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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冤家聚首

    玉面人魔正要施展陰魔掌,追雲叟突然出聲一嚷,算是解了阮天鐸與塞北觀音之危。

    追雲叟一生遊戲風塵慣了,雖是強敵當前,仍是那麼滑稽,玉面人魔見是一老一小,心中雖有懷疑,一時卻未想出他便是河朔二矮之一。

    哪知鐵若蘭卟嗤一笑,這魔頭忽然醒悟過來,心説:“嘿!原來是你這個矮鬼!”是以翻爪就抓!

    追雲叟雖戲耍玉面人魔,可就知這魔頭厲害,暗中早已戒備,見他手臂一動,早就拔腿就跑,口中直嚷嚷:“打人啦!救命啦!”

    玉面人魔哪肯讓他逃走,身似飄風,伸爪便向追雲叟背上抓去。

    但這魔頭忘了身後的小孩,裴驊一見他去追師傅,一撤子母離魂圈,當琅一響,人小,身子最靈便,右手離魂圈,已向玉面人魔砸去。

    旁邊的阮天鐸一見追雲叟行藏已被看破,一聲長嘯,脱影幻形,摺扇已飄身點出。

    鐵若蘭也是不慢,傷父毀家仇人就在眼前,只是武功比人家相去太遠,連自己心愛的鐸哥哥算上,也不是人家敵手,她倒不是怕,而是怕比自己性命還重的鐸哥哥冒險,才強忍着一口氣。

    如今裴驊已出,阮天鐸扇招已出,她還慢得了麼?一聲嬌叱,長劍似經天長虹,也是身隨劍到。

    追雲叟是當年武林成名人物,哪是真在逃了,再不濟,十招八招還成,回身哈哈一笑道:“魔崽子,今夜要你知道我矮老頭厲害。”回身翻掌,也是全力劈出。

    這一來形成四面圍攻之勢,那玉面人魔再厲害,常言道雙拳難敵四手,何況他那最厲害的“陰魔掌”,是要停身凝氣才能發出,四人一圍攻,他還停得下身來麼?而且被迫雲叟戲了,心中更是暴怒,一聲厲嘯,搖肩滑步,讓開三般兵器,他是恨極追雲叟,右袖猛力一拂,迎着追雲叟拂去。

    狂怒拂袖,那勁道還能小得了,狂飆似寒濤,猛向追雲叟捲到。

    好個追雲叟,名叫追雲,自然身法奇快,借掌風凌空一滾,身子像個肉球,已往斜裏滾了出去。

    説他在滾,不如説他在劃弧,呼地一聲,滾了個半圓,早又到了玉面人魔身側,報君知當地一響,跟着翻掌又劈。

    四人中,武功數裴驊最弱,但因人小之故,也數他最靈便,一招走空,腮幫兒一鼓動,雙眼一瞪,小腰兒一擰,身形矮下一尺,左手子母圈一晃,猛向玉面人魔足踝上砸去,同時左手圈往上一撩,刺小腹,連攻帶護頂門。

    玉面人魔嘿嘿一笑,晃身一閃,已是面對四人,卻不料裴驊由地上滾來,怒哼一聲,微一挫腰,喝聲:“去!”右腳一抬,硬向裴驊砸來圈上踢去。

    這一腳只要踢中,裴驊連人帶圈,怕不立即踢飛出去,而且這魔頭敢用腳向圈上迎來,必是不怕那圈上鋒刃。

    阮天鐸眼明手快,摺扇指天劃地,不讓他踢中,扇尖疾點湧泉穴。

    玉面人魔旋身收退,左腕大擒拿,同時右袖猛拂,又將追雲叟和阮天鐸兩招逼退,旋身同時,伸出右指,便想鉗着鐵若蘭長劍。

    這魔頭端的了得,四人圍攻,竟傲然不懼。不但不怕,竟還遊刃有餘。

    那追雲叟邊打邊嚷,報君知更是左響一聲,右擊一下,倒像是江湖賣解獻藝的一般,雖是鬥得難解難分,不時還有當當之聲傳出。

    前面説過,這雖是城中僻靜之處,但附近全住得有人,那呼叱之聲,和噹噹報君知響聲,早將附近住民驚動了,紛紛開門出來瞧,有的更燃着火把,時間一久,那臭水塘邊,全站滿了人,而且火光熊熊,照得塘邊雪亮。

    一見人多了,那追雲叟更嚷個不停,道:“魔崽子,你偷人家小媳婦,大姑娘,殺人放火,偷搶全來,我老人家早就不容你,今夜有這些人作證,非得將你捉到官裏去不可?”

    其實,他是故意要抖出玉面人魔醜行,圍觀的人雖不會武功,但卻可使玉面人魔生氣,武功一道,動手過招之時,最忌心浮氣燥,追雲叟一嚷嚷,圍觀的人,全以為這個中年漢子,不是江洋大盜,便是採花淫賊,有的出聲喊道:“對啊!捉着他,前天我們這兒就不見了一個大姑娘。”

    更有的跟着吼道:“捉着他啊!大家圈着點,前兩天縣裏還被人偷了數千兩庫銀,準是他乾的。”

    圍觀的人一吆喝,玉面人魔倒不怕,可就有些沉不住氣,這就叫做賊心虛,他一生全作的是見不得人的事,駭然狂怒,雙掌倏翻,連連推出兩掌。

    鐵若蘭偏報仇心切,這時正在右側,勁風才吐,她卻首當其衝,雖是撤身得快,也被那掌風震得踉蹌後退。

    阮天鐸一見塞北觀音遇險,晃身前來搶救,那玉面人魔趁機一掠數丈,回身喝道:“魔爺爺暫時失陪,再找上你們,全得碎屍萬段。”

    話聲未完,圍觀的人中,幾聲慘呼,東北方几支火把驟滅,早已不見影子。

    追雲叟本意是將他逼走算了,哪知那幾聲慘呼,便知冤枉死了幾個人,這一來,他反而不能停在此地了,嚷道:“快追啊,賊崽子跑啦!”當先隨後趕去。

    阮天鐸扶着鐵若蘭,見她並未受傷,才算放了心,一聽追雲叟喊追,他還未動,那鐵若蘭卻點地掠起,第二個走了。

    裴驊衝着阮天鐸一笑,道:“老婆走了,你還不去麼?”子母圈一擺,跟着走了。

    阮天鐸哪能不去,因裴驊在向他説話,所以停下來,哪知是句笑話,自然也飛身竄起,不過走在最後。

    四人兩前兩後,向東北方奔出,不遠便到一片墳場,墳場對面,是一片林子,阮天鐸眼見前面三人,全向林中撲去,方想停下來看看地勢,以便超截路去截着那玉面人魔,哪知忽見一座墳堆後,人影一閃,似是有人橫竄出去。

    阮天鐸心中一怔,因未注意,故未看清身影,心中一動,以為是玉面人魔躲開了追雲叟等人,哪肯去多想,便向人影追去。

    哪知那人影忽隱忽現,天又漆黑,又無法看得真切,追出了裏許地,忽然想起與鐵若蘭三人追去方向不對,他一人雖是不怕,卻耽心鐵若蘭安危,忙停下步來。

    他一停步,前面那人影也停下來,阮天鐸這才凝神看清,前面是個身材矮小之人,並非玉面人魔。

    既然不是玉面人魔。阮天鐸連一眼也不多看,因是惦念着鐵若蘭,回身便要走,哪知他才回身,忽聽那人一聲冷笑,聲音輕脆,竟是一個女人。

    一知是女人,阮天鐸心中又是一動,忙又回身向那婦人撲去,這次那人可不跑了,只是背過身兒去。

    阮天鐸停身兩丈以外,見這女人一身綠色勁裝,背背寶劍,看背影,不是薛雲娘,卻有點像胡錦雯。

    雖是胡錦雯,心中也是狂喜,興奮得幾乎説不出話來,忙道:“是錦雯妹妹麼?我是天鐸啊!”

    那人又是冷笑一聲,卻不回頭,道:“誰是你的妹妹,你的妹妹是打林子那邊去了。”

    聽聲音果然是胡錦雯,阮天鐸頓又忘形,一晃身,伸手便想去拉着她,那知胡錦雯霍地一閃,又與他相隔一丈,但已回過身來,目光冷,聲音更冷,道:“哼!原來你還是這種人,早知如此,在塞北便不該認識你。”

    阮天鐸恍如頭上澆了一盆冷水,心中早已明白,必是那夜客店之事,她已知道了。

    一聲長嘆,道:“雯妹,小兄與若蘭之事,我也無法向你解説,這幾天我無時不在想,那是天意,那是造化弄人,雲妹誤會我,你應該瞭解我。”

    胡錦雯突然一聲脆笑道:“向我解説?要我瞭解?我算什麼人?你阮大俠之事,與我何干?我們不過有數日同路之誼而已,告訴你,那一段往事,這幾天我早忘啦,而今,我們連朋友也不是,是敵人!”

    “是敵人”三字,語音説得最重,而且説得斬釘截鐵,大有真個翻臉成仇的樣子。

    阮天鐸一怔,還未回味過來,為什麼她要這樣説,卻聽胡錦雯又説了,道:“我那包裹中的東西,想來你也看過了,鐵飛龍是我殺父奪產仇人,而且還對我起過歹念。鐵若蘭是他的女兒,也就是我的仇人,在江浦城中,哼!要不是看在你阮天鐸面上,我早就下手了,不過那時我知道你們還是乾淨的,才敬重你,而且還給你留字,要你去神山找薛妹妹,而今,你是鐵飛龍女婿啦,好啊!他們家又多了你這個幫手啊!但我胡錦雯可不怕。”

    阮天鐸想不到胡錦雯會説出這種話末,嘆口氣,又説道:

    “雯妹,快別這麼説,我對雲孃的心,惟天可表,即使對你,也時常在想念中,若非為了找你,我也不會再到青狼堡,想不到恰逢秦嶺雙魔去尋仇,正逢若蘭負傷逃去,當時我還道是你,才將她救回店中,後來雖然認出,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

    胡錦雯又冷笑一聲,道:“後來見她美麗,便分不開了,是不是?”

    阮天鐸又道:“傷好後我們還去北京謝姥姥處找你,你卻又隨神尼下了江南,我到這江南來,還不是為了你和雲娘麼?”

    胡錦雯跺腳道:“那麼在江浦城中,你已得了雲妹妹的蹤跡,我也曾親自現身留字,你為什麼還要…………”別看胡錦雯裝成男人瀟瀟灑灑,但一提到男女之事,不由臉兒也紅了,而且那些話她怎能説得出。

    阮天鐸聽得出那下面的話來,那是説:“你既然知道我們全在,還要在杭州店中與鐵若蘭成親。”

    阮天鐸浩然嘆了一口氣,道:“我不説造化弄人麼?若蘭一往情深,為了一個情字,你不知她多憔悴啊!而且父逃家破,孤單無依,況那杭州之事,唉!其實那不是我願意的啊!”

