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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森林中的女兵

    風珠聞報,仔細一想,忙告再興速將這三隊人撤回,並告留守的人,只在那兩處出入要路的人口加緊防守,人數不可大少,更不許有人離開,一有動靜先發信號,無論來勢強弱,先守不攻,非等援兵到來,不可輕易出手。失蹤的人雖極可慮,好在天明前自己便要人林查探,無須這樣張皇。蘭花、姬棠也說此言有理,再興忙即趕往對岸發令,用緊急信號將人召回。鳳珠只顧商量正事和未來應敵之策,有好些話又實不便明說,就此岔開。本定半夜起身,因再興方才一報,想等入林搜索的人全數趕回再走,蘭花又在苦留,說三人去後無人主持,怎麼也等王翼回來再走。二女情不可卻,只得答應,重又改作天明起身。

    王翼近來神情大變,每日只向蘭花假意殷勤慰問一陣,便藉口日期將近,恐有疏失,查看全山蠻人是否忠於職守,並指點他們攻守應敵之法,奔走各地,時來時去,甚是忙亂,也不大和風珠等三人商計,再不便去對寨和孟龍商說未來應敵之事。孟龍每來看望蘭花,必說王翼如何忠義出力,再好沒有。對於么桃已有十多天不曾見他對面說笑,忽然疏遠起來。二女均覺他可疑,雖想不出是何心意,但因蘭花一病,越看出王翼用心陰毒,故此連行期都不使知道,也非怕他有什戒心,實是心中痛恨。姬棠又說:"王翼可疑,人心難測,好在早已說定,說走就走,樂得不使知道。"這時為了昨日發生警兆,蘭花再三力說,鳳珠心想:他雖不好,到底主人,何苦使其難堪?初意王翼天明必到,見面就走,免露痕跡,哪知天已大亮,林中搜索的人已早迴轉,王翼尚還未到。

    正和蘭花話別,么桃近十來天不常守在屋內,二女被病人拉住,難得離開,再興人雖謹細,因和心上人異域重逢,自己心意對方早已得知,雙方情分無異骨肉,每日事完也守在一旁,不捨離開。蘭花本極憐愛么桃,病倒之後,因鳳珠身邊幾個女兵比么桃還要靈巧,更會做事,么桃再借故避開,習慣自然,以為么桃相形見絀,向主人撒嬌負氣,幾次想要喊問,不是王翼代為解釋,便因和二女說笑岔開,因此四人都未留意。這時見她匆匆走上,背上還有一片泥汙,剛想起王翼走後不久此女便不曾見過,心方一動,么桃已先稟告,說:"王翼因巡查山口回來,中途想起還有兩處要緊所在不曾派人,欲往查看,人要過午才能迴轉。叔婆森林探險不及親送,將來見面請罪。"姬棠便問:"大爺人在外面,怎知我們要走?"么桃面上一紅,答說:"老夫人原定昨夜起身,想是今朝中途得信,我未遇見大爺,不知怎會曉得。"

    鳳珠料知林中仇敵看出自己人多,或有別的顧忌,不敢發難,暗中藏起。見去的人撤退回來,必要暗中掩來窺探,正好乘機掩去,只要擒到一個,便可問出虛實,急於起身,也未查看么桃神色,便和蘭花作別,說:"我和二弟夫婦已代你發令準備,防禦甚嚴,暫時決可無事。我們此時出發,入林不遠,侄孫婿也必迴轉,可照我所說而行便了。"蘭花知不能留,只得含淚應了。鳳珠見她依戀太切,又將連日服侍蘭花的兩個蠻女山榴、石燕留下,暗中囑咐,令其隨時留意照護,方始起身。行時蘭花因二女堅決不令下樓,命人扶往樓窗,往下一看,見那四十多個女兵又是一種打扮,一身密扣短裝,背腿本來裸露在外,因恐林中蚊蠅蟲蟻傷害,手腳均有特製的皮套。林中不透天光風雨,來時藤笠己全取下。每人一身黑衣,一頂附有面具的軟皮套,前胸後背要害之處均有藤皮合制的護心盾牌。一半手持鏢矛入一半肩插鋼刀,腰問掛著鏢囊弩袋,背後一個輕巧靈便的皮包,另由十多背子乾糧用具,均由隨行引路的壯漢背好,通體一色,甚是整齊威武,個個年輕健美,動作輕快,軍容甚盛。

