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慕雲山莊是完了,江南武林人人自危,羣雄集聚金陵,開了幾天會,不但毫無結果,便連敵人一點影子也摸不到,但人多畢竟有安全感,大家都不願出去勢單,藉口商量對策,留連於金陵不去,那紫金城頓時熱鬧非凡,秦淮河笙歌達旦,盡是江南好漢,一擲千金毫無吝色。
這天黃昏城內來了一個二旬不到少年,臉上神色陰沉,又黑又瘦,身邊跟着一個倚拐而行的老婦,在街上緩緩行走,倒也不惹人注目。
日頭淡淡灑在地上,這一老一少似乎是流浪他鄉,大街小街的蕩着,這時江南眾雄都在金陵鏢局內議事,街上沒有一個武林中人。
那老婦走了一會,似乎疲乏已極,對那少年道:“華兒,找個地方休息吧!”
那少年茫然點頭,兩人拖着長長的影子消失在大街盡頭。
在金陵城外道上,一個輕裝少女疾行趕路,她髮鬢被風吹得滿臉,衣衫早已汗透,神色極是狼狽,但卻飛快而行,對於道上行人奇異目光視若未睹。
正狂奔間,忽然前面路上蹄聲大作,一陣叱喝之聲,行人紛紛讓道,但那少女仍是在路中低頭直行,驀的前面一個粗壯的聲音叫道:“大膽賤婢,還不快快讓道。”
那少女一抬頭,只見面前數十名壯漢,高高騎在馬上,當先的人一揮巨鞭,作勢欲擊,如非瞧着她是一個弱女子,早就鞭子抽下了。
那少女秀目一瞪道:“作什麼?”
那馬上壯漢道:“快滾!快滾,咱們小姐就要來了。”
那少女一肚子火,正要發作,但心念一轉忖道:“我趕路要緊,何必多惹麻煩!”
當下一言不發側身而過,那馬上壯漢哈哈笑道:“小娘子,瞧你跑得這麼累,我老張真是不忍心,可是漢子跑了麼,哈哈!”
那少女大怒,反手正要一掌擊去,忽然眼前一亮,一朵紅雲如飛而來,她定眼一瞧,原來是一匹小巧胭脂馬,馱着一個全身鮮紅的女子疾馳而來。
那紅衣女子一到,那批壯漢就紛紛勒馬而行,口叫叱道:“讓道!讓道!將軍小姐到!”
那少女心念一轉,驀的一長身,眾人只聽到一聲尖叫,馬上紅衣女子已跌了下來,那少女一拍胭脂馬叫道:“對不住!對不住!姑娘有急事,這馬先借姑娘一用。”
眾人一陣叱喝,紛紛追來,但那胭脂馬腳程極快,一刻功夫跑得老遠,眾壯漢惦念小姐安危,又紛紛折了回來。
那少女不住催馬,口中叫道:“好馬兒快跑,好馬兒快跑,回頭姑娘買酒請你喝。”
那胭脂馬善解人意,倒真是嗜酒如命,太大意味出少女話中之意,雙足起飛而去,連主人也給忘了。
跑了半個時辰,城門已遙遙在望,那少女一拍馬首,直衝而入,耳畔彷彿聽到有人在叫:“小姐,您又回城啦!”
那少女路徑極熟,不一會穿過大街,跑到一處荒野溪邊,一按馬首,飄身下馬,高聲叫道:“陸哥哥!陸哥哥!”才喊了兩聲,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小林內傳來:“董姑娘,你來啦!”
那少女一怔,臉上有若丹脂,她扭扭妮妮地道:“陸伯母也在這裏?”話剛説完,一陣響,小林中走出一個老婦人,正是剛才在街上行走的那年老婦人。
那小女低頭道:“伯母,您老人家好!”
那老婦走到少女跟前,凝目望着少女,半晌道:“姑娘,是不是一個小叫化送信給你的?”
那少女點點頭道:“我陸……哥哥,叫我來,有什麼事……有什麼事?”
