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子真不含糊,杯到酒幹,眨眼的工夫,八九杯燒刀子下了肚。
酒杯一放,運筷如飛,一直眉,一瞪眼,一伸脖子,三顆幹炸丸子一口吞,這才大嘴巴一咧,笑笑道:“好酒,好菜!”
王管家的三角眼擠成了一條縫,一面斟酒一面笑:“四海之內皆朋友,咱們是一見如故,恕我託個大,叫你一聲兄弟,別跟我這老哥哥客氣,儘管放量!”
空了的酒杯又斟得滿滿的。
二楞子,低下頭,“吱”的一聲又吸乾了杯中酒,摸着嘴巴道:“老哥哥,我領你這份情。”
王管家眼珠滴溜一轉,道:“好兄弟,你到底貴姓大名!”
“二楞子……”
“二楞子?……”
王管家的三角眼又擠成了一條縫,搖着頭道:“這不大像個名字。”
二楞子抓抓頭皮,有點難為情的道:“另外,我還叫劉二混子,大概是因為我姓劉,喜歡混吃混喝,又有人説我傻不楞登的,就管我叫二楞子,我覺得二楞子比劉二混子要雅緻得多,所以我就成了二楞子,老哥哥,姓名有什麼要緊,反正我就是二楞子,二楞子就是我,天底下同名同姓的多得是,可是我還沒遇見第二個叫二楞子的!”
王管家點點頭道:“好吧,二楞子,住在慈雲寺的那個小白臉是誰,那個又瘦又瘸的老頭子又是誰?”
“嘻嘻……”
二楞子咧嘴笑了半天,才道:“小白臉是位爺,瘸子是胡瘸子,跟我二楞子一樣,是侍侯爺的。”
王管家眉頭皺起一大把,乾笑道:“就這麼簡單?”
二楞子倒是着實不客氣,王管家不斟酒他自已斟,咕嘟咕嘟一連又是幹了三杯,舐嘴砸舌的道:“是很簡單嘛,爺是主人,我跟胡瘸子是奴才……老哥哥,聽説這裏府上的莊老員外以前在京裏做大官。”
王管家嚴肅的嗯了一聲,道:“説出來會嚇你半死,老員外做過兵部侍郎。”
二楞子兩隻死魚眼直勾勾的盯着王管家道:“還聽説莊員外做官以前是開鏢局的……”
“叭”的一聲,王管家猛的一拍桌子,放下了臉來,但聲音卻低得只有二楞子才能聽到,王管家道:“兄弟,別怪我説你,你簡直滿口胡言,這種話要傳到老員外耳朵裏,拿帖子往府城衙門一送,不砍你的腦袋也得叫你一輩子住在大牢裏!”
二楞子伸伸舌頭,又摸摸腦袋,誠惶誠恐的道:“老哥哥,我……我只是聽……聽……”
王管家一擺手,打斷了二楞子的話。“這些謠言還是不聽為妙,俗話説的好:‘禍從口出’。更不能混説。老哥哥我是愛護你,才和你説這些體己話。”
二楞子雙拳一拱,低聲下氣的道:“二楞子感激老哥哥的關照,下次絕不敢再混説,可是……”
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又道:“莊老員外可是隻有一位千金小姐,再沒有別的親人近人了麼?”
王管家老半天沒開口,一雙三角眼一霎不霎的瞧着他。
二楞子被瞧得多少有點不大舒服,欠欠屁股,換了個坐的姿式,道:“老哥哥,您為什麼這樣看我?”
王管家頦下的山羊鬍子高高的翹了起來,壓着嗓子道:“二楞子,你小子有點奇怪!”
二楞子直眉瞪眼的道:“我奇怪?”
王管家哼了一聲道:“今天是我找你來問話,不是要你來掘老員外的根,為什麼你老是打聽老員外的事?”
二楞子傻傻的一笑道:“聊天嘛,老哥哥不拿我二楞子當外人,我才敢心直口快,想到什麼説什麼。”
王管家哼了一聲道:“聽着,你別再打岔,我問你什麼你就回答什麼。”
二楞子忙道:“好,我遵命,可是老哥哥得先告訴我,莊老員外膝前當真只有一位千金麼?”
王管家微怒道:“二楞子,為什麼你還要追問這件事?”
二楞子笑嘻嘻的道:“好奇嘛,老員外做過那麼大的官,應該是人丁興旺才對,以着我二楞子推想,老員外一定三妻四妾,七子八婿的,要是膝前真的只有一位千金,那……那不是……是……”
王管家也忍不住一笑道:“是什麼?”
二楞子抓着頭皮道:“我也説不上來,反正是有點不大對頭,跟老員外的身份好像不合!”
王管家哼道:“好吧,我告訴你,老員外就是隻有一位小姐,現在該我問你了……”
聲調一沉,凝重無比的道:“你那位爺姓什麼,叫什麼,是個什麼出身來路,為什麼來到洛陽城,又為什麼叫兄弟你跟那個瘸子天天到府前府後來探頭探腦……”
二楞子嘻嘻的笑道:“老哥哥,你跟我簡直一樣的好打聽閒事,我們爺姓丁,叫丁棄武,是什麼出身來路,為什麼到洛陽城,這我可一點也不知道,至於我跟瘸子……”
“等等……”
王管家三角眼忽然瞪得圓溜溜的,滿瞼煞氣的道:“二楞子,你該識相點,我請你到府裏來喝酒,可是瞧得起你,憑你這個身份模樣,連大門坎也別想邁得進來……”
二楞子連忙作揖道:“我知道,是老哥哥抬舉我。”
“那麼你該説實話。”
“我説的是實話。”
王管家摸着山羊鬍子,搖着頭道:“既然你是丁棄武的傭人,不能説對他的出身來歷一點都不知道,更不能不知道他為什麼來到洛陽城?”
二楞子急得滿臉大汗的道:“你不相信我可沒辦法,您是不知道,我們那位爺整天苦着臉,有時候三天不説一句話,這一次我們是從京裏來,我也不知道是來洛陽,反正來到洛陽,我們爺忽然不走了,在慈雲寺一住就是十天,也許他是跟那位住持方丈投了緣,兩人常常在一齊打坐。……”
王管家冷冰冰的接口道:“二楞子,你跟丁棄武多久了!”