    那兩根金條和信符紙圖,鳳珠早已貼身藏好。因想將計就計,正朝眾女兵發話,到了林中,人便分開,不要聚在一齊,並將各帶號笛取出,分別查看過後,只命兩個空身壯漢當前領路,鳳珠等三人夾在中間。押送食糧的壯漢也分開來,每一食糧背子跟定三四人,做一小隊。一進森林便即分別搜索前進,乘著前段路不會有事,先當真事一般演習起來,最好仗著平日練就的目力摸黑前進,不是真看不出,不要常露燈光。如大黑暗,非用燈筒不可,便將抬送食糧的背子放在當中,外面四人合成梅花形搜索前進。既要用燈,索性全數點起,時隱時現,一面吹起號笛前後呼應,照著平日所練陣法進退。說罷,一聲招呼,便同越過小橋,往對岸走去。

    蘭花想起二獅大有用處,忙喊:"叔婆!"鳳珠等回顧蘭花憑窗高呼,人甚瘦弱,比起初來時所見相去天地,好生擔心,問知前情,極力推謝,說:"林中仇敵決不會多,何況敵人刀尖有毒,二獅不比這些女兵從小訓練,耳目靈警,全身都有蟒皮特製的衣套盾牌,尋常刀弩極難刺穿,不易受害。此是根本重地,有此二獅可省不少心力,帶往林中反無大用,萬一傷亡豈不可惜?望你好好保養,不要忘記昨夜之言。我想至多一月光景就見面了。"蘭花悽然答道:"我近日心驚肉跳,老是怕死,不知你們回來我能否見人呢。"三人見她聲淚俱下,也自難過,重又走往樓下,同聲苦勸了幾句,方始戀戀而別。

    剛一過橋,便見么桃同了另一少年壯漢掩身樹後,朝眾人指點密語。因當地離森林還有十多里,蘭花力說此行辛苦,少累一點是一點,本來要命藤兜抬送,三人力辭,才改為前段全數騎馬;到了密林之中馬不能進,再改步行。這時孟龍早已得信,傳令全山蠻人歡送,自己又親往樓前照料。鳳珠雖恐敵人聞聲警覺,不許吹打鼓樂,但眾蠻人均知夫人此行為了全山利害,平日受過她的好處,這些女兵又都本領高強,勝於男子,經過之處,所有蠻人,不論男女老少,全都排列兩旁,歡呼拜送。對岸崖前一帶人數更多,都在指點說笑。么桃已快成年,結一少年情侶,意中之事,原不足奇。

    三人因勸蘭花回去,停了一停,走得最後。本未在意,姬棠因那少年男子的兄長名叫苟大竹,頗有蠻力,人最兇狡,起初垂涎自己美色,幾次恐嚇威迫,均未如願。曾經當眾聲言,除非嫁他為妻,否則任嫁何人,連男帶女休想活命。正在萬分危急之際,恰巧王、時二人到來,才脫虎口。後嫁再興,曾聽人說,大竹屢次揹人咒罵,並告再興留意。因其從此便遠去香水崖防守,不是年節和全山寨舞盛典,輕易見他不到,見時頭都不抬,並無形跡。蘭花用人本是各隨其便,並不勉強,因大竹所居離香水崖近,便令就便守望,相隔碧龍洲甚遠,難得相遇,日子一久,也就丟開。

