗的勁裝穿上,裝束得伶伶俐俐,丟下自己的普通劍,把辛小姐的祥麟寶劍,掛在背上,二更不到,從後窗悄悄出去,換下的衣服和自己的劍,都丟在牀上。
這嵩縣本是在萬山之中,這迎賓客店在城外,緊靠着山坡,武天洪一離開了客店,就進入荒山中,荒山無人,只有明月野草,他立即施起輕功,飛箭似的,一道黑影,向西疾馳而去。
一路上愈走愈荒僻,往往十多里不見人煙,但見怪石斷巖,崎嶇嵯岈,高高下下,盡是野草,只有天上明月,緊緊跟着他不離開。
一口氣疾奔到次日快近中午,烈日快要當頂,只好找一處蔽陰的山洞中,端正跌坐歇息。到了黃昏,他又起身繼續向前疾馳。
在寂寥無人的荒山之中,又奔波到明月中天,約摸快到三更時分,估計離開嵩縣已奔下快二百里路,看見前面黑黝黝一帶高山峻嶺,聳拔雲漢,攔住去路。看見左手半里路外,有處小小的山村,月光下散佈着約有百十來間房屋,其中最前面的有一人家,屋裏還隱約透出來一些燈光。
武天洪心中想:前面那一帶高山峻嶺,大約就是熊耳山;這一路下來,難得遇到活人,這附近有這麼個小小村落,何不去打聽打聽?他轉身奔那小村去。
有燈光的那一家,在小村的最前面,房屋比別人家的高大得多,四周還有圍牆,大門卻敞開着。
武天洪到了這人家大門外,恰好門裏面走出一個黑麻面的粗漢子,像是這人家的長工。這黑麻面粗漢子看見武天洪來到,忙迎出來,和悦地點點頭,問:“這位少爺是找人呢?還是借宿?”
武天洪拱手問:“在下路過貴地,不敢驚動,只是請問一聲,前面那高山峻嶺,是熊耳山不是?”
這黑麻面的長工點頭道:“就是,俺這裏是熊耳山的山腳下,再往前走,就上熊耳山啦。你少爺這深夜裏,上熊耳山要找誰?”
武天洪道:“我要找一位小姐,她叫辛祖仁,你知道嗎?”
黑麻面粗漢子呆了一呆,遲疑着道:“彷彿聽見過這名字!你候一候,俺替你去問問俺家老爺。”
黑麻面長工也不開大門,徑往裏面去。
武天洪向裏面望,敢情是一家小型的莊院,這山中半夜,還有幾間房子裏,明着燈沒有睡覺,看裏面的佈置,氣派十分文雅,莫不是一個讀書的人家?一會,那黑麻面的粗漢子,跟在一個四十來歲的瘦弱書生後面,一同走出來。
這書生的神態,安雅得幾近於文酸,含着滿面春風,向武天洪拱手,問道:“聽説兄台將登熊耳之山,未知去覓何人?”
武天洪連忙躬身拱手道:“在下要找一位會武功的少女,名字叫辛祖仁。”
中年書生搖頭晃腦地重複一句:“辛祖仁……”低頭邊思索邊説:“前者似亦曾聞此名,惟此刻搜索枯腸,已不復能記憶。”又抬頭誠懇地説道:“熊耳山亦延綿二百里之遙,頗不易尋覓。兄台何妨請進,暫宿一宵?明朝將有一位敝友,駕來寒舍,此位敝友,對於熊耳山上之人緣,異常熟悉,兄台明朝向此位敝友探詢明白,然後上山尋覓,必較容易。料想一位女俠,出人頭地之人,敝友不致毫無所知,兄台尊意如何?”
武天洪聽了,心中大喜!本來單憑自己,要向熊耳山大海撈針去找辛小姐,談何容易?如今既然有這樣一個熟悉山上人物的朋友,明天要到這書生家來,豈不是一個大好機會?當下他向這中年書生,再三道謝,跟書生進入莊院之內,到一間書房中坐下。
那黑麪長工獻了茶退去。
中年書生和武天洪互通了姓名,原來這中年書生是一位秀才,姓康,隱居住這裏苦讀,希望中舉,康秀才問起武天洪的來由,武天洪只説是來探望辛祖仁的。
兩人略談了一會,黑麻面粗漢子,已經在客廳的耳房裏,安置好了牀鋪,武天洪謝別了康秀才,跟黑麻面長工到客廳耳房中,滅燈上牀睡覺。
未到熊耳山之前,武天洪一心一意只想着奔赴熊耳山,不作他想,心裏倒單純,沒有雜念;如今到了熊耳山山下,他心中反而煩雜焦憂起來:《雲笈七籤劍悟》的唯一線希望,全在辛小姐身上,明天能夠找得到辛小姐嗎?究竟是她偷的不是?她肯幫忙不肯?她幫得了忙嗎?這些問題,越想越多,越多越雜越憂煩……
正合着京劇《捉放曹》中的兩句:“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
不覺三更時分已過,月影西移,武天洪輾轉翻覆,不能入睡。
無心之中,嗅到一陣淡淡的古怪氣味!這古怪氣味,不是在附近產生的,是從遠處隨着微風飄來的,飄到這裏,已經淡到似有似無之間,一般人是絕聞不出來,武天洪的武功特異,感覺特別敏鋭,聞到了這一點點,一時還不容易分辨出來是什麼氣味。並不是什麼毒物什麼迷魂香,可是聞到鼻中,令人感覺出來有一種不祥之兆!他再向空中嗅聞,又沒有了。
他凝神靜氣等候着,等候再有微風拂面之時,再仔細辨別一下。果然,又是一連兩陣微風飄到,武天洪用力一嗅,聞到了,而且分辨出來了——是殺人的血腥氣味。
武天洪心中一愕!是康秀才家中殺了人?還是附近別人家殺了人?何以絲毫沒有聽見任何動靜?要不要悄悄出去,暗中偵查一下?他轉面向後窗看看,後窗開着,可以由後窗出去。
突然看見後窗外,月光照不到的陰暗處,有一個黑人影,閃閃晃動!這黑人影十分警覺一聽見武天洪卧在牀上轉面的聲音,立刻逝去不見。
武天洪拔出祥麟寶劍,疾飛身縱出後窗外,落在圍牆的牆頭上。
看見二三十丈前面,一條黑人影,飛箭似地疾向亂山中逝去。
武天洪提氣拔身,施起最高輕功“捕風捉影”,呼的一縱身十多丈,三四縱身,已追到那黑影身後七八丈。
那黑影猛然煞住腳,翻身過來,手中明晃晃的單刀,閃電似地疾向武天洪劈到,卻原來是那黑麻臉長工!不料他有這樣威猛的功力,這一刀無論門路手法,功力火候,都算得上江湖上的成功英雄了!武天洪疾追之下,去勢正猛鋭,恰好迎在刀刃前,他並不畏懼,只疾微偏身,從刀旁半寸滑過,順手一劍橫削向上,直砍黑麻臉粗漢的刀刃,不料卻削了個空,黑麻面粗漢早已一卷身翻刀,躲開了這一劍。
黑麻臉粗漢這一卷身翻刀躲劍,姿勢的靈變奇妙,竟使武天洪愕然一詫,呆頓了一瞬間。
黑麻臉粗漢乘此一呆,早已拔身逃回,飛似的直奔康秀才家。
武天洪疾轉身要追。
忽然看見另一方向,又是一條人影,從亂山中一現出來,就疾奔康秀才家的後院。這一條黑影的輕功,更是迅單得不可思議!四五十丈的距離,只是一道淡煙橫地,嘶的一聲就看不見,已經進入康秀才家的後院之中。可是武天洪的眼光,何等快速?早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來——正是辛祖仁小姐!武天洪心中大喜欲狂,猛一提氣拔身,施展舉世無匹的特級輕功“立竿見影”,疾銜着辛小姐的後影,閃電似地也進入康秀才家的後院之內。
卻是一片空空的打麥場,月光如水。
只見辛小姐,空手叉腰,屹立在打麥場的正中央,仍然是那一身裝束,淡緋色的勁裝,如花似玉的粉靨兒上,嚴冷如冰雪,殺氣騰騰。
在她對面六七丈,站着六條魁梧大漢,個個大刀闊斧粗棍重錘,那瘦弱的康秀才,手中也提着一對細長的爛銀鐧,站在六條大漢的前面。
那黑麻臉的長工,手中抱着那柄單刀,遠遠立在打麥場的另一邊。
辛小姐伸右手,指着康秀才,嬌喝道:“姓康的,你真是膽大包天,公然敢在我的山下,來當暗樁!告訴你,你們在我山下六處暗樁,我此刻在一個時辰之內,全都拔掉!懂事的,馬上給我捲鋪蓋滾回去,我不為難你們,改天我自己會去和你們幫主了斷,要不然,休怪我下手不留情,趕盡殺絕!”