    那胡錦雯接連幾聲冷笑,道:“哼!好一個為情憔悴?父逃家破,孤單無依?那你就可憐她了?對不對,我問你,雲妹妹為了準?侯門千金不做,錦衣玉食不要,孤單無依的——人逃了出來?她又有依靠了麼?再説我……我們誰比她強了?你……你……”

    説至此,已背過身去,想是提到她自己,也是孤苦無依,而且這孤苦正是鐵若蘭之父一手造成時,連眼圈兒也紅了,只是她個性好強,不肯讓阮天鐸看出。

    阮天鐸唉了一聲,正要説話,胡錦雯突又回過身來,道:“你説不是你願意的,我倒有點相信,一個為非作歹的強盜生的女兒,哪知道廉恥。”

    胡錦雯話才説完,阮天鐸身後突然一聲嬌叱,道:“胡丫頭,你敢罵人。”聲落,寒光一閃,有人持劍奔出,不但奔出,腳才落地,早已向胡錦雯一劍劈出。

    阮天鐸一聽是鐵若蘭聲音,心説:“要糟。”還來不及攔阻,那胡錦雯也罵道:“不要臉丫頭,今夜我先宰了你,替我父親報仇!”閃身同時,劍已-琅拔出,跟着刷刷刷劈出三劍。

    阮天鐸想不到鐵若蘭會尋來,適才的話,全被她聽了去,臉上有些尷尬,見兩個兒時的閨中良伴,竟會翻臉成仇,居然以死相拼,但此時,他除了攔阻她們動手外,還有別的辦法麼?

    抬眼一看,兩人全是險招,只要有一個傷了,這場仇怨,便沒法化解了,知道出聲阻止,她們絕不會聽,逼得一晃身,便向兩人劍影闖去,兩手倏伸,想將兩人長劍奪下。

    別説胡錦雯此時劍術已得百了神尼指點,就是鐵若蘭幼隨其父鐵飛龍所傳劍招,也非泛泛之輩,兩人霍地一閃,阮天鐸兩手落空,落空不打緊,而且兩聲嬌叱,兩柄劍狠狠的向他劈來。阮天鐸慌忙脱影幻形,橫掠兩丈,兩人更不説話,回劍又鬥在一起。

    阮天鐸頓又怔着了,胡錦雯向他劈了一劍,還可説生氣之故,鐵若蘭這幾日來,對他柔柔順順,連平素愛使的小性兒也收起了,怎地會用劍劈自己?

    但此時哪能多想,總得先設計不讓她們打下去才好,阮天鐸心中一着急,霍地撤出摺扇,卷臂晃身,扇影護身又向兩人劍幕中闖去,描金鐵骨扇儔,一吐一掃,噹噹兩聲,全碰在兩人劍上。

    這阮天鐸是安心砸飛兩人長劍,已用上五六成真力,快速無

    一吐一掃,胡錦雯和鐵若蘭,頓覺右臂一震,虎口生痛,長劍立時脱手飛出。

    兩人正鬥得性起,一個咬牙,一個切齒,長劍突被震飛,哪肯甘休,阮天鐸雙臂一伸正想將兩人分開,拍拍兩聲,前胸和後背,立時中了胡錦雯和鐵若蘭一掌。

    這兩掌自然不輕,阮天鐸又未防備,防備又怎的?看見了也得硬捱,悶哼一聲,身子晃了兩下,才拿椿站穩。

    想是兩人劈了阮天鐸一掌,聽得他一聲悶哼,才知打得太重了,同時收掌撤身,驚楞的看着阮天鐸。

    兩女一見阮天鐸並未倒下,也只微一怔神,同時一晃身,仍將震飛長劍拾回手裏。

    阮天鐸雖未倒下去,但這兩掌着實捱得不輕,心中一陣血氣上湧,似要衝口而出,連忙提氣凝神,調息血氣,慢慢的才將那上湧血氣,壓制下去,是以胡錦雯與鐵若蘭掠身拾劍,他無法阻止得。

    那鐵若蘭長劍到手,突然一跺腳,仰天一聲愴呼道:“天啊!我鐵若蘭因為一點痴情,反而落個淫賤之名,清白女兒身,為了什麼啊?”説完,長劍一橫,便向脖子上抹去。

    阮天鐸聽她愴呼之聲,已是心痛如絞,知是自己適才“不是願意的”那句話,傷了她的心,後悔莫迭,一見她長劍一橫,阮天鐸喝聲:“使不得!”摺扇猛飛出去,噹的一聲,又將長劍自鐵若蘭手中砸飛。

    同時身子飛掠而至,伸手拉着塞北觀音右手,道:“蘭妹,你聽我説啊………”

    鐵若蘭哪肯聽他説下去,猛力一掙,脱出阮天鐸右手,流淚滿面,突然一聲淒厲長笑,那悽慘聲音,震盪在夜空中,有如巫峽猿啼,厲久不絕。

    胡錦雯雖是橫劍立在一旁,一見鐵若蘭要悲愴自刎,心兒早軟了,到底是兒時閨中良伴,那舊情不由又在心中泛起。是以,雖是面罩寒霜,卻未持劍相逼。

    阮天鐸此時不知如何解説,心中一疼,也自滴下兩點眼淚,柔聲道:“若蘭,你能原諒我麼?”

    胡錦雯突又傳來一聲冷笑!

    鐵若蘭身子晃了兩晃,似是氣得要倒了下去,阮天鐸才要伸手相扶,忽見她突又一挺胸,冷笑道:“我們的事,從今夜起便算完啦!我鐵若蘭是強盜女兒,是不知廉恥之人,配不上你這阮大俠,算了,我有我走的路,但我不會再死,只是從今情斷義絕。”説罷,一晃身,又將劍拾起。

    阮天鐸怕她再尋短見,正要撲去,只聽咔嚓一聲,鐵若蘭已將劍折為兩段,向地上一擲,又復仰天悲愴大笑,身形一動,飛奔而去。

    阮天鐸晃身要追,哪知胡錦雯長劍一橫,卻將阮天鐸擋着,嬌喝道:“別走!我們的事還沒完!”

    這時阮天鐸不由有些怒了,沉聲問道:“你待怎樣?”

    胡錦雯也是一聲愴笑道:“你當真忍心不管雲娘死活?真是一個無情無義之徒!”

    一提到雲娘,阮天鐸移動的身子,立又停了下來,説道:“雯妹,雲娘之事,小兄甚負疚,請你替我相告,我天鐸安頓了若蘭後,必上神山負荊請罪,唉!若蘭是無辜的,她父親雖是不好,但她卻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你們也是一起長大的,難道看着她自走絕路。”

    這幾句話,説得沉痛萬分,不知是阮天鐸痛苦表情,將胡錦雯感動了?還是想起鐵若蘭與她兒時相好的往事來?突然點頭道:“好!我給你去勸雲娘,但神山你可要來!”

    阮天鐸點頭道:“我怎地不來?你的包裹,正在客店之中,請你去自取吧!金珠遺物,全未給你遺失。”説罷,頭也不回,飛身走了!

    胡錦雯木然立在當地,心中矛盾已極,不由又替鐵若蘭可憐起來,心説:“是啊!若蘭平素不恥其父所為,況鐵飛龍毒父奪產之時,她不過是襁褓中的孩子,當真與她無關,何況我和她在青狼堡情逾姐妹,好幾次那老鬼對自己動邪念若蘭還挺身助過自己。”

    這般一想,立又失悔適才不該罵她,悵望着兩人去處,口裏也是一聲長嘆。

    且説阮天鐸追趕鐵若蘭,先還以為她是奔回店去,哪知從房上翻人店中,房中哪有塞北觀音的影子,檢視衣物全未動過,又到馬房中去看,連青花馬也在槽中,才知塞北觀音未回店。

    阮天鐸怎會知道鐵若蘭向何處去了?不由又恨起胡錦雯來,心説:“要不是她橫身相阻,只怕已將若蘭追回了。”

    但又想到胡錦雯來尋自己,必是為雲娘這事,説來她也是一片好心,只怕將來自己與雲娘這段誤會,還得要她從中解説才成。

    事情已經發展至此,怨人又有什麼用?這些日來之事,恍如作了一場大夢,説來還是自己不好。

    耳聽街上已敲四鼓,知道出去找也沒用,但他能睡得着麼?心煩意亂,一人在房中踱到天色微明,這才要夥計結算了店飯錢,將自己的馬寄在店中,騎着青花馬出了鄧縣。

    出得城來,頓又有些茫然,眼前道路雖有,就不知向何處去找鐵若蘭?不由騎在馬上,目注那遠方出神。

    忽聽身後噹的一聲,又是報君知的聲音,跟着響起追雲叟聲音道:“看相啦!卜卦啦!有那迷途的,要尋人的,只要卦金一缸酒,我老頭子決可指示迷津。”

    阮天鐸心中一喜,連忙飄身下馬,躬身一揖道:“老前輩,我正要找尋鐵姑娘,你知道她去向麼?”

    追雲叟眯着小眼一樂,向道旁林中喊道:“猴兒崽子,你還不出來。”

    阮天鐸跟着一回頭,只聽道旁林中,刷響一聲,飛落一個人宋,看時,正是小滑頭裴驊。

    人一落地,先向阮天鐸扮個鬼臉,才向追雲叟道:“師傅,這趟差使可苦了我兩條腿,他若不好好請我們吃一頓,我才不説呢!”

    阮天鐸心急如焚,忙道:“小老弟,你若知道鐵姑娘去處,別説一頓,十頓、八頓我也請!”

    裴驊忽又搔着頭皮,調皮的説道:“好!我們一言為定,你請一頓我説一句,你問的那位鐵姑娘麼我知道,她昨夜一個人跑了,這算第一頓。走!我們先吃去。”

    阮天鐸哭笑不得,心説:“真叫作有其師必有其徒,一日不到,便學得追雲叟全部本領了。”忙道:“老弟,這事耽誤不得,昨夜鐵姑娘是負氣走的,只要你全説出,阮大哥給你錠金子,準夠你吃十頓的了。”

    裴驊轉轉大眼珠,道:“不成!你會騙我,要不先拿出來,我不説!”

    阮天鐸真把他沒法兒,從懷內摸出一錠金子,遞給他道:“小老弟,你説罷,這金子先給你!”

    裴驊伸手接過,向阮天鐸一咧嘴,回頭就跑,阮天鐸一楞,忙喊道:“小老弟,快回來,你還沒告訴我呢?”

    那追雲叟卻嚷道:“好猴兒崽子,這叫做青出於藍,我當師傅的可沒叫你騙人。”説時,扒腿就追。

    阮天鐸又氣又想笑,心説:“這倒好,你們這不是在演騙局了麼?一個跑,一個追,我這一錠金子平白的算沒有了。”忙翻身上馬,從後趕去。

    阮天鐸青花馬腳程雖快,卻也只能趕個前後腳,不過一個時辰,那裴驊和追雲叟已奔入一個小鎮。

    街上行人正多,阮天鐸可就不好縱馬奔馳了,只好一勒馬繮,慢了下來,等到他進入市中,哪還有兩人影子。

    前行不遠,忽見街邊有一家酒樓,阮天鐸心中一動,便在酒樓前翻身下馬。

    阮天鐸因為衣服華麗,那夥計的早迎了出來,接過馬繮道:“爺請樓上坐,這時雅座正空着。”

    阮天鐸本來不是自己要飲酒,忙問道“夥計,可有一個看相的老頭和一個小孩在你們樓上?”

