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冰也道:“姑娘珍重!”
那女子眼睛發酸,再也不敢多看左冰一眼,頭都不回邁步而去。
左冰望着她背影影,心中竟生依依之情,晨風清冽,左冰打了個寒慄,精神抖擻,天色已將黎明,他轉身行了幾步,忽然左邊小樹林中一縷蕭聲,嫋嫋而來,那聲音極是悽清,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左冰才聽了片刻,只覺這簫聲極是熟悉,心中一喜忖道:“原來玉蕭劍客便在,咱們好久不見,不知這位老兄別來無恙否?”
當下疾步入林,隨着蕭聲而進,穿過了一片樹叢,只見遠遠樹下靠着一人,林中光線黯淡,依稀向正是那玉蕭劍客的瀟灑面孔,左冰走近一看,那洞蕭架在一枝叉枝上,那五蕭劍客用-支手五個手指控制音調,卻是婉婉動聽,絲毫未失音。
左冰心中一慘忖道:“玉蕭劍客一臂斷後,只有如此吹蕭,這人吹蕭功力深厚,雖是如此,比起別人吹出高明何止十倍。”
他見玉蕭劍客雙目微閉,似乎沉醉在那樂音之中,根本未曾注意到自己來,左冰也不願打擾,靜靜坐在一旁聆聽,過了一會那蕭聲愈來愈低,漸不可聞,但側耳細聽,微聲嗚嗚已至排惻纏綿之境,真令鐵石心腸的人也是心酸不已,左冰鼻發酸,心中不如意的事潮湧而至,直覺世上盡是傷心愁痛之事,人間苦多樂少,連為什麼要留連在這世上,也是模糊的了。
驀然蕭聲一止,那玉蕭劍客睜開雙目,滯然看着左冰,一言不發,左冰叫道:“玉蕭大哥,小弟聞蕭聲而至,知老兄又在弄玉,別來可好?”
玉蕭劍客衝着他露齒而笑,笑容斂處。一陣茫茫苦思之態道:“你……你……”
話未説完,仰而跌倒,左冰心中大驚,連忙上前扶持,忽聞一股薰香從玉蕭劍客袖中透出,非蘭非麝,好聞已極,左冰才嗅了一口,只覺胸口發問,他自熟讀崆峒秘笈,對於下毒之技、真是瞭然幹胸,當下心中一凜,百忙中從懷中取出一粒自己照秘笈所載配的解毒丹,才一入口,那玉蕭劍客口中吼吼發聲,忽然身子直挺而起,一口咬住左冰臂,牙齒深深陷入。
左冰一陣劇痛,心中一陣清醒,但只一瞬之間,只見四肢鬆散,昏昏欲墜,他長吸一口真氣,但才吸了一半,身子一軟,昏然倒地。
這一昏也不知多久,有時微微一醒,又自昏厥過去,心中只覺一陣顛波,一陣平穩,有時天明,有時漫漫黑夜。但他一味童陽真氣緊護胸前大穴,凝而不散,那毒雖是厲害,也虧他修持的是上乘內功,是以毒素尚未浸入內臟。
這天左冰悠悠醒轉,他睜開雙目,只見自己睡在一間華麗無比的大廳之中,那四壁全是名珠寶玉,閃爍出耀人光芒,左冰用力揉着眼眼,卻並非夢境,隱隱約只記得中毒倒地,那後來的事便全茫然一片。
他只覺身子微微搖晃,那四壁裝飾也是微動不止,左冰運神苦思,卻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又過了一會,忽然廳外一陣細碎腳步之聲,不多久廳門呀然一開,一個青衣女子走了進來,左冰不明已身遭遇,當下連忙緊閉雙眼,偽裝昏迷,以觀其變。
那青衣女子走上前來,伸手撫了撫左冰額問,吶吶自語道:“真奇怪了,大先生施展金針過穴,説是三個時辰便會醒轉,如今時刻已至,怎麼毫無動靜?”左冰一聽到“大先生”這句話,心中陡然一驚,暗自忖道:“‘大先生’,‘大先生’,難道!難道是那!那東海‘董大先生’救了我?啊!對了,我身子顛波,原來是在船上。”
想到此,心中真是大驚,正要出言招呼,忽然一個熟悉聲的音道:“小蘭,左公子怎樣了?”
那青衣女子道:“還是昏迷不醒!”
那熟悉聲女音悵然道:“這便奇怪,爹爹金針過穴是天下一絕,讓我來瞧瞧看。”
左冰這時想起這熟悉的女音是誰,當下忽的坐起嚇得那青衣女子尖叫一聲,那的女音也叫道:“小蘭……他……他怎……怎麼了?”
青衣女子道:“他……他……”
話未話完。那廳外女子已是急竄而進,那青衣女子這才接下去道:“他……醒來坐起了。”
左冰一見那進廳女子,只覺百感交集,一時之間,半句話也説不出,四目相對,那青衣女子溜走了,左冰只覺額間一股幽香,獨留在鼻端。
左冰定定神道:“凌……凌姑娘,多謝你救我性命。”
那女子正是左冰在酒樓上邂逅的華服女子,這時白衣長裙,打扮得甚是樸素,更增雅緻,她囁嚅地道:“左……左公子,你真嚇,嚇死,我了!”
左冰不好意思,半晌道:“姑娘,我是在船上麼?”
那女子點點頭道:“這是我的坐舟,咱們出海已快一天啦!”
左冰急道:“出海了,我!我還有要緊之事要辦。”
那女子柔聲道:“不要緊,不要緊,等身子養好再去辦也不遲啦!”
左冰試看一運氣,全身仍是懶散不能聚氣,當下頹然睡倒,自今之計,也只有等毒去盡,功力恢復再説了。
他性子豁達,想到雖急也是枉然,便不再着急,對那女子道:“凌姑娘,我昏了很久吧!”
那女子屈指一數道:“今天是第六日了,唉!咱們一路上避敵逃走,你又昏迷氣息微弱,我不敢放手去鬥,真是一言難盡。”
左冰知他的性子,從來一定都是天地不畏,鬼神不懼,如果她口中説是“一言難盡”,那當真是受盡委屈了,當下心中大是感激,口中卻是不善表達,只點點頭道:“下毒的是誰人?”
那女子道:“後來碰到爹爹,爹爹也出了手,這才趕退敵人,爹爹説奇怪,你年紀輕輕,怎會和遠在漠北的北魏結下如此深的大梁子?”
左冰心中大怒,恨忖道:“又是北魏這幫人!遲早咱們得清算清算。”
那女子見他臉色一變,更是蒼白,當下心中一陣痛惜,柔聲道:“你多日未進食,煮碗蓮子湯你先喝了吧!”
