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把話説完,只是接着做了一個手勢,因為誰都可以知道是什麼意思——後來,果然,找到那四個人的時候,四個人都失了神智。
陶啓泉的神色慘白,他向陳氏兄弟指了指,看來他仍然懷疑陳氏兄弟搗鬼,我搖了搖頭,表示一切都不關兩陳的事。
陶啓泉的神情,又是驚恐,又是憤怒——他屬下的幾個要員,成了木頭人,這對他來説,自然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打擊。
而且,怪事的性質,可怕之極——電梯失常,弄死了兩隻搜尋犬,這樣的情形,還可以理解,可是,人在電梯之中,是怎麼會喪失神智的呢?電梯發揮了一種什麼樣的力量,才使人喪失神智?
如果電梯有這種力量的話,那麼,它就不再是一具升降機,而是一具無可名狀,可怕之極的不知名的機器,變成了專吞噬神智的怪物。
人的神智,發生自人腦,電梯是不是已成為專噬人腦的怪物了?
一想到了這種可能,實在令人不寒而慄。
我想,當時想到了這一點的,一定不止我一個人,因為人人面色變白,一聲不出,顯然每個人,都想到了這個可怕的推測。
而且,恐怖的程度還不止如此——電梯的這種能力,如果來自電腦,那就更可怕了,電腦已經控制了人類的生活,如果像成金潤所説的那樣,電腦由於電腦病毒的侵入,而變得畸形,那麼整個人類也只好跟着電腦變成畸形,因為人類習慣於相信電腦,依賴電腦,使用電腦,已經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了。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銀行是根據電腦資料處理,還是根據閣下的記憶來處理?
閣下遭到了損失,受了冤屈,可是,到哪裏去投訴呢?打官司,法院會根據什麼來判決?向人申訴,別人相信電腦還是閣下的記憶——這是通天下無處可訴的冤屈,或許只有天上的神明,可以幫閣下伸冤,但神明畢竟是十分難以接觸的。
早在許多年之前,東方大都市香港的水務部門,就因為電腦顯示存水量不足,而宣佈在全城範圍內實行限制供水,可是在那時候,人人都可以看到,各大儲水庫儲水相當充足,不會缺水。
可是,根據什麼數據來行事呢?當然是電腦數據。因為人類自從開始使用電腦以來,已經建立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電腦是不會錯的。儘管電腦有過很多次出錯的記錄——美國國防部的電腦,就曾誤發有敵方火箭來襲的警報,而在十秒鐘之後糾正——如果糾正的時間延長到三十秒呢?只怕另一次世界大戰已經爆發了。
電腦並不那麼可靠,有許多例子放在那裏,可是人類對電腦的信任,卻有加無減,這種情形,實在十分不可思議。為什麼人類會那麼糊塗呢?
我們讀歷史,經常可以看到最高統治者忠奸不分,往往寵用奸臣,結果誤國誤民——皇帝怎麼會那麼糊塗呢?是不是身在當時,全然不知,要成了歷史,才能使人明白看清楚?
而等到成了歷史的時候,大都是悲劇收場,人類無限制地信任電腦,會陷入什麼樣的悲慘境地之中?
我思潮起伏,越來越無法把那種恐懼之感消除,手心在不由自主冒着汗。
兩陳是最先開口的,他們問:“成……那個副主任呢?請他來。”
我也直到這時,才發現成金潤不在,他應該在的,剛才我們人人離開的時候,他為什麼不跟出來呢?
良辰美景這時,也花容失色,一左一右,緊靠着我,像是這樣才可能安全一點,我心中苦笑,明知那是全人類的災禍,我本事再大,只怕也無能為力。
兩陳又道:“電腦的……運作……如果正常,是……不應該有這種可怕的事發生的。”
陶啓泉也定下了神來,他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壓低了聲音:“九個人都成了木頭人,衞斯理,這是什麼巫法?”