    夥計的一哈腰道:“有有有,小的可不知是否看相的?爺上樓便知。”

    阮天鐸心中篤定了,心説:“還有什麼説的,準是搶着吃喝來了。”

    那知他步上樓口,疏落的只有十來個酒客,哪有追雲叟及裴驊二人,忽聽左邊雅座中有人哈哈一笑,道:“那不是阮老弟麼?快請裏面坐。”

    阮天鐸一看,原來是在北京天橋裝成賣藝尋師的裘天龍,仍是一身銀灰色衣褲,精神奕奕,身邊坐的正是那個輕功在若蘭之上,一臉憨笑的裘隱娘。

    阮天鐸雖是心中有事,但人家出聲招呼了,哪能回頭就走,當下步入雅座,向裘天龍拱手道:“不期在這兒得見老英雄,難得,難得。”

    那裘隱娘卻抿着嘴一笑,道:“阮叔叔,怎地那鐵姑娘沒跟你一道?”

    隱娘一提鐵若蘭,阮天鐸一聲長嘆,道:“我正為找她而來!”

    裘天龍一見阮天鐸眉間似有隱慮,當下哈哈一笑道:“老弟,必是你們小兩口兒鬧憋扭了,不是我説,老弟,姑娘家性兒,你得讓着點,那次在北京城中,也是你們鬧氣,還是我這女兒給你們作調人,現在你們又鬧憋扭,偏又遇上我們,倒好像我們父女專為你作調人而來,別急,坐下來喝兩杯,等一下包你們和好如初。”

    阮天鐸雖是急着要找追雲叟師徒,但又不好走得,只得坐下。

    夥計的添來杯筷,隱娘給他斟上酒,那裘天龍便問道:“老弟,你這次到江南,可將那紅衣女俠,人稱‘聖手伽藍’的人尋着麼?”

    阮天鐸浩然長嘆,便將自己離開北京後之事,説了一遍。

    雲中鶴裘天龍聽得出神,那裘隱娘卻一聲驚呼道:“哎呀!鐵姑娘會到哪兒去呢?”説時,大眸子瞬了一瞬。

    阮天鐸苦笑着搖了搖頭,道:“適才在鎮外,與追雲叟老前輩師徒相遇,看樣子,他們兩位是知道的,我上這酒樓,便是為追他們而來!”

    裘天龍驀然一拍桌道:“對了,老弟,鐵姑娘去處,我有些兒眉目。”回頭又對隱娘道:“孩子,今天拂曉時,我們在北邊鎮口不是碰上一個姑娘麼?她掩面與我們擦身而過,當時我就覺得那姑娘身影好熟,總想不起來,這一説來,對了,她向北走去,是去找秦嶺雙魔去了。”

    裘隱娘又哎呀一聲,道:“那怎麼成!她一人哪是秦嶺雙魔敵手,何況千里迢迢,一個人上路,不危險麼?”

    阮天鐸霍地站起,道:“老英雄這一説對了,秦嶺雙魔是她傷父毀家仇人,我得趕快追上她。”説完回身奔出雅座。

    倏又回頭向裘天龍一抱拳道:“老英雄之事,我在江寧告訴了凌虛子老前輩,看樣子,凌老前輩也向秦嶺去了。”

    裘天龍道:“我已探得家師在蘇杭一帶,故才兼程趕來,老弟即是這麼一説,我也不必再找他老人家了,得趕回秦嶺去會合,這麼着,我們一道去追鐵姑娘。”

    阮天鐸便又不好單獨走了,只得等着他們父女,一齊下樓。

    那裘天龍並未落店,包裹也在身邊,三人直奔鎮北官道,三騎馬星飛丸射,去得好不快捷,一會工夫,已奔出十來裏。

    遙見前邊路旁有一家小店,三騎才到店角,店中一條人影奔出,三匹馬奔勢最急,那人橫裏向路上一攔,阮天鐸的青花馬一聲嘶鳴,人立而起,阮天鐸生怕撞着這人,橫裏一帶馬繮,才算未被撞着,看時,正是那小滑頭裴驊。裴驊衝着阮天鐸一咧嘴道:“阮大哥,你才來呀!”

    阮天鐸見是裴驊,便知追雲叟必在店中,忙招呼裘天龍父女下馬,到得店門口,卻見追雲叟正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那裴驊卻笑道:“阮大哥,這酒好香,嗯,你哪來的上等花雕?”説時又是一擠眼。

    追雲叟突然跳起,道:“好酒快給我………”哪知見裴驊在擠着眼笑,又罵道:“好猴兒崽子,你敢冤我。”説時一巴掌劈出。

    裴驊最是溜滑,早一晃身,繞到阮天鐸身後舌頭一伸道:“我不説有好酒,你還裝睡騙人呢!”

    裘天龍早趨步上前,躬身一揖道:“原來是師叔在此,弟子裘天龍拜見。”

    那裘隱娘早一晃身到了追雲叟身邊,道:“老爺子,你説過傳我凌空步虛的輕身法的,這次見了,可別賴啊!”

    原來當年凌虛子谷逸在五台山傳藝裘天龍之時,追雲叟也曾去過一次,那裘隱娘那時不過十歲,這孩子甚是惹人喜愛,專纏着追雲叟傳她輕功,追雲叟不過一句戲言,便答應了。那知事隔數年,裴隱娘竟未忘去。

    追雲叟一聲哈哈道:“丫頭,數年不見,你已長得這般大了,講凌虛步虛輕功,首推你那師祖,我那點玩藝兒可見不得市面。”

    回頭又向雲中鶴道:“老兒,你師傅已趕去秦嶺了,怎地你還在這裏?”

    雲中鶴又躬身道:“弟子正為找他老人家而來,適才阮老弟告知,才知他老家已趕去秦嶺,是以趕了前來。”

    阮天鐸見他們不提鐵若蘭之事,心中好生焦急,忙插嘴道:“老前輩,鐵姑娘可有下落。”

    追雲叟一翻細眼,回頭問裴驊道:“猴兒崽子,我們説不説?”

    那裴驊嘻嘻笑道:“別忙啊!早上那錠金子,不夠十頓酒錢,要説!他還得給一錠。”

    阮天鐸只要塞北觀音有下落,別説再給一錠金子,就是盡其所有,他也毫不吝惜,當下笑道:“小老弟,依你。”説時由懷中又摸出一錠金子,遞了過去。

    那裴驊伸手來拿,阮天鐸突然一縮道:“別忙,你可千萬別跑啊!”

    追雲叟一聲哈哈道:“他跑了有我呢?”

    阮天鐸心中暗笑,你們串通了騙人,到時,一個跑,一個追,我還不是乾瞪眼。他心中在想,口卻沒説出,笑道:“老前輩,你這個徒兒收得不錯,真能克承衣缽。”

    裴驊嘻嘻一笑,道:“你給我,這次準不跑了,其實啊!我哪是跑了,要不是我這一追麼?你連信息兒也得不到一點。”

    阮天鐸這才真的給了。迫雲叟一伸手道:“大家坐啊!幾句話兒,賣兩錠金子,這生意不錯,店家,拿酒來!”

    幾人圍着桌子坐下,那追雲叟先喝幾杯下肚,才看着阮天鐸道:“老弟台,這事説起來是你不對,剛才就在這店中,我已知道了全部經過,你那麼説,人家一個姑娘家,那能不傷心。”

    阮天鐸紅着臉道:“唉!老前輩,我也是一言難盡,她走了多久了?”説時站起身來,似要出店去追。

    追雲叟哈哈笑道:“你別想追啦,別説此時你追不上,追上了,她也不會理你。”

    阮天鐸頹然坐下,只聽追雲叟説道:“你真道我們師徒是騙你金子呢?其實我們師徒為你的事,跑斷了腿,若非驊兒昨夜無意中跟着了她,見她投宿在這小店中,便一句話也得不到了。”

    裘隱娘在北京時,與塞北觀音甚是投緣,聽追雲叟繞着彎兒説話,比阮天鐸還急,當下道:“老爺子,你快説成不成,我那鐵姐姐是不是到秦嶺去了。”

    追雲叟點頭道:“她正是去了秦嶺,她要去為她爹爹復仇,這孩子倒有志氣。”説時,骨碌一聲,又喝了一杯。

    阮天鐸一聽鐵若蘭果是去了秦嶺,心中好生吃驚,那裘天龍也吃驚説道:“師叔怎能放她一人前去,秦嶺雙魔豈是易與的?”

    追雲叟點頭道:“所以我們也得趕快去,要不是等阮老弟,我也早走了。”

    阮天鐸道:“她怎麼説啊!”

    裴驊卻接嘴道:“她説她不願再見你,要你別去找她!”

    追雲叟又接着説道:“老弟台,這確是真話,你此時追去,她正在氣頭上,就是解説也不會聽,適才我與她約好了,以百日為期,我們在終南山會面再去雙魔住處,但要一舉剪滅那兩魔頭,我和凌虛子兩人還是不行,除非百了神尼肯去秦嶺,但我知道,百了神尼已數十年不開殺戒,她若不去,這事兒有些難辦。”説完,連追雲叟這種成名人物,也不由一皺眉頭。

    這追雲叟恁地一説,阮天鐸倒是信得過,皆因玉面人魔的武功,他親身領教過,據説大魔通天神魔,武功還在二魔之上。

    裘天龍萬里尋師,只道能將師傅找到,便可剿滅雙魔,報那毀家之恨,聽追雲叟一説,那團希望早又幻滅了,不由一聲長嘆。

    裘隱娘早又嘟起小嘴兒,道:“老爺子,那麼説我們便無法報仇啦?”

    那裴驊卻衝着裘隱娘扮個鬼臉,向阮天鐸呶呶嘴。裘隱娘卻有些不解,道:“你要説什麼啊?”

    追雲叟道:“百了神尼必不肯去,唯一一點希望,便是請神尼的兩個徒兒走一趟,有她們前去,雙魔也不難除去。”

    阮天鐸道:“這有何難?我正要去神山一趟,待我去面懇神尼就是,只不知神尼兩位高足是誰?想來必是神尼的衣缽弟子了。”

    追雲叟突然哈哈一笑道:“她那兩個徒弟麼?當真只有你才能請得來,別人去還不行!”

    阮天鐸一怔道:“老前輩,這話怎講?神尼身邊弟子,除新進的兩位我認得外,她那衣缽弟子,我卻未見過。”

    追雲叟又是一聲哈哈,道:“老弟台,神尼一生從未收過門徒,我説的正是那薛胡兩位姑娘。”

    阮天鐸卻又懷疑了,道:“雲妹和雯妹,兩人武功雖然不弱,就算經過神尼指點,兩月之內,要想武功進步到能剋制雙魔,恐也未必,老前輩,你這話我卻不懂了?”

    追雲叟笑道:“老弟台,你哪知神尼功參造化,禪功通神,若是不肯傳授,那又作罷論了,你還不知呢,神尼有兩種絕頂工夫,一是大乘金剛指,能傷人於百步之外,還有就是吐納飛劍之術,這兩宗絕技,只要有一種,再強武功的魔頭,也不難殲滅了,這兩宗武功,自已去練,比登天還難,但若神尼傳授,有一月工夫足夠了。”

    喝了一口酒,又説道:“何況薛胡兩位姑娘,聰慧絕倫,武功原來就有根底,她們這一上神山,只怕你遲去兩天,武功便會在你之上了,哈哈,你此番前去,那兩位姑娘還會給你點苦頭吃呢!”

