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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窮途遇救入蠻荒

    雲南騰越西南,滇緬交界,重山峻嶺綿亙雜沓,溪流泉瀑縱橫交錯。其中都是亙古無人的荒山野地,森林甚多,往往回環數百里不見天日。除卻林中藏伏的各種毒蛇猛獸之外,更有許多奇奇怪怪的蟲蟻,俱都兇毒已極,沼澤間的瘴氣又重,休說孤身行旅,便是大隊人馬帶了兵器、食糧想要橫衝過去也辦不到。為有種種危險災害。常人從來不敢深入。但這裡面財富甚多,非但珍貴藥材、獸皮多到無數,更有荒金、石油好些天然富源埋藏在內。一些貪利的山野土人把那大片森林認作衣食父母,雖不敢犯了奇險深入腹地,每當雨季過後也常結伴裹糧人內,大都走進個十里八里,將所採掘獵取的貴重物事得到手中,立時急趕回來。每去之前都是戰戰兢兢,戒備甚嚴,一路東張西望,探索前進。一經得手上了歸途,便如死裡逃生,去之惟恐不速。

    這類古森林中多是千百年以上大樹,上面枝葉重疊交錯,互相盤結,密壓壓難得見到一線天光,光景昏暗。許多地方非人的目力所能看出。那林木最密之區暗如深夜,靜沉沉不透風雨。去時帶有特製的燈火,從頭到腳均有防禦,這一往返照例不眠不休,稍微耽擱時久,便擇空曠之處分班小睡。睡時人用特製大皮囊吊向樹上,外面放上許多專避蛇蟲的草藥,另由不睡的人代為守望。這樣比較雖要減少一點勞苦,可是人少不行,還要去過多次,識得地理,或由常時往來森林的老土人做嚮導才能辦到。否則,林中樹木十九相同,終年黑暗,又無日夜之分,稍一疏忽便認不出東西南北,一旦迷路,便活活困死在內。又易著火,那幾處休息停留之地常人先尋不到。就這樣一個不巧遇到毒蛇大蟒,或是林中潛伏的猛獸,仍難免於傷亡,能夠保得全數平安歸來的簡直極少。其實上人拼了性命、賣盡苦力,所得十九被人巧取豪奪了去,落到手裡並沒有多少。遇到雨季連衣食都混不上,能獲小康的千百人中也挑不出幾個。

    自來採辦林中物產的,多是幾個土豪猾商主持其事,在國境交界設肆交易。有那心稍平一點的,專收零星土人自家拼性命換來的林中物產,雖然計物所值,所給不足八之二三,把人家應有利益幾於全數剝削了去。土人多半勤苦耐勞,長於冒險,年月一多,還能積蓄起來顧全衣食,偶在無意之中採掘到幾樣珍貴之物更是運氣。為了言語不通,天性誠樸,受欺己久,只要肯賣力氣,一樣可以成家立業,習久相安。那些猾商雖有心計巧取,不勞而獲,彼此交易尚憑心願。除同行暗中勾結,一家不要家家不收、故意挑剔、顛倒貴賤,使前後物價不同、騙取暴利而外,尚無打罵欺凌強奪之事。那極少數的小康之家便由此成立。那被土豪惡霸僱用,或用巧計騙賣為奴的土人卻是悽慘已極。非但多麼貴重之物都要全數交上,平日還要受那鞭打虐待。所得不多,或是空手回來,打完一頓藤鞭,連飯都不許吃飽。遇到雨季,還要代主人耕種土地,終歲勞苦,直到老死。

    或在森林之中被毒蛇猛獸咬死了事,永無翻身之日。土人偏又迷信鬼神,無論受僱為奴,均被主人威脅利誘,使其殺雞折箭立下重誓,明明受盡虐待壓榨,心中只管悲苦,極少逃亡反抗。而這些坐享現成的豪霸全都富比王侯,威勢驚人。

