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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殘肢怪人

    白鐵軍望着那如鬼魅一般出現的黑影,激動得説不出話來,他一面在激動,一面心中宛如放下了一塊大石。

    那黑巾黑袍的人在霎時之間,倒退了三步,半晌説不出一個字,過了半晌,才一字一字地道:“魏若歸,魏若歸,你還沒有死?”

    這句話一説出來,全場高手無一不是心中狂跳,南魏之名在數十年來,武林中傳説得有如神仙人物,如錢百鋒這種風雲人物也不曾見過他的廬山真面,這時他忽然現身於這荒野古剎之中,沒有一個人不震驚。

    魏若歸淡淡地道:“老夫雖無出山之心,奈何武林之中肆虐之氣囂張,活着一天,總要管它一管。”

    那黑巾蒙面人道:“獨木難支大廈,魏若歸,你若想保持令名落個壽終正寢,還是不管的好。”

    魏如歸仰天大笑道:“管是要管的,至於生與死,哈哈,那是老天爺的事。”

    那黑衣人冷哼一聲道:“遍觀今日武林,九大宗派凋零,只要老夫出來,要怎樣是便怎樣,魏若歸,你也是聰明之人,試想老夫的為人,若是沒有絕對之把握,老夫會輕易重出麼?既是決心重出,又有誰能管得了?”

    魏若歸冷笑道:“你説得不錯,九大宗派凋零,武林正道無人敢與你相抗,但是你可忘了一點——”

    那黑衣人道:“就憑你一個人麼?”

    魏若歸道:“不錯,就憑魏某説一聲不,你便不得妄行。”

    黑衣人語勢為之一滯,他哼了一聲道:“魏若歸,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話未説完,卻突然一揮掌,向着白鐵軍發出陰險無比的一記偷襲,魏若歸大吼一聲道:“留神——”

    白鐵軍年紀雖輕,卻是身經百戰,他無時不在極端戒備之中,黑衣人手掌才揮,他已是大喝一聲:雙掌十成功力擊出,同時身形更如行雲流水一般換了位置。

    只聽得轟然一震,兩股上乘內家掌力一撞之下,發出一股強勁的掌風,嗚嗚發響,久久不絕。魏若歸冷冷地道:“看來這許多年不見,你老兄玩的還是那幾套老把戲。

    黑衣人道:“看來魏若歸這許多年不見,調教出一個徒弟來。”

    白鐵軍自出道起,憑着一身不可思議的奇功,如一顆慧星沖天而起,短短的時日之內,成了武林中最了不起的青年高手,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直到現在,這個秘密公之於世了,原來他是南魏的傳人。魏若歸環目望了一望,淡然對黑衣人道:“你説,今天你打算怎麼樣?”

    黑衣人道:“看在咱們的老交情上,你帶着你的徒兒去罷——這個人——”

    他指着錢百鋒冷冷地道:“這個人老夫可要留下。”

    錢百鋒哈哈笑道:“不算什麼,就算這兩位今天不是湊巧碰上,老夫原是要以一敵三的。”

    魏若歸望了錢百鋒一眼,錢百鋒以為他是想問自己“尊姓大名”,他拱了拱手道:“老夫……”

    他話尚未完,魏若歸已抱拳道:“若是老夫料想不差,閣下必是咱們武林中幾十年來的風雲人物錢百鋒了,魏某久仰。”

    “魏兄拔刀相助之情錢某終生不忘,今日之事……”

    魏若歸不等他説完,便轉向黑衣人道:“據老夫所知,你要想以天下第一人自居,還稍嫌早了一點,錢百鋒一生揮金如沙,殺人如麻,他的功過譭譽自有定論,魏某可謂漠然不關於心,只是聽説姓錢的和昔年那件大案子有分不開的關係,只要錢百鋒一死,我看那個秘密怕是永無揭曉之日了,所以——”

    那黑衣人故意裝傻地打斷他的話道:“你説的什麼案子?”

    魏若歸忽然激動得仰天長笑起來:“什麼案子?你裝什麼傻?土木堡的變故雖然過了這許多年,武林中人難道真就淡忘不顧了麼?”

    那黑衣人道:“是你便怎樣?”