我緩緩搖了搖頭:“這不是巫法。”
我並不奇怪陶啓泉提出“巫法”的説法來,因為我約略知道,他早年收養的一個畸形女嬰,長大了之後,變成了超級女巫,而這個超級女巫,最近又由於一種叫“血魘法”的巫法的反噬,而變得神智全失,成了活的木頭人,超級女巫的密友原振俠醫生正在大傷腦筋,據説就算上天下地,也要令她復原。
儘管有這樣的事發生着,可是我仍然認為這九個人(應該是十二個,還有三個是雙子大廈的工作人員和管理主任,陶啓泉不把他們算在內)在電梯中被奪走了神智,是電梯在作怪,是電腦在作怪,和巫法無關。
我當時是這樣想的,一直到後來,才知道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對,那是由於誰也不知道,巫法的範圍,竟然可以擴大到了這等地步。
以後發展的事,以後自然會有交代,此處不贅。
陶啓泉不理我的反應,又自顧自道:“要是剛才我先來……進了這架電梯——”
兩陳一直在受到陶啓泉的冷淡,這時,他們冷笑道:“那你也會從電梯頂上爬出去,像白痴一樣,伏在電梯槽的底部。”
陶啓泉本來,絕不會和兩陳爭辯什麼的,但是這時,怪異的事,令得他的情緒不是很正常,他衝兩陳一瞪眼:“你們搭電梯的時候,更要小心,這電梯成了妖怪。”
兩陳立時冷笑:“陶氏大廈的電梯也一樣,也有人在那裏變了白痴。”
陶啓泉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兩陳也一樣,面色都難看之極。
他們當然都想到了同樣的問題:以後,還搭不搭乘電梯呢?
良辰美景究竟年輕,這時,她們提出:“或者……多點人進電梯去,電梯中擠滿了人,就算有什麼人想從……電梯頂爬出去,也無法行動。”
陳氏兄弟在這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注意到他們兩人,用力緊握了一下手——通常,這樣的身體語言,是表示對某一件事,有了堅決的決定。
同時,我也看到良辰美景也留意到了陳氏兄弟的波動動作,而她們本身,也有相類似的動作。
當時的情形十分亂,我也無法去細想他們四個人是有了什麼決定,後來才知道,那是一個絕妙的主意。
陶啓泉在聽了良辰美景的提議之後,居然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可以考慮!可以考慮!”
因為事實上,絕無可能停止使用所有大廈的電梯。雖然明知人在電梯之中,會發生可怕的意外,也無可能停止使用電梯。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的:除非是一定會發生可怕的事,才會避免使用那東西。最明顯擺在那裏的例子,就是汽車。在人類活動的範圍之內,每天因汽車而死亡的人,因汽車而受傷的人,不知有多少,可是誰也不會想到,再也不使用汽車。
人把因汽車而死亡傷殘的情形,稱之為“意外”,既然可以有汽車意外,飛機意外,許多許多意外,為什麼不能增添一項電梯意外呢?
我抱着無可奈何的心情,把這一番意見説了出來。各人都默然不語,顯然除了接受之外,也別無他法可想。到目前為止,最可怕的“電梯意外”是人會變成木頭人,比起汽車意外來,似乎還好得多,説不定久而久之,人類會習慣,會不再害怕。
就在這時候,剛才應命去請成金潤的那工作人員急匆匆走回來,向兩陳報告:“找不着成副主任,沒有人知道他到哪裏去了。”
兩陳皺着眉,我心中一動,想起這人曾有些動作,相當不可解——他曾在電腦控制枱之前,看到專用電梯中沒有人的時候,有一剎間的驚恐,但是卻立即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是力圖掩飾什麼。
我們曾認定管理主任很有問題,他是副主任,是不是也有點干連?
我正在想着,兩陳駭然:“他……難道也到了電梯槽的底部?”
這時,陶啓泉正在不斷催促我和他一起離去,到醫院去看那些受害者,看他表現得這樣焦急,雖然我明知去了也無補於事,但也只好勉強去走了遭,我説了一句:“在所有電梯槽底部找一找,如果他不在電梯槽底——”
成金潤不在電梯槽底,下一步的行動怎麼樣,這時我也説不上來,只好道:“把他的一切資料準備好,我有用。”
兩陳答應着,我望向陶啓泉:“搭直升機走?”
陶啓泉略呆了一呆,因為這句平日再平常不過的話,這時,已成了一個挑戰。
陶氏集團來了兩架直升機,一架載的是三個要員,這三個要員已變成了可怕的木頭人——過程是在兩架專用電梯之一內發生的。
陶啓泉如果要搭直升機離去,總不能走樓梯上六十樓,他也需乘搭電梯,也就是説,他需要冒變成木頭人的危險:這是對他勇氣的挑戰。
在他猶豫的時候,兩陳用冷冷的眼光望着他,他立時有了決定:“當然搭直升機。”
他用力一揮手,向專用電梯指了一指,而且,指的正是剛才三個要員搭的那一架。
他那個身形高大之極的保鏢,先一步進了電梯,陶啓泉和我,跟着走了進去。
我望向兩陳和良辰美景,他們都搖了搖頭,表示不想進電梯來。這時,電梯門已經關上,也開始向上升。
那保鏢,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因為這個巨人,根本一點表情也沒有,臉部像是石頭雕出來的一樣,甚至眼珠之中,也絕不流露任何感情。
不過,我相信陶啓泉這時的想法,是和我一樣的:都感到怪異莫名。
乘搭電梯,是在現代化城市中的人每日必做的行動,再普通不過。可是這時,當電梯向上升的時候,我和陶啓泉都不由自主,抬頭看着電梯頂上的那個小門,心中有莫名的恐慌。
已經證明所有受害者都是從這個小窗離開電梯的,因為曾通過監視系統,見到過管理主任有這種行動。至於離開了電梯之後,如何會到了槽底,還殊不可解,因為陶氏集團的幾個要員,都絕不是身手矯捷的人。
而最怪異的是:是什麼力量使得受害者有這中怪異的行動?用陶啓泉的話:那是什麼巫法?