二楞子忙道:“快一年了……”
不等王管家追問,又紅着臉接下去道:“那時我在秦淮河邊上得罪了幾位黑道上的人物,若不是爺過了我,世上早沒有我二楞子這個人了。”
“那……胡瘸子呢?”
“跟我二楞子差不多,也是爺救了他一命,為了感激救命之恩,才死心塌地跟爺當奴才的。”
“現在該説説你們為什麼在府前府後天天來探頭探腦了!”
二楞子笑笑道:“這可是老哥哥您多心,我跟胡瘸子常到這一帶閒逛是真的,探頭探腦頂多是瞧瞧府裏的勢派,可沒有別的意思……”
説着站起身來,又深深一揖道:“老哥哥,今天擾了您這一頓,心裏實在不安,我該……”
“你想走了?”
“怕爺會找我,回去晚了……”
王管家突然臉色一變,霍地站起身來,陰狠狠的道:“二楞子,我好心好意的酒飯招待,想不到你這樣猾頭,居然一句實話也沒説,這可是給臉不要臉……”
雙掌交擊,發出了“吧、吧、吧”三聲脆響。
但見人影晃動,前門後窗與左右內窗之中同時出現了四名勁裝大漢,但皆手持明晃晃的鋼刀,把二楞子圍在了核心之中。
二楞子雙手直搖,結結巴巴的道:“老哥哥,「wuxia999.yeah.net」您……您這……是……幹什……什麼?”
王管家陰冷無比的哼道:“二楞子,我再問你最後一句,你究竟説不説實話?……你看清楚,這四位都是府裏的護院武師,在江湖道上也是第一流的高手,只要我一句話,他們立刻就會把你亂刀分屍!”
二楞子着急的叫道:“別,別……我説的都是實話。別動刀子,我……怕……”
王管家咬咬牙關,沉聲道:“先扎他幾刀子!”
四名武師一言不發,鋼刀齊揮,在燈燭照耀下,寒光閃閃,分別向二楞子雙腿扎去。
四名護院武師果然武功高強,動作快得使人眼花,閃閃的刀光更使人睜不開眼,只聽二楞子驚恐失色的一聲大叫,身子跟着向下一縮。
然而,四名武師的鋼刀俱都紮了個空,二楞子像是身子一縮鑽到地底下去了。
四名武師大感意外,想不到這個身子臃腫,笨手笨腳的楞小子居然還有這麼一份身手,不由畫面相覷,呆了一呆。
王管家眼快,三角眼滴溜一轉,大叫道:“快,那小子蹲在桌子底下!”
原來二楞子當真在桌子底下蹲着,四肢一縮,活像一個肉球。
四名武師看也不看,鋼刀閃電般齊向桌下搠去。
二楞子性命攸關,身子雖然臃腫,手腳卻靈活得像只兔子,但聽飄的一聲,由桌下直射門外,而後是灰影一彈,躍離地面,撲上了三丈多高的院牆。
王管家直着嗓子叫道:“快追,不能叫他跑了!”
其實,縱使他不叫,四名武師也知道是非追不可,當下四人各縱身手,就向房外撲去。
但是,四名武師都沒有走出門去,原來就在他們向門外撲去之時,門口突然出現了一條黑影。
自然,那是一個人,但卻黑衣蒙面,看上去有些陰森,加上他出現得又奇又快,在這黑夜之間,真像一個幽靈。
四名武師前衝的身子,像是撞到了牆上,又像是受到了一股絕大的吸力,都在那黑衣蒙面人三尺之外停了下來。
王管家愕然一震,伸手遙遙指着黑衣蒙面人叫道:“你……你是什麼人?”
他手指發抖,聲音發顫,心裏恐懼到了極點。
黑衣蒙面人並不答話,像是嘿嘿的笑了兩聲。
笑聲不大,但卻使王管家心裏更加發毛,當下三角眼一轉,大着膽子叫道:“你們都是呆子,還不動手抓下他來?”
但是,四名武師既沒應聲,也沒移動。
黑衣蒙面人這回開了口,只聽他冷冰冰的道:“他們不會再聽你的話了!”
王管家從心裏冒出了一股涼氣,四名武師像被點了穴道。
然而,接着他就發覺了,事實比他判斷的更糟,但見最後的一名武師身子搖了一搖,蓬的一聲平躺了下去。
而後是另外三名,但都仰面倒地,臉上白得像紙,黃得像蠟,眉心之中有一道劍痕,鮮血順着鼻頭往下流,像在臉上劃了一條紅線。
四名武師都死了!
王管家也像死了一半,他想跑,但兩雙腳卻像是被釘到了地上,他想叫,但喉嚨裏像塞上了一塊石頭。
這時,他才發現黑衣蒙面人手上拿着一把劍,劍尖映着燈光,寒得使人發毛,比四名武師的刀光至少亮過十倍。
終於,王管家喘出了一口粗氣,吶吶的道:“你……你……殺了他……他們?”
黑衣蒙面人又陰冷無比,嘿嘿的笑了兩聲道:“如果不是他們自殺的,那就算我殺的吧!”
王管家吶吶的道:“你……你……”
這次除了兩個你字之外,像是舌頭嘴巴都成了別人的,再也不聽使喚,什麼都再也説不出來。
黑衣蒙面人冷冷的道:“我不想殺你,但也不能讓你活得太舒服!”
