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日子在這寧靜的小鎮裏平淡地過去,每天有數十上百的旅客經過這小鎮,或宿上一宿,或吃上一餐,但是日子畢竟是平淡的,沒有一椿值得記下的事。
直到那一天──這個故事開始的那一天,情形不同了──
那是個晴朗的日子,葉老頭伸個懶腰把店門推開,忽然陣陣蹄聲從遠處傳過來。不一會,三五成羣的五隊湧到了鎮中,這批人全是武林人物打扮,他們有的在酒肆飯店中飽餐一頓,也有的在客棧中過上一夜,但是他們之中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全都在興高彩烈地談着一個什麼“祁連山劍會”的事,看來這些人全都是趕到祁連山去的了。
葉老頭靠在櫃枱上,一面招呼着客人,一面忙着算帳,但是當他一聽到“祁連劍會”之時,他驀然就愣住了,只見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片茫茫然而奇異的神色,接着是低沉的自語:“啊……又是十年了,華山、武當、少林、崑崙又要祁連劍會了,日子過得多麼快啊……華山啊華山,今年的代表劍手不知是誰?”
這時,竹簾一閃,露出一張少女的俏麗臉孔來,嬌甜的嗓子:“喂,爹爹,快來瞧瞧,大白兔昨天生了四隻小白兔。”
葉老頭微笑着揮揮手道:“梅兒,你沒看見爹爹忙不過來麼?”
那少女吐了一下舌頭,又縮了進去,只是不到三分鐘,她又伸出頭來問道:“爹,小白兔不吃蘿蔔,拿什麼餵它?”
葉老頭道:“拿棵小白菜吧。”
他一面回答,一面起身招呼着一箇中年商人走進客棧來。那中年商人年約四旬,是對面鐵匠鋪中的掌櫃,葉老頭招呼道:“王掌櫃請坐請坐。”
那王掌櫃欠欠身坐了下來,他呷了兩口酒,忽然道:“這兩天咱們這裏忽然熱鬧起來了。”
葉老頭笑道:“正是,咱們這兒好像從來還不曾這麼熱鬧過。”
王掌櫃道:“貴號生意大約也興隆多了。”
葉老頭笑道:“彼此彼此。”
王掌櫃放低了聲音道:“這些過路的客人,不瞞你老説,身上全是帶着傢伙的,不少人到咱們店裏訂製兵器,有些兵器簡直奇形怪狀得很,除非他們自己繪一幅圖來做樣子,咱們店裏再也打造不出來。”
葉老頭淡淡地啊了一聲,王掌櫃道:“所以這兩日咱們鋪裏委實忙得緊,便是這刻兒也是忙裏偷閒溜出來的──”
他喝完了兩盅酒,站起身來,揮手道:“瞧那邊,又有客人來了,我得回去啦。”
葉老頭送他走出客棧,看着那王掌櫃文縐縐未老先衰的姿態,不禁微微輕嘆了一聲,這時,兩個雄赳赳的武夫橫馬而過,與那王掌櫃的背影形成強烈的對比,不知怎的,葉老頭的心中忽然興起一種久已示有的衝動,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了什麼,只是忽然之間,一種奮發的雄心又回到他蒼老的心田,他在不知不覺間,腰幹身軀自然挺直了起來。
這時候,如果有人注意到他,一定會發現悦賓客棧的葉老頭臉上的龍鍾之態忽然一掃而空。
他左右瞥了街道一眼,仍有三五成羣的英武騎士躍馬而過,街心黃塵飛揚,從那滾滾塵埃中,他似乎忽然又看見了昔日的自我,他喃喃地道:“華山,華山,我從華山藝成出山,如今卻成了歸不得華山的人,唉,葉飛雨,你已流蕩二十年啦……”
他跨過橫街,猛抬頭,只見那悦賓客棧的招牌上,斗的賓字上有一支麻雀正在停在上面拉屎,他回首看了看,四面無人注意,於是他在身上那縫線脱落的舊袍上扯下一段線來,沾些口水用手一搓,搓成了一個小濕線團,只見他微一彈指,那線團如箭矢一般直飛上來,一分不斜的打在那小麻雀的頭上,那麻雀一個倒翻跌了下來,但是一落地又振翼而去了。
葉老頭嘴角帶着微笑,緩步到了台階前,這時,客棧內傳來嬌嫩的嗓聲:“爹爹,您到哪裏去啦?找你半天了。”
葉老頭馬上恢復了老態龍鍾,咳了咳嗽答道:“小梅,我就來啦。”
他緩步走入客棧,然而這時在對面的打鐵鋪中,那王先生正伸出半個頭來注視着葉老頭的背影,王掌櫃的臉上一片漠然,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黑夜來臨。
昏黃的油燈,光亮隨着火苗的高低而明暗,木房的板壁上也閃爍着不穩定的陰影。
在房屋的東南,一張紅木桌上,一張蠟燭供奉着一塊神位,燭火閃爍中,隱約可見那塊神位牌是最上好的檀木雕成的。
在木桌的前面跪着一個龍鍾的老人,一襲灰布袍在搖曳燭光下看來尤其顯得單薄,這老人跪在神位之前,一會兒抬起頭來望望那神位,一會兒又低下頭去喃喃自語,他手中卻捧着一支長劍,正用一塊雪白的絲絹不斷地揩着,細看去,正是悦賓客棧的老闆葉老頭哩。
這時,從屋門口走進來一個黃衫少女,她走到桌前,細聲低語地道:“爹,您怎麼又在傷心了?”