    魏若歸道:“所以魏某今日要走便和錢百鋒一道走。”

    錢百鋒知道魏若歸如此説實是使自己心安覺得好過,在他心目中,大名鼎鼎的南魏乃是陸地神仙之流,然而目下立在五步之外的魏若歸,竟使他的心中隱隱生出一種相惜的親切之感。那黑衣人道:“魏若歸,你的主意拿定了?”

    魏若歸傲然點了點頭道:“你們三個人,咱們也是三個,你瞧着辦吧。”

    黑衣人正要説話,他身後那白衣人忽然喝道:“和這三個傢伙有什麼好多説的?動手罷了。”

    他一面説着,一面猛一伸掌便向白鐵軍抓來,黑暗之中,只聽得嗚的一聲怪響,白鐵軍覺得手背上突然承受了萬鈞掌風,強勁如失,他單臂一沉,反手已經倒抓上去——

    黑暗中錢百鋒猛然暴吼一聲:“快收招!他是少林冰禪指!”

    白鐵軍一身武功精純兼而有之,他這閉目一抓,五指所向,全是對方手背上重要穴道,當真是分毫不差——

    這時驟然聽到錢百鋒這一喝,他本能地再一翻手,向上劃了一個圈子——

    錢百鋒再叫出這句警告之語後,已經知道這個白衣人是誰了,昔年的往事一下子湧上了他的心頭,那濟南城外他為救老友左白秋身負重傷,黑夜小屋中的不速之客,那一身少林絕頂功夫的怪和尚,一定就是這個白衣人了——

    他想到這裏,他知道白鐵軍是難以躲過那白衣人冰禪指下面隱藏的殺着了,他無暇再出聲示警,只是如閃電一般欺到了白衣人的身側,大喝一聲,舉掌就打。

    他雖是疾如閃電,但是他心中仍是知道遲了一步,只是希望在千鈞一髮之際有所作用,那白衣人一聲冷哼,也不見他作勢施招,身體驟然向前移了三尺,一記殺着猛向白鐵軍當胸拍到。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之間,白鐵軍忽然施出了一招出人意外的妙招,沒有人看清楚他是怎樣一閃身,忽然之間他的身形如同一團柳絮一般飄飄然飛舞了五個姿勢,那白衣人連續如閃電般地五下全抓了空——霎時之間,那黑衣人忽然顫抖地大喝道:“迴風舞柳!你……你……”

    白鐵軍閃身一落,落到錢百鋒的身邊,黑衣人喝道:“我——我問你一句話!“

    白鐵軍冷冷地道:“什麼?”

    那黑衣人的聲音中透出壓仰不住的緊張:“楊陸仍在人間?”

    白鐵軍一怔,正要回答,錢百鋒在他身旁,一字一字地道:“楊陸當然沒有死,老夫關在落英塔底十多年,楊陸朝夕相陪。”

    那黑衣人驟然一怔,忽地大喝一聲:“咱們走!”

    他聲出身起,那白衣人也相續而起,最後那血紅色的怪人也跟着躍起。錢百鋒雙目如鷹,緊緊一瞥之下,大叫道:“漠南屍教的朋友,慢走一步!”

    那黑衣人身形已在空中,忽然一扭腰,一言不發對着錢百鋒劈出一掌,他一掌拍出,頭頂上忽然突冒蒸氣,那掌力無聲無息,直擊錢百鋒左肋——

    站在錢百鋒左邊的魏若歸大喝一聲:“又是偷襲!”

    他雙拳一擊,只聽得無聲無息之中,忽然暴出一聲霹靂般的巨震,震得在場的每一個人全都一陣驚駭,只見魏若歸忽然倒退兩步,那空中的黑衣人卻是一聲悶哼,如飛而去。

    這雖是匆匆一招,但是已足以令錢百鋒這等蓋世高手驚駭不已了,只從那霹靂一震的聲息中,就能聽出這兩人的掌力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白鐵軍一把拉住魏若歸的衣袖道:“師父,怎麼樣?”

    魏若歸道:“沒有事。”

    白鐵軍道:“師父,那黑衣人究竟是誰?”

    魏若歸望了他一眼,緩緩地道:“武林中與我同名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白鐵軍與錢百鋒同時驚呼:“北魏?”