電梯越是向上升,我心跳就越是加劇。
這種情形,令人十分難受,我很想找些話來説,調和一下,可是和陶啓泉這種大財閥之間,又實在沒有什麼題材可説,所以始終只好望着電梯頂——反正事情已經夠怪異的了,若是那小窗子忽然打開,垂下一條無形的繩索來,將我們三個人都套住了拉出去,我也不會更加覺得奇怪的了。
電梯上升的速度,其實是正常的,可是在感覺上,卻像是出奇慢,在我深深吸了三口氣之後,倒是陶啓泉先開口:“這些怪事……照你看,全是……什麼在作怪?”
我一點也未加考慮就回答:“電腦。”
陶啓泉沉默了半晌:“電腦……為什麼會有那些怪異的行為?”
我嘆了一聲:“在你沒來之前,一位電腦專家解釋,不住入侵的各種電腦病毒,便電腦起了畸變——即使是這種解釋,也只是一種設想,真正的具體情形如何,完全無法知道。只是肯定了電腦在起了畸變之後,非但會不受控制,而且還會成為神通廣大的怪物。”
陶啓泉更是駭然:“這……怪物的神通,會大到了什麼程度?”
我也正好想宣泄一下心中對這種畸變的恐懼,就算工陶啓泉不問,我也要繼續説下去——不過,情形實在是很可笑的,因為我根本不知説些什麼才好。
所以我用“不知道”作為開始。我道:“不知道。我想,要看這個電腦所能控制的範圍,例如只是管理這幢大廈,它就能在大廈的範圍內,通過各種由它控制的器材,為所欲為。兩陳説過,它要摧毀一座大廈,也是輕而易舉的事。”陶啓泉張大了口,恰好在我説完了這幾句話之後,專用電梯已到了頂樓,在略頓了一頓之後,電梯的門打了開來,陶啓泉急不可待,向外闖出去——令我很感動的是,他不是一個人搶着衝出去,而是拉着我,一起衝出去的。
出了電梯之後,他先是吁了一口氣,然後,把我的手臂,握得極緊,面色變白,欲語又止。
我忙道:“你想説什麼?”
他向上指了一指,我明白他的意思,是等上了直升機再説,我想令氣氛輕鬆些,開玩笑地道:“在直升機上,至少不在電腦威脅的範圍之內。”
陶啓泉瞪大了眼望着我,緩緩搖了搖頭:“衞斯理,想不到你會説出這種沒有常識的話來!現在連稍為像樣一些的照相機,都有微型電腦裝置,你怎麼説設備如此先進完善的直升機,會不在電腦威脅的範圍之內?”
我不禁感到了一股涼意,當然,陶啓泉的話是對的。我只好什麼也不説。那巨人保鏢在前面開路,不一會,我登上了直升機。機艙內舒適之極,完全像是一個佈置典雅的起居室。
陶啓泉打開一瓶酒來,竟急不可待,就着瓶口,就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我。那是一隻相當沉重的,有着長長瓶頸的極品水晶瓶,用這樣的瓶直接來喝酒,我的生活雖然多姿多采之極,也還是第一遭。
陶啓泉抹着口角,巨人保鏢開口吩咐駕駛員:“到醫院去。”
我還是第一次聽這個巨人保鏢開口,他的聲音,也和他的神情一樣,平板而冷漠,像是機器人。
直升機起飛,陶啓泉道:“你可知道,去年,由於電腦病毒的影響,整個集團的損失,超過了一億美元?”
我眨着眼:“那是全球性的災難,各種各樣的電腦病毒,都造成損失,其中,最厲害、普遍的是‘黑色星期五’,還有病毒稱作‘耶路撒冷’的,真是匪夷所思,早幾年提出這些來,是會被人當作是幻想小説中的情節。”
陶啓泉的神色蒼白:“在陶氏集團中發現的病毒……在全世界未曾有類同,專家有意將這種病毒定名為‘陶氏病毒’,是被我反對掉的。”
我也覺得陶啓泉很有驚恐的理由,怪問道:“這種電腦病毒,是針對破壞陶氏集團的電腦?”