    這時一見少年山民,剛想起此是乃弟二竹,和乃兄大竹一樣兇狡,未嫁以前也曾動強調戲,不是蘭花保護,幾遭毒手。他和么桃相隔甚遠,難得見面,上次寨舞並未見向么桃求愛,如何神情這樣親密?猛瞥見二竹見了自己,忽往樹後一掩,么桃也匆匆走開,徑由側面樹後繞過小橋往竹樓走去,男女神情都頗慌張,並不像看熱鬧神氣。先頗生疑,繼一想,么桃近與王翼疏遠,人前背後話都不說,也許看出王翼不是真個愛她,一賭氣又去愛上二竹。正在尋思,馬已走上正路,偶一回顧,二竹剛由樹後閃出,見人看他,慌不迭轉身走去,走得甚急,同時發現背上也有大片泥汙,中雜綠色苔痕,想起方才么桃身後曾有一片泥汙,與此相同,彷彿這男女二人均在崖壁上面擦過,心又一動。見前面馬隊業已跑遠,鳳珠在前,正朝沿途拜送的蠻人揮手答禮,互相問答,內有多人拜完鳳珠,又朝自己夫婦祝福,願早成功,知道眾心敬愛,好生高興,也忙揮手答禮,一路稱謝過去。

    剛到崖洞轉角,忽聽崖上下同聲歡呼,日光影裡花雨繽紛,滿天飛舞。原來眾蠻人均感三人恩義,得信較遲,不及準備,又聽不許奏樂,一時無計,內有多人乘著山中到處繁花盛開,分別搶上採了許多花朵,埋伏崖上下守候。三人的馬一過,一聲歡呼,各將花朵暴雨一般朝三人拋去。三人見眾人這等愛戴,自然高興。姬棠回顧方才夾道歡送的人正和潮水一般歡呼擁來,除卻幾處輪班防守的而外,所有人們全都紛紛趕來,有的還在爭採鮮花,往前亂拋。小橋東面大路上甚是清靜,只有一條人影往香水崖那面飛馳,定睛一看,正是二竹,心想此時全山的人自動歡送,何等熱鬧起勁,這廝就和么桃相戀,也是常情,並且人已分開,為何這樣心慌,行動鬼祟,與眾獨異?再往人叢中一看,大竹和他兩個竹籠蠻本族也無一人在內。因是人多,有好些受過鳳珠救命之恩的人又紛紛搶將過來,邊走邊親鳳珠的衣服手腳,甚是熱鬧。鳳珠只管智勇雙全,平日對人比蘭花還要寬厚,一路含笑點頭,揮手答禮,沒有禁止。感激她的人又多,人再那樣美貌,有幾個一開頭便全擁到馬前,連男帶女千手齊揮,爭先恐後歡呼不已,都想用蠻人最敬愛的禮節去親鳳珠的腳,轉眼之間連路都被攔住,無法前進。孟龍雖隨在馬後,因鳳珠不肯辜負眾人的好心,不曾發話,只得聽之。

    後來再興遙望前面,女兵馬隊業已到達森林邊界,因未發出號令,照例有進無退,仍在前進,忙將號笛吹動,令馬隊暫停,林外待命;一面照著平日號令,取出寶劍向空一揮。眾人對於再興本極愛戴,不在蘭花之下,立時寂靜無聲。再興一面向眾笑說:

    "夫人不久即回,諸位盛意,等她成功歸來大舉慶賀,豈不更好?何必忙此一時?"一面笑呼:"姊姊既已起身,便應愛惜人力,速行為是。眾女兵近一月來雖曾分頭去往森林幾次,畢竟入林不深,形勢不熟,我們不可與她隔得太遠。"鳳珠含笑點頭,眾人也將路讓開。三人所騎均是快馬,鳳珠立在馬上,先朝四外的人把手一擺,施一蠻禮,說了幾句慰勉的話,便同往前馳去。沿途均是山野,只有幾處守望的人在旁拜送,三人含笑揮手而過。孟龍同了幾個頭目緊隨在後,一口氣趕到林前。孟龍還要親送入林,鳳珠知他近來年老多病,再三力辭,方始分別,帶了眾女兵往林中馳去。走出三里,過了頭一處望樓樹屋,前途光景便暗如黑夜,林深管密,馬已難於前進,又防敵人警覺,一聲號令,就在望樓前面下馬,改騎為步,命隨來的頭目將空馬帶了回去,按照預定五人一小隊,前後左右互相呼應,輕悄悄掩將過去。