    追雲叟雖是説得恁地認真,但阮天鐸心中,總有些不信,追雲叟看在眼裏,也就不再説下去了。

    那裘天龍卻向阮天鐸道:“這事當真遲不得,鐵姑娘既已前往秦嶺,我和師叔也得趕緊去,阮老弟,你就辛苦一趟,好在薛胡兩位姑娘,一個是師妹,一個是舊交,你去了,她們準會答應,我們在終南山恭候了。百日為期,千萬屆時趕到,不然鐵姑娘隻身犯險,我們全無法救得。”

    小滑頭裴驊這才一扮鬼臉道:“當真啊!你若助那鐵姑娘將仇報了,只怕那時她也不會生你的氣了,那時不是破鏡重圓了麼?”

    阮天鐸心説:“這小鬼頭,從沒説過正經話。這句話,倒有些兒道理。”當下點頭道:“那麼,老前輩等請先行,到了秦嶺千萬別讓蘭妹隻身前去冒險,我這就去神山請她們前來相助。”

    裘隱娘急着要與鐵若蘭見面,早站起身來,道:“我們走啦!別老喝酒了。”

    裴驊似是與裘隱娘一見投緣,跟着站起身來,道:“姐姐,咱們先走。”

    兩小一晃身,當真便走了,追雲叟這才站身來,道:“老兒,咱們走啦!”身子一動,便沒有影子。

    裘天龍向阮天鐸一拱手道:“阮老弟,我們在終南山中恭候了。”説罷,也掠身跟出。

    阮天鐸見眾人全都走了,心中仍是沉甸甸的,總以未與塞北觀音一見為憾,心説:“我那蘭妹這一路上不知要如何悽苦,唉!都是我不好!”這才給了酒錢,仍向鄧縣城中奔去。

    回到鄧縣,已是中午過後,回店取了包裹,毫不停留。策馬向東疾奔。

    天才入夜,便已奔到海邊,卻有一個小小市鎮,同時才知是柴橋鎮,阮天鐸落了店,向夥計一打聽去定海的船,夥計的笑道道:“客官,這兒去定海可方便!一天有好幾班渡船,明日清晨就有。”

    阮天鐸又問明上船碼頭所在,便回房休息了,一夜無話,次日將馬匹寄在店中,揣了包裹渡海,中午時分,便在定海上岸。

    再看兩側,全是數十丈高的懸崖,不可能有人從崖下翻上,若説她,是飛掠而下,自己毫未聽出聲音?

    雖然心中吃驚,但知這神山是神尼清修之處,憑甚人物,絕不敢來此為非作歹,忙抱拳一揖,道:“弟子阮天鐸,是來神山拜謁神尼,順便探訪敝師妹的,請師太指示,神尼可在峯上麼?”

    哪知他説過了,那眇目女尼仍是不言不動,好像泥塑木雕一般。

    阮天鐸心想:“難道她是聾子麼?嗯!對了,人説十聾九瞎,必是聽不見我説話。”

    這一來,可就難了,這一段磴道只能容得一人上下,她當路而立,阮天鐸便無法過得去,一時不知怎麼辦?

    就在此時,身後忽然有腳步聲傳來,阮天鐸回頭一看,更又詫異了,只見後面二三十丈處,有一個灰衣女尼,肩上橫着兩丈長一根黑黝黝扁擔,像是鋼鐵打成,扁擔兩端,各縛着一隻比一人還高的大水桶,桶中裝滿清水,他因立在高處,故看得見桶中裝有水,單是那兩桶水,怕不有五六百斤,加上那鐵扁擔和木桶,少説重量在七八百斤以上。

    再看那灰衣女尼,年齡不過十七八歲,長得眉清目秀,但卻步履如飛的向上走,這還不奇,奇的是當磴道旁邊有樹時,女尼並不側身而上,卻是身子突然拔起數丈高,越過樹梢,再又輕輕落地,那桶中清水,並未潑出半點。

    這一看,可把個阮天鐸看得呆了,心説:“看她小小年紀,能肩挑七八百斤上山,已是駭人聽聞,還能一拔數丈,點水不潑,這種工夫,別説自己不行,只怕自己兩位恩師也辦不到。”

    心中正在想,那女尼已到了身後,阮天鐸雖是當路而立,女尼連頭也不抬,呼呼的一聲,竟由頭上越過,便落在眇目女尼之前。

    突見提水女尼,雙手合什,向眇目女尼拜了一拜,又是呼呼的一聲,由空中縱躍過去,一會工夫,便不見了。

    阮天鐸見提水女尼向眇目女尼行禮,便知這眇目女尼在庵中輩份必高,那她那武功,必在灰衣女尼之上了,心中更是有些惶恐。

    突然阮天鐸心中起了一個念頭,暗想:“神尼乃是佛門高人,現已離她清修之所不遠,常聽人言,朝拜佛門聖地,應該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我雖不必如此,但這眇目女尼阻路,必是怪我不敬。”

    想罷,果然跪拜下去,道:“弟子阮天鐸,是專程參見神尼而來,尚請慈悲賜見。”

    他拜罷起身,果然那眇目女尼已不見了,人家怎麼來去,自己全未發現,阮天鐸身習脱影換形術輕功之人,在武林中也算翹楚,但與適才兩個女尼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只怕連小巫也稱不得。

    轉過一道崖角,突然磴道中斷,翠峯中分,約有二三十丈寬一道縫隙,裂縫那邊,有一座廟宇,廟中香煙繚繞,隱聞鐘鼓之聲,恍如可望而不可及的神仙居處。

    十來丈寬,阮天鐸尚可用梯雲縱功飛渡過去,但超過十丈,便非阮天鐸可渡過的了,這一下,心下大是惶急,眼見夕陽已墜人海中,滿天紅霞如錦,海水也映成一片深紅色。

    心想:“這該怎麼辦啊?”猶豫一陣,仍想不出飛渡之法,漸漸海中蒼蒼瞑瞑,峯上罩起一層濃霧,對面廟中已有燈光射出,由霧中望去,更覺迷瀠神秘,有如天上幾顆繁星。

    景色雖是迷人,但天風唬唬,寒意漸生,不由打了兩個冷顫,阮天鐸陡覺奇寒難耐,忙將真氣運行全身一週,才覺稍微緩和一點。

    夜幕,如這峯上雲霧一般,整個罩着峯巔,耳中只聞松聲海嘯,阮天鐸忽然有一種孤獨淒涼之感,心想:“雲娘和錦雯就在對面廟中,我卻呆在這裏,無法過去,這不是咫尺天涯麼?”

    回頭望去,身後暮色四合,半峯以下,雲霧冉飛,下峯道路,也被霧鎖雲封,此時真是進退不得。

    驀地,阮天鐸忽覺耳中嗡的一聲,跟着心神猛然一震,好像有一種無比的力量,在身上擊了一下。

    阮天鐸心中大吃一驚,心中尚未轉念過來,忽聽“篤”的一聲,耳中又是一下嗡鳴,心神跟着又是一震。

    這一次阮天鐸可聽清了,似是對面廟中,有人在敲響木魚。

    果然,跟着又是“篤篤”兩聲,阮天鐸幾乎震得要向後退,身上骨骼,全要被那木魚聲震散一般,心中好生駭然,暗忖:這敲擊木魚之人,內力怎地這般精純,已到“借聲傳力”境界,但是這人為什麼要由木魚中,傳出震人的真力呢?難道那廟中之人,全能忍受麼?

    忽然,又是一陣連響,阮天鐸身子不由跳了幾下,一陣耳鳴頭昏,頭上直冒熱汗,忍不住扶着崖邊矮松坐下,心中那份難受,真是無法形容。

    阮天鐸自行道江湖以來,哪受過這種苦頭,連要想心神鎮靜下來,也不可能,人才坐下,那篤篤之聲,竟是不斷傳來,隱隱還挾着誦經之聲。

    這時阮天鐸等於軟癱在地,耳中嗡嗡之聲不絕,心神也跟着那木魚聲連跳,心中不由又想道,我阮天鐸一生行事,從未背德敗行,怎地無端要受這份痛苦,要是這誦經之人不停,我豈不被震死在這高峯之上。

    約莫有一盞熱茶時間,清越的傳來一棒鐘聲,這鐘聲雖沒那木魚聲來得大,卻清音悦耳,恍如服了一服清涼劑,心神一鬆,痛苦頓失,再側耳一聽,原來是那木魚聲,已經停止了。

    阮天鐸試去頭上汗珠,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説:“我既無法飛越這條縫隙,現在天已入夜,還留此則甚?萬一那唸經之人,再敲木魚,這份痛苦怎能受得了。”正想從雲霧中摸索下峯,忽聽山對面傳來清脆笑聲,那聲好熟,似是胡錦雯所發。

    阮天鐸頓又心喜,聽那笑聲越來越近,好像正向這斷崖之處走來。

    果然,不久工夫,不但笑聲,那唧唧嚷嚷的話聲,也隱約可聞,心想:“必是錦雯和雲娘出廟散步來了。”凝目望去,那雲霧太濃,只是聞聲不見人。

    阮天鐸幾次想出聲,口才一張,倏又忍着,暗忖:雲娘誤會未釋,萬一聽出我的聲音,給我一個不理不睬,豈不是自討沒趣麼。是以忙又忍着。

    聽那説話之聲,越來越近,而且已清晰可聞,只聽錦雯聲音道:“雲妹妹,你説可笑不可笑?前夜那妮子還跟我動手呢!哼!要不是念在過去一起長大,我用‘回龍八轉’奇招,早將她傷在劍下了。”

    只聽雲娘聲音幽幽一嘆,道:“唉!過去的事,還提它則甚?我們這次隨恩師上得神山,便想將過去種種當它死去了,今後除了貝葉參經,青燈伴佛外,已不想再下這神山一步………”

    阮天鐸話未聽完,恍如一聲轟雷貫頂,身子震了一下,卻又聽雲娘繼續説道:“哪知恩師不許,偏説我不是佛門中人,你説多氣人?”

    阮天鐸這才鬆一口氣,伸手再又拭去汗珠。

    錦雯卟嗤一笑,道:“妹妹,你快別那麼想,其實呀!我看阮大哥並未忘記你,前夜他曾説,他與鐵若蘭之事,不是他願意的,你看啦,確有幾分可信,説起來還是那鐵丫頭不好!”

    阮天鐸聽得直點頭,心説:“是啊!那夜我哪會存那種心,只是,唉……”

    雲娘突然怒聲道:“雯姐!請你以後別提他了,我已慧劍斷情,從那夜起,已與他情斷義絕,今後再碰上他,已不再相認了,若他不知好歹,哼!我準用恩師即將傳我的飛劍斬他!”

    阮天鐸聽得冷水澆頭,心中又是一顫,巴望着這時胡錦雯替他説兩句好話。

    哪知胡錦雯卻笑道:“是啊!這種薄倖人,真該宰了算了,妹妹一片苦心,丟了千金小姐,侯府夫人不做,千里迢迢出來找他,而他竟作出這種對不起你的事,當真啊!碰到他時,我一定幫你,他好壞啊!我也要劈他兩劍!為你出氣。”

    阮天鐸抽了一口涼氣,心説:“雲妹不諒我,還有可説,錦雯卻是不該,當初我也曾捨死忘生救你,若非為了你,我還不會認識若蘭,造成眼前不可收拾局面,而今你還要幫着雲妹對付我,不是太狠了點麼?”

    忽聽那雲娘咬牙切齒一跺腳道:“你不説他要上神山來麼?只怕日內會到,哼!他若來了,準叫他有來路,沒去路,我們將他拋下這神鷹穴內,喂神鷹算了。”

    胡錦雯卟嗤一笑,道:“喂神鷹,沒的便宜了他,依我説哇,還是把他丟到後峯去喂狼,他本來就是狼心狗肺的麼!”