那老人抬起一雙充滿老淚的眼睛,望了望那少女一眼,那少女忽然看見老人手中的長劍,立刻叫了起來:“喲,爹爹,您怎麼又拿出這東西來?”
老人站了起來,把手中的長劍輕輕地放在桌上,對着桌上的神位喃喃道:“胡兄胡兄,你地下有靈,可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那少女挨近來抓住了老人的衣袖,叫道:“爹爹,您不是説過不再用這支長劍了麼?為什麼您又……”
老人轉過頭來,慈祥地注視着少女,他撫着少女的頭髮,慈祥地微笑道:“梅兒,你越長越標緻啦。”那少女一縮頭,扭身躲進老人懷裏,嗔道:“爹爹,你胡説。”
她伸出手來,指着那柄長劍道:“那柄劍,那柄劍……”
老人的臉色驀然沉了下來,他望着桌子上的神位牌,低聲道:“那柄劍麼,爹爹還要用它一次,最後的一次。”
那少女望着老人,見他那龍鍾的臉上忽然之間掠過一種龍騰虎躍般的神采,雖然只是一剎那,但是那神采已足足令人震懾了,那少女不禁看得愣住了。
葉老頭伸手把桌上的長劍取回,插入劍鞘之中,輕輕地藏牀底下。
那少女默默看着老人做完了這一切動作,然後道:“爹爹,天已經亮啦,早飯也已燒熱了,快來吃吧。”
老人應了一聲,慢慢地走出這間寢房,這時雞啼聲起,黎明正臨。
這老人父女兩人所開的客棧是一幢大木屋,前面是客棧,後面自己居住,這時葉老頭吃了早飯,把店門打開,便坐在櫃枱上,不一會便有客人下來吃早飯了。
忽然之間,街道上傳來陣陣馬蹄之聲,緊接着一陣馬嘶之聲,三個騎士勒馬停在客棧門前,馬上三人向左右打量了一下,居中的一人道:“咱們就在這裏先歇歇吧。”
三人跨下馬來,把馬匹拴在樹上,大踏步走了進來,當先一人一進門便揮手道:“夥計,快來三斤白乾,要燙過的。”
老人躬着腰應了一聲,轉身進去拿酒,那三人揀了靠牆的桌位坐下,左邊一個滿面虯髯的漢子噓了一口氣道:“咱們從溪頭上路起,一口氣趕了七八百里路,再不飽灌一次黃湯,簡直就要支持不下去了。”
左邊一個英俊非常的青年十分豪氣地笑道:“大哥總是三句不離酒字,若是讓師父知道了,只怕要立刻趕出門牆哩。”
居中的是個白皙瀟灑的青年,看上去似乎是三人中最年輕的一個,只有他一直沒有開口。
這時,老人拿着酒轉了回來,左邊那虯髯漢子搶過來先幹了一大杯,連呼過癮,右邊那英俊青年也飲了一杯道:“從前師父老是説咱們過於狂妄,總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話,但是也的確有不少浪得虛名的人,譬如説……”
他才説到這裏,居中的少年插口道:“不必譬如啦,我知二哥你又要吹白象崖的那件事啦……”
説着他轉着向那虯髯漢子道:“大哥,你憑良心講,咱們聽二哥吹那一樁事吹過幾遍了?”