她一拍手,那青衣女子端來一碗熱氣騰騰蓮子湯,左冰這時才覺飢餓,也不客氣大口喝了,那女子見喝得香甜,心中又甜又喜柔聲道:“你先休息休息,待會我再來……再來……”
她秀目一瞥,那青衣婢女已走,這才接着道:“再來陪你聊天。”
她説罷嫣然一笑,緩緩退出廳子,但雙目中柔情萬端,直往左冰身中繞注,左冰待她走得遠了,心中只是翻來覆去想着這女子來歷,卻是想不起來。
他最後睹氣忖道:“先養好身體再説,管她什麼來歷,好在她對我一片好意。我便安心在此享福幾日豈不甚好。”_
他心念一放,腹中飢意已除,不一會果然又走入夢境。
左冰休息醒轉過來,他自己也不知到底睡了多少時候,抬頭只見廳中大燈已然點起,那燈是琉璃片嵌成,也不知燒的什麼油料,火焰竟成淡淡紅色,光影映着那滿廳寶玉珠翠,似真似幻,真如置身仙境寶殿一般。
左冰輕輕掀開軟被,只見自己身上所着非絲非帛,用力揉之,卻是一平若鏡,絲毫不起皺紋,心想這一定又是什麼異產絲織,那華麗凌姑娘,當真富可敵國,便是傾之財帛,也怕難以和她相抗衡了。
他天性無滯,心中對那女子款待,卻也未曾耿耿於心,他走下牀來,暗自失笑忖道:“我左冰是混得發跡的了,一個布衣寒士,如今錦袍加身看來名揚四海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他獨自胡思亂想,忽然廳門一開,悄悄走進一個麗人來口中含笑道:“左公子,您醒來了?”
左冰聞聲而知人,當下連忙回頭道:“凌姑娘,多蒙救我性命,又復賜我錦衣,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自當泉湧以報,如姑娘於在下之恩,只怕再難補報得足。”
那凌姑娘秀眉微皺道:“左公子,這話只怕並非出自你本心吧!”
左冰臉一紅,竟是語塞,那凌姑娘笑吟吟地道:“你一謝再謝,大違你瀟灑天性,豈不令人難受麼?”
左冰笑笑正要答話,姑娘又道:“你本直率人,何必為俗禮所構,叫人生疏了。”
左冰哈哈一笑道:“姑娘高見更勝在下一籌,願遵貴命。”
凌姑娘道:“酸溜溜地全不成模樣,真是不倫不類,我最初見你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我率真來。”
左冰聽她語帶譏諷,知道此女一定是飽學之才女,當下更是不敢輕率,支吾道:“姑娘最初見我是在酒樓狼吞虎嚥,可惜此地無酒無餚,否則又可表演給姑娘看也。”
凌姑娘見他全在敷衍,心中一苦,暗忖道:“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如不願和我交往,説明白便是,何必竟講些不着邊際之言。”
她不再言語,左冰見她笑容突斂,竟現出一種淒涼神情來,心中不解道:“姑娘難道以前見過在下?”
凌姑娘嘆口氣道:“我……我很久……很久便遇到你了,我從前看你是飢填油餅,幹飲泉水,視富貴若浮雲,麗灑得像天上清風一般,從未為一已生活艱苦而自卑自賤,伸手管自己愛管的事兒,唉,那日子可真得意。”
左冰心中一驚忖道:“原來我在江湖上流浪時她便看過我,那……那已經很久了啦!她一路跟蹤於我,難道便是要聽我幾句無關痛癢的客套話?難怪她會傷心了。”
左冰想到此正想要安慰她幾句,但忽又想道:“我和她非親非故,除了這些話,還能講些什麼?”
那凌姑娘幽幽又道:“我見過你的趣事可多着哩!有一次你看穿那小市集一個江湖無賴騙賭.詐騙那些可憐又貪心的鄉下老實人囊中賣糧之錢,結果你上前去在骰子中弄了手腳,害得那無賴連輸六番,連壓底的本錢全吐出來了。”
左冰微微一笑,心中想到上次拆掉那“韓老三”的賭攤實是大快人心之事,這時由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口中説出來也不禁沾沾自喜。
那凌姑娘又道:“我又見過你一次為一羣村姑解圍,逼退強梁惡霸,結果惡霸是趕跑了,但你受一羣村姑糾纏得無法脱身,氣也不是,怒也無用,那窘相真教人好笑,幸虧你天性灑脱用計脱身,但其中一個村姑叫阿……阿……什麼……”
左冰忍不住接口道:“阿珠!”
凌姑娘白了他一眼道:“虧你還記得這麼清楚,可見心念伊人,當時全是違心之舉哩!”
左冰臉色微紅,凌姑娘又道:“那阿珠知留你不住,要死要活跟你走,又要獻身又是服侍你做丫鬢啦,哈哈,可虧你機智,先甜言蜜語説了一大篇,最後走出村外林子中,也不知你籍什麼花招,競讓你從小徑溜走了。”
左冰心中發虛,生怕這美貌女子説出他溜走的原因來,那這張臉可大大掛不住也,當下聽她並不知道,心中不由鬆了口氣忖道:“我是借最低級的法子‘便急’溜走,這事如果讓這姑娘知道,以後再難為人也。”
凌姑娘見他一臉得意之相,心中不服氣地道:“你耍什麼鬼花招,當我猜不出麼,你們男人那幾套,我可都知道,還不是……”
左冰如臨大敵,連忙阻止道:“後來那阿珠怎樣了,姑娘-定知道。”
凌姑娘道:“告訴你,多情的左公子,那阿珠不到二個月,和村中少年私奔啦!”
左冰啞然,心中甚是無味,那凌姑娘又逼一句道:“你們男人家自以為處處留情,別人都會死心塌地等你一輩子,其實,哼!真是對你好的人,你卻又是沒有感覺一般,真是不識抬舉。”
她雙目清澈如水,又逼視左冰眼,左冰心中一動,忽然又想起:“妾閲人多矣”那句話,心中更無聊.想道:“你當然對男子瞭若指掌,你經驗豐富,三教九流的朋友全有,那便難怪了。”
凌姑娘道:“不過我最欣賞你的一件事,卻是一次你為逗一個放牛童子歡笑,在地上又滾又叫,全沒有一點大人偽作矜持的樣子,後來騙那童子可以把失牛找回,這便花盡身邊所有的銀子,買了頭差不多樣子的牛,説好説歹,將牛主説服,相信你賠的那條牛比原來那條好的多,我到這時候,才知道你嘴吧是很能講話的。”
左冰苦笑道:“後來可苦了好幾天,天天加倍作工,才算賺了點盤纏。”
凌姑娘道:“何止好幾天,整整半個月啦!”