    有那最工心計的惟恐土人懷恨,見到珍貴物產故意不為取回,只採掘一些不值錢的尋常東西回來敷衍,並還聘有武師打手和有本領的惡奴監督前往,果然所得更多。於是大家學樣,都用重金厚禮,聘請有本領的人相助,領了土人入林覓取。這班領頭的武師惡奴大多貪殘兇橫,地在國境交界、深山之中,又無人管,稍不如意,隨便殺死,任性鞭打,更不用說本身還要抽頭,隱沒一些。聰明一點的土人知道巴結,尋到貴物偷偷獻上,幾次過去,討得歡心,樣樣均可隨便,還好一點,忠厚一點的便吃足了苦頭。可是那森林方圓好幾百裡,地在高麗貢山西南、黃工嶺深山之中,人能走進去的只有一條路。

    為了形勢奇險,休說林內,便那來路山口,數十里山徑野地,也是奇禽猛獸、毒蟲蛇蟒出沒之區,危機四伏,一不小心照樣送命。照例第一天趕到森林邊界,在附近山洞中住上半日,養好精神,再往林中走進。沿途採掘獵取,直到一片能透天光、廣約數十畝的湖蕩旁邊為止。前面林木越密,無法再進,從來無人走進十里以外。本來是做這一行苦業的不是土人,便是蠻人,沒經過的人也受不了那樣艱險勞苦。

    主持中最有名的人號稱四大家,三大家均是雲南省的富豪,內有一家姓孟的乃金牛寨的上司,為首寨主名叫孟雄,據說是諸葛武侯所擒蠻王孟獲之後。雖是蠻人,因其娶有一個續絃妻室名叫牛鳳珠,原是一個客死異鄉的鏢師之女,生得十分美貌,平日愛若性命,漸漸染了漢人風俗,也頗歡喜漢人。所居原在騰越城外山野之中,為了性喜打獵,時帶愛妻常往森林邊界獵取烏魯,偶然也同土人入林探險,採取荒金藥材之類。但他另有地方,與另三家去處不同。這日打獵回來,因聽有一貴官去往寨中拜望,忙帶幾騎人馬當先趕回。牛鳳珠率領大隊人馬隨後跟去,中途遇見大雨,去往廟中暫避。剛一坐定,便見四個官差拿了弓刀,冒著大雨,往殿旁馳進。隨聽和尚說來人是追兩個逃犯,聽說犯人武功頗好,只為生有重病,又受官刑,剛由鄰縣押往省城投案,不知怎會被他逃走,來到廟後廚房內偷吃了些東西,藏向草堆裡,被人看見,知道早來搜捉逃犯之事,恐受連累,前往報信,如今官差趕來,就要捉去等語。

    鳳珠見那官差,還有三人,拿著兩副枷鎖,看去又重又大,守在對面廊下,一個個橫眉豎目,其勢洶洶,看來已不順眼。那三個該死的官差又朝鳳珠不時指點說笑,以為對方山寨婦女,說笑無妨,不料犯了兇星。鳳珠見那三人似在評論自己頭腳,神態輕狂,鬼頭鬼腦,本就有氣,想要發作。忽聽鞭打喝罵之聲,轉眼一看,乃是兩個少年犯人已被先四官差用鐵鏈鎖住,連打帶踢,在大雨地裡橫拖倒曳,喝罵而來。那兩少年俱都面有病容,被人反拷雙手,帶了鎖鏈,身上衣服也被打破,露出白肉紅傷,有的地方業已見血,骨頭卻硬,也在厲聲回罵。聽那口氣彷彿為抱不平,打傷豪紳狗子,被對頭誣良為盜。別的人聲雜亂沒有聽清,不由起了同情之念。