那老婦道:“董姑娘,太湖……太湖……”
她説到此處,突然仰面跌倒,那少女連忙上前扶持,只見那老婦臉如金紙,昏了過去。
那少女連忙替她推脈過穴,忽見那老婦背後衣衫上一個深深手印,她失聲叫道:“黑煞掌!黑煞掌!”
一時之間,心中怦然而跳,那老婦已悠然醒轉,點點頭道:“正是黑煞掌。”
那少女心中一急,聲音卻啞了,咽聲道:“伯母,陸哥……陸大哥在那裏?”
那老婦慘然一笑道:“你放心,你陸大哥好生生的!”
那少女心中一鬆,想到自己失態,柔聲道:“伯母,不要緊的!”
那老婦喘息道:“董姑娘,老身……老身……是不成了,華兒,唉……”
她説到後來咳嗽不已,氣息愈來愈弱,那少女心中發慌,生怕她立刻便死去,他大聲叫道:“黑煞掌沒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能救,有人能救,伯母,您……定定神,放下心啦!”
那老婦人調息半晌,睜開眼沉聲道:“黑煞毒掌,天下無人能救!”
那少女急道:“不!不!我爺爺便能救得!”
那老婦精神一振,啞聲道:“你爺爺是誰?”
那少女脱口而道:“我爺爺便是東海二仙董……老爺子,董其心!”
那老婦吸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緩緩站起,扶着那少女道:“董姑娘,請你扶持老身,到林子裏去。”
那少女正是董敏,她心中急着要見心上人太湖陸公子,當下連忙扶持那老婦人,一步一顛走入林中,走了一刻,那老婦從懷中取出一粒丹丸吞下,站住歇了口氣道:“老身仗着百花露丸,還有十數日好活,姑娘,你須答應老身一件事。”
董敏一怔奇道:“什麼,伯母?”那老婦道:“姑娘,你見到華兒,可不能大聲驚叫哭泣,目下這四周全是敵人,一不小心,那後果……”
董敏再也忍耐不住,眼淚直掛下來,顫聲問道:“伯母,您……您……不是説我……我陸哥哥好生生的麼?”
那老婦沉着地道:“姑娘,你先答應我這件事才行!”
董敏含淚道:“伯母,快帶我去見他呵!”
那老婦休息半刻,又扶着董敏一步步而行,那林中荊棘遍生,盡是羊腸小道,天色又愈來愈暗,董敏心如火焚,真恨不得快步行去,但心中卻想道:“我怎能有這種念頭,我連陸哥哥的母親都不願照顧了,那還能得到他歡心,真是該死。”
兩人摸索又走了一會,那老婦忽然悲聲道:“董姑娘,你把我囊中火摺打燃。”
董敏依言打亮火折,只見四周一亮,前面不遠樹上,綁着一個少年,正是她日夕相思凋攪不羣的陸公子,當下再也忍不住,放開老婦人,上前便去替他解綁。
那老婦陸夫人悲聲叫道:“姑娘!且慢!”
董敏一怔,在這一刻間,她早已將意中人瞧了千百遍,只見他身上赤膊,除了臉上消瘦,卻是依然無恙,當下先放心一半,秀目流轉,正要發問,陸夫人長嘆一口氣道:“姑娘,你此刻萬萬不能放開他?”
董敏見陸公子雙目茫然,對於自己日夜不息趕來,似乎無動於衷,心中又悲又苦,忖道:“我見到你一紙半字,便連婆婆也顧不得了,偷偷跑來,難道你還嫌我到得遲了?”
她本是一個情感豐富的姑娘,平日最愛胡思亂想。這時想到極處。不由得凝了,但眼見意中人狼狽如斯,又不禁憐愛之心大起,才要呼喚,忽聽身邊陸夫人憂愁地道:“姑娘,再等半個時辰,月亮出來便不妨事了!”
董敏叫道:“伯母,到底為什麼事啊,我一點也不懂!”