左冰聽得甚是感動,忖道:“這姑娘真是關心於我,但這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什麼?”
左冰昔日雖和巧妹小梅交往過,那巧妹更把他當自己丈夫一般親熱看待,但心底深處卻從未嘗過愛情之味,是以只覺一片茫然,愈想愈是不通。
兩人默然相對,那琉璃燈心拍拍發出火爆聲,廳中一片寂靜,那凌姑娘含情脈脈,也不願多説一句話,破壞這幽美情調。
忽然一聲沉沉角笛之聲從廳外傳來.那凌姑娘對左冰道:“我去去就來,你等我陪你吃晚飯。”
説完嫣然一笑,飛奔而去。
過了一會,海上角笛齊鳴,似乎來了一大隊船艇,左冰心中好奇,想要走上甲舨瞧瞧,又怕別人疑他窺人陰私,一時之間,沉吟不定。
驀然角笛一止,艙面上鐵器磷磷,腳步奔走之聲急促,卻是未聞半聲與喧囂人語,忽然那凌姑娘熟悉的聲音叫了一句,只聞轟然一聲,船身震擺不已。
左冰心中大驚忖道:“原來來了敵人,凌姑娘指揮和敵人幹上了。”
他想到此,心中竟是同仇敵汽,關心起凌姑娘的安危來,當下忍耐不住,推開廳門,走過甬道,一運氣縱上船艙,忽覺眼前一花,蹌踉跌出幾步這才站穩。
只見船舨上如臨大敵,燈火輝煌,兵器出鞘,在船前船尾,兩舷之處,蹲着四門巨炮,其中一門猶自輕煙嫋嫋,硫硝之味整個甲艦上都是極濃。
左冰只見凌姑娘揹着他遠遠站在船首,手持一具號形傳聲筒,嘰嘰呱呱説着,左冰卻是一句話也不懂,心中老大納悶。
左冰舉目一看,自己立身這條大船四周,圍滿了許多堅固長形快艇,都是火炬照明,那快艇圈外,卻是幢帆連接,黑夜中只見海上點點火光,也看不清到底還有多少條大船。
那凌姑娘又説了一陣,忽然手一揮,一片白色巨幟,緩緩自主桅升起,疾風中拍拍作響,那幟上繡着一個宮裝美女,繡工生動,加上那圖形美女極是豔麗,真令人有栩栩若生之感,最叫人不解的,且是那美女手中卻捧看一具白骨骷髏頭,大大破壞了這圖面之美好。那旗幟一升起,四周船隻上眾人一陣歡叫,高聲喝道:“鬼川,鬼川。”
那凌姑娘一揚手,眾船紛紛升起船幟,起錨而航,凌姑娘緩緩轉過身來,只見左冰迎風而立,她心中一急,再也顧不得指揮,也顧不得從目睽睽,快步奔了過來,口中抱怨道:“甲舨上風這麼大,你新病初愈,快下去啦!”
左冰見局勢已解,也覺身手虛北有點支持不住,當下依言下甲舨而走,那凌姑娘説了兩句,也緊跟而去,船上眾人不由相視一笑。
左冰才進大廳,凌姑娘卻已趕到,她開口便道:“你怎麼不愛惜身子?此刻海風凜冽,寒徹透骨,你內功雖好,但新病之後尚未復原,寒氣透入內臟,可是好受的麼?”
她又嬌又嗔地數説左冰一大頓,左冰不但不曾覺得她-嗦,反倒希望她再多説幾句,心中更感舒暢。
左冰面帶慚色,傾耳聽她數説,半晌才道:“我……我是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了,這才上去看看,卻想不到自己不中用,弱不經風,倒教姑娘擔心了。”
凌姑娘一聽,忽然花容一變,痴痴瞧着左冰,眼中淚光閃閃,左冰心中一驚,估摸自己話中之言,實在想不到有何傷了這姑娘之心。
過了半晌,凌姑娘低聲道:“左公子,您真的關心我麼?”
左冰點頭不語,凌姑娘破涕嫣然笑道:“左公子,多謝您啦!”
左冰道:“凌姑娘,你為什麼又要哭了?”
凌姑娘笑靨如花,那頭上一頭柔絲顫動不已,過了好半天才結結巴巴地道:“您……您……真是一個大……大傻子。”
左冰一怔,凌姑娘見他臉上白皙毫無血色,但俊雅之貌卻是依然,知是大毒已去之徵候,當下不禁愈看愈愛,湊近身來,輕輕在左冰頰上親了一下,反身飛出了廳門。
左冰心中大震,他還未曾多想,口中脱口道:“姑娘且慢。”
凌姑娘回頭嬌媚一笑道:“我知道您此時心中疑雲重重,我上去招呼他們安排善後之事,馬上便來陪您。“
他輕巧的步子愈走愈遠,左冰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被親過的臉頰,只覺一股非蘭非麝幽香獨留頰邊,心中真如四周大海一般,波濤起伏不止。
他並非從未和少年女子相處過,但從前和小梅只是數面之緣,彼此覺得可親而已,那和巧妹同行,心中存着憐憫之心,而且處處提防自己,怕一時血氣衝動,作下貽羞天下的事情來。此刻那凌姑娘可説是處處善解人意,而且毫不裝着矜持。對自己一片傾心,噓寒問暖,左冰初嘗情味,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羞慚,只是昏亂一片,那前因後果全都想不到了。
左冰呆呆出了一會神,他定了定心,暗忖道:“巧妹為我如此,我難道如此無義,但她乃是崆峒派弟子的愛妻,我若為她廝守,豈不敗壞她玉潔冰清之節操,凌姑娘對我這等好法,我難道能夠無動於衷?但她仍是遊戲人間,她……她……所歷男子多人,難保對我不是遊戲一番。”
想到此時,左冰心中不由隱然發痛,更覺凌姑娘舉止輕浮,分明是玩弄自己,想到極處,不禁咬牙初齒,痛恨不已,那平日瀟灑無羈的風格早就蕩然無存。
忽然一個柔賦的聲音在耳後輕聲道:“喲,你發好大的脾氣,為什麼?”
左冰一驚,長嘆一口氣,心中漸漸平靜下來,他臉上神色一瞬之間連變數次,待他回頭來,已是平平若往,淡然地道:“姑娘這快便回來了。”
凌姑娘滿心愉悦,一腔熱情,根本未曾注意左冰臉色變化,她興沖沖地道:“左公子,您心中一定奇怪我剛才嘰嘰咕咕説的是些什麼?”