這個問題,本來並不難回答,可是陶啓泉卻現出了十分為難的神情——自然,這種神情,只是一閃而過,可是他卻伸手在我的手背上敲了幾下,顧左右而言他:“那九個人,我吩咐運到集團屬下的醫院中,另外三個人我就不管了。”
我領會他的意思是:剛才的那個問題,退一步再説。而我想來想去,他不立即回答我這個問題的原因,是為了不想被巨人保鏢聽到——兩個駕駛員有相當距離,而且有阻隔,聽不到我們的談話。巨人保鏢是陶啓泉貼身的保護者,自然可信任之至,可是陶啓泉連他也不願透露,可知這個尋常的問題,一定涉及了不可思議的不尋常的秘密。
當下我想了一想,也就順着他的語氣,轉了話題:“如果醫院能令受害者恢復神智,那麼,那個管理主任,十分值得注意。”
當我這樣説的時候,我又自然而然想到,副主任成金潤,也一樣值得注意,希望他不會再成為受害者。
陶啓泉神色陰晴不定,沒有再説什麼,不一會,直升機在醫院降落,那是一家規模相當大的醫院,由陶氏集團以“研究基金”的名下所設立,設備極之完善。
直升機降落之後,陶啓泉顯得更加不安,緊握着我的手臂,忽然説了一句:“我堅持要你到醫院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
我聽了之後,向他望去,他去又避開了我的眼光,態度曖味之至。我知道他不論有着什麼樣的秘密,除了和我商量之外,沒有別人可以商量了,所以我並不心急想知道,也沒有問他。
進入了醫院的建築物,幾個醫生一起迎了上來,其中有一個腦科專家和兩個精神科專家,我都見過幾次,他們也無暇寒暄,只是向我點了點頭,就一起向着陶啓泉大搖其頭。
我問道:“受害者的情形怎麼樣?”
幾個醫生面面相覷,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又問:“是不是類似突發性的失憶症,或是突發性的痴呆症?”
人的腦部組織,其實相當脆弱,雖然腦殼十分堅固,可是隻要受到重擊,甚至於只是精神上受了巨大的刺激,也可以使腦組織活動錯亂的。
腦科專家再想了一想,才道:“九個人的情形一樣,毫無記憶……自不必説,腦電圖呈鈍圓形的波紋,這表示他們的腦組織活動,比正常緩慢了許多——在這種情形下,根本沒有控制身體活動的能力。”
他講到這裏,略停了一停,才道:“通常,只有在極嚴重的晚期老年痴呆症上,才有這種波紋的腦電圖出現。”
我大是駭然:“這種情形,如果再進一步,那是什麼情況?”
幾個醫生異口同聲:“再進半步,就可以宣佈為腦死亡了。這九個人,是最沒有希望的植物人……”
陶啓泉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
那腦科專家望着我:“有一個現象,相當怪異,我們無法在醫學上作出任何解釋,但衞斯理先生或者感到有興趣。”
我忙道:“請説。”
腦科專家道:“對九個受害者所作的腦部檢查,是通過電腦設備的檢查儀進行的——”
我才聽了一句,就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相當怪異的聲音來,嚇得那腦科專家停了下來,盯着我,以為我有間歇性的羊癇病。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説下去。
腦科醫生續道:“九個受害者——事實上,是檢查了七個受害者,後又有三個受害者送到醫院,我們只檢查了一個,還有兩個未作檢查,不過相信情形也會一樣。”
我嘆了一聲:“究竟是什麼情形,請你快些切入正題,別説不相干的話……”
那腦科專家火氣甚旺,可能是工作得太累了,他怒道:“我説的每一句話,都有相干。”
我又嘆了一聲,自然沒有和他再爭論下去,他兀自大口喘了幾口氣,才能繼續説:“受害者電腦控制的儀器作腦電圖,一般正常的人,都需要一個過程,因為電腦要時間搜尋資料,這個過程,通常是十秒到十五秒。受害者顯然腦部活動有了障礙,就需要更長的時間,估計要超過二十秒。”
他説得十分詳盡,基於他曾發過怒,所以我也不敢再請他別説不相干的話了。
他再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們檢查過了七個受害者,卻全然沒有這個過程,半秒鐘也沒有,一上來三個,還弄得我們手忙腳亂!這種情形……很怪,只有兩個可能,會有這種情形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