    魏若歸道:“不是他是誰。”

    白鐵軍搖了搖頭道:“這人好強的掌力。”

    南魏道:“只是他一人也就罷了,看來他這番頗聯絡了幾個高手出來興風作浪,事情就麻煩了。”

    錢百鋒道:“錢某一生雖則作惡多端,自問倒也沒有與北魏過不去的事。看他今日的來勢是必置錢某於死地,這其中必有什麼隱情。”魏若歸忽然道:“錢兄,魏某向你打聽一個人——”

    錢百鋒道:“不敢,請説——”

    魏若歸道:“有一人數十年前神出鬼沒於武林,老夫雖未和他見過面,但目睹了的絕世功力,不知此人與錢兄是什麼關係——”

    錢百鋒已知他要問的是誰了,他口頭上仍道:“不知魏兄指的是誰?”

    魏若歸道:“左白秋!”

    錢百鋒道:“他與錢某是平生至交。”

    魏若歸道:“久聞武林中有‘鬼影子’其人,一身輕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説來慚愧,魏某的名頭雖然與他並列,卻是從未見過其人,在老夫想來,那左白秋……”

    白鐵軍打斷道:“師父,你是説左白秋就是鬼影子?”

    魏若歸道:“老夫不敢斷言,但是那左白秋的輕功是老夫平生所見第一人。”

    他説完就用詢探的眼光望着錢百鋒,錢百鋒道:“左白秋與錢某雖是莫逆,但是他從未對錢某提過此事,武林中傳説的鬼影子,反正是有這麼一人,究竟是不是左白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魏若歸皺着眉想了一想道:“左白秋現在何處!”

    錢百鋒臉上神情微微一變,魏若歸是何等人物,瞥了他一眼,便道:“錢兄如有不便之處,只算老夫沒有問這句話。”

    錢百鋒道:“並非錢某不願言,實是左兄此刻身受重傷,有如廢人。”

    魏若歸大大驚駭,他明知不便再問,但仍忍不住脱口呼道:“有這等事?是誰能傷他?莫非——”

    錢百鋒苦笑一聲不答,魏若歸道:“恕老夫多嘴,錢兄此行可是為了左兄的傷?”

    錢百鋒不得不點了點頭,魏若歸道:“不知魏某可有效勞之處?”

    錢百鋒道;

    “多承魏兄拔刀相助,不敢再勞尊駕,錢某就此別過,異日有緣再見。”

    他抱拳為禮,再向白鐵軍打個招呼,便匆匆走了,白鐵軍望着他身形如箭,忽焉而沒,搖了搖頭道:“這人疑心太重。”

    魏若歸凝目思忖了一會,嘆了一口氣道:“做人做到象錢百鋒這樣四面楚歌的地步,怎能怪他疑心太重?”

    白鐵軍道:“這人只怕就是昔年土木之變武林公案的關鍵,師父怎麼讓他一走了之?”

    魏若歸道:“還不到時候,沒有人能使他説出他心中的話,急也無用。”

    白鐵軍心中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霎時之間,彷彿一道靈光閃過他的腦海,他一把抓住魏若歸的衣袖,叫道:“師父,我想起一個人來……他叫……他叫錢冰……”

    且説錢百鋒匆匆離開了魏若歸與白鐵軍,他心中喃喃地忖道:“傳聞中南魏魏若歸是個獨善其身不管天下事的隱者,今日看來,似乎是一個熱血好漢,只是左老哥的事豈比等閒,防人這心不可沒有,我怎能再和他多談。”

    他身形如箭,霎時之間已走了數十丈,這時旭日方升,錢百鋒辨了辯方向,一直向東而行。

    天亮之時,錢百鋒已走到官道之上,這時路旁村舍炊煙方起,路上沒有其他行人,錢百鋒疾行如風,忽然之間,他看到路前出現兩個人影。

    錢百鋒自然把腳步放慢下來,前面那兩人正是緩緩而行,錢百鋒仔細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破袍的老和尚與一個身材臃腫的大胖子,錢百鋒瞥目一望,只覺兩人背影都極是眼生,便不多注意,只是低着頭繼續走路。

    當雙方並肩而過時,錢百鋒忽然發現那個大胖子左邊的衣袖空蕩蕩地飄起,竟是一個獨臂人,這一來這不免多打量了一眼,只見那胖子的肩上扛着一個奇形的大包袱,不知裏面裝着什麼東西。

    錢百鋒已經走過了十幾步,正要繼續加速趕路之時,忽然聽到背後傳來那兩人的説話聲,一個沙啞的聲音道:“老哥,你聽我的話保管不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這樣一走了之,算得是那一門子?”