武天洪見辛小姐是空手,急奔上前,把祥麟寶劍遞給她,道:“稟小姐,你的寶劍!”
辛小姐看都不看一眼,只注視着康秀才,口中輕道:“哦,武天篷也趕來了?這柄祥麟寶劍,是我送給你的。”她放大聲音清脆地説:“武天篷,站遠點,看我空手送他們上西天,只要他們敢動一動!”
她把玉掌向武天洪急揮,叫他快讓開,武天洪退下十丈距離。
康秀才大笑着道:“黃毛丫頭,不必賣狂!諒你也走不出我手下十個照面。不瞞你説,在下我,在這裏埋暗樁快三年啦,你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你這樣糊塗,還配當青龍幫幫主?”
武天洪這才知道:這辛小姐原來是青龍幫的幫主!這康秀才,自然是屬於另外一個幫的,卻來到熊耳山下面伏暗樁,伏了快三年了。武天洪又想到:這辛小姐居然肯把這絕世奇珍的祥麟寶劍,送給自己,無疑的,定是和自己交換那本《雲笈七籤劍悟》,這樣想來,這失去的書有下落了。
只見辛小姐,向康秀才冷笑了一下,轉過身,指着黑麻臉長工,高聲問:“孫香主,你在康秀才家,做長工有幾年了?”
這黑麻臉長工連忙丟了單刀,進一步遠遠打千,高聲答道:“回稟幫主,孫良幹在康秀才家當長工,到今天是兩年九個月零二十二天。”
辛小姐轉回身,冷冷地問康秀才:“你知道你家裏的長工孫良幹,是我手下外三堂的香主嗎?”
康秀才和六個大漢,登時個個面色變成死灰,不由自主也都向後倒退了一步!萬萬想不到家裏的一個長工,一向是蠢如鹿豕,竟然是辛小姐手下的一個香主!只以為自己七個人,來熊耳山下做她的暗樁,卻不料她已經在自己的家裏面,佈下了反暗樁,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是一敗塗地,栽跟頭栽到家!康秀才惱羞成怒,眾人一齊狂吼着:“拼啦!”
七人七件兵器,如七道電光白虹,疾向辛小姐殺去。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武天洪在旁,一見七個人出手的身法功力,個個都不在黑麻臉孫良幹之下,登時狂飆怒卷,電光怪嘯,千軍萬馬似的直把辛小姐吞沒在驚濤駭浪之中!那瘦弱的康秀才,也揭破了假裝的文弱,暴露着兇惡猛悍,一齊把辛小姐裹在裏面。
可是這二十歲不到的秀麗女郎,反而悠然甜笑起來,不慌不忙,東偏偏,西讓讓,略進進,稍退退,動作一點也不快,走得平平凡凡,看得清清楚楚,奇怪的是,七人的大刀闊斧,粗棍重錘,狂風暴雨似的萬鈞威力,連辛小姐的衣角都碰不到一下!辛小姐邊遊走着,邊輕鬆地笑道:“武天篷呀,你聽着,我告訴你這裏面的情由……”
武天洪連忙攔住道:“不要説話,怕分了心!”
辛小姐像狂風暴雨中的柳枝,輕輕舞着;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舟,漂漂浮着,笑着答道:“對付這七個草包,比走山路還省力吶!武天篷,我這青龍幫,在熊耳山上,我師父逝世之後,我大師哥背叛了出去,另外在四川也立了個青龍幫,就是康秀才他們的青龍幫。這裏吶,我是二弟子,就輪到我當幫主,我十七歲就當幫主啦!他們四川青龍幫,是假的,沒有宗譜,沒有大印,沒有青龍令箭,沒有青龍旗牌,什麼都沒有!這些都在我們熊耳山上……”
康秀才七個人,見七人連番猛烈攻殺,七個成年的大漢對付一個弱女子,連碰也碰不到半點影子,而辛小姐卻若無其事滿不在乎,笑嘻嘻地和別人閒聊天,如何不暴怒得如瘋如狂?一時震天地湧起一片暴喝厲吼,七人亡命似的窮兇惡極抵死向前硬上,更如有震山撼嶽翻江倒海的無比威勢。
可是辛小姐仍舊輕鬆嘻笑地遊走着,繼續道:“我當了幫主之後,親自去四川兩次,勸求我大師哥回熊耳山來當幫主,他不但不悔悟,還要來滅我們。我這次下山,是到各地去奉請本幫五位元老,回熊耳山來,和我在今夜一夜之間,分別把他們六處暗樁一齊破掉。我回來的時候,就遇見了你。”
武天洪急問:“你拿了我的一本書沒有?”
辛小姐一聽這話,立刻知道事情嚴重!她上次已經猜到:武天洪帶着一本《雲笈七籤劍悟》的,此刻武天洪忽然問出這句話來,自然是他所帶的《雲笈七籤劍悟》失去了!她大為驚愕,一飄身,從萬點刀雨斧雹中穿出來,直來到武天洪面前,急問道:“我沒有拿你的書呀?你把《雲笈七籤劍悟》弄丟了?”
那邊康秀才七個人,連番捨死忘生猛攻之下,忽然不見了辛祖仁,七人大驚,心知不妙,每個人都以為辛小姐必在自己的身後,七個人火速回身,大喝劈下,都劈個空,卻看見辛小姐走開了,把七個人丟下,去和那姓武的對面説話。
這一下,着着實實把七個人氣得天南地北不知東西,七人同時狂吼,飛奔過來,“轟!”一聲震響,萬道寒星疾電,彌天漫空的暗器如黑雲打來。
辛小姐連回身帶拔身,輕靈巧妙地高起空中二三丈,武天洪也退下四五丈,萬般暗器全部都打落空。辛小姐在空中敏捷地一翻身,倒身俯衝疾下,那種美妙、嬌柔、神奇、迅疾,簡直令人叫絕!兩隻柔荑玉掌,向下一齊打來,七八尺的距離,隔空把六條大漢,震得四分五散,連吼都不曾吼出來,全都落到四五丈之遠,倒地不動。
只有康秀才一人,疾奔後退,沒有碰到掌風,卻就勢一揚手,像是一個龍眼大小的暗器,恰恰到辛小姐一落地之時,正打中了辛小姐的胸前,那暗器倏然化滅不見。
辛小姐一聲尖鋭的慘叫,仰面跌倒地上,全身略一抽搐,再也不動。
康秀才打出暗器,回頭就不知去向。
武天洪和孫良幹一齊大驚,疾奔近前,俯身一看,這青年的女幫主,已經氣絕,香消玉殞!孫良幹這黑麻臉粗漢,捶胸頓足放聲大哭!武天洪更是驚慌得手足無措,再也不顧男女之嫌,伏身把耳朵貼在辛小姐的胸前,細聽,心都不跳了!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淚如雨下,哽咽着道:“孫香主,想不到這樣的變化,有什麼法子吶?現在只有請你飛報上山去了,我在這裏守護着吧!唉!”接着他心裏説:“我那一本《雲笈七籤劍悟》,也茫茫地沉入大海里面去了!”