王管家大驚,但不等他有所表示,眼前只見刺目的寒光一閃,左右雙臂像被冰冰了一下,一陣滲心的涼意過後,方才發覺他的雙手已經和身子分了家,齊肩以下被黑衣蒙面人鋒利的寶劍削了下去。
雖然他沒有痛的感覺,但他卻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二楞子順利的逃出了莊府。這時大約已經二更天,他返身瞧瞧莊府那巍峨的大門,一排二十幾磴的高台階,用鐵葉子包者的硃紅大門,獸頭門環上馬石旗杆座,和那兩隻張牙舞爪的石獅子,有些羨慕,也有些鄙夷的呸了一聲,連打兩個酒呃,蹌蹌踉踉的向城外走去。
那時是太平年景,入夜後雖然也關城門,但大門上開着一扇小門,二楞子就是從那扇子小門裏擠了出去,一路哼着小調,沒有多久就到了洛水南畔的慈雲寺。
慈雲寺不是大廟,但建築得十分別致,大殿後是松竹茂密的小院,禪房靜室,香煙繚繞,置身其間,使人俗念盡消。
二楞子在山門外收住腳步,拉起衣襟揩汗水,扣好脖子下面的衣紐,又彈彈身上的塵土,方才擰身一躍,飄入寺內。
大殿後的小院裏,正是住持方丈念慈的禪房,右面住着他的兩個徒弟,斜對面的西廂裏才是二楞子、胡瘸子跟他們的爺所臨時借住的地方。
這時,正面禪房中一片漆黑,住持方丈和他的兩個徒弟想必都已沉睡,西廂裏閃動着燈光,二楞子知道,他的爺跟胡瘸子正在等他。
果然,西廂的房門輕輕打了開來,開門的是胡瘸子。
胡瘸子雖然只有五十幾歲,但看上去特別顯老,像是六十多歲的人,加上他腿瘸,更加老態龍鍾。
他雖瘸,但不用枴杖,而且腰桿子也儘量的挺得很直,嘴唇抿得死緊,看上去有點驕傲,也有點可憐。
打開房門,胡瘸子看都不看二楞子一眼,一跛一跛的走了回去。
二楞子早就習慣了,胡瘸子跟爺都犯一個毛病,不愛説話,不愛理人,二楞子常常想,胡瘸子跟爺都該出家當和尚。
想歸想,但此刻他卻顯得特別規矩,甚至有點彬彬有禮,一步步的走入房內,向着正襟危坐的丁棄武深深一禮,道:“爺,您還沒有睡!”
被稱做爺的丁棄武,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他有修長的身材,白晰的皮膚,挺直的鼻子,濃密的眉毛,眸子裏有一種逼人的光輝,英挺、俊逸,但眉宇之間卻有一種説不出的沉鬱。
他淡淡的看了二楞子一眼,道:“唔……”
若是往日,二楞子不必再看什麼,悄悄的走開去睡自已的大覺,但今夜不行,他要向爺獻功,首先,他有些得意的瞧瞧坐在一旁,正在閉目養神的胡瘸子,然後才清一清喉嚨道:“爺……”
丁棄武又看了他一眼,皺皺眉頭道:“你又喝酒去了?”
二楞子微微尷尬的笑笑道:“是的,爺,因為今晚上有人請客。”
閉目養神的胡瘸子不由拾起頭來,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丁棄武道:“洛陽城裏也有你的朋友!”
二楞子神秘的道:“不是老朋友,是新交的朋友。”
“噢……”
丁棄武微感興趣的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二楞子嚴肅無比的道:“莊員外府裏一個姓王的老管家。”
丁棄武精神一振,立刻向他投去了一瞥冷電般的目光,道:“你似乎能幹了不少,結果怎樣?”
二楞子受了誇獎,立刻眉開眼笑,全身的肥肉都抖動了起來,得意的道:“王老兒和我稱兄道弟,想套問爺的來歷……”
丁棄或接口道:“你説了什麼!”
“除了爺的姓名之外,我什麼也沒説。”
“你打聽到了什麼?”
“莊老員外從前是做過兵部侍郎,膝下果然只有一位小姐。”
丁棄武雙目輕輕的閉上去,像是陷在沉思之中,幾乎有盞熱茶的光景,一直不言不動的。
終於,他又睜開了雙眼。
二楞子大大吃了一驚,跟爺已經三四年了,他還是頭一次看到爺有這種目光,像是兩支利箭,一直刺進了他的心窩。
他趕緊低下了頭去。
只聽丁棄武又道:“還有呢?”
二楞子忙道:“奴才無用,只打聽出來了這麼一點點,我們也問過莊員外以前是不是開過鏢局,可是……”
“他怎麼説?”「wuxia999.yeah.net」
“他否認了,説那是謠言,還説要拿帖子送我到府城衙門裏去吃官司。”
“唔!”
“奴才本想再問問莊員外是不是不姓莊而姓白,可是……”
“怎樣?”
“奴才還沒問,那王老兒就翻了臉,召來了四名護院武師,奴才只好……就這樣溜回來了。”
“唔!”
丁棄武又閉上了雙眼。
二楞子不由有些失望,滿以為爺會大大的誇讚幾句,甚至會賞二兩銀子酒錢,誰知道爺就是説了那麼一句:你似乎能幹了不少。連胡瘸子也只是看了自己那麼一眼,對自已這份功勞,一點都不羨慕。
二楞子站了一會,覺得無聊,打了個哈欠,道:“爺,夜深了……我給你鋪牀。”
丁棄武站起身來,淡淡的道:“不用……”
西廂是一明兩暗,丁棄武住在右手的暗間,胡瘸子和二楞子則住在左手的暗間,丁棄武走到內室門口又轉頭道:“你們也去睡吧!”
二楞子連忙陪笑道:“是,爺。”
丁棄武沒再説什麼,進入內室,掩上了房門。
內室中陳設得簡單雅潔,一榻一幾,几上插着一瓶將開未開的梅花,淡淡的香味充溢滿室。
丁棄武並沒有真的去睡,他在室中輕輕踱了幾步,微喟一聲,由牆上摘下了一柄長劍。
長劍出鞘,一縷光華耀眼欲花,丁棄武輕撫劍身,又是一聲喟嘆,同時,兩顆眼淚滴到了劍刃之上。
他似乎微微一震,連忙收劍入鞘,自已強裝出一副笑容,暗道:“丁棄武呀,丁棄武,忘記爹爹的話了麼?英雄流血不流淚!你怎麼哭了?”