左冰點頭道:“我行走江湖,確是未曾聽過如此方言,不知姑娘原籍何方。”
那凌姑娘笑道:“這那裏中華語言,嘰嘰呱呱怎能比得上大國言語,這是東瀛倭國的言語。”
左冰心中一奇,凌姑娘道:“你知道適才是怎麼回事?”
左冰搖頭,凌姑娘又道:“剛才是一大隊倭國運餉銀之船舶,咱們船上孩兒們要想搶些花用,我本來也知這些銀子都是倭國軍閥搶來不義之財,劫之不傷天理,但搶劫之上,難免傷人,我不願意剛和你認識,便讓您説我兇暴殺人越貨,這才下令放過船隊。”
左冰道:“他們那麼多條船,你一條船再厲害卻也單拳難敵四手,化干戈為玉帛原是上策。”
凌姑娘嗔道:“您是陸上英雄,海上之事知道什麼,就憑那四門鐵將軍,這些船隊再多,也只有棄甲投降,你以為那十幾支快艇濟事麼?不消數十炮,可使全軍覆沒。”
左冰道:“是紅衣大炮麼?”
凌姑娘道:“正是,不過這紅衣大炮是子母連環,一次裝填彈藥,可以連發六次。”
左冰道:“相傳該炮來自夷人,製作極是複雜,威力至為驚人,如果同時連發六彈,血肉之軀如何能擋,別説在海上舟揖飄揚,便是傳城堅垣厚,也是難以抵禦。”
凌姑娘道:
“那些船上人本來還不敢輕信我大發慈悲,以為我詐計突起攻擊,所以一直不肯走,後來我今水手掛起‘鬼川先生’旗幟,這才歡躍而去。”
左冰道:“鬼川先生是誰?”
凌姑娘沉吟道:“便是與您金針過穴,替你拔淨體內毒素之人。”
左冰驚訝道:“原來便是令尊,請姑娘引見。”
凌姑娘抿嘴笑道:“那要看您造化,我爹爹多年來身心憂憂,脾氣孤僻,見不見您,我可沒有一個準兒。”
左冰道:“‘金針過穴’,施術之人最傷元氣,令尊對我如此厚待,我豈能不拜?”
凌姑娘道:“他老人家對您着實不差,他精通相人之術,説不定看準您將來大有出息,先示恩打個底子,哈哈!”
左冰道:“這次令尊準看走了眼,小人窮途末路,一介寒士,怎會飛黃騰達?倒是小人生平最是傾幕天下奇人異行,令尊便是不見,小人也要硬着頭皮去見。”
凌姑娘嗔道:“不准你這麼沒出息。”
左冰聳聳肩不語,凌姑娘又道:“你見我父親時,説話可得小心點,他本事大得很,一動怒可吃不消啦!”
左冰笑笑道:“省得,省得!”
凌姑娘道:“您身子還弱,不能到上面去瞧瞧海上夜景,一定悶得發慌,我陪您玩幾樣小玩意兒,打發時間如何?”
左冰不置可否,凌姑娘起身從一個櫃中取出一盤圍棋子來,對左冰道:“圍棋發源於中華,歷代高手羣起。縱橫十九道、方寸之間,最能見人悟性,你聰明無比,表現一點才華吧!”
左冰自幼在落英塔中,無聊之間便和錢伯伯圍奕,棋力之高,已到少見大國手之譜,當下見棋心喜,坐正身子,放好棋盤,便是廝殺。
凌姑娘道:“不過有句話在前面,您病後神疏,我雖勝之不武,您如苦費神思,我心裏最不願意,咱們只是消遣,輸也當贏,贏也是輸,總而言之,時間被打發去了便成。”
左冰聽她説得似是而非,心中一怔,忽然想道:“輸也當贏,贏也是輸,難得這女子氣度如此豁達,她這是在點醒我麼?”
當下想到幼時和錢伯伯對奕,自己棋力實在已勝過此老,但自己性格便是不斤斤計較,往往一時放過,終局計子,輸了數子,心想圍奕便是步步為營,處處爭先,如果胸中如此轄達,輸贏淡然視之,那輸的時光是要多得多了。
他沉吟半晌,凌姑娘砰然一聲,已下定一子,口中説道。
“女先男後,我便不客氣了。”
左冰一定神,只見她着子右上方三三處,當下不假思索在五五位應了一子。
兩人下了數子,凌姑娘嗔道:“原來又是‘東坡棋路’,咱們對奕,講求先發制人,突起奇兵,你這一昧應後,算什麼高手,簡直是個市井無賴之徒哩!”
左冰笑道:“先發制人固佳,後發未始不能制人。”
凌姑娘呆了呆,一子沉吟未下,説道:“您口氣和爹爹一樣,爹爹常説,武學中如能練到後發制人,在敵人已出手一瞬間定下破解之道,那便是武林之中開山大師。”
左冰聽得眼睛一亮,口中道:“令尊所言,令人茅塞頓開,昔日有緣拜晤,一定受益匪淺。”
凌姑娘下定一子道:“那您便看造化吧!”
兩人對奕多時,凌姑娘下一子,左冰便應一子,下到中盤,凌姑娘一個失着,被左冰拾了個大便宜,再也回生乏力,推盤認輸,左冰只見她臉一微紅,隱約間透出不服氣神色。
左冰心中對他雖存芥蒂,但只要一和她相處,便是從心底透出歡愉,心中忖道:“我道這姑娘如此豁達,但輸贏之心仍然不免耿然。”當下故意道:“東坡棋雖是品低,但也未嘗不是一種極厲害招數。”
凌姑娘被他一激,忍不住哼聲道:“你別臭美,我……我有意讓你來着。”
左冰笑道:“此言倒是不假,適才我冒全軍覆沒之險逼了一子,姑娘持了三次子要放在那致命之處,卻是猶豫不下,既是存心相讓,又何必耿耿輸贏?”
凌姑娘哼了聲音:“你知道便好,我起先以為你棋藝平凡,卻未想到功力倒還不壞,呀,天已晚了,快快休息啦!”
左冰道:“我睡了多天,此時精神煥發,姑娘再留片刻聊聊如何?”
凌姑娘無奈,忽然想起一事道:“你勝利中該餓了,我去弄碗蓮子湯給你喝。”
他説完一拍手,婢女便送上一碗熱氣騰騰熱湯,想是早已準備好的,她逼着左冰喝下,又陪左冰閒聊一陣,再次催左冰睡下休息。
她親手替左冰鋪好被褥,又替左冰放下翠色紗帳,柔聲對左冰道:“好好休息,咱們時間還多哩!”