    鳳珠等三人同了女兵頭目金花、秋菊做一小隊,因各人身邊應用糧物兵器全都齊備,那十多個挑背子的壯漢各有女兵一路,化整為零,分頭上路。這等陣法均經長期訓練,分合由心,甚是靈便。信號有好幾種,俱都用熟,走將起來,一有變故,牽一髮而動全身,決不致於走單迷路。鳳珠為防萬一,並在途中隨時變換陣形,使每一小隊女兵走出一段,均與左右前後的小隊互相交換信號,並和中軍主帥通上一次消息,或是見面。這樣走法,前鋒的人便可倒換,既不致獨任艱險,勞逸平均,並還穩紮穩打,進一步,便明白一處形勢。只要一小隊走過的地方,全隊都知細底,至少也知道一個大概。

    再興見鳳珠共總四十四個女兵,連同挑糧食背子的壯漢不過五六十人,走將起來宛如臂之使手,手之使指,全軍成了一人。分佈又廣,四方八面都能照顧,動作如飛,機警非常,彷彿大片森林均被這有限數十人征服。除走上一段偶然看出一點燈光信號而外,簡直無什聲息。遇到最難走的黑暗之處,每隊只用一根燈筒照地前進,並無沿途大樹阻隔,人在三丈之外也不容易看出。只有一小隊路走不通,或是有什阻礙,轉眼之間全都接到信號,立時改變途徑。每隊並有兩副專走森林、辨別方向之用的針盤,由一人隨時注視,稍有改動便記載下來,畫成地圖。所經之處,沿途樹上全都留有各種標記,分辨東西南北,走著走著稍有警兆,一聲信號,或是號燈一閃,發出紅光,全軍十二隊所有燈筒齊指一處,人也如飛趕將過去,照得那方圓十丈之內纖毫畢現。為了邊走邊練習,便是前途沒有動靜,也要演習。似此將才,連男子也是少有,自愧弗如,好生驚奇。

    鳳珠見他夫婦連聲讚佩,笑說:"我本意還想誘敵,入林之後看出形勢太險,這才虛實並用。先保住全軍,再相機行事以免敵人暗算。昨夜探得道路後又失蹤的那些人大有可疑,也許敵人就在那條路上被其看破,由後面掩來,將人擒去,還不曾死,反正亂闖,到了殺人崖,如其無法通行,稍微歇息,我們便照昨夜所探道路試他一試,二弟以為如何?"再興笑答:"前面兩個領路的便有一人昨夜去過,我和棠妹反正此生跟定姊姊,上天人地全隨尊意。"風珠這一月來更深知再興對她的痴情痴愛,難得心地那樣光明,早就感動,聞言歡道:"你真是我親兄弟,雖然相逢恨晚,自愧失人,但是前途事業有一大片正等我們前往建立,以後要連這許多小姊妹同心合力,各盡所能,從長計議,如何能以我一人為主呢?"再興聞言,想起自己平日眾擎易舉、獨力難成之言,自知失口,方笑答道:"姊姊說得有理。"

    前鋒共是六人,兩個嚮導和四名最機警而有本領的女兵,分成兩起,左右並進,往前查探。相隔最遠時也有一二十丈,隨時均有號燈和樹皮上所留標記傳達形勢消息。那號燈共分紅、綠、金黃三色,拿大小分合、明滅次數和快慢傳達沿途形勢安危。這時人林不過十多里,雖然險阻黑暗,因是採荒常去之處,又是兩條人口中部交叉所在,附近還添了兩處守望,因此一路過去,前面傳來的都是平安信號。那各式號燈在暗影中看去和林中野獸眼睛差不許多,不發動緊急合圍信號,外人決難看出。眾人正走之間,前鋒之側忽然報警,紅燈連閃,中雜兩點黃光,鳳珠料知右翼側面發生變故,忙照預計,密令各小隊分作弧形圖陣由兩翼包抄過去,三人和金花、秋菊居中往前急馳。