    鳳珠二次想要發作,和尚正送茶來,笑說:"這兩人把省城將軍的女婿打傷,此去休想活命。兩個窮人敢和富貴人家作對,膽子也太大了。"鳳珠聞言心中一動,又見兩犯人業被官差戴上重枷和腳鐐手銬,正在打罵議論,內一少年犯人人最昂藏,罵得最兇,連捱了好幾十鞭仍不住口。為首官差非要打得他住口才罷,餘人正在做好做歹,看意思似因案情重大,恐生意外,亂哄哄正鬧著一團。恰巧另一少年犯人好似力竭聲嘶,倚在壁上,朝眾官差怒視,偶然也跟著罵上幾句。忽然回過頭來,鳳珠正立殿前廊下注視,雙方目光恰巧相對。和尚業已遣開,鳳珠忙用二指按著嘴唇,使一眼色,將頭微搖。少年犯人立時會意,忙將同伴碰了一下,嘴皮微動,也不知說些什麼,二人同時住口,不再咒罵,眾官差也自停手。一個官差假裝好人,並還問和尚討了碗茶水遞過,由此目光一齊轉向正殿這面,神情越發輕薄,交頭接耳,說笑不休。

    鳳珠所帶蠻兵均在偏殿避雨,身旁只有四個貼身蠻女。主僕五人本就年輕美貌,南荒天熱,穿的又是蠻裝,風珠原是漢人還好一些,那幾個山女年紀既輕,周身又未穿什衣服,只上身一件雲肩遮著雙乳,下面一條蓮葉短裙,一身雪膚花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

    這班虎狼色鬼一樣的官差調戲民間婦女本是家常便飯,越看越起勁,為首兩個競相繞著長廊走往正殿來找便宜。總算和尚看出不妙,在旁警告,同時瞥見偏殿之中矛影刀光和一些奇裝異服、貌相兇猛的蠻兵,想起孟家土司的威名,連當地官府俱要怕他幾分,這幾朵鮮花都有毒刺,招惹不得,這才息了妄念。

    南荒暴雨照例來得也快,去得也速。下時彷彿天河倒傾,瀑布也似,一陣風過,當時雲散雨收,滿地奔流轉眼都盡,頭上天色反更鮮明。這時日色業已偏西,天是一色澄碧,只有小小兩片白雲在天邊緩緩浮沉。殿前花樹上雀鳥交嗚,繁陰滿地,大雨之後甚是涼爽。天一放晴,對面官差便押了犯人起身。鳳珠見那兩個少年業已疲憊不支,拖著數十斤重的重枷重鎖,一顛一拐,踏著地上雨水,走得十分狼狽,越發激動義憤,忙命心腹蠻女暗下密令,先命幾個蠻兵偷偷尾隨下去,看其是否就此起身,還是送往衙門囚禁。等人去後,又故意與和尚談了一會,方命備馬起身。剛被和尚送出,走不多遠,便遇蠻兵回報:官差因省裡催提犯人太緊,早來被他逃走,又耽擱了半日,現已準備連夜起身。但見犯人傷病均重,恐其死在途中無法交差,現正想僱轎馬,無奈土人知道他們向不給錢,飲食自備,還要打罵,得到信息,是有馬的全都逃走。太陽已快落山,市集早散,正在為難,向人打聽誰家有馬和車轎,想抓官差。

    鳳珠原意打聽明瞭下落,回去逼著丈夫用金銀去向官府行賄買放,一聽這等說法,再想起那些官差的可惡,忽起殺機,立時喊過四個精明強悍的蠻兵,令將衣裝換掉,扮作趕集回來的山民,帶上幾匹馬,分為三起,先裝路過,對方一問便講生意。這些狗差必當山人好欺,一說必成。等他上馬,假說抄近,引往野外樹林之中除去,將這兩人救下。說完,蠻兵帶了幾個同伴和十三匹馬,照著所說,分成三起,往前走去。鳳珠知道對方步行,又帶了兩個有傷病的犯人,決走不快。回顧來路,人家廟字均在坡後,並無人跡,便將手一揮,帶了手下三四十個蠻女蠻兵,繞往前面荒野樹林之中埋伏等候。