他跌坐在牀上,那柄長劍就橫在他的雙腿之上。
母親的話又響在他的耳邊,那是一串嘶啞微弱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一柄利刃,在戮戳着他的心頭:“順子,咱們家門不幸,才會遇上這種橫禍,丁家是七世單傳,只有你這麼點骨血,聽孃的話,別再拿槍動刀,娘受了一輩子的苦,只巴望着你長大成人……”
他知道丁棄武是娘替他取的名字,這意思十分明顯,可是,他沒有聽母親的活,身邊的寶劍就是最好的説明。
他忍不住喃喃自語:“娘,如您在天之靈有知,該原諒我,原諒您的孩子。我不是不聽孃的話,可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娘和爹……死得好慘……”
他還是哭了,淚水像開了閘的河水,再也忍耐不住。
三更天,他束起寶劍,揚身而起,輕輕推開了後窗,而後,他像一縷輕煙,從慈雲寺中失去了蹤影。
王管家悠悠的醒了過來。
他只覺得雙肩像火在燒,意識漸漸的恢復,他想起了二楞子,想起了四名護院武師,想起了突然出現的蒙面人,更想起了自已被削斷的雙臂。
睜開眼來,只見鬍鬚花白的老員外正俯着身子坐在他的牀前。
在老員外身邊,是淚眼盈盈的小姐白採萍,另外,房中還站着四五名僕婦,和三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佩劍漢子,正是老員外的二弟子齊白英、五弟子路白平、六弟子何白瑜。
王管家雙肩包紮着白布,但殷紅的鮮血還是滲了出來,由於失血過多,使他的面如白紙,但他還是掙扎着叫道:“員外爺……”
老員外皺皺眉頭,道:“王忠,你覺得怎樣?”
王管家喘籲着道:“老奴……生死都沒關係……但……但……”
老員外連忙按住他過:“你傷得太重,不論什麼話,等好一點的時候再説吧!”
“不……”
王管家掙扎着叫道:“是丁……丁家那孩子找來了,他……叫丁……棄武……”
老員外雙肩微微抖了一抖,採萍姑娘則杏眼睜得滾圓,眸子裏有淚光,也有怒火,嬌軀一抖,靠在了老員外身上。
老員外雙目微閉,撫着採萍姑娘的秀髮,喃喃的道:“也好……”
王管家咬咬牙關,掙扎着又道:“老奴……先是拉……攏丁棄武……的手下人……用話套……他,他不……肯説,老奴……才使人……用強……”
老員外微籲一聲,道:“養傷要緊,王忠,還是不説吧!”
説着就要起身走去。
王管家奮力叫道:“員外爺,老奴……也許……不……行了,一定……要説個……清楚。”
老員外只好停了下來。
王管家喘口粗氣,道:“那人叫二……楞子……功夫不弱,四名……武師……拿他,硬叫他……跑了,就是……那時候……丁……棄武到了……門口,黑衣……蒙面,用的是一柄寶劍……殺人的……手法,高……高明到了極點……”
又喘籲一陣,着急的道:“員外爺,您……快走吧……”
老員外滿面沉肅,苦笑道:“埋名隱姓,已經夠丟人了……我白展堂在江湖上是鐵錚錚的漢子,在朝廷裏當過一品大員,如今竟被那姓丁的孫子逼得東逃西躲,這……這……”
老臉上紫中泛青,激動無比。
原來老員外不姓莊,而是姓白。
採萍姑娘杏眼含悲,一疊連聲的叫道:“爹,爹,您消消氣,別為着這點事先氣壞了身子……”
接着又轉向王管家道:“那個行兇的人當真是丁家的小順子?”
王管家掙扎看道:“不是他還有誰?絕錯不了,他叫丁棄武!”
“他自己説的?”
“他……沒説,一進門……就動手殺人,……又兇又……狠!”
被殺的四名武師,大家都看到了,手法不但高明,當真是又兇又狠,但是,這其中卻有一個疑問,為什麼殺了四名武師,斬去王忠雙臂,他卻不聲不響的走了?
老員外沉思不語。
王管家又叫道:“員外爺,你……帶着小……姐快……走……他一定……還會來的!”
採萍姑娘銀牙緊咬道:“王忠,你好好養傷,我會勸爹走……”
扶着老員外又道:“爹,咱們廳裏談去。”
老員外點點頭,踱到了外間的大廳之上。
廳裏沒有點燈,除開王忠的房裏之外,到處都是一片漆黑。
三名弟子緊隨在老員外之後,也跟到了大廳之中。
氣氛相當沉悶,一時之間,誰多沒有開口。
終於,還是採萍姑娘幽幽的道:“爹,王忠的話不假,您……還是走吧!”
白老員外猛的一拍桌子道:“丁棄武要來就來,他要報父仇可以,只要能破得了我的‘白家劍’……”
悠然一嘆,又道:“當年殺他爹爹時,我是含着眼淚殺的,憑良心説,我很喜歡丁子傑,可是他犯了十惡不赦之罪!”
採萍姑娘道:“可是二叔折磨過他的娘!”
老員外又一拍桌子道:“我也已處死了你的二叔!”
採萍姑娘着急的道:“不論怎麼説,爹爹還是躲一躲的好。”
老員外的二弟子齊白英幾次想要開口,一直沒有機會,此刻方才湊了上來,滿陪着笑臉道:“師父在家來久了,出去散散心也好……要不然到開封去住幾天,大師兄去年就想接師父去……”
老員外點點頭道:“去開封也可以,但要正大光明,此後我白展堂絕不能再偷偷摸摸了!”
採萍姑娘含淚道:“這又何必呢,爹,您最好現在就走……”
齊白英目光一轉,笑道:“師妹,你去收拾收拾吧,我陪着師父,等師父的氣一消,你就陪師父……”
白採萍咬咬牙笑道:“師兄,你弄錯了,你該陪爹爹去,我不走。”
“什麼……”
齊白英一怔道:“師妹,你……”
白採萍仍然咬着牙道:“我要等小順子,跟他評評理,問問他白家哪一點上對不起他,就説他爹爹的事……”
白員外大喝道:“不必説下去了,還不回房……”
白採萍忽然像受了委屈般的撲到老員外懷裏,哭道:“爹爹……”
老員外嘆口氣道:“這是白家家門不幸,但爹爹是有頭有臉的人,不能再藏藏躲躲,等他來吧,就算他不來,明天我也要去找他!”