孫良幹勉強止住了哭,飛奔前院,頃刻之間,武天洪聽見一路的緊急馬蹄聲,飛馳上山而去。
這一場惡鬥,加上孫良幹放聲一哭,早驚動了全村的人,夏天夜裏起來十分方便,百十來個男女老少,都擠到康秀才家後院打麥場上來,一見地上死了六條大漢,又見死了一個少女,這少女,大家都認得,是青龍幫的幫主。這女幫主,平時極得人心,眾人一見,婦女們就首先痛哭起來。
武天洪面對着眾人,發出宏亮的聲音,把打鬥的情形,和自己的身份來歷,都向大家説明。於是眾人中立刻有老年人出來做主,先叫婦女們止住哭,叫她們把辛小姐的玉體抬進康秀才的客廳中,搭起靈牀,停上去,先蓋上白被單蒙着,一面叫人即刻到市鎮上去,連夜採買上好的棺木,以及一切壽衣裝殮應用之物。
眾人家中有現成香燭的,都拿來燃着。
忙亂了一邊,漸漸安靜下來,康秀才家,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憤怒的眾人,把康秀才家拆毀得一塌糊塗。
武天洪和辛祖仁,雖然沒有什麼很深的友誼,此時相對,幽明異路,咫尺天涯,也不禁傷感不已。
他又想起同門的師妹,卻是鐵崖丈人把她自幼帶大的,以前也是歷經了多少次生死之險,總算是不曾喪命,才贏得江湖上無人不知的“玉蕊仙妃”的響萬兒!拿辛小姐和玉蕊仙妃相比,武功倒真是八兩半斤,可惜這辛祖仁卻在此喪命,人世間美秀雙星,弱了一個!直到東方黎明,聽見山上一片急促雜沓的馬蹄聲,奔騰疾馳來到,人人都不及下馬進門,都從馬背上直接拔身縱起,飛入康秀才家。
首先飛衝而來的是五位老者,武天洪一見,知道就是辛小姐所説的青龍幫的五位元老。其次是六位外堂的堂主和香主,孫良幹也在內,共有近二十人。
五位元老手中都拿着各式雜瓶,疾奔到辛小姐的屍體之前,揭開白被單,都伸手一摸,屍體已經僵硬了。
五位元老中一人,向眾人沉重地宣佈再無可挽救時,滿堂哭聲大起,武天洪也不禁一掬同情之淚。
孫良幹走過來,含淚勸住了武天洪,介紹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以及各位堂主香主相見。
孫良幹向武天洪解釋道:“幫主不叫辛祖仁,她的名諱是李玄鸚。辛祖仁是俺們當手下的人,彼此之間,私下喊她的。她當幫主不到三年,我們是喊她‘新主人’,不是‘辛祖仁’。”
武天洪在桐柏山鐵崖丈人門下一向與外面江湖上完全隔絕,連幾大門派,少林武當掌門人是誰,一概毫無所知,現在他聽到“李玄鸚”的名字,也不知道“李玄鸚”三字,在江湖上的份量多輕多重,不過心中猜想起來,這“李玄鸚”三字,一定是響噹噹的叱吒風雲的人。
孫良幹繼續道:“你一來大門前問路,打聽熊耳山辛祖仁,我看見你身上揹着幫主的寶劍,知道你是幫主的朋友,只是當時不能斷定,你是幫主約來,破康秀才的呢?或是碰巧今夜趕來的?所以我去告訴康秀才,把你留下。”
武天洪聽這孫良乾的談吐,條理清楚,絕不像他外表黑麻臉當長工那樣粗笨;自然,孫良幹也是一位香主,是青龍幫的大將,並非無名小卒。
孫良幹接道:“康秀才知道你是幫主的朋友,準備下迷藥殺死你,他正捉到青龍幫一個巡山的,殺死了他,剛在後院挖坑埋死屍,把死屍埋好,他就要來謀害於你,故此我特地來驚動你,把你引出到外面,免遭毒手。”
武天洪恍然大悟,而且也明白了聞到血腥氣的原因。
當下他再三向孫良幹道謝,又把祥麟寶劍取下,雙手奉還給五位元老。
孫良幹嘆道:“武少俠留下吧,幫主剛才説過這劍送給你了,我聽見了,我們怎敢違背幫主的遺命?”
五位元老也不肯收回,堅決叫武天洪留下做紀念。
武天洪流着淚,拔劍劈開一隻木凳,哽咽着道:“那麼我武天洪,就要憑這柄祥麟寶劍,替李幫主報仇!非叫那康秀才的頸血,濺在祥麟寶劍之下不可。”
正説時,外面哄哄鬧鬧,買棺材壽衣裝殮物品的人們都回來了,抬來一口龐大的十三元杉木棺材,五位元老都去看那棺材,認為非常滿意,大家又忙着裝殮;又是一片哭聲。
忙了一會兒,五位元老請武天洪一同上熊耳山歇息。
武天洪本不想上山,只因失去了《雲笈七籤劍悟》,本來猜想是李玄鸚用祥麟寶劍換去的,後來李玄鸚表示沒有拿,並且十分驚愕,已經知道並不是李玄鸚拿了,那麼是什麼人偷去的?自己是毫無辦法尋找,不如跟五位元老上山,和五位元老商量商量看,因此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一同騎上馬,奔往熊耳山山上。
其餘的人,都留在康秀才家,準備搬抬靈柩。
一路上從盤山大路走上去,共有九道關卡,都有人把守,上山五十里,到最高峯的半腰,展開了一片千多畝的平地,四周古木參天,碧蔭蘢叢,中間是青龍幫總壇的房屋,都是高堂大廈,巍峨莊嚴,金碧輝煌,氣象宏偉。
上面一排九大間,九間的中間一大間,是青龍幫總壇的正堂,可容納二三百兒左右兩排東西廂房,相互距離十多丈,也各有九大間,中間平地,都是松柏夾道,花草滿院。
可是此時,到處都貼上了白紙,掛上素綢,顯得喪家一片悽切悲涼的氣氛。
五位元老,請武天洪在正堂上落坐,武天洪是幫主臨終之時,最後在身邊的人,對武天洪招待得十分周到。
坐定之後,五位元老中間的年齡最高的,是三十年前威震中原的針臂蒼虯,當下直截了當地問:“聽孫良幹香主説:你告訴幫主,你丟了一本書,丟了一本什麼書呢?”
武天洪把經過情形,仔細説了一遍。
鐵臂蒼虯聽了,向身旁另一位元老“黑手狐翁”冷笑地瞥了一眼,向武天洪低聲誠懇地道:“這件事非同小可!不可能張揚出去,引起別人的注意,只能悄悄地暗中查訪。老朽來熊耳山,半路上從嵩縣經過之時,也聽到人傳説:一位少俠丟了一本武學秘笈,可惜老朽當時沒有留意,沒有想到就是你。現在你放心,本幫的人多,分頭查訪,一定會有眉目。”
武天洪聽了,心中突然大起懷疑:這鐵臂蒼虯的説話裏面,暴露着絕大的漏洞……
但那第二位元老“黑手狐翁”,已向武天洪點頭道:“本幫可以盡力助你,在熊耳山四周圍二百里之內,有人為非作歹偷東西,本幫也要擔干係的。”
武天洪表面上不露聲色,向鐵臂蒼虯和黑手狐翁,再三道謝拜託,又談了一會,午飯後,幫主李玄鸚的靈柩抬上山來了,眾人又哭了一陣,忙了一陣。
武天洪被安排在西廂房歇宿。
他想:第一次遇見李玄鸚,在嵩山迎賓客店中,被指定住在西廂房;此刻來到青龍幫總壇又被安排在西廂房裏歇,他暗笑着想:一遇到青龍幫,自己就成“側室”!下午,他獨自在西廂房中,默默思索着:鐵臂蒼虯和黑手狐翁,二人十分可疑!這五位元老,每個人都在六十歲以上,看樣子,武功都已到了高不可測的境地,但是從面貌的氣派上看來,卻又個個兇悍猙獰,狡猾險惡,全然沒有正人君子的氣派,料想這五位元老以前,定是綠林巨魁,黑道魔頭之類的人物,這樣想來,這青龍幫,料想也不是什麼良善正派的幫會。李玄鸚這人,雖然看不出什麼邪惡的氣氛,可是她練的丹田內功“太乙玄陰煞氣”,也屬於左道旁門,她凌空兩掌,震死康秀才黨的六個人,正是使用的“太乙玄陰煞氣”。
鐵臂蒼虯説他在嵩縣過路之時,聽得傳説,一位少俠失去了一本武學秘笈,天下哪有這種事?完全是鐵臂蒼虯在對着牆壁編造謠言!武天洪誠然在嵩縣迎賓客店歇宿,失去了《雲笈七籤劍悟》,可是武天洪自始至終,沒有透露半個字,任誰也不知道這件事,鐵臂蒼虯怎會“聽到別人傳説”?絕不可能的!從此可見,鐵臂蒼虯絕不是“聽到別人傳説”,而是他的心中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知道有人偷書。不過不肯直説出來,只對武天洪假託是“聽到別人傳説”的。
鐵臂蒼虯在説話之前,向黑手狐翁冷笑瞥了一眼,這是怎麼回事?這黑手狐翁,綽號很不雅!什麼叫“黑手”?第一種解釋,是他練成了什麼黑砂掌,什麼毒掌,但武天洪看見此人兩手並無異狀,和平常人的手一樣。縱使練得令人看不出來,也不會叫“黑手”,應當叫“黑掌狐翁”。既然不會是這一種解釋,那麼第二種解釋,就是專門伸黑手,黑吃黑,撈現成,因此之故,所以叫做“狐翁”!這黑手狐翁尤其可疑,難道竟是他把《雲笈七籤劍悟》偷去的?武天洪決定,夜中悄悄偵查這兩位元老一下。