左冰心中一甜,凝視着她,只見她也正在瞧着自己,當下心中大感不好意思,支吾道:“姑娘手下留情,咱們明天再來下。”凌姑娘輕聲道:“我那裏理會那贏和輸?我……我……和你誰輸誰贏又有什麼關係了?”
她輕輕摸摸左冰額問道:“還好,吹了一陣惡風,還設有發燒傷寒。”
説完飄然而去,腳步聲極是輕碎,左冰心中飄飄忽忽,便如凌姑娘腳步聲音一般,不知是喜是愁。
左冰閉目而睡,心中想道:“管她是好姑娘,壞姑娘,只要對我好便該感激她,管她什麼來歷,什麼糾纏不清,先睡上一覺,明日……明日……反正日子還長得緊。”
他便是有如此性子,那想不通的事便拋開不想,不一會沉沉入了夢鄉,夢中,只覺隱約間有人輕輕撫摸他額頰,又有人替他拉上被褥。
翌晨天氣大好,那廳中窗子玻璃片子透過陽光左冰這才醒來,只覺船行海上,便如居於陸地空中一般安穩。他見梳子器皿早已放好,心中微感慚愧,自覺一生之中,只怕以這幾日過得最是舒服,處處都有細心妥貼服侍。
左冰梳洗完畢,廳門上輕輕叩了幾下,凌姑娘的聲音道:“喂!懶蟲醒了麼,已是紅日三竿啦!”
左冰連忙上前開門,只見凌姑娘滿臉洋溢着醉人之笑容,手中捧着一碗湯麪道:“快點吃啦,今日天清氣爽,航海逢此佳日,真是您的福氣。”
左冰道:“託福!託福!”
凌姑娘白了他一眼道:“誰要瞧你這油腔滑舌了?快吃快吃,等下上甲船去看,讓你這‘井底之蛙’看看海天之闊,便不曾如此自抱沒出息啦!”
左冰匆匆吃完湯麪,只覺這面素不見油,卻是鮮美絕倫,爽不滯口,當下讚口不絕道:“姑娘真會享受,這船上有此高廚,便是幾根素面,卻也煮得這等可口,實在叫人饞涎。”
凌姑娘道:“別看一碗素面,煮起來可費事得很,那湯是童雞之湯,冷凝去油,用春日黃芽,初生嫩筍燉上三個時辰,將面在湯中一過即撈起,再換一鍋汁,如此穿過七八鍋湯,那面自然熟了。”
左冰一生何曾吃過如此講究飲食,當下咋舌不已邊連道:“原來這等費事,這等麻煩,那廚子定是女子,不然怎會如此細心耐煩?”
凌姑娘不語,望了左冰一眼,兩人聯袂走去廳外,行至甬道之中,凌姑娘一本正經地道:“左公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左冰奇道:“什麼?”
凌姑娘道:“你……你是世上最大……最大的傻瓜。”
左冰怔然不解,但他其實領悟,當下頭腦一轉,恍然大悟般道:“原來如此,除了像姑娘這般蘭心冰質的人,怎會想到這高明的烹飪,我真是太傻了。”
凌姑娘哼聲道:“你知道便好。”
兩人並肩上了甲舨,左冰只見豔陽普照,海闊天青,一望過去,盡是一片碧藍,無際,那遙遠之處,海天一色相接。也分不出何處是海,何者為天。
左冰心曠神怡,和風接身,令人舒適不盡,他來自漠北,所歷盡是大山黃沙,一片枯寂,氣勢雖是雄偉,但總覺了無生意,上次和李百超渡東行來往,一來天氣不佳,二來所乘輕舟一艘,波顛甚苦,那有了閒情逸興觀賞?此時留連海天無涯景色,良久良久説不出話來。
凌姑娘柔聲道:“古人道:“不登大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淵,不知地之厚,登山臨淵,乃知天高地厚。’其實應該再上一句‘不渡海洋,不知天地之大也。’”
左冰點頭道:“姑娘説得正是。”凌姑娘道:“我和您交往以來,只有這句話是發自您胸中之言。”
左冰連道:“那裏,那裏。”
忽然想到自己着實常做違心之言,他此時心境開朗,精神爽怡,不好意思再強辯下去。
兩人賞玩良久,忽見遠遠白影如山,緩緩移向船邊而來。凌姑娘道:“鯨魚又在戲水了,明兒準還是好天氣。”
左冰定神瞧去,只見一大羣龐然巨物愈遊愈近,形狀似魚非魚,似牛非牛,比起那西間黃牛何止大上數十倍,左冰驚心問道:“這海中之物怎的如此龐大,我真不懂,它靠吃什麼維持這大身形?”
凌姑娘道:“當然是食小魚啦,海中生物真是千奇百怪,包羅萬象,取之不竭,食之不盡。”
左冰見那羣鯨魚愈遊愈近,心中吃驚問道:“這麼大的玩意,那船小一點的不是吃它一撞便翻舟啦!”
凌姑娘點頭道:“便是咱們所乘這種大船,如果碰上鯨羣搗亂,也是相當討厭之事,我叫炮手開炮把他們打發退走。”
她説完從懷中取出一支小小角笛一吹,笛聲方止,轟然一聲,煙霧瀰漫,待到硝煙淡散,再看海上一片平靜,那鯨羣早已退光了。
凌姑娘道:“硝煙刺激,對你身體不適,咱們下廳聊天去。”
左冰雖是貪戀海上風光,但不忍拂凌姑娘好意,兩人緩緩下艙進廳。
左冰道:“早知海色如此壯麗,我倒願意生在海上。”
凌姑娘笑道:“你可沒有見過惡風巨浪,顛簸僕跌,生命隨時都在一髮之間,那航海的人都恨不得早上陸地,從未曾有一個人留戀大海,公子爺,你是‘在一行怨一行’,如果真的長年馳行海上,你不悶得發瘋才叫怪哩!”
左冰卻聽得悠然神往道:“那生活才有刺激。”
凌姑娘抿嘴一笑,見他童心猶存。也不和他多辯,取出一副大着皮紙來,對左冰道:“咱們來玩玩這‘晉階譜’。”
左冰一瞧,只見那羊皮紙上寫得密密麻麻,全是吏治有司名稱,那最上面的畫著一個清癯老者,身邊用篆書寫着“皇帝”兩字。
左冰笑道:“我可沒做皇帝的福份兒,不玩也罷!”