陸夫人緩緩地道:“華兒中了暗算,服下天下最可怕的毒藥……”
她話未説完,董敏失聲叫道:“伯母,你……您説什麼……什麼月亮出來……”
陸夫人道:“月亮一出來,華兒便不會亂傷人了?”
董敏哭道:“什麼,伯母,陸哥哥誤服了……服了狼血毒草?”
陸夫人悲聲道:“看那症狀,是不會錯的了!”
一時之間,董敏真是萬念俱灰,她家學淵源,兒時曾聽祖父談過這霸道天下的迷性毒藥,那聲音又清晰的飄了起來!
“狼血毒草,天下無藥能解,爺爺青年時便幾乎着了道兒,這草本已絕種,但西城五毒病姑竟又培植成功。”
“服了此毒,本性迷失是不用説的,最可怕的是……每當天上星月無光之夜,便會兇性發作,見人便殺……見人便殺!”
她只覺上眼前一陣昏黑,似乎掉在永無休盡黑暗的潭淵之中,什麼都沒有了,那漫漫的未來,日子還長得很,怎麼去度過?
她心中一陣涼,似乎又到了她八歲那年,母親撒手西歸時一段情景,眼前金星愈來愈密,嗡的一聲,她已盡了最大力量,但畢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不知經過多久,董敏醒了過來,只聞耳畔一個親切的聲音道:“董姑娘醒醒,董姑娘醒醒!”
董敏睜大了眼睛,陸夫人正親切的瞧着她,她放目四下望了望,天上明月高掛,那意中人已解縛了,正站在遠遠的。漠然的東望西望,這一切都與他不相干一般。
“我一定要盡全力去醫治他,如果醫不好,便和他一塊死去吧!”
她想到此,心中忽然開朗起來,忖道:“大不了死去,一死百了,再也不知人世間的愁苦了!”
翻身站起,對陸夫人道:“伯母,咱們回東海去吧!”
陸老夫人沉吟一會道:“老身行走不便,走也走不到東海,姑娘,你……你……你護送我這孩兒……請令祖……唉!這是我陸家唯的一根秧了……請……請……”
她説到後來泣不成聲,董敏忽然堅強起來,她強自鎮靜地道:“伯母,咱們要死也死在一塊兒,別的先不要談,這就火速趕到東海去,我爺爺總有辦法。”她斬釘截鐵的説着,陸夫人忽然目放奇光。緩緩地道:“好姑娘,一切就依你,知其不可而為之,姑娘,你真有勇氣。”
董敏不再言語,她原來和銀髮婆婆要回家去,但忽接到陸公子一紙相邀,只道陸公子惦念相思,又不好意思和銀髮婆婆説,她已是屢犯不慎。當夜便又偷偷跑了出來,趕了一天兩夜到了金陵。
當下三人結伴向鎮江走去,一路上董敏照顧兩人,真是手忙足亂,走了數日,鎮江到了,董敏又去僱船,她忙亂之下,心情反寧靜,每天無論大小事她操心,也無暇去自哀自苦了。
董敏走到碼頭,僱了一隻雙帆大船,説好午夜乘風起帆,正要離去,忽然身後一個女音叫道:“當家的,你到外海去?”那船老大柔聲埋怨道:“娘子,大夫説你吹不得風,你怎又到這來,這岸上風可真大,快回去!快回去!”
那船老大的娘子道:“當家的,我聽老李説你夜裏又去出海了,家裏還有我釀的一罐米酒,給你帶來了啦!”
那船老大一臉驚喜之色,囁嚅地道:“酒,你……你不是不准我再喝了?”
那少婦嫣然一笑道:“夜裏船上風寒氣重,你便帶去吧!不過我們可先説過,一次只准喝一杯,回來半罐還我!”