那二哥面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搶白道:“我吹過了幾遍是另一個問題,想那武當七子是何等驚駭之威名的人物那天在白象崖前,武當七子的老六清泉子楊潯竟然不敢和我動手,抱劍鼠竄而去,由此看來,武當七子威名雖大,其中也有濃包人物,咱們大可不必把別人想得太高。”
那虯髯漢又幹了一杯道:“這次祁連山劍會,聽説武當的代表就是清泉劍客楊潯哩──”
那二哥道:“若是他,怎會是咱們的對手?我看多半是武當派故意驕兵之計。”
虯髯漢道:“二弟,你可別輕看了武當。説實話,咱們崑崙武當少林華山這四派每十年派少年高手一會,已成了開林中眾所周知的事,十年前的祁連劍會我是目睹的,武當銀鬚道長在千招上突破崑崙派第一高手‘紅拂手’時,那威力真稱得上驚天動地,豈是浪得虛名的?”
他們在談着,那掌櫃的老人靠着櫃枱在閉目養神,似乎全然沒有聽他們談話的意思,但是虯髯漢説到這裏時,他忽然睜開了雙眼,兩道精光一閃而出,他喃喃地道:“這三人的口氣,既不是崑崙武當,又不是和尚,那必是華山了,啊……華山……啊……華山……”
他説到華山兩字,忽然面上流露出異常激動之色,但是那只是一剎那之間,立刻他又恢復了寧靜,閉上了兩眼在那裏養神。
那邊三人還在繼續談着,居中那白皙的少年説道:“武當的且不管他,只是崑崙便教人夠嗆的了,這次崑崙的代表必是年僅十七的諸葛膽,聽説他三個月前曾劍敗秦嶺雙怪,如果傳説是實的話,我可沒有把握能勝過他。”
虯髯客道:“三弟你也不必長他人威風,你是咱們這一代中最天才的劍手,師父要你來參加,就有他的道理在,若論功力,雖則愚兄可能高一些,可是這祁連劍會乃是劍道與智慧結合的決鬥,你豈能妄自菲薄?”
那掌櫃的老人這時候,忽然抬起頭來瞟了那居中的白皙少年一眼,只見坐在右面的英俊的青年叫道:“正是,大哥説的有理,依我看來,崑崙的諸葛膽縱使高強,我就不信十七歲的娃兒能強到那裏去,武當的濃包不必談了,少林寺這十年來還不曾聽説過有什麼少年高手,三弟,我瞧你是贏定了。”
他話才説完,忽然一個清越的嗓間叫道:“大師兄,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説武當濃包哩。”
眾人都大吃一驚,齊向門口看去,只見店門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兩上道人,左邊的一個面目清癯,年約三旬,右面的一個卻是書生典型的青年道士,虯髯漢子低聲道:“二弟你又惹禍了。”
只聽那中年道士轉首道:“師弟,濃包不濃包單憑講講算得了什麼?祁連山上用劍子真碰兩下就知道啦。”
右面的青年道士道:“一點也錯。”
他們兩人説着就走了進來,要了一桶稀飯,幾個饅頭,就吃起來了。
那牆邊坐着的三人不斷地向這邊打量,坐在右邊那二哥“哼”了一聲道:“愈是大門户裏,愈容易出些浪得虛名的寶貝,平日仗着師門的金字招牌招搖撞騙,真正遇上對手的時候,就夾着尾……”
虯鬚漢子在桌下踩了他一下,禁止他再説下去,然而那邊桌上的青年道士已經聽清楚了,他把手中一個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扯碎了,猛一彈指,那一小塊一小塊的饅頭射箭一般疾飛而出,一塊接着一塊,奇的是那道士的對面板壁上立刻出現一行字來:“狂言者由何處來?”
這行字全是碎饅頭連綴而成,饅頭乃是軟不着力之物,這年輕道士但憑一指彈力,竟能將之牢釘板壁上,那份內力之強,真是驚人之至了。
只見那牆角處的三哥呼的一聲站了起來,大笑道:“不才華山於方,請教道長稱呼──”
那中年的道長站了起來,對着於方稽首道:“不敢不敢,貧道姓華。”
那虯鬚漢子霍地立起來,拱手道:“原來是武當七子之首,白楊真人華道長到了,敝人華山施一虹,這是敝師弟孫富庭──”
他望着那青年道士,青年道士轉過臉來,稽着道:“貧道姓馬,俗字九淵。”
虯鬚漢子道:“原來是馬三真人,失敬失敬。”
那於方故意皺着眉,大刺刺地向虯鬚漢道:“聽説馬真人是從前西北道上馬回回的後人,不知是真是假?”