    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唉,和尚你是有所不知……”

    錢百鋒心中微微怔了一怔,故意放緩足步,那身後兩人不一會又趕上來只差了數步,交談的聲音更加清楚,只聽那和尚沙啞的聲音道:“老哥,這幾年來,沒想你是真變了一個人了。”

    那獨臂大胖子粗壯的聲音答道:“這十多年都過去了,什麼事都看穿哪,和尚,你別再相勸,我的心意已經決定好了。”

    這時兩人已趕上錢百鋒故意減慢的身形,那和尚忽然回過頭來,瞥了錢百鋒一眼。

    錢百鋒心中微微動疑,正在思索之際,那和尚竟然停下足來。

    錢百鋒一怔,那和尚雙目一瞬不瞬地注視着錢百鋒,好一會説道:“這位施主請了。”錢百鋒緩緩收入足步,抱拳道:“敢問大師有何見教?”

    那和尚微微笑了一笑道:“貧僧自幼習練相人術,施主入目但覺氣度宣然不凡,想來必是——”

    錢百鋒心中暗暗猜疑,不知這個和尚和獨臂胖子到底是何門路,口中緩然答道:“大師過獎了,只是——”

    他故意停了一停,卻見那和尚神色凝然注視着自己,心中一震,但聽那和尚道:“施主眉心集結,心事重重,而且晦氣直上天靈,恕貧僧多言,施主近日行動可要留神一二。”

    錢百鋒心中大大一震,面上神色卻是陽陽如常,沉吟了一刻,故意問道:“如此看來,大師是在為老朽相面麼?”

    那和尚卻並不答話,微微一頓道:“只是施主氣度過於出眾,貧僧行滿中州南北,相人何止千萬,但卻絕無這般氣魄,晦氣雖升,卻是驚而無險。”

    那站在他身旁的獨臂胖子一直悶聲不語,這時忍不住插口道:“和尚,你又在恫嚇人家了。”

    錢百鋒微微一笑道:“不妨,有勞大師了,老朽自當留神。”

    他的目光從和尚而移到那獨臂胖子的面魁,卻見那胖子滿面英雄之氣,心中不由暗暗喝了一聲彩。那和尚緩緩伸手合十為禮道:“咱們先行一步。”

    錢百鋒心中思慮紛紛,卻也想不出一個完整的頭緒來,於是回了一禮,向左方轉向小道。

    三人分離之後,錢百鋒不住暗暗忖度,但這兩人的身份始終想之不透,不過這兩人都是身懷奇技的異人是不待查證而知的了。

    這時天色已經大亮,錢百鋒健步如飛地行了一段路,四周益發荒涼,放眼望去,看不到一處村莊鄉舍,錢百鋒停下腳步來、就在路邊一棵樹下歇了一歇。

    錢百鋒正在默默胡思亂想之際,一個陰森的聲音震盪他的耳膜:“姓錢的,瞧瞧是誰來了?”

    錢百鋒一聽那聲音,忽然彷彿被重重擊了一下,他一躍而起,只見數丈之外站在兩個人、左邊一個手持竹杖,面帶病容,正是點蒼的神劍客何子方,右邊的一個身軀微胖,氣度非凡,正是天下第一劍卓大江。

    錢百鋒霎時之間,在心中打了好幾個圈兒,他向前走了兩步,凝目注視着點蒼雙劍,在對方看來,這個無人敢惹的大魔頭,雙目中依然閃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然而在錢百鋒的內心中,已經是全然不同了,他不再是昔年的錢百鋒,那種直欲振翼而沖霄漢的氣概已經收斂得幾乎完全沒有了。

    他默默注視着對方,良久才開口道:“卓大江、何子方,你們找我麼?”