那船老大連聲應道:“省得!省得!我正好經過大丹島,採海葵替娘子治病。”
那少婦道:“聽説大丹島近來常有海嘯,你不用去了!我這病多一天少一也礙不了事。”
那船老大跳下船來,擁着她娘子道:“我送你回去,你每次都不准我去採海葵,這回我可下了決心,你阻攔也沒用。”
那少婦笑啐道:“我一個大人難道還不會回家,你……唉;真是婆婆媽媽,叫人看着便討厭。”
那船老大陪笑,畢竟擁她去了,董敏凝凝望着兩個背影,心中有説不出的味道。
董敏呆呆出了一會神,忽然悲從中來,轉身便跑回客舍去了。
那太湖公子形若白痴,每天只知吃喝,董姑娘款款柔情,細心照料,他那裏能感覺到絲毫?董敏出身武林世家,自幼便被婆婆嬌縱慣了,這一路上她為避仇人,處處低聲下氣,完全憑着一股勇氣,甘為折磨,不然她自己老早便先自發狂了。她自幼最愛異想天開,行事大出人之意表,原是個無天無法的小魔星,但一用情,竟是堅貞不逾,比起常人更自深刻許多。
她強自抑悲,走到陸夫人面前道:“伯母,咱們今夜乘風便啓帆東去,如果東風吹得緊,兩日一夜便可到了。”
陸夫人點點頭道:“我母子受姑娘重恩,如果……老天見憐,定會成全姑娘心願。”
董敏臉一紅不語,那陸夫人一路上以藥支持,傷勢倒不曾惡化,她歇了歇又道:“如是天意已定,還請姑娘將老身葬歸江南故鄉!”
董敏道:“伯母,您所受黑煞掌,爺爺和大伯爺定能治好,只是……只是……唉……”
陸夫人知她擔心自己愛子之病,當下也自默然,董敏茫然地道:“爺爺總有辦法,天下豈有難倒東海二仙的事兒?”
她雖如此説着,心中可一點把握也沒有。好容易等到日頭西下東風吹起,三人魚貫上了船,這時明月已起,陸公子安靜地坐在艙中,那船家一陣呼喝,水手啓纜,揚起巨帆,船兒緩緩駛出碼頭。
董敏陪着陸夫人母子,等兩人安歇好了,她卻無半點睡意,走到船甲板上,這時海上一遍寂靜,只有天上星光閃,明月高掛,董敏長長吸了一口氣,夜裏海上的空氣又冷又潮,董敏抬起頭來,只見天際又黑又遠,卻是繁星如織,她生長海上,這漫天星座,在她眼中便如一座大羅盤一般。
她心情起伏,想到兒時種種事兒,想到第一次隨祖母出海,嚷着祖母要摘天下的星星來玩,祖母雖是對自己縱容已極,但無論怎樣哄她,那天上的星星畢竟不會摘到,董敏輕輕嘆口氣忖道:“世上不能得到的東西還是多得很。”
她又想到前不久為了婆婆一句無心之言,她考慮都不考慮便偷偷逃跑,那時的心裏完全是撒驕耍賴,要引得大家焦急,可是此刻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茫茫大海中一隻船上,卻擔負着兩人的命運,又偏是和自己一生幸福有關的兩個人,她心中不禁感到孤單起來。
董敏想着想着,不由輕泣起來,淚水不斷流着沾濕衣襟,海風吹來,着體生寒,董敏哭了一陣,心想此時哭死了也無人來憐惜,便收淚了,她雖胡鬧成性,但本性堅毅,只要有一絲希望,她都絕不放手。
她想回艙休息,一轉身只見背後不遠一雙樸實的大眼睛正在凝目注視着她,董敏心中微窘,正要不理走過,那人囁嚅地道:“姑娘,您……您……哭了?”
董敏哼了一聲道:“誰説的,這又管你什麼事?”
她邊嗔邊打量那人,只見那人原來是個廿來歲年輕水手,一張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那雙大眼更是炯然有神,她原想發脾氣,但見那水手生得不令人厭,而且神色誠實,倒不好意思惡言相加了。
那年輕水手道:“我知道,那艙裏兩人害了重病,所以姑娘您……擔心了。”
董敏懶得和他-嗦,轉身便走,那年輕水手道:“姑娘可是去找東海神仙?”
董敏一驚問道:“什麼東海神仙?”