虯鬚漢子要想攔阻,已是不及,只見那青年道士雙眉一挑,斜睨着於方道:“但願青萍劍客於方先生的劍術也如他的口舌一樣犀利。”
於方正要説話,虯鬚漢施一虹忙搶着道:“兩位道長想必也是去祁連山的了,不知貴派此次劍會的代表是二位中的那一位?”
華道長道:“施兄誤會了,武當此次的代表乃是貧道的六師弟。”
華山派居中的孫富庭上前一步,拱手道:“清泉真人楊潯?”
華道長點着微笑道:“不敢,楊師弟年方弱冠,怎擔當得起真人二字。”
那於方忽然呵呵大笑起來,青年道長馬九淵道:“何事可笑?”
於方大笑道:“武當山乃是天下武林正宗,怎麼今年派這麼一個弟子參加祁連劍會?”
馬九淵冷笑道:“有關祁連劍會的事,最好到祁連山用劍子比劃過了以後再談。”
於方笑道:“若是到了祁連山上,貴派的清泉真人再來個不戰而退,貴派的面子往那裏放?”
馬九淵哼了一聲,上前大跨一步,華道長微一揮手止住了他,然後道:“如此説來,貴派的劍會代表必是於施主了。”
孫富庭拱手道:“不敢,是區區在下。”
那櫃枱上的老人不住打量着孫富庭,有時甚至目不轉睛,似乎這個年輕瀟灑的華山劍手令他勾起另一件往事來。
華道長看了孫富庭兩眼,然後説道:“孫施主年輕有為,想來這次少年劍術大會必是孫施主獨佔鰲頭了!”
華山派三人都不由一怔,孫富庭吶吶道:“華真人過獎了──”
華道長微微一笑道:“敝派的代表決定是貧道六師弟,但這都是過去的決定了──”
華山派三人齊一驚問道:“什麼?”
華道長點了點頭道:“家師閉劍,敝派不準備爭強爭勝了!”
華山派三人一齊驚的站了起來,那武當掌教天玄道人盛名天下,竟然宣佈封劍,這的確不是一件尋常的事情。
華道長笑了一下又道:“貧道本來想到祁連山宣佈一下,湊巧在這兒遇上了三位,就煩三位代言一聲──”
那於方哼了一聲,卻也不便多言,這時華道長臉色陡然一沉,聲調轉沉道:“這件事先説明白,至於那年在白象崖的事──”
於方冷笑一聲道:“如何?”
華道長忽然轉過頭來,問那馬九淵道:“三弟,為兄的功力如何?”
馬九淵呆了一呆,但他本是十分伶俐之人,即刻接口道:“較之於施主,想是高出不少。”
於方大怒冷笑數聲,華道長卻正色又問道:“那六弟的功力較之為兄如何?”
馬九淵故意沉呤一下才道:“確在伯仲之間,要分勝負,也得在五百招之後。”
華道長點了點頭道:“是了,如此看來,這位於施主必非六弟敵手了。”
於方冷笑一聲,驀然提氣大吼道:“住嘴!”
華道長冷笑一聲道:“這幾年來,於施主一定將這件事情説了多少遍了,可笑你卻不明白貧道六師弟忍讓的美德。”
他這句話可真擊着痛處,於方只覺羞怒齊發,大吼一聲,右手一閃,“鏘”的一聲,拔劍刺擊一氣呵成,只見寒光一顫,他竟動起刀劍來。
華道長冷然一哼,陡然右手一橫,也不見他如何,只見寒光陡然一斂,“拍”一聲,於方手中長劍劍身竟被華道長右手食中兩指牢牢夾住。
這一個照面便見出武當七子之首果然功力深不可測,於方呆了一呆,內力陡發,那劍身抖動不休,卻始終奪之不回。
華道長冷然一笑道:“貧道六師弟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然有驚人之舉,此於施主要高明多了!”
於方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其他二個華山門人説什麼也不好意思上前相助,只是在一旁暗暗着急。
那華道長着實恨那於方口出狂言不休,內力連催,於方不但不能奪回長劍,而且還感到手中壓力漸增,有一種把不住劍柄的感覺,眼看長劍就要脱手。
局勢僵持不下,看來那華山派的名聲註定一敗塗地,這時忽然店門走入一個人來。
那人年約四旬,也是一副商人打扮,他看見這個情形,不由怔了一怔,但仍然走了進來,輕聲對一旁的老人道:“葉老先生……”
葉老頭瞥了這人一眼,口中應道:“王老弟快莫走近!”