凌姑娘道:“那也説不定,咱們出拳猜指數目,如果猜對了指數,便照那指數晉升,但不一定連升便可坐上寶位,你看,譬如升到這個官,再贏了便去連降十級,從頭幹起。”
左冰只見那官名是“御史”。心中暗忖道:“從來言諫之官最易招罪,一個不佳,不説連降十級,連身家性命都是不保。這譜,雖是用來玩耍,其實警世醒俗,那當年制譜的人只怕另有一番深意。”
兩人出拳猜指,左冰清了一會便發覺凌姑娘最愛出雙,而且最常出“四”,這個訣竅一得,立刻連連升遷,直步青雲,春風得意。
但每次上寶位,便是忽生橫禍直跌下來,那丞相,大將軍輪番幹了也不知幾次,卻是總達不到黃袍加身。
兩人興致極高,專心一致猜看,凌姑娘猜拳雖是輸得多,但按部就班,終於被她坐上皇位。
凌姑娘高興得像個孩子一般,顧吩之間,以皇帝自居,左冰心中不服,又從頭玩過,連來三次,都是凌姑娘先至寶座,左冰心中並無得失之心,也未在意,那凌姑娘卻嘆氣道:“看到你真是命苦,做不了大官。”左冰笑道:“皇帝娘娘金口玉言,那是當然的了。”
凌姑娘嗔道:“又是皇帝,又是娘娘,那有這等稱呼?真是粗人無識之輩。”左冰道:“是的!只有女子當皇后娘娘,那有女子當皇帝的?”
凌姑娘語塞,半晌道:“武則天不是一個例子?”
左冰道:“她硬要當皇帝,結果還不是皇朝被人推翻,落了個萬世罵名?”
凌姑娘哈哈笑道:“您説得也有理,做個皇后也便夠了,如果痴心窺那至尊重器,只怕遭鬼神之忌,天地難容,哦,咱們玩得高興,我可忘了,你該吃點心啦!”
她説完快步出廳,左冰心中想道:“這女子很有智慧,難得又如此開朗,真是少見的奇女子。”
過不多時,凌姑娘揣來一碗冰糖銀耳湯,那女婢送上八樣甜成細點退下,凌姑娘用小匙不住攪拌吹冷,又嚐了一口道:“不太熱了,公子爺請進。”左冰瞧着她的小動作,心中忽發奇想忖道:“她細心體貼,嘗熱吹冷,直像多情的妻子,服侍病中的丈夫一般。”
想到此不禁訕訕不好意思,暗道:“別人不避嫌如此待你,你卻想佔便宜,左冰啊左冰,你真是人品卑下,無以復加的了!。”
他一匙一匙吃着,那銀耳,原就甜酥可口,左如此時心中柔情蜜意吃得更是香甜,只覺一生之中,再未吃過比這更可口的東西。
吃完銀耳湯,天色尚早,離午餐還有一段時間,凌姑娘道:“左右無事,咱們再來玩個耍子兒,傍晚時刻便要舶港到家了。”
左冰道:“海上之行,我正感到興高采烈,不要舶陸上地,真好掃人興。”
凌姑娘低聲道:“只要您有心,日後……日後……我陪您暢遊各大海洋,常年海上,也未始不好。”
左冰聽她柔聲説話,又是感傷又是多情,當下也不知自己該説些什麼,不由自主輕輕握握住那雙柔暖温膩的小手,一時之間,真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他瞧瞧,自己終究不是薄倖負義之人。
凌姑娘眼簾低垂,雙手任他握了許久,半晌輕輕掙脱,從懷中取出一個石丸兒來,又翻箱倒架尋了半天,找出一個寸許徑圓的黑木碗。
凌姑娘道:“咱們來此比眼力手勁,每回投十次,看誰將石丸兒投進碗裏次數多?”
左冰含笑答應,他內功深湛,目力又極其準確,心想這玩意是靠真才實學,自己總不會再輸與她。
凌姑娘放好木碗,退後十步,垂身用黛筆在地上劃了一線,左冰站在木碗跟前,只見凌姑娘啪的一聲,石丸已然發出,端端落入碗中,便似丸碗之間有吸力一般,那石丸兒一入碗中,立刻靜止不動。
左冰拾丸拋去,一來一往,那凌姑娘十次皆中,笑容滿面走上前來,示意左冰開始。
左冰心想:“我如十次皆中,頂多不過和這女孩家平手,須得顯然奇異,這才掙些光來。”
當下退後十步,一凝神嗖地發出第一丸,那石丸去勢其疾,破空之聲大着,眼看要飛向牆頭,忽似受力一墜,正好落在碗中,左冰正自得意,只見那石丸碰然跳起老高,落出碗外。凌姑娘歡笑道:“一中不中了。”
左冰大感奇怪,又發出第二丸,這次不再裝憨弄巧,規規矩矩直投而去,但那木碗彈性極大,又將石丸跳了出來,左冰連呼道:“邪門,邪門!”
第三次發丸,手中帶了三分旋勁,果然一舉成功,投中碗中,但待他悟到此中訣竅,已輸了兩丸,不得不垂首認輸。
凌姑娘道:“這玩意雖是平常,但如不得訣竅,管你多好準頭,終歸投不中的,你倒還算聰明人,一下子便悟了。”
左冰笑笑道:“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什麼小事都有其間妙竅,倒是這木碗奇怪,怎的彈性如此之足?”
凌姑娘道:“這那裏是木碗了?這是南海特產檀竹製成之碗,不沾油垢,便是用了千百年,仍是烏黑淨潔若新。”
左冰道:“此木黯然無彩,卻有這般妙用,看來以貌取捨,是大大差錯的了!”
凌姑娘道:“我小時候父母管得極嚴,後來母親死了,父親身受莫白之怨,脾氣變壞,對我管得更嚴厲了,我長到十六歲,便從來未出過家門一步,從前年起,父親才放鬆我。”
左冰心道:“原來你一獲自由,便似無繮之駒,任性亂為了?”
凌姑娘見他臉色一變,心中陣悵然,低聲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是怎麼……怎麼樣的人,你總有;總有知道的一天。我小時候深居無聊,父親教我練功,我和幾個婢女年紀相仿,女孩兒的玩意除了針線刺繡外還能有什麼?所以我們想了個法子,將繡花針吊起,練習平空穿線,過了幾年,我這手功夫已經到家,雖在黑夜之中,憑空穿針也是百無一失,父親也想不到我練成這種功夫,便教我暗器發放。”
左冰專心聽着,心中卻想道:“她説‘我是怎麼樣的人,你總有一天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她上次寫信是信口胡説,以此人天性,此事大有可能,我且試她一試。”
左冰道:“你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以你如此功夫,一定是名滿天下,你……你認識的人很多麼?”