那年輕水手道:“小人有一次出海覆舟,身上受了幾十處大傷,又在水中泡了兩日兩夜,全身中了鹽毒,腫得像包子一般,最後飄到一島,遇到神仙,只吃了一劑藥,便救回一條命,姑娘,您……您不信,請看小人臂上傷痕……”
董敏釋然忖道:“原來此人飄到我們島上,怕是遇到爺爺了,救回一條小命。”
那水手又道:“只是這神仙爺爺可遇不可求,小的傷勢一好,神仙爺爺便送小的一隻小船回家啦!”
董敏道:“你的命真不小!”那水手見董敏滿臉揶榆之色,忽然心中一酸,但這姑娘畢竟跟自己説話了,當下又道:“姑娘人好,一定會遇到神仙爺爺的!”
董敏到底是少女心性,聞言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人好?”
那年輕人手臉漲得通紅,半晌説不出話來,董敏一笑走開,那水手結結巴巴地道:“因為……因為……姑娘生得好看……脾氣又好……”
董敏見他滿臉窘樣,再也忍不住笑道:“生好看便是好人麼?這也未必,我要去睡啦!”
她這一開心,憂慮之情大減,瞧着這似傻非傻的年輕水手,生出幾分親切之感!
正在此時,忽然海上傳來一陣角鳴,那年輕水手驀的臉色大變,正在掌舵的船老大高聲叫道:“熄燈,下帆!”
那船上水手如臨大敵,七手八腳紛紛去拉帆索,董敏一怔,只聞那角嗚之聲愈來愈近,淒厲無比,在這夜半海上,真令人毛髮悚然。
那年輕水手拉下風帆,又走近董敏急道:“姑娘,快走,換男裝,臉上最好多塗油墨!”
董敏奇道:“來的什麼人?”那年青水手滿臉憐惜之色,望着董敏道:“姑娘快走!遲了便來不及了,倭賊便要來搶船!那些倭賊,都像禽獸一般,姑娘生得花一樣……唉,快!快”
董敏嫣然一笑道:“不行緊!不打緊!”
她話未説完,忽然轟的一聲,船身震盪不止,水在四濺,倭船已開火了。
那水手慘然道:“完了!完了”那些沿海的官兒只知欺負自己百姓,對這倭賊真是束手無策,倭賊作案愈來愈近海了!
接着又是轟轟數炮,都落在那船的四周,遠遠海上傳來的一個沉着的聲音道:“號令已到!妄動者死!”
這時船上眾人都集在甲板上,那船老大高聲回道:“請大爺們高抬貴手,這船上無金無銀……”
董敏慌忙跑到艙底,陸夫人已醒來,她憂容滿面地道:“姑娘,賊船來了麼?”董敏點點頭,陸夫人頓足道:“這便如何是好?”
董敏安慰道:“伯母放心,我自有辦法退敵!”
這時倭船已靠近,數聲叱喝倭賊紛紛上船,只聽到那船老大不住哀求道:“小的這船是全家老小生活的本錢,大爺們高抬貴手;船上值錢的東西儘管拿去,可請別鑿沉小的船!”
一個粗壯聲音的倭賊道:“嘿嘿!那要看你的造化!”
另一個倭賊道:“頭目,能單獨僱得起這大船的主兒,一定是有錢商人,咱們搜艙去!”
這兩名倭賊華語極是流利,絲毫無外國人口音,那粗壯的聲音道:“對,還是二弟有計謀!”
他説完率同嘍兵大步往艙中走去,忽然那少年水手狂奔上前,攔在艙門之前。
那倭賊頭目向少年水手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刷的抽出雪亮倭刀,一刀向那少年頭上削去。
眾人一聲驚呼,只見倭賊出刀如飛,一片白光過後,眾賊紛紛賀道:“頭目刀法如神!東洋刀法天下無雙!”