那姓王的正是對面鐵匠鋪的掌櫃,他止住足步,望了望場中兩人,那葉老頭此時似乎很急的模樣,王掌櫃又望了望葉老頭,只見那老頭突然右手微晃,他看了一眼,默不作聲。
忽然之間,只聽場中喀的一聲,於方手中長劍齊尖端而斷,於方窘勢立解,那華道長似乎呆了一呆,回過首來望了望,只見王掌櫃呆如木雞,那葉老闆面色沉沉,絲毫看不出跡象來。
於方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絕望之勢如何陡然消除。
華道長屈指一彈,那截斷劍尖釘在屋樑之上,他微一稽首向三人道:“領教!咱們後會有期!”
他一揮手,馬九淵隨着他一齊走出店門。
那華山派三人都呆在當場,還是那施一虹較為老練,微一抱拳道:“在下當將道長之言轉告各門。”
華道長緩緩走出店門,這時葉老先生恭敬地送他們出來,王掌櫃也來到門外,華道長走出店門,忽然止下步來,目光一掠,看着王掌櫃道:“敢問施主如何稱呼?”
王掌櫃呆了一呆答道:“敝姓王。”
華道長注視了他一會兒,又將目光移向那葉老先生,他微一稽首道:“這位老先生──”
葉老頭深沉地一笑,道:“老朽姓葉。”
華道長望了望他,忽然雙掌一合,恭身行了一禮。
葉老先生斗然跨前一步,頷下白髯微微抖動。
華道長緩緩直起身來,面色沉重已極,他望了望葉老先生道一聲:“領教!”
然後和馬九淵一齊走遠。
葉老頭望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身形,嘴角浮上一絲笑容,那王掌櫃似乎驚呆在當地。但是他雙目之中神色卻是閃爍不定。
葉老頭緩緩迴轉頭來,只見那三個華山門人都賭氣地坐在桌前,低頭喝悶酒,再也不出聲了。
那三人顯然從沒有注意這邊的情形,葉老頭望了王掌櫃一眼,王掌櫃面上是茫然神色,他笑了笑道:“王老弟這兩日生意忙,還有空來喝酒?”
王掌櫃面色微微一沉道:“葉老先生,你看這圖樣──”
説着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口中一邊説道:“從昨日起,接二連三有武林中人物到店中訂製各色各樣的兵刃,店中上下夥計都忙不過來了,今天清晨有一個漢子一個人來到店中,叫老闆在二天之內,要給他作好這件貨──”
説着一指那白紙,葉老頭將白紙展開一看,忽然面色大變,雙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那王掌櫃看了他一眼道:“葉老先生,這貨件恐怕就是你上次提起的吧!”
葉老先生微微點頭,沉吟了一會問道:“那漢子可是四旬左右?”
王掌櫃點點頭道:“不錯,年齡和小弟不相上下。”
葉老先生又問道:“那人身材是不是很高大,但濃眉寬臉,十分深沉的樣子?”
王掌櫃點了點頭,葉老先生嗯了一聲道:“看來就是他了。”
他想了一想,突然又道:“對了,那人還向小弟打聽一個人,聊了好一會才離去。”
葉老先生面色逐漸回覆平常,他淡淡道:“他打聽什麼人?”
王掌櫃想了想道:“他打聽一個少年,只是他形容不得體,我也沒有聽仔細──”
葉老先生呵了一聲不再言語了,這時那坐在店內的三個華山門人幾杯悶酒下肚,忍不住又高談闊論起來,不過方才吃了一次虧,言詞之間不見狂妄。
那於方唉了一口氣道:“大哥,咱們今日栽在武當手下,小弟是心服口服,那華道長的內力簡直神奇無比,唉,我説……我説咱們全派,恐怕只有師父他老人家可以抵擋得住!”
葉老先生這時又走到店中,正好聽到他説的話,尤其是最後一句,他心中一震,忙留心聆聽。
那施一虹哼了一聲道:“華道士名列武當七子之首,年歲也大了,功力自然深厚些,以他在武林之中的聲句,幾乎和他師父天玄道人也不相上下,師弟,你栽在他手中不算什麼,倒是一個好教訓。”
於方搖了搖頭,沉聲道:“師父最近閉關不出,咱們已整整一年沒見到他了,這次劍會完了,回去如果師父破關,小弟非好好虛心再多練幾年……”
施一虹點了點頭道:“不是滅自己的威風,二弟,咱們華山派的聲望的確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於方點點頭,沉重地道:“師父以前每談到這個問題,總是嘆息説華山一派自內部分裂一次以後,就一蹶不起。大哥,那內部分裂之事你可知道詳盡情形?”