    到後一看,原來另一起前鋒探路的人本已走往前面,嚮導種花豹忽然想起前面不遠便是前夜同伴失蹤之地——原是三叉路口,左面來路通著昨日所去望樓,相隔有好幾裡;右面也有一所守望,非但木屋最大,可容數十人,附近小山上還有一個石洞和崖上樹木建成的木棚。本是採荒時眾人中途歇腳食宿之處,為防猛獸侵襲,建得十分堅固。因其離林較遠,地又奇險,採荒之外輕易無人居住。昨夜蘭花病榻發令,打算派上十人來此守望。再興因派人搜索無功而返,覺著當地離林外太遠,如有仇敵,人少無用,又不易傳達信號,一旦有警,接應較難,業已勸住。孟龍聞報不以為然,仍主派人守望。因這兩三年來都是蘭花全權主持,眾人對於孟龍多恨他昔年強暴,藉口蘭花等四人不曾發令,不敢擅自前往,違命不聽。孟龍性暴,先因女兒執掌大權治理全山,蠻人懷德畏威,無一離叛,先頗高興;後見自己日常無事可做,簡直成了廢人,想起昔年威風,心便有些不快,及見所派蠻人竟敢違抗命令,不由大怒,無奈得信已遲,又將主權移交女兒,無話可說。以前尊卑分嚴,不奉呼喚不能隨便去見鳳珠;蘭花又因他人太粗野,背後囑咐說:"叔婆本是主人,如今患難來此,只以客禮自居,我們對她更應格外敬重。爹爹和她們性情不投,事情又有我們四人主持,最好除定日問安而外不要多來。"孟龍知道愛女不聽他話,便對她說也是無用,氣憤頭上,以為眾蠻人欺他年老無用,又受旁人蠱惑,便和幾個頭目近人商計。這幾個老頭目都是失去權柄的;日人,以前隨意打罵蠻人,個個兇暴,一旦失去威權,雖然坐享現成,並還少去許多危險,心卻怨望;無奈這四個少年男女智勇雙全,山中出產越多,眾人生活越好,樣樣都比他強,幹看著生氣,無計可施。內有幾個性最兇暴的,見重要的事已輪不到他們,對眾蠻人不問多麼卑賤的外族,四個都是一體看待,心更不平,以為自己勇猛多力,四人偏看不起他,巴不得發生事故,好現他的本領,將新來的人壓將下去,立告奮勇,約了幾個膽大心粗、勇猛多力的舊人,並還暗中強迫了三個蠻人,由孟龍做主,也不告知四人,徑來林中搜索失蹤人的下落,並在當地守望——便告同行兩女兵繞往窺探。到後一看,那來的五個舊人和三個山民已全數被殺,心臟被人挖去,並在附近樹上發現兩片與前日相同、上畫魔鬼的木牌,忙即停止前進,一面用信號報警,一面暗中戒備,四下搜索。那兩女兵均有一身本領,機警膽大,因後面大隊相隔尚遠,左近如有仇敵還不會被他知道,故意在左近走動誘敵,直到眾人全數趕到,並無動靜。

    三人細看那些死人,多是身上無傷,前胸挖一大洞,只有兩個頭上各有米粒大的小孔,上面結著一粒紫色血珠,尚未乾透,好似剛死一兩個時辰。除此二人,下餘面上神情甚是安靜,彷彿被害以前人均睡熟,沒有驚怖之容。帶傷的兩個均離望樓三五丈遠近,一東一西,面容驚恐,甚是獰厲,彷彿遇到什麼恐怖景象,還想抗拒,人已被害。最慘是內有三人臟腑被人掏空,腿股問的皮肉也被整片削去,血汙狼藉,蟲蟻業已堆滿。鳳珠見狀大怒,忙即命人分別掩埋。料知當地臨近仇敵巢穴,一面傳令小心戒備,照著預計分頭搜索,把背子放下,連同行勇士一齊出動,並將所帶糧物散放開來,為餌誘敵。