不過這五位元老,武功出神入化,自己偵查之時,如果一不小心敗露了,人家拿你當尊客招待,你卻在人家幫中總壇所在地偷偷摸摸暗查,那不是頃刻之間,就要翻臉成仇?結果《雲笈七籤劍悟》,不但更無希望找回,連自己都要有性命之危!青龍幫裏的人們,可以立刻翻過臉來説:幫主李玄鸚之死,全由於武天洪向她説話,使她分心所致,把一切罪名都加在武天洪身上來!因此,他夜中起來悄悄偵查兩位元老,實在太過於冒險!但是為了急急要找出《雲笈七籤劍悟》,武天洪無論如何,拼出性命也要冒險偵查一下。
夜中,三更過後——青龍幫總壇的人們,全都入了睡鄉,一片寂寥,萬籟無聲,武天洪悄悄從西廂房走出來,站在廊下,抬頭四面觀望。
他知道五位元老,這次是被李玄鸚臨時請回來的,沒有現在的住處,為了尊崇五位元老的身份,請五位元老住在正堂後面一間後堂。
在青龍幫中,正堂,是全幫最尊嚴之地;後堂,是全幫最嚴密的重地;正堂與後堂,除了幫主和內外六堂主之外,連香主們都不得隨便走入。
此刻正堂已改成靈堂,前面八扇風門,全都去掉,完全敞開着。
裏面垂着孝幔,李玄鸚的靈柩,停在孝幔裏面,露着棺材的前頭,前頭已刻上陰陽風水的字:“癸山丁兼子午向”,棺材的前頭,架得比供案稍高一些,供案上已擺滿了香燭果酒供菜,錢紙冥鏹等等,供案前面左側,有一個勁裝大漢,坐在矮竹凳上,吸着旱煙。
這勁裝大漢,身旁倚着一對黃鋥鋥的熟銅竹節虎尾雙鞭,看面上武功氣候,和孫良幹差不多,大約也是一位香主,此刻是輪到他在守靈。
武天洪背提着祥麟寶劍,眼觀四處,耳聽八方,鼻嗅遠近上下,提氣輕身,躡手躡腳,悄無聲息地離開西廂房,藉着院中的夾道竺柏,掩蔽着自己,大寬轉兜到正堂的左邊去,從左邊悄悄掩入上房的廊下,再用廊下的大柱,遮掩着身體,萬分小心,不使腳下發出一處一毫的聲音。
從月光暗處,側着身體,閉住呼吸,一步一步,慢慢移動,漸漸踏入靈堂,迫近到守靈的雙鞭大漢身後,不過五丈的距離。
只要能再不被發現,迫近到二丈的距離,武天洪就可以閃電上前,點住雙鞭大漢的穴道,使大漢來不及抵抗。此刻距離有五丈,還要再進三丈,這三丈的距離,卻是無比危險,毫無可隱藏之處,一下被雙鞭大漢看見,又來不及撲上去點穴。
武天洪到此,心中也害怕起來,不敢輕舉妄動再前進三丈。
可是已經從西廂房裏出來了,難道再退回西廂房去?他心中咬一咬牙,下了決心,冒險以極輕快的步子,毫無聲息地急速向前突進了三丈,已距離雙鞭大漢的身後,只有二丈了。
然而雙鞭大漢毫無所覺,面向棺材,嗤嗤地在吸着旱煙。
武天洪心中暗暗鬆一口氣,此刻距離只有二丈,雙鞭大漢已經完全在武天洪突襲點穴的控制之下了。
為了再有把握起見,武天洪仍然向前悄步逼近。
愈近愈有把握,雙鞭大漢愈是來不及抵抗。
誰知武天洪已逼近雙鞭大漢身後,只有六七尺的距離,差不多伸手探腰就可以夠到,雙鞭大漢依然懵懵毫無所覺。
武天洪不禁大奇,難道這雙鞭大漢不是活人?是死人或是假人?死人或假人還會吸旱煙?武天洪又退遠些,繞出堂外,站在大柱後,遠遠向雙鞭大漢的臉上望去。
只見雙鞭大漢,兩眼睜得比胡桃還大,而且愈睜愈大,目光死直直地瞪視着孝幔中的棺材頭,全身似乎在顫抖着,口中嗤嗤地努力吸旱煙,愈吸愈急促,似乎看見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武天洪太駭愕然,急順着雙鞭大漢的眼光望去,幾乎使武天洪也驚駭得幾乎失聲喊叫起來!他火速地閉住呼吸,不使自己發出聲音。
這深夜一片死寂之中,那棺材頭露出在孝幔之外,此時默默毫無聲息地,棺材蓋自動向上緩緩升起來,露出五寸多的一條縫。
從縫裏伸出來一隻手……
武天洪心中突然悟到,李玄鸚是死而復活,或者是根本假裝死!如果是假裝死,又乘這夜半人靜之時,悄悄地跑出來,她必然不願意被任何幫中人知道。
為了替她保守這一秘密,武天洪心想,斷然不能被這雙鞭大漢看見。
此刻自己必須急撲上前,把雙鞭大漢點穴昏過去。
武天洪疾拔身要縱過去,腳還沒有離地,雙鞭大漢已經一仰身跌倒地上,丟了旱煙管,一聲不響地死去!武天洪急看那棺材頭,從縫中伸出的,是一隻黃毛巨手,用隔空點穴法,把雙鞭大漢點死。
武天洪駭得一身冷汗,棺材裏伸出來的,不是李玄鸚的柔荑玉手,怎麼會伸出來一隻黃毛巨手?這黃毛巨手,竟能隔空點穴!隔空點穴,只是江湖上傳説的一種至高無上、出神入化的功夫,還不曾有人看見過,而且,這黃毛巨手的人,臉面還沒有露出來,他不用眼光看清楚目標,只伸出一隻手,信手一點,立刻命中,有這樣奇絕高妙的武功,這棺材裏面究竟是誰?武天洪此時,再也不敢怠慢,火速悄悄一拔身,毫無聲息地疾飛上去,落在大梁之上,全身伏在大梁上,屏住呼吸,低頭向下面看去。
只見棺材蓋掀起了一半,從棺材裏面爬出來一個人,黃頭髮黃鬍鬚,轉身把棺材蓋又蓋好,動作又快速又輕悄,毫無聲音,轉身向孝幔外走出來。
卻是個四十歲上下的魁梧男子,全身勁裝,面貌十分陰慘森森,一望之下,就能使人心中結冰!這黃髮大漢,一走出孝幔之外,急急把供案最裏面放着的天藍緞包着的青龍幫大印,取在手中,又把上面一座花梨木小架子,架子上五支青龍令箭,連架子也取在手中;還有一本藍緞封面的大本書,武天洪看見封面題簽上的五個大字“青龍幫宗譜”,黃髮大漢也取了,挾在腋下;還有青龍旗、幫令牌,都取在手中,面上似乎感到十分滿意,回身就向外走。
臨走之前,偶然回頭再把目光四下一瞥,突然看到大椅上,還有一本小書。
靈堂上徹夜點着許多白蠟燭,光亮輝煌,什麼都能看得清楚。
武天洪在大梁上面當“樑上君子”,眼光始終跟隨着黃髮大漢,此時黃髮大漢,眼光看到椅上的一本書,武天洪的眼光,也跟隨着看到了椅上的那本書。
赫然是《雲笈七籤劍悟》!黃髮大漢一見此書,面上突然大驚大愕,閃電似地疾取到手中,只一扭身,刷地倒卷而出,已飛上屋檐。
黃髮大漢已經向正西方疾逝去二三十丈。
武天洪施出絕世無雙的輕功“立竿見影”,閃電似地疾追下去。
“立竿見影”,是武天洪獨得的秘傳,“九地輕功”中的一手,只要敵人一現身,我立刻就追到,敵人是“竿”,我是“影”,一立竿,就見影,竟是這樣快。
不料那黃髮大漢,同樣快得離奇不可置信!但見他兩腳不沾地,靴底離地面四五寸,浮空踏氣,疾如飛箭流星,一瞬眼就是幾十丈。武天洪憑“立竿見影”的奇功,也只僅能追得上,不落後,無法使自己越追越近。
武天洪雖然知道這黃髮大漢武功已登峯造極,自己決然不是人家的對手,可是《雲笈七籤劍悟》在那黃髮大漢手中,怎能不追?熊耳山半夜月光下,只見兩道煙,直向西去,沒有半點風吹草動之聲。
兩人的距離,始終是二三十丈。
硬生生疾馳了一個時辰,至少有一百多里。
武天洪為什麼不高喊“前面停下”?他怕一吐氣開聲之下,泄了氣,腳下就慢了幾步,此刻的疾追,半步也不能緩慢,他只有悶聲不響地疾追。
這一百多里路下來,早已離開熊耳山的範圍;不但離開了熊耳山,恐怕已出了河南省境,進入了陝西地界。
到此時,那黃髮大漢,才開始覺察出來背後有人緊緊跟追着,黃髮大漢扭回頭,向後一看。
他這一扭回頭,向後看,幾乎把武天洪驚駭得跌倒地上!我們平常人,扭頭向後看,扭不過來,至少只能扭過去三分之二;如果要想使面孔整個向後,非把身體轉向後不可。這黃髮大漢,一扭回頭向後看,整個頭都扭轉過來,面孔和脊背齊平,可是身體胸口,仍然向前,疾奔不止。
那一副模樣,看來好不怕人!黃髮大漢的陰慘森森的面孔,整個扭轉向後,向着武天洪,驚愕地一獰笑!黃髮大漢因此腳下慢了幾步,武天洪也因為一驚駭,腳下慢了一段,仍是二三十丈距離,武天洪大喊着:“站住站住!有話説!”