眾水手定限一看,那少年水手臉上神色絲毫未變,正怒目而視,但頭上發髯被剃精光,那衣襟寬敞之處都被刀對穿,褲帶也被削斷,溜了下來,只剩一件內褲。
那頭目施展刀法,刀刀間不容髮,但卻未傷那少年水手一絲半毫,這倭刀沉重,力道能施得如此準確,那也真是一絕了,但是他見那少年水手徘徊生死邊沿,卻是面無慎色,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那少年水手嘶聲叫道:“倭賊,你有種便殺了小爺!”
那頭目嘿嘿怪笑道:“好志氣!好志氣!”一掌擊去,掌到半途,忽然向左一帶,那少年水手再也立足不住,跌撲五六步,一跤坐在地上。
那頭目道:“只是功夫還差得遠。”
他神手一推艙門,忽然那少年如瘋狂一般撲到,他一伸腳,那少年水手仰天跌倒,跌得滿面鮮血,門牙也自斷了,那頭目正要吆喝,忽然腿一緊,已被那少年雙手抱住,張口便咬。
那頭目乃是武學高手,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等不怕死之人,當下腿上一陣疼痛,舉起掌來,正要拍下,忽然艙門一開,走出一個俏生生的少女來,正是董敏。
董敏走上前去,拍拍那少年的肩膀道:“喂,你放下他,他不敢再為難你啦!”
那少年一怔,虎齒一鬆,那頭目用勁一彈,那少年凌空飛起,砰然落在甲板之上,董敏冷冷地道:“欺侮一個孩子,算不算好漢!”
那頭目從未見過如此美女,當下眼都發直了,隨口奉承道:“是,是!不算好漢!”
董敏抿嘴一笑,正要開口,那少年高聲叫道:“姑娘,倭賊喪失天良,你,你……怎能……怎能和這種禽獸打交道?”
他又急又憤,口中鮮血不住沿嘴唇流下,那青布衣上全是點點身斑,那幾個倭賊作勢又要打他。
董敏忙對那頭目道:“喂,看來你是這些人的頭目了,告訴你,船家是窮的多,姑娘也窮得很,沒有油水可擠,快走吧!”
那頭目見董敏臉上神色似嗔似笑,魂都沒有了,只要劫得這女子,那裏還管搶不搶得到錢?當下笑嘻嘻地道:“敝人不要搶錢,也不要殺人……”
董敏插口道:“那很好,快回你們自己的船上去吧!”
那頭目道:“只要姑娘跟敝人一塊走,這船分毫不犯,不然嘿嘿!”
他一揮倭刀,唰的一聲,船上一隻臂粗細的木柱被斷成兩截,斷口之處整整齊齊。
董敏道:“我跟你走沒關係,但……我還有兩個朋友卻又如何?”
那頭目聽她肯走,當下心都酥了,隨口應道:“一起走,一起走!”
董敏抿嘴笑道:“那兩人脾氣大食量又大的驚人,我看算了吧!”
那頭目忙道:“不打緊。”董敏説:“跟你們去看看倭國風光也是不壞……”
她還未説完,那少年掙扎站起,大跨步走到董敏身前道:“姑娘,你年紀輕,那裏知道倭賊毫無人性,到時候求死也是不能,你……你……”那頭目怒目道:“小子閃開!”那少年水手雙目怒睜,瞪住那頭目道:“你要想帶走這姑娘,除非先殺了我!”
董敏眼睛一瞟,只見那少年水手凜然而立。她這人極易感動,這時見這水手和自己萍水相逢,竟如此不顧性命的護着自己,當下眼睛一酸,幾乎流下淚來。
那頭目哈哈笑道:“那還不容易?”
董敏見他雙目殺氣忽盛,真怕他突施毒手,便道:“我跟你們走便是,我下艙去叫那兩個朋友!”
那頭目連聲稱是,董敏下艙將太湖陸氏母子扶了出來,那頭目見是一老一少,眉頭才皺,忽見董敏面色不善,連忙陪笑。
那頭目雙掌一拍,擁着董敏三人率先而行,剛要走到船邊,跨繩梯換船,那少年水手忽然叫道:“喂,你們放了這姑娘,我跟你們去!”