    阮天鐸苦笑一下,搖了搖頭,覺得錦雯罵得太過份了,一陣天風過處,松濤之聲雷鳴,將二女話聲淹沒了,這樣一來,他出聲相喚的勇氣,早沒有了,長嘆一口氣暗道:“完啦!我只説前來面謁神尼,請她們去秦嶺一趟,現在希望幻滅了,見了她們,只怕當真還有麻煩,她們若要懲治我,我能還手麼?”不由動了下峯的念頭。

    想到下峯,眼前突又幻出鐵若蘭那幽怨悽苦的目光,不由心中又是一震。

    又想道:“若不得她們相助,若蘭之仇怎能報得,若蘭又是那種性兒,到期我若不去,説不定仇未報得,還會葬送在雙魔之手,我雖可以死相酬,但那有什麼用?還不是等於以卵擊石!”

    這般一想,不由又停了下來,正聽出雲娘一聲輕嘆,那嘆聲也是哀惋悽愴,不忍卒聽,阮天鐸心中頓又泛起自疚之心。

    正在百感交集,忽然崖下刷地一擊,一般勁風。直向他扇來,因是勁風起得突然,阮天鐸被扇得身子一個跟蹌,幾乎立腳不穩,撞下崖去。

    駭得一身冷汗,抬頭看時,原來崖下悄起一隻碩大無朋的巨鷹,那勁風是巨鷹雙翅扇出,那巨鷹繞峯一盤旋,雙翅一掀,已向峯後落去。

    阮天鐸好生心驚,心説,無怪雲娘説這兒是“神鷹穴”了,原來穴中,果然有這麼大的巨鷹,想必是守山靈鳥,好在自己倚松而立,又未出聲,不然,若被這畜牲發覺,真會喪命神鷹之口。

    忽聽一聲輕笑,又是胡錦雯聲音,道:“妹妹,適才眇師叔説,我們峯上來了一個陌生人,眇師叔本想喝他回去,聽他在向師傅禱告,不知是不是他來了,要是他啊!今夜有他受的,他既無法過得這神鷹穴,此時雲霧封山,也無法下得峯,等一下眇師叔晚課開始,那木魚聲,夠他受的了。”

    雲娘嘆了口氣,並未説話。

    又聽胡錦雯笑道:“其實他不知道路啊!他若循着左邊下去,由那千年藤道上過來,不是就能見着你了麼?依我説啊!只要他知道錯,向你認罪,便算啦!再不好,總算還是師兄妹啦!”

    雲娘幽幽一嘆,道:“小聲些吧!若他聽着了,真由藤道上過來,那才煩死人呢!唉!我雖恨他,但見了面,只怕也狠不起心下手。”

    阮天鐸心中頓喜,現在不但知道了過穴秘道,而且雲娘並不如適才那般絕決,仍是舊情未忘,只怕相見後一解説,一天雲霧也就散了。

    當下向磴道左邊看去,隱隱看見左邊果然有條小路,因矮松掩着,適才並未注意。

    忙循着小路走去,果然不過十數丈多處,見那穴口有一條粗藤,筆直的牽向對崖,那粗藤約有茶杯粗細,足可供人過得去。

    阮天鐸雖是有點無顏相見,但卻又急想相見,霍地一騰身,向那藤上落去,腳尖一點,人又再次騰起,施展凌空渡虛輕功,也不過六七個起落,便過了神鷹穴,這才看清,崖這邊,原來是個峯鞍部,雖是冬天,仍是綠草如茵,花香四溢,幾株寒梅,正繁花如錦,與崖那邊,恍如兩個世界。

    他連忙向適才錦雯與雲娘説話之處去,哪還有什麼人?早已走了。

    這才再又回身向廟中看去,只見廟建在兩峯之間,燈光隱隱相距不過數十丈遠,雲霧飛繞,有如玉闕瓊宮一般。

    知是神尼居處,唐突不得,恭恭敬敬向那廟前走去,才不過十來丈,忽見眼前人影一閃,勁風驟襲。

    阮天鐸哪敢還手,側身一讓,只見面前正立着那個提水的灰衣女尼,手挽佛訣,將去路阻着。

    阮天鐸連忙抱拳為禮道:“小師傅,在下姓阮名天鐸,是為晉謁神尼,及訪我那師妹薛雲娘與胡錦雯而來,煩請代為通報。”説罷,作了一個長揖。

    灰衣女尼上下打量了阮天鐸一眼,道:“神山不接待男賓,快下山去,不然貧尼便要逐客了。”

    阮天鐸一楞,又説道:“在下虔誠而來,請小師傅代稟神尼,若是不願接見,在下自然會去。”

    灰衣女尼不怒不笑,肅然道:“神山規律,不容任何男人上山,適才你在神鷹穴對岸,所以我沒阻止你,想不到你輕功不錯,居然能渡過鷹穴,快下山去吧,出家人慈悲為本,貧尼不難為你。”

    這女尼輕功,阮天鐸親眼見過,自己萬非其敵,就算敵得過,神山聖地,他還能撒野麼?臉上不由一陣尷尬,又懇求道:“在下實是有事,要面謁神尼,及兩位師妹一談,請小師傅破律通報如何?”

    那女尼宣了一聲佛號,道:“神山規律,貧尼豈敢破例,除非檀樾能將貧尼逼退,否則,貧尼不敢違背師叔吩咐。”

    阮天鐸好容易尋上神山,若要他就此離去,哪肯甘心,但他已聽出,神山規律,既是不許男子上山,怎又説要將她逼退?還説是師叔吩咐,可見其中另有原因。

    他適才聽錦雯提到過“眇師叔”來,這女尼指的師叔,一定是那個眇目尼姑了,只不知她因何要派人阻自己。

    心念一轉,説道:“神尼清靜之地,我阮天鐸天大膽子,也不敢撒野,小師傅佛法神通,我那點微末之技,怎敢在小師傅面前現醜。”

    那女尼微微一笑,道:“老鍾前輩和天都老人高足,何必過謙,只怕貧尼末學,還不堪一擊啦。”

    阮天鐸聽她稱呼恩師做老前輩,而且一笑之間,似是並無惡意,不由膽氣一壯,心説:“這女尼輕功掌力,必臻上乘,但師門脱影換形身法,和那點穴手法,也稱武林一絕,你雖是神尼之徒,説什麼也不過十七八歲,難道我真就不能與你走過十招八招麼?”

    女尼似已看出阮天鐸心意,淡淡一笑,道:“檀樾放心,佛門慈悲為本,不會傷你的,除非那罪不可赦的為非作歹之徒,請出招罷,貧尼恭候了。”

    這一句話,卻將阮天鐸豪氣勾起,心説:“你傷我?只怕未必!”

    當下抱拳笑道:“既是小師傅必要我阮天鐸出手,那我斗膽向小師傅討教幾手佛門絕學了。”説時,雙掌一錯,暗自勁運雙掌。

    夜空中,突然傳來兩聲卟嗤聲,似在左近,阮天鐸不由遊目看去,風飄梅瓣,只有一陣清香撲鼻,並未看見有人。

    凡人都有好勝之心,何況適才女尼提到兩位恩師,自己若輸了,豈不辱及師門,所以不敢分神,氣凝丹田,霍地一聲長嘯,驀展脱影換形輕功,遊身吐掌,向女尼右肩劈去。

    只聽那女尼口宣佛號,不移不動,阮天鐸掌已近肩,仍不見她閃讓,猛然一撒手掌,身子斜掠數尺。

    女尼見他突然撤身收勁,臉上微微浮起笑容,道:“檀越宅心仁厚,只此一端,便知是心地良善之人,你儘管施為就是。”

    阮天鐸聽她雖在讚許,卻有輕視自己的意思,不由説道:“好!如此恕我阮天鐸無理了!”説時,肩頭微晃,右掌左指,一虛一實,兩招同時遞出。

    女尼仍是手挽佛訣,停身未動,阮天鋒本來右掌是虛,左指是實,忽地心念一轉,左指快速無論,點向女尼右肩井田穴,右掌微微一頓,翻腕平胸推出,立又變成左虛右實招式。

    哪知那女尼突然肩頭微動,阮天鐸便左指點空,不知怎地,右掌尚未近身,已覺手腕一麻,勁力盡失,駭得猛向後退。

    這還有什麼不明瞭的,人家晃肩之時,右腕已被點失勁力,若非人家手下留情,只怕一隻右手,早動彈不得了。

    女尼仍是手換佛訣而立,好像雙手不曾動過,卻道:“檀越這一招雖然虛實互變,卻變化不夠,若能推出之時,實中再變虛,中途變斜飛乳燕招式,雖則未必能傷得貧尼,但亦可免去手腕被點。”

    阮天鐸不由臉上一紅,敢情人家真在指教自己,一想這女尼説得果然不錯,若是中途斜掌,側身再進,必能躲得過對方還攻招式,且還能出奇制勝。

    女尼又微微一笑,道:“檀越再進招吧!貧尼恭候了。”

    阮天鐸一招受挫,反而被這年青女尼教訓一頓,雖是自己獲益不少,但卻大是傷了自尊心,心想:“難道我竟這般沒用,兩位武林異人之徒,竟敗在一個小小女尼之手?”是以,心中仍有些不服。

    當下應了一聲:“好!”,身似飄風斜掠而起,右掌一領,左指摘星點鬥,驀點女尼璇機穴,同時右腕一沉喝聲:“着!”斜劈左肩。

    這一招又是虛實互換,變招神速無儔,那女尼,腳下未動,右手向下微沉,指尖一掃,又點在阮天鐸腕上,同時左肩一縮,不知怎地右腕已被女尼兩隻指尖扣着。

    阮天鐸勁力頓失,心中才在一駭,女尼卻是一觸即放,阮天鐸猛退數步,怔怔的立在當地。

    尼女頷首道:“檀越化虛為實,招術果然神奇,説得上是出奇制勝,用之一般武林,無不奏功,可惜氣未凝神,勢未動敵,貧尼以靜制動,故才又有這一招之失。”

    阮天鐸好生汗顏,想不到自己行道江湖以來,除玉面人魔以外,所向無敵,如今在這神山之上,被一個十七八歲女尼所挫,才知自己武功仍是毫末之技。

    忙雙手抱拳道:“小師傅神技,阮天鐸承教了!”

    話聲才落,耳中又聽得一聲輕笑,道:“妹妹,你看啊!他不是自認為了不起麼?原來仍是這般沒用!”

    阮天鐸聽出,正是錦雯聲音,忙循聲看去,那聲音是傳自一棵虯松之上。

    心中好生慚愧,暗想:“原來你們躲在樹上,看我丟人現眼。”忽聽風聲微響,忙又回頭,灰衣女尼已突然蹤影不見。

    阮天鐸嘆了口氣,向虯松上,仰首説道:“雲妹,愚兄一時不察是非,錯怪了你,以致引出這些曲折離奇的經過來,而今,我以待罪之身,冒死前來神山,任何處罪,皆可接受,兄求你別再不恥愚兄,快請下來相見。”

    阮天鐸只道兩人會下樹相見,至少那胡錦雯會現身,哪知他靜立良久,樹上毫無動靜,除了樹風悄語,全無一點聲息。

    忙抬眼看去,那枝葉雖然濃密,枝葉間仍隱隱透出天光,樹上哪有什麼人?