    那些女兵久經訓練,在三人指揮配合之下,兩三人做一路,身邊均有號笛,稍有警兆,聞聲立即迫去。穿行叢林之中,連明帶暗、往來如梭忙了一陣,把左近方圓十里之內俱都查遍,什麼影跡也未找到,只殺了好些由草樹叢中驚竄起來的小蛇小獸,一無所得。來路守望的人業已得信,趕來接應。鳳珠見後面已有人來,知道仇敵人必不多,專一暗算,業已隱藏,暫時不會走出,決計往前查探過去,便向來人指示機宜,告以防守搜索之法。再過些時如無所得,可同回去。當地相隔太遠,孤軍留守,必受暗算,不可留人在此。說時,眾女兵已在搜敵之際輪班休息,吃飽乾糧,重又上路。

    三人看出前途地勢越險,又有強敵暗算,越發不敢大意,女兵隊形也隨時更易,照著地勢時近時遠,有時改作一長條尾隨前進,先將途向查探明白,隨時商計,朝前進發,走得比前較慢,但是穩安得多。約有大半日光陰,才將中部險徑走完,離殺人崖不遠,前面已是快活樹,業有天光隨時透下。因那一帶樹林又高又直,樹身粗大,形如杉木,花葉均有清香,綠陰滿地,每株都似寶塔一般,離地十多丈方有枝葉,層層高起,地勢又是一片高坡,到處都有由樹隙中穿下來的夭光。樹上寄生的香花又多,五色繽紛,甚是好看。旁邊還有小溪噴泉,水甚甘冽,為林中最好所在,又無什麼毒蛇野獸,不像中間一段黑暗陰森,步步險阻,蛇胞滿地驚竄,異聲時起,景象恐怖。雖是黃昏將近,只有一點殘陽餘光,並不甚亮,眾人跋涉繞馳在這亙古無人的黑暗森林裡面,雖只三十多里遠近,比尋常三數百里山路險難十倍。由暗入明,見當地水碧山青,花光如錦,上空樹隙中時有青天白雲,夕陽反射,點綴得景物分外幽豔,不由心神大爽,同聲讚美。

    鳳珠聽說前途不遠便是殺人崖最險之處,如其前途無路,不能再進,便要改往前夜新探出的路徑。又見那些大樹和玲瓏寶塔一樣,一幢幢參天直上,通體佈滿香花,少說離地也有二三十丈之高,從未見過。蠻人不知樹名,因冒百險走來,忽見天光,又有這好風景,於是起名快活樹。心想:前途不知還有多少險阻艱難,大家都辛苦了一整天,帶著疲倦冒險前進,樣樣吃虧,難得有此好所在,不如在此休息,睡上些時,養足精神,再往殺人崖探險要好得多。便和眾人商計,看好地勢,將事先準備好的懸床吊向樹上,分班飲食安息。因沿途好些地方均有腥穢黴溼之氣,甚是難聞,又有怪人警告,每人鼻孔中都塞有香水崖特產香草,身邊並帶有各種解毒救急的靈藥。為了初次孤軍深入,前途形勢越發險惡,又是蠻人所說界限,格外小心。除為首數人備有兩座帳篷之外,餘者臥在樹上懸床之內。守望的人均照行軍臨敵,利用地勢分開埋伏守望,稍有警兆,一聲信號,全數發動。準備停當,各自食宿。

    姬棠想起途中所遇死人可疑,途中告眾女兵留神敵人迷香暗算,解毒香草帶有甚多,隨時更換,不可去掉,並將鳳珠帶來的解毒藥粉常抹鼻孔以內,非但防敵,並免誤受瘴毒。泉水須用銀針犀角試過,方可人口。說完,這時又補說了一遍。三人和兩個女兵頭目又往各處查看,仔細指點,見宿處地勢極好,便於守望防禦,分佈頗廣,敵人不等近前已早發現,決可無事,方始放心,回到溪旁山石之上坐下。因天還早,三人一樣心思,覺著前途事業甚大,必能成功,心中高興,毫無倦意,便取了些酒食出來,命兩女兵先睡,對月小飲,打算談上些時回帳安眠。