    在他的心底裏,當眼光一觸及這兩個窄路怨家,立刻就使他憶起昔年一場大戰的情景,無敵的錢百鋒被硬生生地逼得認輸伏降。每當他一憶起那個情場,他心中立刻就有被利刃戳刮的感覺,但是此時的錢百鋒竟連這種感覺也能強近自己忍受得下,他只是用更加深沉的眼光注視着對方,但是目光中所思忖的並不完全一致。

    卓大江吸了一口氣,大聲地説道:“錢百鋒,你準備動手吧。”

    錢百鋒聽了這句話,在心中又轉了數轉,若是當年的錢百鋒,他會立刻火暴地想道:“我不去找你們,你們倒還要來找我?”

    但是此刻他只想道:“他們為什麼這樣來找我,只怕其中又有什麼蹊蹺……”

    於是他冷冷笑了一笑道:“我不去找你們,你們還要來找我麼?”

    卓大江道:“那年不錯是咱們以多凌寡打敗了你,你要報復儘管來找咱們幾個人便了,何必濫殺無辜?”

    錢百鋒不由狐疑起來,他從落英塔出來後還沒有開過殺戒,現在卓大江如此一説,立刻令他懷疑起來,他心中暗暗忖道:“莫非是這幾個老奸巨猾的怕我一個個找他們算帳,又借了個緣故聚合一起來圍攻我,嘿嘿,我錢百鋒可不怕你們……”

    他想到這裏,不禁又有幾分原形覆露了他嘿嘿一聲冷笑,指着身側叢林大喝道:“天玄道長,神拳簡青,請一併出來算了吧。”

    那知他喊過之後,四周一片寂靜,半個人影也沒有,那何子方冷笑道:“錢百鋒上一次咱們是為了武林大義,所以羣攻於你,這一次,咱們私事私了。”

    錢百鋒知道自己料錯了,他冷冷地道:“你先説説看,什麼私仇?”

    何子方勃然大怒道:“錢百鋒,你沒出息要裝傻麼?”

    錢百鋒沉着地道:“我裝什麼傻?天下人殺了人,罪名算我老錢的,放了火,也是我老錢乾的,我幹麼要裝傻?”

    何子方一怔,卓大江道:“錢百鋒,今天就是你不敢承認,咱們也是打定了。”

    錢百鋒從他的話中隱隱聽出不屑之意,他心中一股怒火冒了上來,但是更有一股淒涼的感觸充滿胸中,他覺得自己的沉着和自抑漸漸要失效了,他口中重重地嘿了一聲道:“人們不必害臊,錢百鋒從認識你們起,就沒有那一次看你們不是羣歐圍打的,來來來,要來就一齊上。”

    卓大江在武林中是號稱天下第一劍的絕頂高手,他何曾被人如此這般藐視過,他氣極之下,一抖手之間,銀光如虹而生,長劍已到了手中,他一字一字地道;

    “姓錢的,你試試卓某的劍法吧……你,你還我家人莊族的命來!”

    錢百鋒本來已是吸滿真氣,準備一戰的了,這時忽然聽到卓大江所説的最後一句,他忽然一陣清醒……

    這時卓大江的劍勢堪堪待發,錢百鋒猛一張口,大喝道:“住手!”

    這一聲喝出,真如晴天霹場,較之佛門獅子吼尤有過之。卓大江劍勢一頓,錢百鋒道:“你是説,你的家莊被人毀了?”

    卓大江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説不是你乾的,是麼?”

    錢百鋒只覺一股熱血直湧腦門,他彷彿又看到了落英塔前擲劍認輸的一幕,他強忍一口氣,心中不斷地忖道;

    “今日我是絕不動手的了,此時若是我動了手,那與一上來就大殺一陣又有什麼分別?那與十多年前的我又有什麼分別?我今日是怎麼也絕不動手的了……”

    他想到這裏,立刻就想到一次碰到左冰時所説的話,這幾個武林高手和自己之間什麼怨仇都沒有,所不同的是一方自以為是正義,他方是邪惡,而雙方同時都被另一個第三者在暗中耍了。

    他再想到這裏,心中的火氣就平了下去,他誠懇地道:“不錯,我是要告訴你們,不是我乾的。”