    這才知她們又已走了,不由仰天一聲長嘆,道:“雲妹啊!難道愚兄誠心前來懺悔,你竟吝惜見一面麼?”

    阮天鐸是愧悔交集,又想到昔年在山西太原薛府中,自己不但由人家薛府養大,而且與雲娘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及後在京中幾次相見,花間月下,娓娓相談的情形來,心中一酸,不由淚珠滾滾流下。

    常言道:“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阮天鐸此番前來神山,是以待罪之身,前來尋訪雲娘,如今兩次聞聲不見人,若非雲娘已傷心到了極點,豈有不出相見的?

    想起來,又是自己的不是,自愧自疚,焉得不流淚,哪知那淚不流則已,想到自己愧對雲娘處,淚珠竟如江河下瀉,顫聲喊了兩聲:“雲娘。”身不由已的坐在那虯松之下,雙手蒙面,無法抑止心中悲痛。

    忽地,身側也是一聲悲嘆,其聲也哀婉動人,阮天鐸慢慢抬起頭來,不知何時,胡錦雯已立在身側。

    阮天鐸一見是胡錦雯,忙將淚珠止住,起身道:“雯妹,雲娘走了麼?就是死,我也得見她一面啊!”

    胡錦雯幽幽一嘆,道:“你也真是,在江浦店中,我留字示意,就是要你快來神山找她,哪知你多情反被多情誤,偏偏兒的又在杭州與鐵丫頭做出那……唉……叫她怎不傷心啊!而今,她哪還肯見你。”

    阮天鐸道:“雯妹,你就不能助我麼?”

    錦雯道:“我還不助你?其實我早就在想法使你們捐棄前嫌了啊!適才要不是我暗中指點你,那神鷹穴你還過得來嗎!”

    阮天鐸一想,當真是她故意指點,不然,自己此時還在穴對面進退不得呢!

    忙又問道:“雯妹,雲娘是否回廟中去了,我想面謁神尼,成麼?”

    胡錦雯微微一皺眉頭,道:“恩師正在打坐,此時驚擾不得,雲娘對你心冷似冰,只怕見了也沒用。唉!照説,我也不該理你,你明知我與鐵飛龍仇深似海,還要跟那丫頭攪在一起!”

    阮天鐸一聲長嘆道:“雯妹,愚兄雖然有錯,但也何嘗不是造化弄人,而今説也無益,我負雲娘,但也負了若蘭。”

    胡錦雯一聽他仍未忘情鐵若蘭,冷笑了一聲,晃身便要走,阮天鐸忙閃身攔住,道:“雯妹請留步,鐵飛龍雖與你有仇,但那時若蘭尚在襁褓之中,她知道什麼?再説你們一塊長大,而今鐵飛龍生死莫卜,她已無家可歸,你就不能原諒她麼?”

    胡錦雯恨恨的一跺腳,道:“原諒她?哼!除非我手刃鐵飛龍,為父親報了仇!”説時眼圈兒不禁一紅。

    阮天鐸知道,要見雲娘,只有藉助胡錦雯,當下又嘆了口氣道:“雯妹,在巴音畢戈那夜,自你走後,我也險險傷在鐵飛龍掌下,後來再下都蘭哈拉山,趕去青狼堡尋你,唉!偏偏又遇上秦嶺雙魔,夜襲青狼堡,若蘭負傷逃出,愚兄認為是你,才出手傷了秦嶺雙魔手下二鬼,哪知救回店中,才知救錯了人,但愚兄一生行俠仗義,豈能見死不救,後來是我提到你,若蘭才與我至北京尋你,説起來,全是因你而起,難道你竟忍心讓我受折磨麼?”

    這段往事一説,胡錦雯氣消了一大半,其實胡錦雯與阮天鐸相遇,曾同房兩夜,已是對阮天鐸芳心暗許,只是後來在江浦遇上了薛雲娘,知道他們那一段往事,不得不將對阮天鐸這份情意,強自抑止着,暗中又何嘗不自怨自艾。

    她與薛雲娘相好,又何嘗不是暗中存着一點希望,哪知反被鐵若蘭搶了去,是以對鐵若蘭那份恨,是情仇多於父仇,但一得知阮天鐸為自己才惹出這場情怨,倒把一腔怨氣消去一半。

    當下嘆一口氣道:“好啦!讓我試試看,薛妹妹的話,也最難説,先到寺中住下吧!

    其實你來了,恩師早知道,只是你要小心啊!眇師叔最恨負情之人,適才那木魚聲,便是她在懲罰你啊!”

    阮天鐸恍然大悟,心想:“是了,不然擊魚誦經,怎會傳出那驚人的內力。”

    説完,兩人才向廟中走去,胡錦雯將他引入一間禪房,笑道:“你歇着吧!我先去勸勸雲妹妹,她此時不知如何傷心啦!明天我設法讓你們相見。”

    胡錦雯去後,阮天鐸被折騰了半夜,覺得一身困極,也就睡下了。

    第二天,阮天鐸起身不久,忽見胡錦雯匆匆走來,苦笑着搖頭道:“我可沒法兒,怎麼勸也不行,她還要師傅給她落髮呢!”

    阮天鐸頓又吃驚了,央求道:“雯妹妹,你帶我去見她好不好,也許我去時,她氣會消了。”

    胡錦雯抿嘴一笑,道:“你有自信麼?我看那,你冒失去了,可能還會火上加油!”

    胡錦雯眼珠兒一轉,道:“我有個法兒,眇師叔脾氣雖燥,心腸可最好,不若你去求求她,也許還有希望,可是啊!你得忍耐點兒。”

    阮天鐸此時,只要雲娘能回心轉意,要他怎麼辦都行,點頭道:“妹妹快帶我去見你們眇師叔,我昨日曾見過她老人家一面。”

    錦雯抿嘴一笑,道:“好!那麼隨我來。”

    阮天鐸跟在胡錦雯身後,出了禪房,向後面走去,見一排翠竹之後,又是數間精緻禪房,胡錦雯低聲道:“到啦!那兒便是眇師叔住處。”

    阮天鐸心中有些不安的走到禪房門口,果見昨日那眇目女尼,盤膝坐在一張禪牀上,胡錦雯尚未説話,那眇目女尼已出聲道:“雯兒,你身後是誰?”

    胡錦雯忙躬身道:“師叔,他就是雲妹妹的師兄,特來拜見你老人家。”

    阮天鐸見她臉上冷若冰霜,哼了一聲,便未言語,心道:“這女尼面冷性烈,我得小心了。”

    當下恭恭敬敬跪了下去,道:“弟子阮天鐸參見師叔。”

    眇目女尼恍如未曾聽見,全不理睬,卻向胡錦雯道:“要他到九蓮堂來見我。”

    阮天鐸因眇目女尼未叫他起來,仍低頭跪着,忽聽胡錦雯説道:“起來啦,師叔已經走了。”

    阮天鐸抬頭看時,果然那禪牀上的眇目女尼已不見了,一臉尷尬的立起身來,心中好生羨慕,心説:“人家這種衣風也未帶一點,便已飛出房去,看來比自己脱影換形術又不知高了若干倍。”

    忽然一抬眼,見胡錦雯一臉猶豫之色,好像失悔不該帶他前來似的,當下問道:“雯妹,九蓮堂在何處?快帶我去!”

    哪知胡錦雯卻一皺眉道:“你真要去麼?”

    阮天鐸一怔道:“怎麼?你不是要我來求她的麼?”

    此時連胡錦雯也猜不透眇師叔要他去九蓮堂作什麼?反而為阮天鐸擔起心來,心想:“萬一眇師叔要在九蓮堂懲治他,眇師叔嫉惡如仇,只怕懲治得不輕啦!”是以心中猶豫起來。

    心中才在轉念,忽聽一棒清越的鐘聲響起!胡錦雯臉上變了顏色,忙道:“快走!再遲眇師叔更要發怒了。”

    阮天鐸本來要舉步,聽説,又停下步來,問道:“雯妹,這是怎麼回事啊?”

    胡錦雯雙眉緊蹙,好像心中有些歉然,輕輕嘆口氣,暗想:這不是弄巧成拙了麼?萬一眇師叔真要給他苦頭吃,我怎能安心呢?

    心中在想,連阮天鐸問話,也沒答應,但腳下可沒停,已走出禪房外面。

    她眸子瞬了一瞬,忽然眼前一亮,似是由黑暗中發現了燈光,又嫣然一笑,臉上憂戚之色,已一掃而空。

    胡錦雯帶着阮天鐸穿過禪房前面的花圃,由翠竹林中向左走去,一排翠嶂之後,現出一間小巧殿宇,才停身低低説道:“喂,等一下眇師叔面前,千萬違拗不得,若發現什麼,別怕啊,記着相由心生這句話!”

    阮天鐸見她臉色倏然之間,變了幾次,又聽她恁地一説,已猜出幾分,心想:“大不了你那眇師叔給雲妹出出氣,我本來就以贖罪心情來的麼!”

    當下問道:“雲娘會來九蓮堂麼?”

    胡錦雯點點頭道:“我想她會來的!”

    阮天鐸一聽雲娘會來,早將那一切置之度外,反而挺着胸,大踏步向前走去。

    阮天鐸到得那殿前,卻見這間殿宇全是花崗石砌成,殿中地上,用大理石雕成九朵蓮花,高出地面不過尺許,除此以外,靠大殿後面中央,卻是一座蓮台,只見那眇目女尼,盤膝坐在蓮台上,雙手合什,寶像十分莊嚴。

    阮天鐸看清了殿中情形,雖覺這情形有點不對,但他一生何所懼,昂然向殿走去。

    走到眇目女尼蓮台之前,又躬身施禮道:“弟子阮天鐸拜見師叔。”

    那眇目女尼突然出聲喝道:“阮天鐸,你可知罪?”

    那喝聲雖不大,但阮天鐸立覺耳中一聲嗡鳴,心神跟着一顫,有如轟雷貫頂。

    阮天鐸不知怎地,竟雙膝跪了下去,好像這眇目女尼有無上威嚴,連頭也不敢抬,心中惶恐已極。

    只聽眇目女尼冷笑一聲,道:“背師訓,負前盟,你還有何話説?”

    阮天鐸立覺汗顏無地,答道:“弟子知罪,請師叔懲罰。”

    眇目女尼突然冷哼一聲,輕輕一揮手,阮天鐸跪着的身子,突然平飛出去,不偏不斜,剛好落在那正中央的蓮花之上。勁力之準,真是出人想像,阮天鐸空有一身武功,竟絲毫掙扎不得。

    阮天鐸腳踏青蓮,心中有些楞了,抬頭一看,那眇目女尼蓮座,突被一陣白煙隱去,跟着一棒鐘聲,眼前立時白濛濛一片,殿字蓮台,全都忽然不見。

    這一驚非同小可,四周望了一望,只見環身全是白煙繚繞,隱隱聽得兩聲佛號,由那白煙中傳來,阮天鐸不知怎地,覺得那兩聲佛號,有一種令人深省的力量,心不由已,漸漸想起許多往事來。

    心中在想往事,眼前突然現出許多影子,那些人影繞着他不斷晃動,像是走馬燈一般,疑真疑幻不由使他大是詫異。

    他哪知這是佛門法力,在顯示未來因果,幻由心生,像從覺悟,就在他凝目之頃,那些人影漸漸清晰起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正是幽怨憔悴的雲娘影子。

    本來胡錦雯告訴過他,説雲娘會至九蓮堂,當下以為雲娘真的來了,一陣心中震跳,喜得脱口喊了一聲:“雲妹妹!”