凌姑娘道:“我也不必瞞你,我精於扮相化裝之術,我以多種面目出現江湖,別人那裏知道我底細?我是認識很多人,而且多半是少年男子,但我……”
左冰又逼了一句道:“你和他們都……都很……很要好麼?”
凌姑娘幽幽地道:“你別問我這些好麼?你……你……不相信我,我……我多説又有何益?”
她心中雖有一千一萬個要表白真相,但見左冰目光炯炯逼人,忽然有一種受辱的感覺,再不肯如此低聲下氣出口了。
左冰適才話一出口,心中也極為吃驚,暗忖自己怎麼會變成這種狹窄計較之人,兩人心中有事,默默然再也談不下去,過了一會,凌姑娘幽然走了。
船上吃飯很早,下午傍晚時分,凌姑娘吃完飯一個人站在甲舨上觀看夕陽,左冰站在不遠之處,想上去搭訕説話,但他少年性子臉嫩,徘徊數次,總是不好意思去找凌姑娘談天。
那夕陽愈來愈下去了,海上一片金光赤練,壯麗美觀,那太陽雖是光茫萬丈,但漸漸地終被無邊海洋吃蝕,天光慚慚暗了,海風漸吹漸冽。
左冰抬眼只見前面眼界之處隱然顯出一塊陸地,過了一會更是清晰,那村上炊煙裊裊而升都看得見了。
凌姑娘再也忍耐不住,回頭低聲叫道:“左公子,咱們到家了。”左冰連聲應道:“到家了,到家了。”
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忽見凌姑娘眼中淚光晶瑩,奪眶而出,左冰柔聲道:“凌姑娘,你別傷心,我相信你便是。”
凌姑娘舉袖擦擦眼角道:“你心裏怎麼想,我是一點也不知道,我……我也願這船永遠不要靠岸,那我……便可和你永遠在一起了。”
她説出這刻骨深情的話來,左冰大是感動,上前輕扶着她道:“咱們日子相見機會極多,有的是日子哩!”
凌姑娘不語,那船漸漸靠近陸地,左冰往陸地上瞧去,只見岸邊站了十幾個女子,最前面卻是一個俊秀少年。那少年見船一靠岸,立刻衝上船來,摟住凌姑娘高興地道:“雲妹,可想煞我了。”
左冰瞧得一陣心酸,緩緩掉頭不看,那凌姑娘也似極為高興,抱住那少年親了親,忽然想到左冰,待要與他引見,只見左冰身子背過去,正在觀賞陸上風景。
凌姑娘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心中又甜又氣,暗自忖道:“真是傻哥哥,什麼事不問原由,便是先自生氣,那瀟灑的性格那裏去了?”
想到此,心中還是真的怕他生氣,便上前低聲道:“我的事,你問我爹爹便知道了!”那少年笑道:“雲妹,你真偏心……”
他尚未説完,凌姑娘已被一羣婢女擁了上來,左冰聽得心內發煩,只覺那少年男子,一舉一動都是討厭不令人喜歡。
凌姑娘湊上來道:“左公子,你到我們家客館去休息,我梳洗一番便陪你見爹爹去。”
左冰無言跟着大夥下了船,眾人走了半里.來到一處大院,朱漆大門,兩邊橫卧-一頭石獅,極是氣派,左冰凌姑娘紛紛入院,凌姑娘嫣然一笑道:“待會再見。”
由婢女擁着便向左邊走去,那少年男子仍然和她並肩而行,神態極是親密,左冰跟着兩個女婢往右走,不多時走過一條長長花廓,來到一處精緻平屋跟前。
那兩個婢女引先而人,左冰根本毫無心情觀看,揮手叫兩個婢女走了,那婢女臨去之時道:“左後方是浴室,早已燒好香湯,公子請梳洗。”
左冰道了謝,他昏迷至今,猶未沐浴潔身,當下也不客氣,舒舒適適洗了一身,只覺大是輕快,輕衫便履,緩緩走出屋子,只見月上樹梢,四周羣花吐芳,空氣極是香馥。
忽然一陣朗朗讀書聲從屋後傳來,左冰聽了一陣,那唸書之人正在朗讀“南華經”,讀音圓潤真如珠落玉盤,消遙自在之情溢於言語。
左冰心念一動,循聲而去,轉了幾個圈子,聲音雖在近前,但卻找來找去也找不到那讀書人所在屋子。過了一會,那書聲微微一止,一個蒼涼的口氣,沉沉嘆息一口。
左冰無奈,只有站在原處,忽覺自己適才所進的平房也不見了,四周盡是奇花異卉,芳草悽悽,左冰心中一驚,暗忖道:“莫要是進了別人佈下陣式,主人雖無惡意,但我這做客人的私闖禁地,豈不令人齒冷。”
他正自着急,那清朗書聲又起,這次卻是讀的文山“正氣歌”,那人讀得極是緩慢悲涼,似乎一字一字細細咀嚼,左冰只有耐心聽着,但聽了一會,只覺此人滿懷憂傷,鬱抑之氣盪漾,最後唸到“古道照顏色。”更是一字一哭,聲音全變得啞了,左冰只覺悲涼之氣直透而上,文文山當年之境,便如眼前目睹一般。連自己身困於此,也不覺忘了。
那人唸完“正氣歌”,左冰心中一輕,忽然傳來一個蒼勁的聲音道:“佳客前來,何吝相見?”
左冰大是羞慚,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成,正自尷尬之間,只聞那蒼勁聲音又道:“左七右八前行十步,老夫倒履相迎閣下。”
左冰知是主人指點,當下依他所言,只走了十步,前面轄然開朗,一幢大屋聳然而立,回首一瞧,自己適才所進之平屋,不過在十數丈之外,心中大是吃驚。
他快步上前,只見一個五旬左右清癯老者迎於門扉之前,那老者一拱手道:“袖裏乾坤,小方貽笑大家,閣下請進。”
左冰打量他一眼,只見他臉上憂思縷縷,但生得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步履前龍行虎躍,令人肅然生敬。
那老者自己介紹道:“老夫鬼川,公子大駕蒞臨,幸何如之。”
左冰心中正在鑿摩此人究竟是否凌姑娘之父,聽他這麼一説,當下連忙躬身一揖道:“老伯活命之恩,小侄此生不忘。”那鬼川先生哈哈大道:“些許之勞,何足掛齒,公子請。”
他肅容入內,左冰進了屋子,只見室內極大,可容數百人不止,卻是淨潔無比,右側全是書櫃,藏書何止數千巨冊,當下學着主人盤膝而坐,抬目而望,前方掛了幾副字畫,都現古樸雅味。
那鬼川先生道:“公子根基深厚,假以時日,一定成就大器。”
左冰遜謝不已,他眼睛注視那前方一幅對聯,心中大是不解,上面寫着:“功滿天下,謗滿天下,功耶?謗耶?青史自有定論。
人謀天機、神謀天機,人乎?神乎?大將早鑄天成。
鬼川大將千古弟尾崎敬輓。”
鬼川先生見左冰臉色惑然,他心中恍然對左冰道:“鬼川大將早死,殘軀遊魂,心存故主,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歸家園。”
他説話之間,神情極是淒涼,左冰天性後慧,早見蹊蹊,當下道:“在朝在野,只要心存忠義,管那天下悠悠之口,我心自比皎月,何人能犯?”