    這一句話説出,卓大江和何子方竟然全都怔住了,他們抱着理直氣壯的報仇之心而來的,在他們心中——還有許多武林高手的心中,從來沒有預料到有什麼事錢百鋒會不承認的——是以他們根本沒有考慮到這一點,似乎只要想到或懷疑到是錢百鋒乾的,那就一定是了。

    錢百鋒説出了這麼一句話,雙方都呆住了,錢百鋒不知自己怎能説得出這一句話,而這句話既已説出,卓大江和何子方反而有一種感覺似乎是無法不信了。

    錢百鋒道:“老實説錢某初出落英塔之際,確是有意一個個找你們算帳的,可是——可是——”錢百鋒頓了一頓,只是道:“可是我錢百鋒確是沒有幹這件事。”

    世上的事往往微妙無比,若是換了一個人,費盡唇舌也未必能令點蒼雙劍心信,錢百鋒這樣一個老魔頭,他一點也不曾解釋,也不會提出一絲反證,只是説“不是我乾的”這麼一句話,欲令點蒼雙劍無法不信,霎時之間,卓大江和何子方的心中竟然生出一種“欺人太甚”的內疚之感,久久説不出一句話來。

    過了許久,卓大江的目光終於和錢百鋒的目光碰在一起,卓大江的目光中深露出由衰的歉意,他沒有説一句話,只是那樣深深地看了錢百鋒一眼,便帶着何子方轉身匆匆而去了。

    在錢百鋒那兀鷹般的眼眶中,卻閃爍着一層淡淡的淚光,不知道應該算是戰勝自我的驕傲,還是英雄末路的自憐?

    過了許久錢百鋒長長吁了一口氣,他望着兩人的背影去遠了,輕輕地搖了搖頭,也開始行走。

    這時他心中感慨紛紛,如果自己的設想是對的,那麼同樣的一個人在十年前,害了自己一次,將自己困入落英塔內,十年後,當自己一出塔便立刻又找上了身,這個人,這個人非得去好好問問他,到底是有什麼大怨大仇。不過他心中卻隱隱感到,這其間未必是如此單純,想來還有別的因素。

    他想着想着,忽然那血紅色的城關和夢中老人又浮上心頭,無緣無故之間,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他心中思想紛雜,走着走着,這時日已升高,照在地面一片炎熱,錢百鋒只覺心頭繁亂,混身發熱,暗暗吸了一口真氣,他功力極為深厚,才一運轉,立刻雜亂清除,通身清涼。

    他仰頭望了望天,時刻已不早了,心想不如找一處小店歇歇。

    沿着官道望去,果然不遠之處有一個鎮集,錢百鋒加快足步,不一會來到鎮前。

    這個鎮集並不十分熱鬧,他找了一家小酒店,走入店中,這時店中座位大約有一半人坐了,他找了一個較靠邊的坐位坐了下去。

    他叫了一點酒肉,等待時雙目四下打量了一陣,忽然店門一響,一連走入兩人。

    錢百鋒望去,心中一震,只見那兩人一僧一俗,一瘦一胖,正是早上在路上碰到的那和尚與獨臂胖子。

    那和尚先進店內,雙目一掠,也看見錢百鋒了,不由一怔,立刻合十道:“這位施主,咱們又逢上了。”

    錢百鋒心中暗暗生疑忖道:“這兩人分明是先走了一段路,卻又折回,否則我方才耽擱這一段時間,還比他們兩人先到,但看來卻又不似跟蹤的模樣。”

    心中思索之間,口中卻道:“大師如不嫌棄,請過來同席如何?”

    好和尚正待答話,身後獨臂胖子立刻接口道:“敢不從命!”

    説着自左邊一席上多移了一個座位過來,他將身後揹負的大包袱放下來,放在那張厚木椅子上,只聽吱的一聲,那木椅竟然被壓得發聲。錢百鋒心中忖道:“瞧這兩人氣度都非一般武林人物,分明都是一方奇人異士,尤其是這個獨臂人,雄偉氣概直衝眉月,這和尚雙目中精芒內斂,不知底細何如,我且試他一二。”

    他心念一轉,開口道:“敢問大師,此行何去?”