黃髮大漢果然一轉身,倏然站住不動。
武天洪已經追到黃髮大漢的面前,保持二丈六尺的距離,這二丈六尺的距離,對武天洪最有利,他高聲道:“你這位前輩,你手裏的那本《雲笈七籤劍悟》,是我的東西,還給我!”
那黃髮大漢,呆呆立着,一句不開口,對於武天洪所説的話,似乎根本沒有聽見,像一隻殭屍!再一看,黃髮大漢空睜着兩個大眼睛,眼睛裏全是眼白,沒有黑眼珠!武天洪又嚇得一跳!記得剛才急追之時,黃髮大漢把整個頭扭轉向後,兩隻眼睛和普通人一樣,有黑眼珠的,怎麼此刻兩眼全是眼白?黑眼珠到哪裏去了?武天洪雖然是“藝高人膽大”,什麼也不畏懼,可是遇見這黃髮怪人,從一開始見他用了盲目隔空點穴,就給武天洪印下了可怕的印象,因此看見這種種怪狀,也不禁有些心懍。但他仍然高聲問道:“你這位前輩是誰?”
黃髮怪人仍然呆呆僵立不動,翻着大白眼,緊緊閉着口唇,卻從肚皮裏透出説話的聲音道:“小子不得再追,趕緊回去,不然死無葬身之地!你這本書,我借看兩個月!兩個月之後,我到大巴山的絕頂,上去取就是。”
武天洪此時,再也不敢放鬆,生怕這黃髮怪人又跑,追之不上。
此刻乘他沒有黑眼珠,看不見之時,以電光石火的突然速度,一劍向黃髮大漢的頸脖橫斬去!這一劍迅疾得無以復加,電光一閃而過,卻斬了個空!黃髮大漢仍然木木呆呆僵立着,兩手全身紋風未動。
武天洪一愕,急看時,黃髮大漢的頭顱沒有了,兩肩以上平平的!原來黃髮大漢,把頭顱整個縮進到腔子裏去了,這時又把頭顱從腔子裏伸出來,恢復原狀,黑眼珠也回到眼睛中,陰慘慘地獰笑着。
武天洪大驚,不禁脱口而出道:“這是什麼功夫?”
黃髮大漢冷冰冰地笑道:“這是烏龜縮頭功,你要是學會了,管保你娶十個老婆十個不老實!”
武天洪止不住嗤地進出大笑來!黃髮大漢突然一右掌劈到!武天洪火速迸出真氣硬迎一掌!兩人相距二丈六尺,兩股猛烈無比的掌風,在半途空中無情地猛撞,“吧!”的一聲震響,爆出七八尺方圓一團紫紅色的烈焰!瞬即化成青煙散去。
黃髮大漢被震退兩步!武天洪被震退踉踉蹌蹌五六丈。
武天洪心中大怒,上了黃髮怪人的歹當!他逗引自己一笑,泄了丹田真氣,再乘虛一掌突襲,因自己丹田內力不足,抵抗不了!這全然不像有最高武功的人,全然是陰謀詭計,取巧投機!哪裏有什麼了不起的真功夫?武天洪再也不怕黃髮怪人了,一墊腳,閃電似地一劍平胸疾刺而去。
黃髮怪人早知道這少年要攻來的,仍然木立着不動,伸出黃毛巨手,向武天洪遙遙猛然一點。
又是隔空點穴!這次可輪到黃髮怪人上大當啦!原來武天洪早已練過了“木穴”的功夫,全身所有的穴道,都早已木木無感覺,點中了白點,毫無用處。
黃髮怪人看見一手點出,這少年人並沒有應手倒下,仍然若無其事地閃電疾進到面前,祥麟寶劍已迫近胸前不到一尺,大駭失色,全出意外,猝不及防,火急拔身疾退八九丈,再側面橫閃五六丈。他腋下所挾,手中所抱,那些青龍幫的大印、宗譜、令箭、旗牌,全都散落一地。
武天洪怎敢放鬆?閃身疾進,寶劍電射激發,黃髮怪人疾退四丈,武天洪疾追三四丈,黃髮怪人側讓五六丈,武天洪側追五六丈,不容黃髮怪人有一剎那緩氣機會。
黃髮怪人沒有兵器,也不用掌法反抗,只是一味地閃躲,一盞熱茶的時間下來,武天洪陡然精神加上一倍,劍手身步,更迅疾了一倍,愈攻愈急愈猛,黃髮怪人突然怪叫着喝道:“住手!書還你!”
武天洪生怕再上當,絕不聽他的話,手下絕不再容情,一柄劍疾如電光石火猛烈逼緊,黃髮怪人一面飛似地避讓,一面把《雲笈七籤劍悟》從懷中取出,怪喊着道:“再不住手,我撕碎了它!”
武天洪一愕,但心中一轉念,立即採取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寧可被他撕碎,使江湖武林中少去這本書,也不能被這黃髮怪人拿了去看。可是……
可是他這一愕,心中一轉念,手下不覺慢了幾招,黃髮怪人早拔身飛退下十多丈之外,筆直地站定,兩臂向左右平平分開伸直,仰天桀桀狂笑,頭又縮進腔子裏去。
武天洪飛身向前,一劍平胸疾刺而去,一劍直刺個胸背對穿,原來是一身空衣服在筆直立着,黃髮怪人本人,已經金蟬脱殼而去,只聽得桀桀的怪笑聲,已迅速地遠到一里路之外。
武天洪心中十分懊喪,劍還挑着黃髮怪人的衣服,取過來一看,衣服和褲子,後面震裂了一條長長的縱縫,黃髮怪人正是從後面裂縫退出去的。
空衣服何以能夠筆直地立着?空衣服根本不能直立着,只是武天洪動作太迅疾了,衣服還沒有來得及坍塌下來,他這一劍已經刺通過去。
武天洪無可奈何,心中暗暗長嘆了一聲,總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一來是失去的《雲笈七籤劍悟》,雖然沒有奪回來,至少總有着落,總比茫然不知丟在何處好得多多;二來,如果追不上黃髮怪人,被他逃走了,青龍幫裏的全體人,都要以為殺死雙鞭大漢,偷走傳幫之寶,都是武天洪乾的,而現在,他可以把這些傳幫之寶,替青龍幫奪回去,反而更有面子。
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大印、宗譜、令箭、旗牌,都用黃髮怪人的衣服,規規矩矩地包起來,提在手中,收了劍,急急向回走,直奔熊耳山。
向回走,自然不像來的時候,拼命追黃髮怪人那樣風馳電掣,只用通常的速度向回急走。
夏天天亮得很早,五更不到,東方已發白。武天洪心想:這時青龍幫總壇裏,必然已有人起來,一見靈堂前,雙鞭大漢死在地上,一定要驚惶鼓譟,再看見許多傳幫之寶全都失去,那姓武的少年也失蹤了,自然都懷疑自己,此刻不定他們怎麼咒罵呢!急走到一個山中市鎮,看見商店招牌,知道是“朱陽關”,才僱到快馬,然後一馬疾馳向熊耳山。
朱陽關已在熊耳山山腳下,上山不到三十里,遇到青龍幫的關口查問,武天洪簡單説明,守關的人大驚,火速放飛鴿急報總壇。
這裏是熊耳山的西部,離總壇還有七八十里,關上急派人騎馬領路,陪同疾進,又疾馳了四五十里,總壇的大批人馬迎面而到,當頭的是五位元老,和內外六堂的堂主香主。
立刻,武天洪被捧做神仙,被喊做大恩人。
武天洪只報告説:因夜間失眠,聽見旱煙管落下地的一些聲音,偶然走出來看,才看見黃髮怪人正在偷東西,因此疾追下去。
他不説黃髮怪人從棺材裏面出來,恐怕引起其他的意外-嗦;對於《雲笈七籤劍悟》,也一個字不提。
五位元老低聲對武天洪説,那黃髮怪人,正是四川青龍幫的幫主,正是李玄鸚的大師兄,叫作黃景,江湖上都稱他為“黃毛精”。
武天洪因為《雲笈七籤劍悟》已經有了着落,急急要回桐柏山去,稟告師父鐵崖丈人,請罪受罰。他向五老辭行,青龍幫的人們如何肯放?一致要擁戴武天洪為“新主人”,武天洪堅決要走。青龍幫本當設筵,因在大喪之中,不能宴客,但五位元老比李玄鸚長一輩,於是決定晚間,由五位元老在山下關前設盛筵為武天洪餞行,派那孫良乾急去山下準備。
武天洪白天休息一天。
黃昏起來,外面準備好六頂大轎,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乘了六頂大轎下山。
到了山下最後一關,天色已昏黑,武天洪和五位元老下轎,關上的人列隊歡迎。進入屋內,房屋雖不大,燈燭倒很明亮,酒筵已經擺好,馬上入座。
剛剛坐下,正在舉杯,忽然聽見關外面,有人厲聲大喝道:“幫主不是武天洪!武天洪不是幫主,你們找武天洪的樑子,怎麼敢在本幫關前張牙舞爪?”