鬼川先生道:“豈不聞眾口鑠金,眾醉獨清,曲子道清閒不容於世,武穆精忠而蒙莫須,老夫身心早死,所以苟存一息者,欲見吾主一面也。”
左冰心中忖道:“這人依稀之間仍具大將風格,他身負奇怨,放浪海上,此時和我初這見面,交淺言深,不知是什麼原因?”
鬼川先生見左冰默然,忽的呵呵笑道:“公予前程遠大,英雄本色,老夫一味喪氣,真是該罰,該罰!”_
他正説話之間,忽然門外一聲嬌喚叫道:“爹爹!爹爹!女兒回來了。”
鬼川先生眉頭一展,應聲道:“寧兒!你瞧誰在此處?”
屋門一開,那凌姑娘長裙曳地,大步走進,他一見左冰笑道?
“想不到你到流利,不用我引見便見着了爹爹!”
鬼川先生道:“左公子,你和東海董家兩位先生有何淵源?”
左冰一怔道:“晚輩與董二先生孫小姐相識,前輩何以得知?”
他此言一出,凌姑娘臉色突然一變,一言不發,席地而坐,以目瞪着左冰,神色大是不善。
鬼川先生道:“董氏昆仲愛屋及烏,傳授公子至上內功,老夫與公子金針導穴,只覺公子體內脈道運行不已,竟能自行抗毒不浸,天下除了董家至陽神功外,再無第二種功夫能在昏迷之際,猶自產生抗力。”
那凌姑娘神色更是不善,左冰忙道:“晚輩昔日偶得崆峒秘笈,替董家小姐至友太湖陸公子療毒,董氏二先生曾以‘醍醐灌頂’大法,助晚輩修為。”
鬼川先生呵呵大笑,雙手連搓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老夫庸人自擾,寧兒,別將臉沉得像死人一樣,哈哈!”
凌姑娘秀臉一紅,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向她爹爹道:“你們兩個談談,女兒去熱壺茶來。”
鬼川先生因愛女快步而走,臉上羞温之容滿布,他一生之中只曾見過這乖女兒害羞過,當下老懷大樂,搓手對左冰道:“公子福緣深厚,又得董家二位先生垂青,小女頑劣,原難侍候君子,公子多多擔當,老夫感同身受,哈哈!”
左冰聽他口氣,好像要將他女兒許配自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答覆,鬼川先生又道:“老夫生平最是佩服董家二先生董其心大俠,公子如見二先生,請代老夫問候,便説老夫心灰意冷,多年未訪拜故人,請他原諒則個。”
説話之間,凌姑娘已捧上一套茶具,又親手替兩人酌了兩小杯,鬼川先生端起茶杯道:“此茶來是海外仙山,非同小可,公子請。”
左冰品嚐一口,只覺香透腹肺,又冽又爽,確是生平未見之上品。
凌姑娘道:“爹爹,左公子毒都除了麼?”鬼川先生點頭道:“左公子內功深厚,那毒自金針導出,調息一周天,早已恢復如常了。”
左冰大喜稱謝,忽見凌姑娘又氣又急,花容失色,心中也是依戀不忍,那鬼川先生笑道:“痴丫頭,來日方長,此公子正事要緊,怎的如此小女兒態來,豈是我鬼川之女?”
凌姑娘一聽,知阻之無用,便道:“我送公子上船去。”
鬼川先生微一頷首,送兩人出門,兩人走了一會,忽背後屋中鬼川先生清朗的讀書聲又起:“三十空門原不着,除光去塵體自同,痕垢卻盡光始現心法變忘性卻真……”
那聲音愈來愈低,卻是愈來愈悽清,凌姑娘低聲道:“我爹爹從前是倭國田中幕僚第一護國大將軍。”
左冰點點頭道:“我知道。”心中卻想道:“原來鬼川先生是倭國之民,但他喜愛中華文化,對於中華史書這樣瞭然,我這中華臣民也自嘆弗如了。”
凌姑娘又道:“昔年之事,我尚未出生,爹爹又不肯講,但我這多年來觀察,爹爹負了奇冤,別人都説爹爹陰謀篡位自立,後來爹爹便帶媽媽來到海上,他昔年為將極得軍心,那些部下陸陸續續都跟來了,終於發展成今日局面。”
左冰道:“是非自有公論,令尊之怨總有洗雪之日。”
他只覺手一緊,右手被凌姑娘握住,凌姑娘附耳低聲説道:“你……你……我要你問爹爹的事,你問了麼?”
左冰一怔問道:“什麼啊!”
凌姑娘,半晌説不出一句話來,兩人默默走近海邊,那快艇早已升帆待發,凌姑娘潸然流下眼淚來。
左冰道:“我事一完,一定出海尋你。”
凌姑娘哽咽道:“我是怎麼樣……怎麼樣……的人,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我……我……”
她乘四下黑暗,再也忍不住,親了親左冰,幽幽地道:“我……我……再也……再也……不要見你。”
左冰一怔上船,那水手一聲叱喝,起錨迎風而去,左冰舉起兩手叫道:“姑娘珍重!”
只覺那船行極速,凌姑娘的影子愈來愈小,左冰眼睛發酸,站在船尾甲板之上,海風呼呼吹來,他卻恍若未覺,好半天凌姑娘身形看不見了,左冰這才如大夢初醒,緩緩踱入艙中。
且説白鐵軍與錢百鋒分頭猛追那古怪和尚,兩人速度如飛,繞過一個大林子,只是瞬息之間的事,然而到了林子盡頭,依然不見那和尚的蹤影,錢百鋒向白鐵軍打了一個招呼,白鐵軍飛縱過去,錢百鋒道:“咱們再向下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