事情更加僵住了,三位弟子急得抓頭撓腮,但卻無計可施,老員外不肯走,白姑娘也不肯走。
齊白英向老五老六使了個眼色,道:“我出去看看。”
意思十分明顯,老員外今夜是不會走了,他必須出去佈置一下,由於四名武師的被殺,已使白家上上下下惶亂不安,雖然還有十幾名護院武師,但武功並不比那被殺的四名武師高明多少,他是老員外的二弟子,責任重大,為了老員外的安全,他應該特別小心。
天色陰沉,齊白英各院巡查了一遍,除了十幾名武師之外,所有的男女僕婦也都派上了用場,每人都徹夜不睡,分配在院子四周,手中抓着銅鑼、鐵盆等物,只要發覺有人,立刻就敲擊傳訊。
雖然人心惶惶,但還各守崗位,齊白英心頭略定,立刻折回了老員外所在的大廳之中。
老員外面色似乎開朗了不少,已經十幾年不用的寶劍又擺在了面前的桌上,採萍姑娘也把長劍束到了肩背之上。
一見齊白英回來,老員外撫弄着垂胸的長髯道:“過來。”
齊白英連忙恭謹的道:“是,師父。”
老員外目光一轉,又道:“你們都來。”
路白平、何白瑜也連忙恭應一聲,湊到了老員外面前。
老員外微籲一聲道:“為師一生之中,經過不少的風險,年輕時,單槍匹馬的闖過天下,後來保過鏢,開過鏢局,再後來,帶過兵,打過仗,當過兵部侍郎,四十多年以來,江湖上沒遇到過對手,戰場上沒吃過敗仗,我就不相信如今會栽倒在丁家那孩子手上!”
白採萍吶吶的道:“可是,爹爹如今老了!”
老員外哈哈一笑道:“不錯,爹爹已經六十歲了,可是……”
伸手一拍桌上的寶劍,道:“爹爹人雖老了,劍法可沒老,‘白家劍’在江湖上還是第一流的劍法,沒有人敢跟白門弟子結做仇對!”
廳中又陷入了沉悶之中。
齊白英等不得又想到了王管家口中的黑衣蒙面人,一出手劍中四名武師眉心的高明手法。
老員外又嘆口氣道:“你們可知道我為什麼改名易姓,躲着姓丁的那孩子!”
沒有人開口。
白老員外也沒有要他們開口的意思,緊接着又道:“丁子傑死有餘辜,但他的妻子無罪,老夫原想把他這孩子栽培成人,叫他懂得是非善惡,可是想不到我那不成材的堂弟……”
長長的嘆了一口粗氣又道,“卻瞞着我折磨死了丁子傑的妻子,又要殺害小順子那孩子,這一點使老夫一直對他負疚,所以我……寧肯躲他!”「wuxia999.yeah.net」
白採萍急道:“既然如此,爹爹還是……”
“不……”
老員外打斷她的話道:“躲也有個限度,如果那孩子懂事,他應該懂得出這個道理,如果他苦苦相逼,爹爹也只好會他一會……”
白來萍吶吶的道:“可是他……一定不會懂得這些道理……他只知道替他的爹孃報仇……”
老員外點點頭道:“如果他只是為了報仇,也還情有可原,他應該直接找我,不該慘殺四武師,斬去了王忠的雙臂!”
白採萍咬牙道:“所以我要跟他評理!”
“胡説……”
老員外叱道:“爹爹還沒死,用不着你出頭,就算爹爹死了,也還有你的師兄們……像丁棄武這種殘狠的手段,已到了爹爹容忍的極限……”
白採萍一驚道:“爹爹要……殺死他?”
老員外搖頭微籲道:“至少,我要廢了他的武功,使他不能繼續做惡!”
齊白英慨然道:“師父説得是,但……”
瞧了他的另兩位師弟一限,又道:“有事弟子服其勞,這該是弟子們的事,師父……”
老員外搖搖頭道:“雖然你們都得到過我的真傳,但以他劍刺四武師的手法看來,你們只怕還不是他的對手!”
齊白英有些羞愧的低下了頭去。
老員外哈哈一笑道:“白家劍沒有什麼深奧秘密,只在乎火候的深淺,同樣的一招劍法,施展起來各有不同……”
説着長身而起,抓起了桌上的寶劍道:“來,今夜為師讓你們看着真正的白家劍法。”
不待話落,大步向院中走去。
白採萍與三位師兄一齊跟了出去。
院中十分寬大,幾樹枯枝在夜風中微微顫抖,有牛毛細雨輕輕飄着,一片淒涼的夜色。
老員外興致勃發,撩起長衣,撥出了長劍。
白老員外拔劍在手,目光閃電般四外一掠道:“白家劍最厲害的是那幾式劍法?”
齊白英忙道:“首推奪命三劍!”
老員外點點頭道:“不錯,你們師兄弟三人,加上你師妹,一齊用奪命三劍攻來,記住,儘量施展。……”
齊白英忙道:“這……最好換用竹劍!”
老員外大笑道:“不必,你們別擔心傷到我,只怕你們還沒有那個火候!”
師兄弟三人齊把目光投注到白採萍的臉上。
白採萍苦笑道,“爹爹既然説了,咱們就遵命吧!”
説着自已當先撤出了劍來。
齊白英等也只好各自拔劍,分在四周圍住了白老員外。
白老員外爽朗的大笑道:“出劍,猛攻,一點不要藏拙!”
齊白英等無奈,當真齊喝一聲,四柄長劍匝地攻去。
但見寒光閃閃,劍氣瀰漫,數丈方圓之內一片寒意凜人。
白老員外已被包圍在劍氣之中,除了聽到他呵呵的大笑聲之外,幾乎已經直不到他的身影。
突然,只聽他一聲大喝道:“脱手!”