    那和尚道:“貧僧腳行四方,四海為家。”

    錢百鋒故意啊了一聲道:“那麼,這位壯士?”

    那獨臂人微微一笑道:“在下在江湖中四下闖蕩,打聽找尋一人。”

    錢百鋒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和尚道:“尚未請教施主尊姓大名。”錢百鋒不言,卻舉杯一仰而盡,半晌才道:“老朽姓錢。”

    那兩人面上神色如常毫無變化,錢百鋒又飲了一口酒,説道:“恕老朽多言,這位壯士面上憂色重重……”

    那和尚哈哈一笑道:“原來錢老施主也會相人之術。”

    錢百鋒微微一笑,卻見那獨臂胖子仰頸吞了一杯,緩緩説道:“老丈説得不錯。”

    錢百鋒不料他説話如此誠懇,先前的猜疑之心登時減退了三分,説道:“瞧壯士英氣勃然,卻是言語之中意氣消沉——”

    他話尚未説完,那獨臂壯漢又嘆了一口氣。

    這時那和尚卻道:“這個貧僧卻以為,行腳四海總是收斂一些較好。”

    錢百鋒微微一笑道。

    “的確,的確。”

    他望了望兩人,心中正待再出言相試,心念一轉,暗暗忖道:“我現在身有要事待辦,這等武林中事何必斤斤計較,一再相問。”

    心念一轉,也不再開口,三人登時沉默下來,那和尚宣了一聲佛號,正待開口之際,忽然店門呼地被人推開,一連走入三個人來。

    錢百鋒等三人一齊望去,只見那三人身材甚為高大,帽子低低壓着,看不清眉目。

    那三個人經過三人的席位時,雙目毫無忌憚地注視着三人,錢百鋒忽然瞥見那和尚雙目之中神光一閃而滅,心中不由暗暗生疑。

    這時那三人走過去了,店中的夥計跟了上去,問道:“三位大爺,要點什麼吃喝的。”

    只聽三人之中一個粗暴的聲音道:“牛肉,好酒,快去快去!”

    説着一掌拍在木桌上,震得杯碗一陣激響!

    那獨臂胖子雙眉一皺,卻伸手端了一杯酒飲了下去。

    忽然店門之外一聲鑼響,人聲嘈雜,一個人當門而立,對着店門一揖道:“各位大爺請了。”

    店內眾人一齊轉目望去,只見一個年約六旬的老人在門口,身後圍着好大一羣人,到象是一個江湖賣藝之人。

    果然那老人嘆了一口氣道:“俗語説得好,出門靠朋友,老朽有一樁小把戲自信尚能入目,表演給眾大爺瞧瞧,但望諸位有錢的賞賜一二,無錢的也湊個熱鬧,幫個人場……”

    他話未説完,那三個高大的漢子似乎感到不耐其煩,左面的一個一掌打在桌上,大吼道:“廢話少説兩句,有什麼把戲快要出來就是了!”

    那老者望了三人一眼,不再多言,揭起手中銅鑼打了一下,“鐺”的一聲,口中道。

    “各位請讓路——”

    説着身後羣眾讓出一條通道,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雙手推着一輛鐵籠車來到跟前。

    眾人一齊望那鐵籠,只見那鐵籠之中有一個東西,活生生的還在懦動,眾人仔細一瞧,不約而同一齊驚呼出聲。

    原來那鐵籠中關的竟是一個“人”,這個人雙手都是空空的,只剩下一段軀幹,頭頂上長髮及肩,面上紅肉疤痕縱橫交錯,一隻左眼被人挖了,只剩黑黑一個空洞,那一隻右眼不住的閃動,神態可怕之極!