    口中在喊,身子便向雲娘撲去,才要舉步,哪知立覺四周有如一道鋼牆,竟然動彈不得。

    只聽那雲娘幽幽點頭道:“你很好!”那幽幽眼光中陡然放出異彩,如一片金虹逾擴逾大,待得那金虹斂去,眼前哪是什麼雲娘?卻是一個女尼立在當地,灰布僧衣,白襪雲鞋,手中拂塵兀自飄動不已。

    阮天鐸此時心中尚未全神着幻,一見這灰衣老尼,以為便是百了神尼,哪知仔細一看,這女尼雖老,從眼角眉梢間,仍看得出正是雲娘。

    心中陡又吃驚,突然迸出聲音喊道:“雲娘,你……”

    説未説完,只見那老尼滿面怒容,手中拂塵一抖,筆直的向胸前點來,數十縷勁風,直點胸前各要穴,阮天鐸逼得身子一退,讓開了點胸勁風,再抬眼時,哪是雲娘在向自己出手,面前怒目相識的,正是那秦嶺雙魔的玉面人魔。

    阮天鐸這時已全人幻境,一見是玉面人魔立在身前,心中不由暴怒,忘了身在神山,刷地一聲,已將描金折骨扇撤在手中。

    那玉面人魔嘿嘿一聲冷笑,道:“小子,今番你休想逃得出手去,你那心上人兒麼?自投羅網,已落入魔爺爺手中,只等將你結果了,魔爺爺便要回去與她……哈!哈!”

    玉面人魔笑得好生得意,阮天鐸陡然心中吃驚,他模糊記得鐵若蘭去秦嶺尋仇之事,聽來似是不假,頓時目眥皆裂,虎吼一聲,摺扇當胸點出。

    一扇點出,那玉面人魔身子倏地隱去,耳中聽到一聲嬌呼,正是塞北觀音聲音,阮天鐸撤腕退步,楞然向前看去,只見眼前現出一片叢山峻嶺,一峯之下,高聳着一片崇樓峻閣,若蘭嬌呼聲,正由一角高樓中傳出。

    阮天鐸恍惚覺出,這兒正是秦嶺雙魔居處,若蘭傳出嬌呼,必是那玉面人魔在施強暴,心中又驚又怒,聳身便向高樓撲去。

    哪知他身子卻縱躍不起,好像腳上有千斤鐵錘墜着,無論他如何提氣騰身,身子竟無法縱起,這一來,阮天鐸立覺憂心如焚,眼看着若蘭在樓中被辱,竟無法相救。

    恍惚中,覺得自己並不會武功,不由一聲長嘆!

    跟着那嘆聲,耳中也聽到兩聲長嘆,阮天鐸抬頭看去,只見恩師鍾千里和天都老人連袂而來,天都老人一臉肅然之色,恩師鍾千里卻是一臉怒容。

    阮天鐸好像忽然想起,兩位恩師前來,正是為自己與鐵若蘭之事,心中好生惶急,愧得無地自容,想躲,那還來得及,只聽恩師鍾千里怒哼了一聲,喝道:“孽徒!你作得好事!”

    天都老人卻一聲長嘆道:“情孽纏身,一對劍侶,從此不睦,難道這是天意麼?”

    阮天鐸慌忙跪伏地上,頭也不敢抬,只喊了一聲“師傅!”

    鍾千里突又暴喝道:“背棄師妹舊情,違背為師訓示,你怎還有臉活着。”

    阮天鐸當真覺得自己無面見人,好像手中摺扇,已化成一柄寶劍,當下叩頭道:“弟子有負恩師教誨,一念之差,鑄成畢生大錯,師傅叫弟子死,真是死有餘辜,請容弟子見師妹一面,弟子願意死在師妹之前,以死贖罪。”

    哪知鍾千里又喝道:“你還有臉見你師妹麼?她已皈依佛門,以後便是神仙中人,你一身罪孽,怕不辱沒了她。”

    阮天鐸又急,又懼,又氣,又悔,一聲長嘆淚如泉湧,説道:“師傅説得是,弟子哪還有臉見她。”説罷,一橫手中長劍向自己脖子上抹去。

    哪知耳邊卻是一聲歡呼,驚得一抬眼,卻又是雲娘立在身前。只見她嫣然一笑,道:“好一招飛雲送月,這是師傅新近傳你的麼?”

    阮天鐸頓又將過去之事忘了,恍如在北京將軍府中,正是奉師命前來傳雲娘劍法,心想:“是啊!這是師傅新創的一手絕招,特命我來傳你!”

    雲娘一蹦上前,道:“鐸哥哥,你怎地今兒才來?害得我好等!”

    阮天鐸就勢抓着她一雙手,也是喜不自禁,道:“你還説呢?師傅面前我一再提醒,説半年之期到了,可是師傅老説還早,我急得沒法兒,和師傅纏了半天,好容易才讓我來了。”

    説完,又道:“雲妹,你想我麼?”

    那雲娘接着衝口道:“我想啊!”才説完,陡然臉上滿罩紅霞,嬌羞不勝的啐了一口,道:“你壞麼,我不理你了!”雙手用力一摔,便掙扎出被握那隻手,跺了一腳,一下子背了過去。

    阮天鐸心中好甜,覺得魂靈兒也在飄蕩,笑了一笑,卻又伸手撫着雲娘香肩道:“妹妹,師傅還説啦,他説……他説……我們全都大了……”

    雲娘倏地一回身,聽他斷斷續續的説不。下去,突然醒悟過來,小心兒裏小鹿亂撞,似是又想聽,又怕聽,臉兒更是紅透,含羞脈脈的連臉兒也不敢抬。

    阮天鐸心想,我們名份已定,你還羞得這麼似的怎地?難道將來我們不住在一起麼?

    心中在想,不知他哪來那份膽量,伸手便去託着雲孃的下巴,哪知臉被抬起,駭得驀一撤身,自己身前,哪裏是雲娘,原來是那威遠侯的二公子。

    他斜着一雙眼,向阮天鐸看着,突地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在這兒,我正要派人拿你。”

    阮天鐸見是他,心中好生厭惡,恨得一咬牙,一劍便要劈出,只聽他啊喲一聲駭得臉色也變了,身子像篩糠一般,頓又不忍,心想:“我若將他殺了,那忠心為主,替雲娘代嫁的綠珠,豈不成了寡婦麼?”是以忙又將劍撤回。

    喝道:“快給我滾,一見你我就厭惡!”

    忽聽一聲嬌啼,道:“怎麼?才幾天不見,便討厭起我來了,我有什麼對你不起?”

    阮天鐸頓又吃驚,原來面前站着是掩面悲啼的鐵若蘭,見她梨花帶雨,哭得楚楚可憐,心中頓忘其他,早伸手將她摟着道:“蘭妹,你怎地一人又走了,你可知這兩天來我多想你!”

    鐵若蘭悲泣不堪,一個身子整個的倚在阮天鐸懷中,仰起頭來,一張帶雨梨花的臉蛋兒上,滿是淚痕,嗚咽道:“鐸哥哥,你好狠心。”

    阮天鐸彷彿記得她是去了秦嶺,忙問道:“蘭妹,你不是去了秦嶺了麼?”

    哪知鐵若蘭突然破啼為笑,噗嗤一聲,道:“你看這是哪裏啊!我幾時又真的走了。”

    阮天鐸四下一看,恍如仍在杭州的客店中,燈昏人靜,兩人正依偎在客榻之上,鐵若蘭羅襦半解,酥胸隱現,不由心神一蕩。

    忽見鐵若蘭一聲輕笑,抬手向桌上油燈一扇,燈光驟熄,立時伸手不見五指,覺得鐵若蘭的一雙玉手,正向自己周身在摸索,一陣如蘭似麝的香氣,蕩人心神的直向鼻孔中鑽來。

    阮天鐸有點如痴如迷,身不由已,兩手向鐵若蘭身上摸去,哪知兩手所觸,竟是冷森森的東西,凝目一看,自己摟着的竟是一具骷髏,鬼氣森森,駭得一身冷汗,口中不由驚呼了一聲:“啊喲!”

    與那“啊喲”之聲同時,忽聽一棒鐘聲,跟着一聲:“阿彌陀佛”眼前一亮,幻覺頓失,自己原來盤膝坐在青蓮上面,似是身子未曾動過。

    那蓮台上忽然傳出一個蒼老聲音,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相由心生,幻從心滅,檀越悟出人生真諦了嗎?”

    那聲音慈祥安定,有如救世綸音,阮天鐸抬頭看去,原來那蓮台上面,合什閉目而坐的已不是眇目女尼,卻是一個瘦小老尼,臉上雖然皺紋累累,但卻紅噴噴地,一襲灰色僧衣,項上掛了一串佛珠,面露慈祥之色,便知是百了神尼。

    但阮天鐸做聲不得的,是那神尼身後,右面正立着自己渴念已久的薛雲娘,粉頸低垂似是頭也不肯抬。

    左面卻是嫣然含笑的胡錦雯,卻向自己直擠眼。

    阮天鐸此時忽有所悟,忙起身跪拜在地,道:“弟子罪孽深重,蒙神尼佛法,指示迷津,今後願皈依佛門,懺悔一身罪孽。”

    神尼高誦佛號道:“善哉,檀越只要悟澈人生,倒不必扳依我佛,江湖邪氛未靖,你與雲兒一雙劍侶,尚須再履塵寰,將來你自然另有遇合,只要立志向善,仙佛本是同源,光大武林,振衰啓廢,全在你們兩人身上。”

    説罷飄身下了蓮台,又道:“檀越既已悟澈,便應知今是昨非,韶華似輕雲,人生如夢境,何必為七情所苦,適才檀越相由心生,幻中所見,正是喜怒憂懼愛惡欲七情作祟,能大悟澈,便是福音。”

    説罷,又口宣佛號道:“檀越虔誠上我神山,也算與貧尼有緣,貧尼用大乘佛法,幫檀越一點內功修為吧!”

    那胡錦雯早喜得跳了下來,卻嘟着嘴道:“師傅,你何不連大乘金剛指也傳給他?你不是説江湖邪魔未靖,要他去為武林行道麼?”

    神尼莞爾一笑,道:“阮檀越後來遇合之人,恐還在為師之上,助他一點內力,以他所學,秦嶺雙魔已非其敵了。”

    説完,伸出右手,覆蓋在阮天鐸泥丸宮上,阮天鐸頓覺一股熱力,貫頂門而下,那熱力到處,周身筋骨一陣輕響,有一種説不出的舒適。

    約莫有一盞熱茶時間,阮天鐸突覺任督兩脈,猛然一震,隨着兩脈跑動,熱流已貫脈而過,不但精神一振,眼前突然一亮。

    阮天鐸是兩位武林高人之徒,這任督二脈,是一般練氣之人,最難打通的一關,只要任督二脈一通,那氣功便可修為到登峯造極之境。

    神尼撤掌退身,阮天鐸忙又叩謝,才立起身來,偷眼一看雲娘,仍低頭站在那裏未動。

    百了神尼突然回身嗔道:“雲兒你過來!”