卻是孫良乾的聲音。
武天洪聽了,心中大詫:自己從來不曾和任何人有過仇怨,只是這次剛剛出遠門,那裏來的“樑子”?一凝神靜聽,手中酒杯又放下,五位元老也都傾耳聽了一下。
鐵臂蒼虯喊一聲:“來人!”
卻寂然無人應聲,敢情關上的人們也都去查看了?黑手狐翁勸武天洪道:“來吧,儘管喝酒,有什麼事,關上對付得了!”
武天洪也沉住氣,舉杯笑道:“對!不去管它,在下敬五位元……”
還未説完,又猛聽得孫良乾的聲音慘叫起來:“啊喲!啊喲!你怎麼弄死俺,俺也不知道武天洪是誰?”
敢情是孫良幹被人捉住,給他苦頭吃,叫他説出武天洪,他寧願受痛苦,也不把武天洪説出。
武天洪不由得不站起來,如何能避不出面,任令孫良幹受痛苦?他一拔祥麟寶劍,飛似地循聲奔去。
只聽孫良幹又是一聲慘叫,武天洪已趕到,卻不見一人,看見孫良幹倒在地上,左上臂鮮血直流。
武天洪急奔過去,把孫良幹扶起,幸虧受傷不太重。
鐵臂蒼虯也趕來了,其餘四位元老都來到,連忙問怎麼回事?孫良幹呻吟着道:“黃毛精!黃毛精!要俺交出來武少俠……”
説着又呻吟起來,就地坐下。
鐵臂蒼虯叫道:“老哥兒們,留一位在這裏照應孫香主,咱們分頭去搜查一下,別讓黃毛精乘虛而入!”
武天洪應了一個“對”字,立刻拔身跳上高處。
五位長老都飛似地奔向四面搜索,沒有留下。
武天洪突然看見一匹空馬,拴在樹旁。
急飛身去看那馬,卻是一匹異常雄駿的罕見騏驥,身上繮轡鞍鐙俱全,全身漆似的黑毛,一望而知,是西方大食國的名種。再四面看,始終不見一人。急奔回來看看孫良幹。
這黑麻臉的香主低聲説道:“武少俠快走吧,千萬別吃飯了,五位元老是絕不肯放你走的,一定要留下你來當幫主,這青龍幫沒有什麼好乾的,你就此快走,那匹馬,是俺孫良幹替你預備的,送給你啦,你可不要告訴別人。”
武天洪心中十分感動,立刻恍然大悟,剛才孫良乾的慘叫,全是計策,根本沒有黃毛精那回事,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騙出來。
他急向孫良幹長長一揖,低聲道:“我一定聽你的話,這就走!不再吃飯。不過大丈夫來去明白,我去向五位元老辭別一聲。承你這樣看待,我們後會有期!”
説完,急奔回關內,進入擺酒筵的屋子裏,寂然不見一人,五位元老都沒有回來。
目光偶然看到酒筵上,不禁一詫——看見一隻黑貓,死在桌上菜餚旁邊,七孔流血,已一動不動。
武天洪心中大駭,飛似的疾奔下關外,就地一把將孫良幹抱起,飛身上馬,兩腿一夾,這匹馬像騰雲駕霧似的,疾馳下山。
孫良幹一掙身,極其矯捷地騎在武天洪身後馬上。
頃刻之間,奔下四五十里。
孫良幹在後面問:“武少俠你看見了什麼?變成這樣慌?”
武天洪低聲説:“五位元老下了毒藥,要害死我!”
孫良幹問道:“你怎麼看出來的?”
武天洪道:“我們一離開,屋裏沒有人,小貓上桌子偷菜吃,就中毒死在桌上,七孔流血!”
孫良幹大驚道:“是毒?俺只當是下了蒙藥!第三位元老,叫‘雙頭蜈蚣’,是使毒的高手,他只跟俺説下蒙藥,俺知道他那蒙藥霸道極啦,能叫人全聽着他的話做事,自己忘了自己是什麼人,俺才用苦肉計,把你騙出來,怕你被他們迷了去。”
武天洪又怒又詫異,問道:“我和他們無仇無怨,他們為什麼要用毒取我的性命?”
這時馬仍在疾馳中,孫良幹道:“你勝了黃毛精,奪回來傳幫之寶,就是武功比五個元老高;你的武功比他們高,就是他們不共戴天之仇!”
武天洪聽了,不禁苦嘆一聲,默默一會兒,又道:“我知道你用苦肉計救了我,你必然也在山上待不下去,早晚要被他們害死,故此我也把你帶走。你離開了青龍幫,有地方去嗎?”
孫良幹道:“到安徽合肥去,那是俺舅舅家裏;俺在熊耳山,也沒有家眷牽累,俺帶了一萬兩銀子的銀票,本來也打算今天夜裏悄悄走的。李幫主一死,還有什麼幹頭?沒有可乾的了。”
武天洪道:“你能在康秀才伏暗樁兩三年,我就知道你一定單身,沒有家眷的。”
路上走了兩天,到了唐河縣,是去安徽合肥和去桐柏山的分路處,孫良乾和武天洪握手灑淚相別。
孫良幹再三請武天洪八月中秋,一定要到合肥去過節,武天洪答應了。
武天洪回到桐柏山裏,一處人跡不到的最陰峻隱秘的山谷深處,幾間暗藏着的木屋之中,見了師父鐵崖丈人,不由自主地向師父面前跪下,不敢開口。
他知道師父的個性,嚴厲暴躁,一聽到把《雲笈七籤劍悟》失去,被黃髮怪人“黃毛精”得到,那還不暴跳如雷?然而卻完全出於意料之外,師父的乾瘦面孔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淡淡地道:“怎麼不説話?把《雲笈七籤劍悟》丟掉了吧?”
武天洪叩頭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
鐵崖丈人笑道:“起來,孩子,沒有什麼。你這麼快就回來,自然沒有能到王屋山,半路上又折回來的,那還不是把書丟了?不要緊,我交給你的那一本,是假的!”
武天洪似大夢初醒,連忙站起來,問道:“是假的?”
鐵崖丈人笑道:“你師父怎樣老糊塗,也不會把那無價之寶,交給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人送去。不過藉此叫你閲歷一番,你這次出門,一定遇到許多驚險吧?這些驚險,都是閲歷,花錢都買不到的。坐下來,慢慢講。”
這一下,武天洪才完全由心中徹底輕鬆了,心中大喜欲狂,又不能在師父面前歡舞跳躍,只好定下心,坐在旁邊,把經過情形,仔仔細細説了一遍。
不料鐵崖丈人面上倏然變色,枯乾的手向桌上一拍,大聲道:“難道《雲笈七籤劍悟》真的丟了?”
武天洪猛然一驚,急問:“師父,怎麼回事?”
鐵崖丈人暴躁起來,跳起身在室內揹負着手,來來回回急走着,口中自言自語,唸唸有詞,忽然止步站定,向武天洪道:“你趕快再出門,連夜趕,從泌陽、舞陽,直奔葉縣、汝州,在汝州一帶要特別留心查訪。你説的那李玄鸚,她猜到你身上帶着《雲笈七籤劍悟》,她不是隨便瞎猜的,她一定有風聞;那鐵臂蒼虯,他告訴你説,他在嵩縣聽人傳説:一個少年失去一本武學奇書,也不是造謠言,他也是真的有所風聞,你師父的一部真的《雲笈七籤劍悟》,是叫你師妹送往王屋山的,我叫你師妹從泌陽舞陽那條路走,那些傳聞,莫不是你師妹半路上把書失去了?你快去查訪!”
武天洪大驚,還沒有來得及問,鐵崖丈人又道:“你走了以後第二天,你師妹動身的,我只以為你師妹,武功比你高,江湖經驗很夠,所以把真的一部,叫她送去,拿你做個幌子。照你所説的情形,明明是你師妹出毛病了,這個丫頭真該死!這個丫頭真該死!天洪,快滾吧,還呆在這裏做什麼?滾!找不到,不準回來!”
原來鐵崖丈人,是“武林三聖”的第二位,他一生只收了這兩個徒弟:大徒弟是張瓊,就是江湖上異軍突起震動武林的玉蕊仙妃,是鐵崖丈人把她從兩歲帶大了的,從學走路起,就是學的武功走路方法,一直到今年十九歲。武天洪倒是二徒弟,是帶藝投師的,跟鐵崖丈人只有六年。他比玉蕊仙妃大一歲,故而他是師兄,她是師妹。
可是這玉蕊仙妃,一向不把武天洪看在眼裏,武天洪永遠是玉蕊仙妃冷譏熱嘲的材料,不過大體上講來,兩人的感情是極好的。
這次武天洪匆匆回來,坐未安席,又匆匆出門去。這第二次出門,有了李玄鸚贈送的祥麟寶劍,又有孫良幹贈送的大食國名種千里馬,比第一次出門的時候,神氣得多了。
他騎上黑馬,中午離開桐柏,冒着夏天烈日,取路疾奔泌陽,一路上心中暗想:師父終還是欠考慮,這種重要的事,怎麼可以叫玉蕊仙妃去做?她固然武功高強,經驗很夠,可是那份為人的壞脾氣,蠻不講理,兇悍潑辣,到處惹禍,是一個最不省事的女孩子,自然會誤事!