    三人經此一個多月相聚,彼此為人和相對情分都已深知,又是志同道合、準備共圖大業、能共生死患難的至交,暗中還藏有一種極高超的情愛,當然互相關切,情投意合,比那真的夫妻還好得多。再興起初只管把風珠愛逾性命,無奈片面相思,加以種種顧忌,無法親近,也無別的想頭。平日一心盼望將來能有機會常與見面,略慰相思之苦,便是幸事,本心也不想使對方知道,一面還要防備姬棠多心誤會;想不到二次相見,沒有多日竟成了她的知己。姬棠也自明白過來,毫無妒意,情愛只有更深。鳳珠誤受王翼欺騙,刺激大深,又因自己業已娶妻,其勢不能分離,自己也決不會做那負心之事,聽口風已不再嫁人,但對自己夫婦卻是體貼關切,無微不至,真比同胞骨肉還要親厚。最難得是志同道合,雙方一樣心思,手下又有許多得力女兵和老寨逃來的蠻人,此去只要開闢出一片土地,不消十年便可完成自己心志,因此越發志得意滿,興高采烈。

    鳳珠以前看錯了人,誤用真情,心中苦痛;再見姬棠對再興那樣情重,其勢不能再嫁再興,又無為妾之理,幾經尋思,決計把全副心力全放在事業上去,與再興夫婦合力同心,完成心願。但覺二人那樣一對好夫妻,並非沒有情愛,只為再興性情固執,對自己情痴大甚,和姬棠結合之時把話說滿,不願改變。看他二人平日情形,姬棠固是愛極丈夫,便再興也非沒有感動,前在碧龍洲,每和二人一起均有外人在座,有好些話不便多說,意欲相機勸告再興使其發生夫妻之愛,無奈話不好說,再興人又端謹,平日相對毫無表示,無法提起。一面還要顧到姬棠身分,又不便支開姬棠,或將再興引走。主意雖已拿定,卻想不出如何開口,只顧盤算,忘了安眠。再興夫婦原以鳳珠為主,又在高興頭上,見她談笑風生,毫無倦容,此行雖關重要,並無一定時限,稍微晚睡並不相干,只顧說笑,觀賞花月,都不想睡。

    時光易過,不覺月上中天,照得那一片疏林更是清明。四圍花月爭輝,花影重重,每株樹上都有繁花寄生,絲絲下垂。加上樹上原有的花朵大小相間,浮光瀲灩,無限鮮妍。有時一陣清風吹過,妙影娟娟,宛如數十百幢天花寶蓋亭亭直立,花雨繽紛,因風起舞,繁麗絕倫。姬棠正在指點讚美,忽聽左近有人倒地之聲,回頭一看,乃是一個防守身後崖口的壯漢無故倒臥,已有幾個女兵由左近樹下暗影中飛身縱出,趕將過去。鳳珠和再興都是智勇雙全,心思細密,善於觀察形勢。一行男女上下共是六十一人,全都臥在樹枝懸榻之上。表面分散,每一大樹只有兩三處懸榻吊床,實則通體作大半孤形,將三人賞月之處圍住,並還正對月光,稍有動靜便可看出。前面是條溪流,兩座帳篷便搭在三人旁邊斜坡之上。前有怪石遮避,地勢絕佳。夜來輪班防守的女兵壯漢只十一人,除內中兩個熟悉地理的壯漢外,都是女兵中的能手,武功都好。臨起身前早就奉命睡足,直到動身才行喚起。又在老寨受過訓練,兩三日夜不睡不足為奇。鳳珠更善利用地勢,守望之處最是隱秘,人雖分開,彼此卻可望見。再抽出三個好手,隨時掩身巡查窺探,動作輕快,靈巧已極。休說來敵不易看破,便是三人坐談了這些時,也只知道左近樹後藏得有人,並未看出人在哪裡。

    這倒地的是個山人,年已四十,往來森林採荒已十多年,身高力大,人頗忠勇。為首女兵見他身量大高,人又粗心,惟恐萬一敵人看破,見鳳珠身後有一怪石可坐,又有樹陰遮避,相隔三人已近,如有敵人掩來,不致因他冒失洩漏機密。初意三人辛苦了一日,必要早睡,不知鳳珠等三人一半知已談心,愛惜清景,不捨就臥,一半也想借此誘敵,這一談竟談了好些時候。因那壯漢人甚粗野,又不愛乾淨,還恐鳳珠嫌厭,但己派定,恐其不快,不便再換地方,藏伏之處就在三人身後,相隔不到兩丈,格外留意,準備主人稍有表示,便將人喊開。後見三人面向溪流,毫無理會,也就聽之。守到後半夜,算計時辰該要換班,便向同伴分別暗中通知,準備再有頓飯光景,一個手勢便將替換的人喊醒。因照遇敵時一樣戒備,雖未發現有什動靜,依然如臨大敵,行動謹秘,不露絲毫形跡。