    雲娘輕應了一聲,走到師傅面前,百了神尼又莞爾一笑道:“你師兄為人敦厚,靈慧無雙,將來成就不在你之下,過去之事,可不必放在心上,要知人生遇合有定,姻緣孽緣,莫非前定,你們從此應該和好如初,從明日起,勤練為師所授馭氣飛劍之術,兩月之後,你們三人可連袂前往秦嶺,助河朔二矮剪除那秦嶺雙魔,再去江湖行道,到了時間,為師自會前來接引你們。”

    百了神尼吩咐完畢,一動手中拂塵,身形頓杳。

    神尼走後,那胡錦雯看看阮天鐸,又看雲娘,突然噗哧一笑。

    阮天鐸見雲娘扭着身兒站着,嘆一口氣道:“妹妹,一切都是我不好,愚兄這次來到神山,便是為負荊請罪而來!”説罷作了一個長揖。

    那胡錦雯最是調皮不過,一見薛雲娘仍是不理不睬,早又一閃身,到了雲娘面前,反手將長劍橫頂在頭上,學着阮天鐸聲音道:“妹妹,愚兄有錯,現以長劍作荊,請你高高舉起,輕輕打下,打在兄身,痛在妹心。”説時,噗咚一聲,跪在地上。

    雲娘忍不住噗嗤笑了,用指頭向胡錦雯額上一戳道:“壞丫頭,你來惹我。”

    胡錦雯趁勢“哎呀”一聲,道:“還沒抱衾綢,怎就打起紅娘來了啊?”

    雲娘氣得一跺腳道:“你再貧嘴,我可不饒你了,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

    胡錦雯扮了一個鬼臉道:“要我不貧嘴,你可得理鐸哥哥,昨夜你還折磨得他不夠麼?”

    雲娘似是急了,道:“是我麼?那是你出的主意啊!”

    胡錦雯又噗嗤笑了,道:“喲!還是你疼他,才不肯折磨他,這麼説,你們算好啦!”

    説完一聲輕笑,人已奔出殿去,阮天鐸這才一聲長嘆道:“雲妹,過去之事,雖然是我錯,但恩師説得好,情緣孽緣,莫不前定,愚兄已知罪了,你還不見諒麼?”

    雲娘這才出口一嘆,道:“你算因禍得福,恩師給你打通任督二脈,今後武功進境,必更神速,望好自為之,才不負恩師期望。”

    兩人相偕出殿,阮天鐸又將在京中遇着綠珠之事説了一遍,雲娘又是一聲長嘆!

    光陰荏苒,轉眼又是兩月,兩月中不但云娘與胡錦雯已將馭氣飛劍之術練成,那阮天鐸既入寶山,哪能空手而回,那胡錦雯纏着眇目師叔,指點了阮天鐸不少武功。

    兩月最後一天,百了神尼將三人喚至跟前,又囑咐了一番,三人便辭了恩師,連袂下了神山。

    經過柴橋時,將胡錦雯青花馬取回,到了鄞縣,阮天鐸想替雲娘買匹馬,哪知雲娘抿嘴一笑道:“我有啦!也寄在這城中。”

    阮天鐸仍回到那家客店,命夥計的將雲娘那安南神馬牽回,第二天,才又北上。

    一路上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一天,三人已進入湖北省境,在麻城落了店,因為一路之上,從未有事,三人要了一壺酒,幾碟小菜,在堂中有説有笑的吃着。

    那雲娘和胡錦雯雖是女人,武林中人,那有什麼忸怩之態,尤其胡錦雯,更像一隻畫眉兒,話多,笑聲更脆,惹得店中客人,全都側目而視。

    阮天鐸不由皺了一下眉頭,尚未説話,驀聽街前鸞鈴亂響,三匹駿馬如飛而至,前面一匹馬上人,在店前倏地一勒馬繮,後面兩匹馬,跟着驀然收勢,連聲馬嘶,俄頃,阮天鐸一眼看出,最後一匹馬上,坐着一個身體魁悟的紅面老人,正是鐵若蘭之父鐵飛龍。

    阮天鐸因是面街而坐,是以最先看見,心説:“要糟,若然他們也投入這店中來,只怕錦雯不會與他善了。”

    那胡錦雯才要掉頭,阮天鐸何等機警,忙出聲將胡錦雯喚着,藉着與她説話,不讓她掉頭,但眼角兒仍向店前瞄着。

    還好,三匹馬微一停步,似見店堂中客人已滿,前面一個漢子哈哈笑道:“堡主,這家店想是客滿,我們另找一家清靜客店罷!”

    鐵飛龍目光向店中一瞬,點了一下頭,三匹馬又揚長而去,等到胡錦雯回頭時,也只看見三人背影。

    阮天鐸見胡錦雯未認出是鐵飛龍來,心才放下,但心中仍是不安,暗想:“鐵飛龍行色匆匆,若也是趕去秦嶺,這一路之上,豈有不再碰上的,若然被雯妹看見了他們打起來,我怎麼辦?”

    心中有事,卻又不敢露在臉上,因為胡錦雯最是聰明不過,反而故意與她有説有笑,不讓她發現出半點痕跡。

    因為鐵飛龍在此現身,阮天鐸便催着二人安寐,三人回房後薛雲娘與胡錦雯是同住一間房,阮天鐸是住在隔壁,聽兩女仍在絮絮不休,他可一個人在房中踱來踱去,想要找出一個萬全之法。

    最後他決定,先去探明鐵飛龍去向,若然他不是去秦嶺,那隻要明日天一亮就動身,便可使雙方避開,若然鐵飛龍果是前往泰嶺,他也只好帶着她們另走一條道路了,雖説到了秦嶺,仍難免他和錦雯不見面,但此時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的打算。

    主意已定,待她們睡後,阮天鐸拾掇停當,輕輕推開後窗,飄身外出。

    他可不敢飛身上房,怕的是讓胡錦雯發覺,繞到店後,才一掠而上。

    阮天鐸白天都老人傳授脱影換形身法,本來輕功已臻上乘,現又經神尼打通任督二脈內力陡增,那輕功何殊增進一倍,身子才掠起,人比飛煙還快,月下連影兒也不晃,便已飛出數十間房去。

    離店遠了,阮天鐸才停下身來,心想:“鐵飛龍雖是在這城中落店,但投宿何處?自己卻不知道,又怎能將他找得着。”

    心下不由有點猶豫起來,忽想起他們不是要找清靜客店麼?不如仍由街上去打聽為是,主意已定,從一個小巷中飄身落地到街上,凡見有客店,便去找夥計打聽。

    此時天才不過二更過後,客店全未關門,一連問了數家,夥計的全都搖頭,説沒有這三個人。

    轉過東大街,遠遠的看見有一家“高升店”,阮天鐸才到店門口,不由驀可裏向後一閃,原來那鐵飛龍正高坐在店堂中,兩側坐着同行兩人。

    此時,阮天鐸因鐵若蘭之故,對鐵飛龍已無敵意。但他又不能當面去説,皆因在巴音畢戈,為了胡錦雯兩人曾動過手,現在阮天鐸武功已今非昔比,自然不會怕他,卻怕引起誤會,心中暗算,便不肯露出。

    但這是大街之上,此時人來人往,一個人側身站在店角,豈不被人誤會,心中在發愕,忽覺身後有人牽了一下衣角,阮天鐸吃驚回頭,頓又心喜了,心説,你這小滑頭怎麼在此?但卻正用得着他。

    當下忙退後數步,低聲問道:“小老弟,你不是同你師傅去秦嶺了麼?”

    那裴驊睨着眼兒嘻嘻一笑,道:“好啊,阮大哥你丟了鐵姑娘,卻又另找了兩個,今天你要不請我吃一頓,我準得告你一狀。”

    阮天鐸知道這孩子學得一身刁鑽古怪,若不慎重的告訴他,只怕見了雲娘和錦雯,又會説出些難聽的話來。

    當下臉色一沉道:“小老弟,可不許你亂説,那兩位姑娘便是我由神山請來的薛胡兩位姑娘,你可當心啊!你在她們面前調皮,準有你苦頭吃!”

    裴驊仍嘻皮笑臉的問道:“是不是會飛劍的呀?”

    阮天鐸點頭道:“正是她們!”

    裴驊駭得一伸舌頭,道:“阮大哥,那你得先請我吃一頓。”

    阮天鐸道:“行!你可就在這店中去吃,但你可得給我探一件事兒。”

    説時,向鐵飛龍一指道:“這位紅面老人,便是鐵姑娘的父親,也是你父親的朋友,因為他與我同行的那位胡姑娘有過節,我怕他們碰面打起來,我又不能露面,你去問問,他們是不是去秦嶺?要是去,可又走哪條路,至於鐵姑娘之事,先別告訴他。”

    裴驊道:“這事包給我,我問明瞭,來店中告你。”説罷卻伸出小手。

    阮天鐸知道他是要銀子,笑了一笑,從身邊摸了一塊給他,便回身走了。

    回到店中,店堂中客人已大半回了房,哪知一抬眼,登又怔着了,那胡錦雯與薛雲娘,竟又陪着一個男人在店堂中飲酒,這人阮天鐸卻不識。

    再仔細一看,這個男人年齡在三十開外,不修邊幅,頭髮好像一生就沒剪過,滿頰亂髯,身上更是破破爛爛,一付滑稽突梯樣子,説話時哈哈不絕,好像他與雲娘和錦雯全頂熟。

    阮天鐸這就奇了,他與雲娘分離才不過半年,雲娘在府中之時,自然不會結交這類朋友,必是在江南才相識,但看她們談笑情形,竟似多年老友。

    他這裏在店前一猶豫,胡錦雯早看見了,撇撇嘴道:“怎麼偷着出去,卻又明着回來,是不是又去找鐵丫頭去了?”

    阮天鐸不便説明,只得含糊應了兩句,那雲娘早指着花子般的中年人道:“這位是邱化邱大哥,我們從前在杭州認識的。”回手一指阮天鐸道:“這是敝師兄,名叫阮天鐸。”

    那花子般中年人哈哈一笑,道:“久仰劍侶英名,今天可會着了,來!老弟,我們先幹三杯!”説時一把將阮天鐸拉着坐下。

    這人雖是豪爽得緊,一見面就喊人做老弟,這也罷了,只是身上太以骯髒,阮天鐸見他伸出的手,也是污髒不堪,不知雲娘和錦雯,怎會交這種朋友,有些看不慣。

    但阮天鐸可不便露在臉上,笑道:“適才小弟有事,未曾迎候,邱兄貴處就在此地麼?”

    那邱化哈哈一笑道:“老弟。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是有家的人麼?我怎能與老弟相比,不瞞你説,人家屋檐下,全是我的家,今兒見你們到了這城中,所以找來吃一頓。”

    話才説完,早又大口的喝酒吃菜,全沒一點客氣樣子。

    那薛雲娘道:“邱大哥,西湖一別,轉眼又數月,你怎又來到此間?”

    邱化骨碌一聲,嚥下一口菜,哈哈笑道:“我聽説你們要去秦嶺,因有一點信息,特來找你們,這可算有緣,竟將你們找到了。”

    回頭又對阮天鐸道:“你們此去秦嶺,必經過大洪山,你們可知在那大洪山中,有人等着你們麼?”説完又是一聲哈哈,只顧喝酒吃菜去了。

    三人聽得心中一驚,不由相對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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