但聽一片鏗鏘之聲過後,劍氣突消,寒意盡斂,齊白英師兄弟三人與白採萍姑娘手中的長劍都被震得飛了開去。
老員外持劍大笑道:“如何?”
齊白英紅着臉道:“師父劍法如神,弟子等望塵莫及!”
老員外搖頭道:“其實,為師用的不過是‘白家劍’中最平凡的一招‘秋風乍起’,所不同的只是火候……”
目光炯然一轉,笑笑又道:“只要你們繼續琢磨勤加練習,總有一天會及得上為師!”
齊白英等忙道:“弟子一定悉心苦練。”
老員外笑笑道:“你們現在還替老夫擔心麼?”
齊白英忙道:“丁棄武雖然霸道,自然及不上師父……”
“未必!”
這聲音來得突然,而且陰冷無比,聲音中充滿了恨意。
齊白英等大吃一驚,但他們被老員外震飛的長劍還沒有撿回來,一時不禁手忙腳亂了起來。
老員外仗劍大喝道:“誰!”
但見一條黑影陡然自房脊上撲了下來,身法疾捷,落地無聲,一身黑衣勁裝,腰下佩着一柄金鑲玉鏤的寶劍,兩道眸光,像夜空中的寒星,使人心頭髮慌。
老員外沉聲道:“想必你就是丁子傑的兒子小順子了!”
黑衣人咬牙道:“我叫丁棄武。”
白採萍一旁大叫道:“小順子!你……”
但老員外如雷的吼聲打斷了她,只聽他厲喝道:“你還不回去!”
白採萍着急的叫道:“爹爹,您先叫我跟他評評理!”
老員外怒道:“除非我死了,你們誰都不許多口,不許多事!”
這話不但是對白採萍説,也對齊白英等三人説的,因此齊白英等雖然已經撿回了震飛的長劍,但卻不敢湊上前去。
白採萍咬咬牙,也退到了大廳門邊。
老員外覺聲道:“丁棄武,你深夜之中闖入私宅,意欲何為?”
丁棄武冷冰冰的道:“你承認你是白展堂,不是姓莊的了!”
老員外有些愧色的道:“不錯,老夫是白展堂。”
丁奔武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該明白。”
“那麼你是報仇而來了!”
“自然。”
老員外長嘆一聲道:“老夫是殺死了你爹爹,但他強xx寡婦,罪大惡極,老夫含淚加誅,是為了大義!”
丁棄武哼道:“我爹爹冤枉。”
老員外冷笑道:“證據俱在,有什麼冤枉?”
丁棄武道:“那是有人栽誣……”
聲調一沉,又道:“只怪你老朽昏庸,只聽一面之詞,既不容我爹爹申辯,也不肯詳查真象,狂妄兇殘!……”
“住口!”
老員外怒叱道:“你懂什麼,那時你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
丁棄武咬牙道:“我知道我爹爹是堂堂正正的英雄,是心地光明的男子漢,絕不會做出那種傷風敗俗之事!”
向前逼近了一步,又道:“就算我爹爹當真做出了那種事來,也罪不致死!”
老員外哼道:“淫為萬惡之首,何況被害的是個寡婦!”
丁棄武冷冷的道:“那麼我母親的事又該怎麼説?”
老員外又長嘆一聲道,“就是這一點使我負疚,我才易名改姓躲開你,不過,那是白展才那壞蛋……”
義正詞嚴的頓了一頓,又道:“老夫並不徇私,已經將白展才處死!”
丁棄武搖搖頭道:“那並救不了什麼……”
牙關一咬,又道:“我只知道我父母都是死在你白氏兄弟之手,今天你該還出一條命來!”
老員外平靜的道:“如果你是堂堂正正的為雙親報仇,就該直接找我白展堂,你不該殺四武師,斬去王忠的雙臂,只憑你這惡毒的手段,老夫才決定等你!”
丁棄武皺眉道:“你等我我很感激,但我卻不知道你説些什麼?”
老員外冷笑道:“你應該知道,那是你自己做的事,老王忠還躺在房裏,四名武師的屍首也還沒收斂!”
丁棄武憤憤的道:“白展堂,你下必瞎扯,今夜説什麼也救不了你,最好你自己了斷吧!”
老員外長劍一搖道:“丁棄武,老夫念你父母雙亡,身世不幸,不願跟你計較,但以你的做為而論,老夫卻不得不替武林除此大害!……”
聲調一沉,道:“還不拔劍,等待何時?”
丁棄武冷然一笑,當真刷的一聲,拔出了劍來。
長劍出鞘,但見寒光四射,森森逼人。「wuxia999.yeah.net」
老員外點點頭道:“老王忠説得不錯,你果然有一柄寶劍!”
丁棄武牙關緊咬,長劍一揮,疾刺而至!
老員外揮劍疾迎,但聽啷的一聲,火星四射,雙劍互擊了一招。
丁棄武冷笑道:“白展堂,別以為你的白家劍厲害,丁某要在五招之內取你的性命!”