那頭目冷冷地道:“誰要你這臭小子!”
那少年水手道:“這東海沿岸航道形勢,天下沒人比我熟悉!”
那頭目一怔,他乃是大有野心之人,便道:“好啦!你也跟咱們去!”
他説完便欲上前拿人,董敏奔到船邊高聲叫道:“你如此不守諾言,欺侮這孩子,我便投海去!”
那頭目飛快度量一番,忖道:“這小子還有機會再來抓他,這美人兒如果投去見海龍王,那可大大不妙!”
當下笑道:“好!好!一切都聽小娘子的話!”
那少年水手見董敏踩上繩梯,當下再也忍耐不住,直衝上來,忽見一道柔和的目光射了過來,耳畔只聽見董敏親切的聲音道:“大丈夫不能忍一時之辱!”
何能成大事?你如能記住今日之恥,它日自有報仇之時,怎能為我一個女子,去做倭賊走狗,為虎作倀?”
那少年水手一震心中反來複去的只是董敏那句話:一時之間真是熱血沸騰,待他神智鎮定,再抬起頭來,董敏等人已消失在黑暗之中,那倭船一陣螺聲,漸漸地駛開了。
“姑娘您説得對,我俞大猷如不報今日之仇,誓不為人!”
但想到那善良的姑娘,夢寐中的姑娘,自己第一眼便尊若天人,此時為救自己和船上的人,跟着頭目走了,日後的歲月怎麼過?
想着想着,俞大猷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舉袖擦乾眼淚,抬頭望去天際,繁星閃爍,似乎都在嘲笑他,他長嘆一口氣,決心又增加了幾分,就這樣,造就了一個抗倭最負盛名的大將軍。
董敏一上倭船,大刺刺地走進艙中,她手一揮對那頭目道:“快把你住的艙房讓出來,姑娘這兩個朋友要住!”
那頭目嘿嘿一笑道:“小娘子如要住,敝人是不勝歡迎,但那兩人要住,只怕……只怕……還差一點……差一點吧!”
董敏大怒道:“姑娘叫你怎的,你敢説半個不字?”
那頭目聳聳肩道:“不敢不敢!”
口中一邊説,身子靠近前來,伸手便欲攬住董敏,董敏退後半步,冷冷地道:“你想死麼?”
那頭目道:“有小娘這般美人兒相陪,敝人怎捨得……”
他話尚未説完,忽然拍拍兩聲,臉上挨兩記重重耳光,董敏寒臉道:“鬼川大頭目是你什麼人?”
那頭目一驚,連臉頰上掌痛也忘了,他恭恭敬敬地道:“鬼川大先生是小子的領袖!”
董敏緩緩從懷中取出一枚銀製令牌,她揮手一揚,只聞咚咚之聲大作,頓時甲板上跪滿了人,那頭目臉伏地上,不敢抬頭。
董敏卻未想這令牌如此威力,心中不禁大感得意,笑吟吟地道:“鬼川大頭目的部下如此不成氣候,依你等行為,實在應該罰你們跪地不起,至少三日三夜,但這船卻無人駕駛,算你們運氣,快送姑娘到明霞島去!”
那倭人如負重釋,紛紛道謝而起,賣勁駛船,乘着海風,船兒如飛往東而駛。
那倭船張開風帆,黑夜中乘風破浪疾行而去,那頭目恭恭敬敬侍奉在董敏身側,董敏將那陸家母子安置在頭目艙中,緩緩走上甲板。
那頭目陪笑道:“早知姑娘是鬼川先生貴賓,小人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冒犯姑娘。”
董敏哼聲道:“鬼川先生雖是海盜,但盜亦有道,那像爾等如此,劫財劫人,哼哼,異日見到鬼川,你便瞧着辦吧”
那頭目不住解釋道:“小人弟兄們只因近數月生意實在太差,這才敢到東海面來碰運氣,小人該死,姑娘千萬原諒則個,如在大先生面前美言數句,小人粉身碎骨,只聽姑娘一句話。”
董敏雙眉一揚道:“真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