其次,他心中計較,這次奉命去查訪玉蕊仙妃究竟有沒有被人偷去《雲笈七籤劍悟》?但是武天洪在江湖上,除去孫良幹之外,再沒有第二個熟識的人,叫自己怎樣去查訪?又不便向不相干的人探問。
一路心中沉沉悶悶,憑這匹黑馬日行千里的腳程,很快的就把泌陽縣丟在身後,一口氣奔到三更,竟然到了舞陽縣。
城門已經關閉,南門外只有一家不算太小的客店,武天洪下馬,剛要進門,店夥已經迎上來,陪笑着道:“這位少爺,小店客都住滿啦,沒有空房啦,少爺請高升。”
武天洪還沒有回答,身體後面一個人,從外面回客店來,把武天洪推開一步擠進門去,卻轉回身站定,向武天洪上下打量着。
武天洪看這人,二十四五歲,倒也容光煥發,神彩照人,身穿玄羅勁裝,背上雁翎單刀,腰間暗器囊,這人硬推人擠路,好無禮貌!武天洪不暇理會計較,向店夥道:“只要有夠我坐一夜的地方就行,只是馬要好好洗,好好喂料。”
那人卻開口問店夥道:“難道沒有空屋子了嗎?”
店夥打躬陪笑着答:“一間也沒有了。”
那人向武天洪道:“彼此都在江湖上混的人,分什麼你我?你這位老弟如不嫌棄,在我屋裏多安一張牀,對付一夜吧。”
武天洪拱手道:“只怕打攪不便。”
那人笑道:“不必拘泥。我姓石名祥。老弟貴姓?”
武天洪此時,對這石祥印象良好起來,店夥已把馬接了牽去,他就跟石祥走進去,邊走邊答道:“小弟武天洪。石大哥往什麼地方去?……”
這是武天洪精明之處,他是怕石祥問他往哪裏去,他還沒有準備好回答的話,故此他先開口問石祥,叫石祥只顧回答,不暇問自己。
進入石祥的屋子裏,房間倒很寬大,添一張牀,絕不嫌擠。二人坐下,石祥道:“我聽到外面傳説,前幾天有一位少俠,被人偷去一部武學的秘笈,我想去打聽打聽一個實在。”
武天洪聽了,心中一震:果然有此傳説,鐵臂蒼虯並沒有編造謠言,玉蕊仙妃真的出毛病了。他不動聲色,只淡淡地笑道:“但凡一件武學秘笈失去,就要引起江湖上一場大風波。石大哥打算往哪裏去打聽呢?”
石祥道:“聽説這件事出在汝州,我要去汝州打聽。”
武天洪一聽,果然是在汝州出的事。他笑起來道:“幾天以前的事打聽出來,失主和得主,都早已走遠了,有什麼用?”
石祥大笑道:“你我初次相見,老弟怕還不知道我的情形,我石祥,無家無業,孤家寡人一個,四海飄遊,當年都在找些事做做。只要打聽出來確實下落,那怕得主逃到天邊海角?老弟,我看你神色之間,並不空虛松閒,像是有什麼心事,要是用到我幫忙,儘管説,行善作惡,我石祥都幹!”
武天洪聽了,又引起十足反感,這石祥行善作惡都幹,又是個不地道的路子。還沒有回答,石祥又道:“老弟是青龍幫的?堂主?香主?”
武天洪詫異地反問:“石大哥何以看出來?”
石祥笑道:“那還看不出來?你這寶劍,是青龍幫幫主李玄鸚的寶劍;你的黑馬,是孫良乾的馬。你縱使不是幫裏的人,也和他們交誼不淺!”
武天洪又問道:“石大哥和他們很熟嗎?”
石祥點頭道:“很熟,不過很久沒有見了。不早啦,你歇吧。”
店夥臨時加了一張竹牀,武天洪安然睡了。
石祥也滅燈就寢。
這次武天洪出外,特別提高警覺了,不能再被人家從枕旁把東西偷去。
果然,四更不到,他被一點細微的聲音驚醒。
昏暗中微微睜開眼看,是屋頂上有人悄悄地飄落院中,石祥立刻翻身下牀,赤膊只穿一條綢褲,走到房門前,輕輕地把房門開了一條縫,門外伸進來一隻手,似是遞進來一件極小的紙包,石祥把小紙包接了,關上房門,外面那人,又縱身上屋而去。
石祥把那小紙包,放在枕下,依然上牀睡覺。
次日武天洪和石祥二人同時起來。石祥問道:“我要去汝州,老弟要是順路,一起走好不好?”
武天洪本來就想跟他去打聽消息,點頭答道:“正好順路,一起走,路上倒不寂寞。”
兩人匆匆吃了早點,石祥結了店房錢,二人一同上馬,原來石祥也有一匹青驄駿馬,兩人並轡疾走。天色剛大亮,遠遠望見前面兩匹快馬疾馳而來,馬上兩人,一樣的深藍勁裝白色鈕釦,頭上大斗笠,背上單刀。
這條大路並不很闊,武天洪和石祥並轡而行,已把路佔了三分之二,對面兩馬飛奔而來,不能通過,武天洪正要勒馬讓路,石祥把手一攔,很低聲道:“攔住他們,問個究竟。看他們的衣服!藍衣白鈕,那是安隆鏢局的,洛陽安隆鏢局,四五十年沒有出過事,這時這兩人飛奔而來,顯得非常焦急,必然是出了事,安隆鏢局居然也出事,這倒要問個究竟,好找點事情做做。”
這幾句話剛剛説完,前面兩人兩馬已經奔到,看見武天洪、石祥二人,並不讓路,連忙把馬勒住,讓武天洪、石祥二人先過去。
石祥也把馬停止,高聲問道:“二位是安隆的?”
兩人都帶着惶遽的神色,一個像鏢師,一個則像趟子手。那鏢師拱手答道:“是,二位少爺先請吧。”
石祥問道:“貴鏢頭為何這樣匆忙?有什麼不順心的事麼?”
那鏢師似乎迫不及待,急想擠過去,又擠不過去,看武天洪、石祥二人,歲數雖然不大,氣派卻不平凡,又不敢得罪,只得忍耐着答道:“敝局四五十年以來,昨夜第一次失鏢。二位先請,在下是奉命到舞陽縣去,去請人。”
石祥笑笑道:“貴鏢頭別急,請説看,我兄弟倆,説不定能助一臂之力,比你到舞陽去請任誰都強。”
那鏢師拱手問道:“請問二位上姓高名?在下草字王進元,江湖上人稱鐵馬蹄便是。”
石祥仍問道:“是怎麼回事,王鏢頭説説看。”
那鏢頭無奈,只好簡單地道:“保了一筆鏢,昨夜歇在汝州,來了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不搶不劫,拔車上鏢旗,把鏢車砍碎,敝局的副總鏢頭出面跟他答話,一言不合,就動起手來,只兩個照面,就重傷在那少年手下。那少年還説:儘管請人來,就是少林老方丈也不怕,今天夜裏他還要來。那少年看樣子,多半是女扮男裝,以前從來沒有見過。”
石祥大驚,急問道:“副總鏢頭不是那誰,那位雙鞭無敵鄭大光嗎?他是關洛一帶第一把手,紅了十多年,怎麼兩個照面就被一個女扮男裝的傷了?”
武天洪聽説是女扮男裝,連忙問道:“使的什麼兵器?”
那鏢師答道:“劍!那少年武功太高,看不出是那門那派。”
石祥笑道:“王鏢頭請吧,我今夜倒要會一會這少年人。”
説完,把馬一夾,首先疾馳而去。
那王鏢頭二人,也不再理會武天洪,也放馬疾奔舞陽縣,武天洪急追上石祥。
石祥忽然問道:“今早天不亮,有人給我送東西來,你知道嗎?”
武天洪故意茫然道:“不知道?送什麼東西?”
石祥從身邊取出一個小紙包,打開紙包,裏面有一隻小小的紙盒,揭開紙盒,盒中兩粒桂圓大小的黑色藥丸,石祥道:“你看這像兩粒藥,不是藥,是暗器,叫做吸心毒化彈。打出去,人家一閃躲,它會追過去,吸着人的心,打到胸口,毒氣就攻到身體裏,不到一盞茶時間,就命歸陰曹地府,我是向青龍幫一位元老處,借來兩個。”
武天洪聽了,心中更起反感,用歹毒暗器的人,還有什麼好腳色?抬頭看見石祥的面孔,就覺得一面孔可恨的樣子,表面上只搖頭道:“厲害厲害!”