施一虹搖了搖頭,忽然他回過身來,只見,那葉老闆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三人座位後面不及一尺之處,見他一回頭,忙趨身向前道:“三位客官還要些什麼?”
施一虹奇怪地望了望他道:“老闆,再加一壺酒吧。”
葉老先生不一會加上新酒,緩緩走向店門,心中不斷地思索方才施一虹和於方的對話,那王掌櫃想是閒着無事,走了進來坐在櫃枱旁邊。
葉老先生想了一刻,思緒紛紛,他索性不想了,轉身對王掌櫃道:“這兩日店中生意雖忙,但算帳之事已了,我已沒事啦!”
葉老先生點點頭,走到店門之外,這時晨風清涼,他故意讓涼風迎面吹拂着,沉重而複雜的心情不由為之一快。
這時朝日已升了上來,斜曬在街道上,往東方的街頭上走來了一個少年。
這少年穿着一襲青色的布衣,雖然有些風塵僕僕的樣子,但是看上去地是格外瀟灑出眾,他挺直了瘦長但好看的身軀,邁着大步一路走將過來。
他走到十字路口上,向左轉了過來,正好經過這家酒店,他停下身來望了望,忽然又轉過身走到一家小燒餅店前,買了幾個大餅,就坐在店中啃了起來。
他一口氣吃了四個大餅,似乎還想要的模樣,但是伸手入懷摸了一摸,搖了搖頭,只覺口中很乾,走出店來,這時葉老頭正負手當門而立,少年走了過來,對葉老頭點了點頭道:“老先生,可否賜一點水給在下?”
葉老頭慈祥的望着他那瀟灑而裝出不在乎的模樣,忍不住微微一笑道:“小哥兒,你請坐啦,就算我老頭作東,請你大喝一頓如何?”
他已看出這少年人與眾不同,是以言語之間甚是隨和,那少年果然不推辭,點點頭道:“多謝老先生,唉,不瞞老先生,在下身上的一點錢還要留著作盤纏呢!”
葉老頭點了點頭,轉身走入店中打酒,那少年四下張望,只見這時那燒餅店這時又有一個大漢在掏錢買餅,那大漢牽着兩匹馬,信口問那燒餅店的胖子老闆道:“老闆,貴鎮繁榮得好快呀,半年前俺到這來的時候,還是一個村莊,現在已成了熱鬧的鎮集了。”
那胖子老闆笑道:“誰説不是呀,客官您是──”
那漢子道:“俺這兩匹牲口都是上乘的好馬,敢問老闆一聲,鎮裏有人想買馬嗎?”
那老闆道:“賣馬嗎?咱們這鎮中多是生於此老於斯的莊稼人,恐怕沒有買得起這好的坐騎──”
那瀟灑的少年一直在聽着,這時聽那大漢説要賣馬,忍不住打量了那兩匹馬一眼,只見左面的一匹馬毛色光亮,又高又壯,背上還配着大紅鑲金的馬鞍,真是一匹神駿,右邊的一切卻是又瘦又髒,鞍子也是舊的,他望了望葉老頭還未出來,便起身走了過去,問那大漢道:“敢問大哥,這馬匹要賣怎麼一個價錢?”
那漢子指着那匹馬兒道:“這匹麼,誰要出八十兩銀子俺就賣了。”
那少年摸了摸衣袋,他搖了搖頭道:“這一匹呢?”
那漢子道:“這匹要七十兩。”
那少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問道:“七十兩?”
那漢子道:“不錯,客官你莫瞧這匹馬生得難看,其實也是名種駿駒,而且俺買進來的時候,這兩匹馬是同一價買來的,如今要賣,也不能相差得太遠呀。”
那少年想了一下,如果有一匹馬的話,必能早日達到目的,雖然剩下的銀錢絕對再也不夠住宿吃喝,但是他委實心急如焚,巴不得立刻飛到目的地,他考慮了又考慮,暗暗道:“管不了那麼多啦,我能快一點就快一點!”
於是他放下茶杯,上前道:“喂,賣馬的大哥,我想買一匹。”
那漢子立刻把那配着漂亮馬鞍的駿馬牽了過來,口中道:“八十兩。”
那少年臉上紅了紅道:“不!我要那一匹。”
那漢子立刻叫道:“哎──客官你怎麼不會打算盤,只差十兩呀,這馬怎能和那馬相比?”