又是刷的一劍,斜劈而至。
老員外心頭微驚,由於方才一招過手,他已試出了丁棄武與他想象中的大有差別,當下心頭一狠,使出了奪命三劍。
但丁棄武一劍刺出,招式忽變,老員外驟感眼前一花,奪命三劍未及使滿一招,劍身上又看了一劍。
這一劍似乎比方才的力道大了十倍,白老員外只覺右腕一麻,長劍脱手而飛。
丁棄武一劍得手,手腕又是一番,劍尖反撩,挑向老員外的下腹。
老員外大驚失色,斜身疾退,向左側閃去。
他躲得雖快,但丁棄武的寶劍更快,只聽哧的一聲,老員外右肩上巳被劃中了一劍。
守在一旁的齊白英等三人,一見老員外遇險,奮不顧身,疾湧而至,三柄長劍齊向丁棄武背後刺去。
丁棄武返身揮劍,三柄長劍頓時被削成了兩半,而後他再度揮劍向白老員外前胸刺了過去。
從他與老員外交手以來,動手快如閃電,這些事不過僅在眨眼之間。
老員外自知不敵,雙目一閉,靜靜等死。
但在這千鈞一髮之間,白採萍姑娘忽然像游魚出水一般,一躍身撲了過來,擋在老員外的面前。
丁棄武劍出如電,見狀急忙回收。
然而,收劍又快,也還是刺中了採萍姑娘的前胸,但見鮮血泉湧,衣衫盡濕。
老員外急忙扶住白採萍,喃喃的叫道:“孩子……孩子……”
齊白英等也連忙奔了過去,但由於強敵當前,一時不知該怎樣才好。
白採萍雖受重傷,但未死去,只見她掩着胸口叫道:“小順子……你……好……好……狠……”
丁棄武也像被人刺了一劍,他沒有辦法再出劍去刺白老員外,那柄劍在他手上忽然變得有千萬斤之重。
最後,他頹然收劍入鞘,一步步向前走去。
誰都沒有動,因為丁棄武的武功太高了,白宅內外守着那麼多的人,他仍然從容而至,沒有一個人發覺,老員外的“白家劍”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可是在他手中仍然走不滿三招。
但丁棄武的步履也十分沉重,他的面色慘白,加上那一身黑衣,真像是一個午夜中的幽靈。
他站到了老員外與白採萍的面前,俯下了身子,相距是那樣近,近得最多隻有一尺的距離。
他遲疑着伸出雙手,去抱白採萍。
齊白英等雖然守在一旁,可是沒有人敢開口。沒有人敢移動,因為在丁棄武的手下,他們實在不堪一擊。
白老員外又驚又怒的道:“你想幹什麼?”
丁棄武平靜地道:“她的傷太重,你們救不了她!”
白採萍則掙扎着叫道:“殺了我吧,別碰我,小順子,你這狠心的強盜,讓我替我爹爹死吧!”
丁棄武沒有開口,仍然伸手抱起了白採萍。
白採萍雖然叫罵,但卻沒有能力掙扎。
白老員外嘆口氣道:“丁棄武你可以殺我,可不能侮辱我的女兒!”
但他口中雖如此説,卻也沒有出手反抗,竟然任由丁棄武把白採萍輕輕的抱了起來。
這是一個尷尬的場面,幸而很快的就過去了。
丁棄武雖然抱了一個受傷的白採萍,但他卻像抱了一個紙人,雙肩微動,身子平飛而起,有如一團黑雲疾掠而去。
丁棄武馳出白家,穿房越脊,仍然像一團黑雲,他並沒有走城門,卻是由十丈多高的城牆上疾掠而過,到了洛陽城外。
他並沒有回慈雲寺,卻是向不遠處的另一座廢寺中馳去。
那是座香火久絕的破寺,但正殿還算完整,丁棄武把白採萍輕輕的放到了神前的供台之上。
白採萍並沒有昏去,咬咬牙關道:“小順子,你這算什麼意思!”
丁棄武冷冷的道:“我叫丁棄武!”
白採萍掙扎着叫道:“我只知道你叫小順子,不知道你叫丁棄武,小順子,小順子!哎喲……”
由於用力呼叫,震動了傷處,痛得白採萍哎喲一聲,當真昏了過去。
丁棄武嘆口氣,遲疑了一下,先撿些枯枝,在殿前生起了一堆火來,而後方才走到了白採萍身邊。
白採萍昏迷未醒,鮮血又從她胸前湧了出來。
丁棄武不再遲疑,輕輕解開了她的衣紐。
不大時光,白採萍已經上身赤裸。
豐滿的胸部,白嫩的香肌,使丁棄武有些眩感,他幾度轉開頭去不敢正視,但最後卻還是揩去了血跡,壓住傷處,使鮮血不再流湧,方才由懷中取出了一瓶粉紅色的藥粉,在
她傷處輕輕撒了一些。
説也奇怪,那藥粉果是療傷的聖品,一經撒上,鮮血已是慢慢的止了下來。
丁棄武嘆籲一聲,匆匆掩好她的胸衣,又取出一顆白色的丹丸,按開白採萍的結喉穴,使她吞服了下去。
等這些事做完,白採萍又悠悠醒了過來。
丁棄武坐在她不遠的地方,俯首沉思。
白採萍喘吁了一聲,咬牙道:“小順子,你……”
原來她發覺自己的胸衣有被解脱過的痕跡。
丁棄武苦笑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微微一頓,又道:“除了我的藥之外,沒有人能救得了你,那一劍刺在心肺之間,假如再不止血,最多你只能活上半個時辰!”
白採萍掙扎着道:“為什麼你殺了我又要救我?”
丁棄武嘆口氣道:“我要殺的是你爹爹!”
白採萍忽然大笑道:“要殺我爹爹,你還不如殺了我,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殺我爹爹!”
丁棄武淡淡的道:“你最好不要開口,要不然你還是會死,那傷處再震壞了,我的藥也無法救得了你!”
白採萍咬牙道:“我不怕,我寧肯死掉算了!”
丁棄武不再理地,轉開身去撥動着熊熊的火堆。
火光照在他的臉,白採萍看得十分清楚,一幕幕十年前的往事,在她的腦海中盤旋盪漾。
終於,她幽幽的道:“小順子。”
丁棄武皺着眉道:“你該叫我丁棄武!”
白採萍近乎撒嬌的道:“偏不……”
幽幽的嘆息了一聲,又道:“叫你小順子才能使我想起十年前來,十年前的事你還都記得?”
丁棄武淡淡的道:“唔!”
白採萍夢囈般的道:“你記得十年前你叫我什麼?”
丁棄武皺皺眉頭道:“黃毛。”
白採萍真想笑出來,但最後卻是一聲悠長的嘆息,喃喃的道:“不錯,你叫我黃毛,爹爹叫我黃毛丫頭,那時候我才八歲,頭髮又黃又稀,誰都知道我叫黃毛!”
丁棄武沒有開口。
白採萍停頓了一陣,又道:“小順子。”
丁棄武無可奈何的道:“嗯!”