    正一處接一處掩將過去,分別通知,猛瞥見那壯漢坐立之處相隔數尺的土崖上面一叢草花彷彿往上略微冒起。這些女兵均極機警,知道許多蠻人最善隱伏,常用野草花枝頂在頭上伏行而進,向人暗算。正待趕往查看,月光到處,那山人身形一晃,好似倦極,倒向地上。如換常人,必當山人沿途疲倦,不耐久候,神倦欲眠,自行臥倒;眾女兵卻是受過訓練,只一發生事故,不問真假虛實,一聲招呼,分頭下手,各做各事,一點也不慌亂。

    山人一倒,附近女兵相繼警覺,為首的把手一揮,發出號令,下餘女兵便有七人相繼搶出,四個分兩路,如飛趕往崖後和溪旁一帶搜索,兩個便往方才草花無故冒起之處搶縱上去,只為首女兵手持號笛趕往山人身前查看。一見那人業已昏倒,不醒人事,便知有異。同時繞往崖後的女兵發現側面暗影中有白影閃動和草響之聲甚急,忙喝:"左面有賊!"正要追去,為首女兵已看出有敵人暗算窺探,立吹號角報警。另外還有幾個專一埋伏守望的仍立原處樹下,一聽號角立時發出緊急信號,一面將樹上懸臥還未驚醒的女兵一齊喊醒。眾女兵本是和衣而臥,兵刃暗器全在身旁,只一兩人和幾個睡熟的蠻人不曾驚醒。轉眼之間紛紛縱落,各把皮兜帶上,拿起刀矛弓箭,不等招呼,一半各按部位排開陣勢,待命前進;一半分人看守糧食衣物;下餘十幾個便朝出事地點飛馳過來。

    鳳珠等三人已早趕到,看出那山人中毒昏迷,聞報左側暗林之中有白衣人影閃動,眾女兵正紛紛追去,前頭兩人已快追往暗處,正用燈筒往裡照看,惟恐敵暗我明,受傷吃虧,忙即發令,全數喊回,說:"我們不知地理,當時不曾擒到,且由他去。好在前面不遠便是殺人崖,等我把人救醒再作打算。如真無法前進,我們回去,日後再來也是一樣。"再興夫婦見她說時暗使眼色,又朝眾女兵打一手勢,知有用意。想起那條新路恰巧偏在左側,每次採荒的人都是照直前進,勉強穿過中部險地,到了殺人崖便無法再進。左右兩旁不是浮沙,便是密林結成的木牆,到處巨木駢生,無法通行。又因歷來傳說西面有路,以前並有幾次獸群由殺人崖西馳來,認定鬼頭蠻所居平湖是在西方,從未想到往左右兩旁冒險開路硬穿過去。

    前日八人歸途無意中發現一條斷斷續續的樹縫,又在當地打到兩條大蒼羊,心疑裡面有路,仗著膽勇,貪功心盛,一同伐木開道,由那許多密得人不能側身而過的樹縫之中硬鑽過去,果然前進沒有多遠,便尋到大片疏林,可惜他們心粗,歸途仍由原路退回,並未發現道路。所行之處,正是左側一面。方才又有奸細逃入林中,所穿又是白衣,與鬼頭蠻相同,也許蠻人巢穴和那平湖深谷便在這西北一面,聞言同聲附和,連說:"前途大險,看完殺人崖形勢速作歸計。我們山中武勇之士有好幾千,又有兩個仙人相助,雙方素無仇怨,只要敢無故欺人,和那五妖徒一樣,來者必死,休想活命。正好以逸待勞,何必多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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