那少年暗暗生疑:“這倒奇了,我要買這一匹,你應該是求之不得才對,怎麼反過來勸我?”不過也沒多想。
他是存着省一兩是一兩的心理,這時聽到漢子一説,再瞧瞧那匹馬,實在相差太遠,於是他便道:“好,好,我就買這一匹,這是八十兩。”
他付了錢,牽過那匹馬,那馬仰首輕嘶了一聲,好不雄壯。
少年牽了馬,那漢子道:“客官最好先餵它一頓,俺是昨天夜裏餵過的。”
少年點了點頭,那燒餅店老闆道:“那邊牆堆的是草料,客官你就牽過去餵了吧,不要客氣。”
他把那匹駿馬牽了過去,任它吃飼,自己站在一邊看着,這時候忽然又走來了一個年約二十六七的青年,這青年頭上戴着布帽,布衣打扮,但身材高大,相貌方正,好不雄壯威武。
這戴布帽的青年走了過來,高聲道:“聽説這裏賣馬,我要買一匹。”
那馬販子怔了怔,這時賣燒餅的胖子老闆見那雄武的青年忙打個招呼道:“白老弟,你也來買馬麼?只有這一匹啦──”
那姓白的雄壯青年看了看那匹瘦馬,搖搖頭道:“這馬不好。”
“好,這匹好,我就要這匹馬吧!”
那馬販子面色一變,連聲道:“這不成,這位客官已先買下了!”
那姓白的青年注視着那馬販子好一會,然後回過頭來,看看那瀟灑的少年,心中不由叫一聲好俊的夥子!他上前一步道:“這位老弟,你這匹馬轉賣給我如何?”
那瀟灑的少年見他面貌雄壯,氣度豪邁,不由心中也生好感,一抱拳道:“在下以八十兩銀子買下來的,原來要趕長路,如兄急需,在下可以轉讓,待機會再買一匹。”
那姓白的青年爽快的一笑道:“老弟好爽快,咱們成交了!”
他付過銀子,正待去牽那駿馬,那馬販子忽然一步,吶吶道:“這……這……”
白姓青年目光如電一掠而過道:“你有什麼話説麼?”
那馬販子似乎有口不能言,急得頭上都現出汗漬,那瀟灑的少年和姓白的都大奇,馬販子忽然上前對那少年道:“那麼你就買下這匹馬吧!”
那少年本想買這匹馬,可省下十兩銀子,心中雖大疑,但他到底入世不深,高高興興付了錢,那馬販子拿了銀子飛快的走了。
少年望着馬販子的背影,搖了搖頭對那姓白的説道:“這人真是奇怪。”
見那姓白的正沉吟着望着那馬販子的身形,似乎在思索什麼,少年也不再多説,點了點頭,便牽了瘦馬走回酒店,這時那葉老頭正好端了一壺酒及飯菜出來。
少年走進店中,只聽身後一陣馬蹄之聲,回頭一看,只見那白姓的青年已上馬而去,而方向正好是跟隨着那馬販子,少年也不再多看,忙向葉老頭道謝,坐下身來。
這時店中尚坐着那華山派的三個少年高手,那三人見這少年走入,都不由打量了他一番,這少年卻不在意,瀟灑自如,葉老頭微笑問道:“小哥兒可是要趕遠路麼?”
那少年似乎酒量很好,喝了一大口,點頭答道:“方才在下買了一匹馬,尚有好幾天的遠路……”
他為人甚是隨和,那葉老頭道:“聽小哥口音,似是北方人?”
少年喝了一口酒,笑道:“人在北方,説北方話當然方便些。”
少年露齒笑了笑道:“從那裏來有什麼重要?只管要到那裏去便了。”
老人一楞,哈哈一笑。
少年一仰頭,又是一杯下肚,微微舐了舐嘴唇,老人道:“這酒太淡了點麼?”
少年晃了晃酒杯道:“不錯,的確是淡了些。”
老人笑道:“原來小哥兒也是同好,老朽屋裏藏有陳年珍品,可要拿一壺來嚐嚐?”