    倒有一半膽小的觀眾都嚇得轉過身子不敢再看,那老者嘆了一口氣道:“十年前老朽無意中收養此子,卻發現他雖滿體傷痕,目窗口啞,但卻是一身神功……”那三個高大的壯漢一齊啊了一聲道:“什麼神功?”老者道:“這漢子頭頂上功夫簡直驚人,能夠以頭頂放巨石……”

    他話聲未落,忽然錢百鋒發現那獨臂肥子面上神色一陣疾變,雙目不瞬地注視着那在籠中的人,好一會卻茫然收回目光。

    錢百鋒心中暗暗稱奇,卻見那人單單右目之中似乎光芒四射,不住在自己和那肥子的身子掃來掃去,他心中一動,正在這時,那老者道:“各位,表演就開始了。”

    他緩緩自鐵籠上抽開一個箱子,和那青年小夥子從箱中抬出一塊鐵磚來。

    那一塊鐵磚起碼也有幾百斤重,兩人一抬,將籠柵打開,那四肢殘缺的人放了出來,將那鐵磚放在那“人”頭頂之上。

    那“人”頭頂忽然一搖,那麼重一塊鐵磚直飛而上,竟有幾尺高,然後落下來又端端頂在頭上,發出“當”的一聲,竟好像是鐵器對撞的聲音。

    眾人都怔了一怔,然後暴出轟然喝彩聲,那老者四人一揖,親自將銅鑼反過面來,口中道:“各位請賞賜一二。”

    立刻有人紛紛擲出碎銀,老者來到錢百鋒身前,錢百鋒心中也不由暗驚這似人非人的頭上硬功委實高明,微微一笑也投了一點碎銀。

    這時那獨臂胖子面上神色大大變動,呆呆地望着那四肢殘缺不全的“人”,雙目之一片茫然又淒涼的神色,錢百鋒心中暗驚,只見那“人”的獨目也不住在打量着自己及那胖子。

    這時那老者走到三個高大漢子的席前,正待開口,那中間一人伸手人懷,摸着一錠銀子,約有五兩左右,老者雙目一亮,忙道:“多謝大爺……”

    那知那漢子冷笑一聲對左右兩個同伴道:“兄弟,我瞧這其中有詐!”

    那老者一怔,高大漢子大吼道:“老頭,待大爺去瞧瞧那鐵磚,倘若是真,這五兩銀子立刻賞你,如若是假,嘿嘿,非得要你後悔不及!”

    他聲調粗暴之極,登時眾人都靜了下來。

    他大步走了過去,忽然之間,他反手一閃,一根鋼鞭“呼”地自腰間彈起,對準備那“人”頭頂上的鐵磚一擊而下。

    只聽啪的一聲,他滿心以為這樣一鞭下去,立刻將老者的騙局拆穿,那知那鋼鞭一擊,登時倒跳而上,分明是貨真價實的鐵磚。

    他怔了一怔,全場人都是默不作聲,靜靜望着他,他只覺一陣惱羞成怒,冷笑一聲道:“好,再試一試!”

    説着右手一搶,正待一擊而下,忽然那獨臂胖子一掌打在桌上,登時將硬木桌子打得塌了下來,杯碗震得粉碎,一聲好比轟雷般大吼道:“你停下手來!”

    那大漢呆了一呆,這胖子一步跨了上去,一言不發,獨臂一閃,只聽“啪”的一聲,那根鋼鞭已抓在手中,大漢一驚,正待發力相奪,那獨臂胖子大吼一聲,登時那根鋼鞭竟然齊腰斷為兩截!

    一下事出突然,但對方反應也極為迅速,那兩個高大漢子同伴一見有人出手,立刻雙雙一揮,一人一條鋼鞭對準胖子背心擊下。

    嗚嗚怪嘯之聲大作,那胖子瞧也不瞧,大吼一聲,獨臂斗然反手一抓,一張椅子抓在手上,反手一推而出。

    只聽“啪”一聲,兩條鞭身一齊打在硬木椅上,那木椅登時被打得四分五裂,放在木椅上的那個奇重的包袱也被打落地上,只見那白色包佈散開,赫然露出一個巨大的奇形銅錘。

    那四肢殘缺之“人”陡然瞥見銅錘,面上肌肉一陣抽搐,口中不住嗬嗬作音,卻是發不出聲音來!錢百鋒瞧得心中一動,這時那胖子反過身來,一把抓起那支巨錘大吼道:“關外三鞭,你們是欺人太甚了。”

    那三個漢子面色大變,顫聲道:“你……你……丐幫蔣九俠?”

    那胖子冷笑一聲,巨錘一揚,三人一言不發,匆匆奪門而去。胖子回過頭來,滿面悽愴,顫聲對那四肢殘缺,目盲目啞的人道:“六……六哥,是你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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