石祥把“吸心毒化彈”包好起來,還強調道:“這是那位雙頭蜈蚣的成名暗器。”
武天洪道:“據那王鏢頭説:劫鏢的人,是一個女扮男裝的,莫不是江湖上傳聞的那玉蕊仙妃吧?”
石祥點頭道:“我也猜是她!不是她,誰也不能兩個照面就重傷那副總鏢頭雙鞭無敵鄭大光,故此我更要會一會她。”
兩人不再談,放馬疾追,太陽偏西,已到了汝州。
向客店一打聽,這件事出在汝州西門外悦來客店,二人就往西門外的悦來客店中住下。
這是一家很大的客店。
安隆鏢局,已派人包下了十多間房子,安隆鏢局的總鏢頭九雲龍王泰已來到,是個近七十歲的老者,石祥暗暗指給武天洪看了。
陸續又來了四個人,石祥——指給武天洪:兩個和尚是少林寺的監守,兩個俗裝人是舞陽縣的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
二更剛一過,九雲龍王泰,少林寺僧,丁氏兄弟,一齊出店而去。
石祥和武天洪急跟在後面。
前面五人,不騎馬,不交談,不施輕功,普通速度走着,只一里多路,到了一片平坦的山坡上。
石祥帶着武天洪,藏身在二三十丈以外的山石後面,先看他們鬥,等他們鬥過了之後再説。
這裏一共七個人,才剛來到,立刻從一座斷崗上,疾瀉而下一條煙影,迅如隕星落地,緊接着平平兩縱身,二十多丈,已臨到九雲龍王泰面前五六丈,站定不動。
武天洪一看:不是師妹玉蕊仙妃是誰?但她此時卻穿了一身深綠的綢衣,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她有這身衣服,頭上黑絹包頭,面上下一半蒙着黑帕,看來卻是像瘦怯怯的男孩子。
武天洪心中暗想:這個潑辣的師妹,竟幹上劫鏢的勾當,全然違背了師門的戒律,任性胡為,將來走到黑道上去,如何得了?非請師父好好管束她不可!他想到這裏,忽又發奇想,急向石祥低聲道:“石大哥,我們倆把衣服換一換,鬥敗了不丟人。”
石祥低聲笑起來,兩人極快地把衣服換了,武天洪穿上石祥的衣服,石祥穿的是武天洪的衣服,武天洪也取帕子把臉蒙起來,只露兩眼。
此時玉蕊仙妃,一句不開口,拔出寶劍,向九雲龍王泰遠遠抖起劍花。
舞陽縣的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都在三四十歲,兩人四柄短戟,首先上前。
正要開口問話,玉蕊仙妃已經電光一閃,一劍疾鋭如風,丁氏兄弟二人迅速左右分開,動作的爽脆利落,步法清楚精確,果然不同凡響。可是玉蕊仙妃神速無比,早已搶先兜繞到丁大元身後,丁大元疾翻身閃開,丁次元同時疾刺上去,只見玉蕊仙妃奇妙不測地一扭嬌腕,當!火光一閃,丁次元的雙戟已被砍斷一支。可是丁大元的左戟,已經掃到玉蕊仙妃的足脛旁,明明是已經砍到,卻仍然砍了個空,玉蕊仙妃左掌已把丁大元震出去七八丈。
這裏少林寺兩個和尚,飛箭似地激射而出,已遲了半步,搶救不及。
兩和尚都是空手,兩人寬袍大袖疾撲玉蕊仙妃,好似一隻巨鉗張口,向玉蕊仙妃左右鉗去。
玉蕊仙妃把手中寶劍向空中一拋,拋起七八丈高,騰出兩空手,疾向兩和尚硬迎上來,距離五六丈,“叭叭!”兩聲爆炸似的震響,迸出兩團七八尺方圓的紫紅色烈焰,把黑山坡照得一亮。兩和尚被掌風震退四五步,玉蕊仙妃一步未動搖,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寶劍。
她用劍指兩和尚嬌喝道:“告訴你們的掌門人,我最看不起你們少林寺!”
武天洪聽了,恰恰正是師妹的嗓音口氣。
少林寺兩和尚木木立着不動?也不答話。
丁大元丁次元兄弟二人,連忙空手上前,把兩和尚扶着救回去。
玉蕊仙妃遙遙指着九雲龍王泰問道:“你呢?”
九雲龍王泰擺手道:“不必了,請少俠後天中午,屈駕洛陽城裏安隆鏢局,小敍一番,老朽有幾句話交代。”
玉蕊仙妃點頭道:“好吧,我準到。”
説完,轉身自去,石祥一聲清亮的長嘯,電射而出,如一道白虹經天,直落到玉蕊仙妃的前面,紅光一閃,雁翎刀攔住去路。
他那雁翎刀,能泛出紅光。
武天洪大驚:這石祥的武功,全在二丁二僧之上,不知師妹能不能敵得住,他身上還有兩粒“吸心毒化彈”,萬一師妹有危險,自己須要去救。
卻見對面不遠,山右後又出現一個少女。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貌,只見那少女遠立着觀看,並不上前,身上穿的農家姑娘的衣服,沒有帶兵器,手中似乎握着兩把什麼東西。
玉蕊仙妃已和石祥疾鬥起來,石祥的武功,的確精妙絕倫,只見一團紅光滾來滾去,發出嘶嘶的奇嘯。玉蕊仙妃卻不慌不忙,竟然幻出四個玉蕊仙妃,四柄劍四面圍着中間一團紅光。少林寺僧只一照面就完蛋,丁氏兄弟兩個照面都敗下來。石祥一個人,竟和玉蕊仙妃交換了四五百招。
這四五百招也只有半盞茶的時間,已把九雲龍王泰五個人,看得目瞪口呆。“叮!”一聲輕響,石祥仰面倒地不能動。
武天洪大怒,這師妹從此更要驕狂了,非教訓她不可!立即猛拔身疾飛而到,然而那邊那農村姑娘,已先搶在前面,一抖手,一條九節軟鞭,疾打向玉蕊仙妃。
武天洪遲了一步,只好疾看石祥,石祥已掙扎着坐起身,面孔變得十分慘白,武天洪把他扶起,石祥勉強苦笑道:“中了她一掌的掌風,這人練的是乾元純陽罡氣!我調停呼吸一番就好,她倒沒有乘勢下毒手取我性命。”
石祥扶武天洪肩上,看那兩人激烈對鬥——只見那農家姑娘,武功比石祥更高更奇,一丟手把九節鞭拋出去四五丈,九節鞭似乎受着一種無形力量在控制着,自動圍着玉蕊仙妃疾攻,像活了一樣。
武天洪不禁大奇!可是玉蕊仙妃身法太快,這一條九節軟鞭始終打不到她身上。
農家姑娘突然又拋出兩條九節軟鞭,這三條九節軟鞭,像三條活蟒蛇,自動平空飛舞,把玉蕊仙妃密密圍在中間。
只聽玉蕊仙妃一聲嬌喝,兩掌一併,把三條軟鞭都打得飛出十多丈,那農家姑娘在四五丈外,立刻僕俯地上。
這邊除九雲龍王泰之外,其餘各人,老江湖幾十年,也都從來未曾見過,人在四五丈之外,憑氣功遙遙指揮三條九節軟鞭,圍攻敵人,幾乎要疑心是邪術。
然而終於仍被玉蕊仙妃擊敗,簡直驚駭得以為這個蒙面女扮男裝的少年,是神仙臨凡!可是武天洪蒙着面,已拔出祥麟寶劍,閃電疾刺而到。
他不用鐵崖丈人所傳授的一切,怕被師妹認出來,另外用世人從未見過的劍術,和玉蕊仙妃對敵。
兩人已閃電飛虹,寒星萬點,變成完全兩個光團,攪在一處,成一個大光團,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圓忽扁,忽跳忽伏,直直猛鬥了半個時辰下來,完全勢均力敵,銖兩悉稱,毫無上下,難解難分!半個時辰之後,兩人突然更加激烈,連光團都不見,只見兩團氣流在無比的疾速旋轉。説沒有人,明明看見兩團疾旋的氣流在翻騰躍跳;説有人,卻又誰也看不見人和兵器。
四周圍附近,塵土半點不揚起!九雲龍王泰、少林寺二僧、丁家兄弟倆、石祥、農家姑娘,七個人全都變成了七座石像,一動不動,看呆了!這樣兩個疾旋的氣流翻騰躍跳,直直惡鬥又一個時辰下來,東方天色已經黎明瞭!突然又是一聲“叮!”,和石祥所遭遇到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