少年聽説有陳年好酒,眼睛不禁亮了一下,他望了老人一眼,微笑道:“既是珍品,在下豈也奪人所愛。”
葉老頭笑道:“好酒尚須知人品,小哥兒你品嚐品嚐便知老朽之言不虛──”
他説着向內叫了聲:“梅兒,把我地窖邊上那罈老酒倒一壺出來。”
少年見他如此,便不再言,只是哈哈一笑,不一時,竹簾掀處,一個雅氣猶存的黃衫少女託着一壺美酒走了出來,好一齣來就埋怨道:“爹爹,你那罈老酒可真封得緊密,我費了好大勁才打開來哩。”
葉老頭道:“這好酒我也好久未飲過了,罐子口當然不易啓開的了,來,小哥兒你嘗一杯。”
梅兒把酒壺一放下,就看見了倚櫃枱前的青衣少年,她怔了一怔,立刻呆住了。
梅兒隨葉老頭拋頭露面,雖不比那些深閨緊閉的大家閨秀,但也從來不曾如此正面看過任何少年男子,此時她和那少年相距不足三尺,她立刻被那少年那種超凡的瀟灑韻味吸引住,她忘了一切應有的矜持,竟然痴痴凝視那少年,不知所措起來。
那少年一抬頭,發現一雙美麗的眼睛正注視着自己,他很有禮貌地站起來,欠了一個身對着梅兒微微一笑,梅兒臉上一紅,細步退了兩步,那少年舉杯一飲,大讚好酒。
葉老頭笑道:“碰上小哥這等識貨的人,真比喝入老朽肚子裏要令我高興,來,再來一杯。”
少年剛一舉杯,他的衣袖卻將桌上原來的那支酒壺一帶,翻了過來,頓時櫃枱全是酒,少年口中道:“喲,對不起,對不起……”
連連慌忙在小包裏翻着,總算找出來一張皺皺的白布來,連忙將上面的酒漬揩去,口口連聲抱歉。
葉老先生微笑道:“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少年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白布,重新舉杯道:“老先生,再來一杯。”
葉老先生笑容可掬,緩緩舉起酒杯,突然他的目光掃過平放在桌上的白巾,剎時右手一顫,砰的一聲,滿杯酒打在地上,跌得粉碎。
少年呆了一呆,葉老先生似乎驚魂未定,一連後退兩步,這一來那三個華山派的門人也注意到這邊了,一起起身察看,他們一瞥見那張白布,駭然對望了一眼,滿面都是驚疑。
施一虹呼地伸手入懷,砰一聲,丟下一錠銀子在桌上,三個人一言不發,匆匆然衝出客棧的門,跨上馬匹飛馳而去,再也沒有回頭。
少年呆在當地了,這時那站在一邊鐵店鋪的王掌櫃,忽然走了上來,他目光不斷的變動着,面上全是驚疑,少年此時怔怔望着葉老頭,並沒有注意他。
王掌櫃走上前來,右手一伸,有意無意拿起那張白布,轉身揩去葉老頭身上所沾的酒漬,那白布隨他一動,展了開來,只見上半截繫着一截紅布條,中間四個清清楚楚的黑字:
“天下第一”
這時忽然店門一陣馬蹄聲戛然而止,又走來一個人,身材雄偉,正是那匆匆趕去又復回的白姓青年,只見他隨手將那買來的駿馬一拴,才入店門,便看見三個人呆呆站着,他豪爽地笑着:“葉先生,王掌櫃,啊,還有這位老弟──”
葉老先生此時猶自驚魂未定,王掌櫃看見那白姓的少年,似乎十分熟絡的樣子,他有意無意將手中的白布平平又放在桌上,迎上前道:“白大哥──”
那姓白的青年點了點頭,大踏步走到桌前,拍拍少年的肩頭,哈哈笑道:“老弟──”
他話音戛然而止,敢情這時他的目光落到那張平展着的白布。
少年這時迴轉頭來,也叫了一聲:“白……白兄……”
那白姓青年抬起頭來看着這瀟灑的少年,好一會他又看看那張白布,忽然哈哈笑了起來。
少年本是天性隨和,先是微微笑着,然後見白姓青年笑得十分豪爽,心中忽覺暢快,不知不覺間也哈哈笑了起來。王掌櫃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少年,卻在他笑聲中找不出一絲虛假!
屋內每個人都在驚駭之中,然而那瀟灑少年卻似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大大方方地喝完酒走出客棧,那魁梧的白姓青年也跟着退了出來。
這時,街上的一角,忽然響起一片鑼鼓之聲,兩個軍士站在桌子上大聲疾呼,那白姓少年擠到人叢之中,只聽那兩名軍士正在向民眾講話:“……列位父老兄弟都是炎黃子孫是不是?黃帝子孫是天底下最偉大的民族,怎能受到別人的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