白採萍道:“那時候我們無優無慮,你跟我好,我跟你好,雖然你比我大一歲,但是你會保護我,沒有人敢欺侮我!”
丁棄武道:“唔!”
白採萍忽又激動的道:“小順子,我爹爹是個好人,為什麼你要殺他?”
丁棄武道:“我父母難道是壞人?”
“不……”
白採萍叫道:“我沒有説你父母是壞人,你該記得你跟你……母親在遇難的時候……”
丁棄武接口道:“受人恩惠,永生難忘,那一次我母子餓了五天,是你送去了吃食,等於救了我們母子一命,雖然我母親仍然不幸慘死,但是……我感激你!……”
白採萍幽幽的道:“小順子,就算看在這一點上,你……該放過我爹爹吧!”
丁棄武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白採萍叫道:“但你要殺的是我爹爹,你忍心見我做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何況我爹爹絕不是壞人,當初……”
丁棄武咬牙喝道:“不要再提當初……”
停頓了一會兒,嘆口氣道:“我已經報了你的恩了!”
白採萍道:“你是説以後還要殺我爹爹?”
丁棄武冷冷的道:“你應該明白。”
白採萍大叫道:“我不要你救我,還是讓我死了吧!”
一面哭叫,一面就去捶自己的胸部。
丁棄武大吃一驚,急忙長身而起,抓住了她的雙手。
白採萍漸漸平靜了下來,嘆口氣道:“男女授受不親,你不該抓我的雙手!”
丁棄武聞言一震,連忙放了開來,道:“為了救人,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白採萍哼了一聲道:“你放開也沒有用,你把我抱出來,還……解開了我的衣服!……”
丁棄武道:“那也是因為止血沒有辦法!”
白採萍道:“你如今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應該什麼事都有辦法,為什麼會沒有辦法!”
丁棄武瞪她一眼道:“為什麼你要説這些?”
白採萍道:“你侮辱了我,就不該再殺我爹爹!”
丁棄武寒着臉道:“你耍賴!”
白採萍咬牙道:“這是事實,你破壞了我的清白,我已經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丁棄武仍是寒着臉道:“我問心無愧,你還是救不了你爹爹!”
白採萍叫道:“反正你不先殺了我,就殺不了我爹爹!”
丁棄武轉開身子道:“在下已經説過,對你的恩已經報了!”
白採萍哼道:“這是説下次仍會殺我!”
丁棄武沉聲道:“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報仇,否則……”
“怎樣?”
“我會把他也當成仇人!”
“那四名武師就是這樣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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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懂!”
丁棄武正色道:“丁某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除非惡積昭着,罪大惡極,丁某不會動手殺人……”
聲調一沉,又道:“眼下我要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的爹爹白展堂,雖然他也許不算壞人,但我卻是替父母報仇!”
白採萍眼珠眨了一眨道:“把王忠砍去兩條胳臂的也不是你?”
丁棄或冷冷的道:“丁某不肯掠人之美,也不願代人受過。”
白採萍皺眉道:“這就怪了,那一個黑衣蒙面,手使寶劍的人又是誰?”
丁棄武沒有開口,他不太重視這件事,幾乎完全沒有理會。
白採萍忖思了一下,又嘆口氣道:“小順子。”
丁棄武皺眉道:“你該靜下來,再過半個時辰,你就可以回去了!”
但白採萍卻沒有理他,掙扎着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小小的木偶。
那是一個用樹根雕刻的玩具,形狀十分滑稽,雕工也很粗劣,但卻能夠看得出是個男的。
丁棄武心頭一動,轉開了頭去。
白採萍幽幽的道:“你不記得這件東西了?”
丁棄武沒有開口。
白採萍幽幽的道:“十年以來,我一直留着,不論黑夜白天,它都在我的身邊,小順子,你那一個呢?”
丁棄武壓抑着心頭的激動,仍是沒有開口。
白採萍頹然道:“你早丟掉了,我知道。”
丁棄武站起了身來,冷冷的道:“你休息半個時辰,你就可以回去了!”
説着邁步就走。
白採萍大叫道:“小順子,你回來,你……”
丁棄武並沒有轉頭,但卻收住腳步道:“姑娘還有什麼話説?”
白採萍含淚道:“放過我爹爹,他老人家夠可憐的了!”
丁棄武沉重的搖了搖頭。
白採萍嘶聲叫道:“你好狠……”
丁棄武的心頭在流血,但他無所表示。
白採萍長嘆道:“那麼,你什麼時候再……去殺我爹爹?”
丁棄武從牙縫中迸出了兩個字來,道:“現在!”
白採萍大叫一聲,霍然起身,撲向了丁棄武。
丁棄武雙眉深鎖,伸手扶住了她。
但白採萍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她已經雙淚俱下,咬着牙道:“小順子,我跪下來你,你該知道,雖是我爹孃面前,我也沒給他們下過跪,今天我卻要跪下求你!”
丁奔武同樣的牙關緊咬,道:“你別逼我!”
白採萍大哭道:“我是求你,求你高抬貴手……”
哽咽了一陣,又道:“既處你決心把我父女置於死地,我不敢偷生,但是我求你寬限三天,三天之內別去我家,三天之後任你所為,行麼?”
丁棄武過:“行,我答應。”
話雖説了出來,但卻説得十分無力。
白採萍收淚道:“我相信你,我們父女還可以再活三天……”
丁棄武困難的道:“我要報的只是父母之仇,對象是白展堂!”
白採萍大聲道:“但我們父女相依為命,殺了我爹爹,也就等於是殺了我!”
丁棄武沒有開口、但他的心頭在滴血。
白採萍幽幽的叫道:“小順子,不……大俠客,你可以走了!”
丁棄武嘆口氣道:“姑娘珍重,你的傷……”
白採萍苦笑道:“謝謝你的關心,但是,你已報了我的恩,我珍重與否,也就與你無關了,是不是?”
丁棄武終於大步而出,離開了那座廢寺。
身後傳來了白採萍嚎啕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