    那兩少年一名王翼,一名時再興,上輩均是前朝遺民,由蜀西故鄉逃來騰衝附近蓮山隱居,種了幾畝薄田。因奉先人遺命,雖然讀書習武,並不求取功名,專以耕田度日。

    農家生活本極勤苦,二人少年好友,又都慷慨好義,歡喜扶危濟困,愛打不平。當地鄰近滇緬交界,雖極偏僻,卻住有一家姓金的豪紳,本是山民,改土歸流業已多年,家財豪富。弟兄二人各有一點功名,因妹子生得美貌,經人拉攏,送與省城將軍為妾,非常得寵。恰值正妻病故,又扶了正。當年兩郎舅又結了親家。經此一來,金氏弟兄威勢越大,橫行城市,無所不為。王、時二人住處離金家二龍莊有三四十里,平日雖有耳聞,心中憤恨,無如強弱相差太甚,相隔又遠,從未見過,也就不以為意。

    為了耕田所得不夠食用,這日同往山中打獵,歸途遇見一個窮苦山民號哭飛奔而來。

    攔住一問,才知那山人藍山在山中得了一大塊麝香和別的貴藥,正在高興,想往市場去換兩丈花布、幾鬥米吃,不料被金家狗子小閻王金文郎出來打獵撞見,硬說他是偷盜而來,強奪了去,還要鞭打。藍山跑得極快,業已逃走,因捨不得那塊麝香,逃時氣不過咒罵了幾句。狗子大怒,帶人由後追來。因與二人相識,知其肯幫苦人出力,哭求相助。

    話還沒有說完,狗子已帶了幾個惡奴趕到。二人到底年少氣盛,一時激動義憤,迎上前去。因見對方人多,心想擒賊擒王,一出手先將狗子擒住,打了一頓,立逼狗子將所奪庸香還有一大塊獲苓一齊還與藍山,並令惡奴退遠,立下重誓,不再欺壓善良,方始罷休。狗子迫於無奈,只得照辦,眾惡奴也被嚇退,不敢上前,白吃了一頓苦頭,帶著重傷哭了回去。

    金氏弟兄只此獨子,聞報大怒,當夜便與官府商計,賣盜攀贓,說二人是殺人強盜,將人捉去,關在監中。因當地官府心腸較軟,雖不肯駁他面子,終覺二人不過年少喜事,好打不平,罪不至死,不肯往死裡辦,二人也不肯招。金氏弟兄心疼狗子,又因多年威望,連家中養的狗都無人敢於欺侮,這兩人如此大膽,將狗子打成重傷,如不殺以立威,面子難看。因恨地方官不肯盡心,連夜命人騎了快馬去往省城告知妹子,強著妹夫派人將這兩個犯人提往省城當強盜辦。那將軍本就懼內,狗子又是他新選中的女婿,聞報大怒,哪還管什傷天害理,立發令箭火牌,專差來提,準備押到省城嚴刑處死。

    二人雖因那官不肯造孽問成死罪,受刑也不甚重,但是錢可通神,在牢中困了數月,吃了不少苦頭。天氣又熱,本就有病,來的官差狐假虎威,再一虐待,途中非打即罵。

    這日一早行經騰越城外,二人自知此去必死,忽然乘隙逃走。飢疲交加,人又有病,四肢無力,好容易扭斷枷鎖,逃出毒手,餘力已盡,一路掩藏,逃到廟的後面,越牆進去,在廚房中偷吃了點東西,藏向草堆之中,被和尚發現。滿擬出家人必肯方便,自己周身是傷,病還未愈,也實在走不動,正向和尚商量暫避一日,不料暗中已去引了人來。二人戴上重枷鐐銬,知無倖免,走時悲憤填胸,還口喝罵,又捱了一頓毒打,越發寸步難行。走出不遠,兩次想要自殺,均被官差攔住。看出傷病太重,恐在途中死去,無法交差,這才改說好話,一面到外尋找車馬山轎。無奈這些土人均怕應官差,是有車轎騾馬的紛紛藏避。天已不早,正在路旁為難,一面命人去往左近民家打聽轎馬,忽見兩個山民騎馬走過,身後還有三匹空馬,忙即喊住。

    山人原是蠻兵假扮,知道這些官差言而無信,恐被識破,開口便要大價,並說後面還有夥伴,共有十來匹馬,錢少卻不肯去,又只肯送出七八十里,遠了不去。眾官差表面全都答應,準備到了前途再用官家勢力威逼。果然不多一會,又有山民帶了空馬走過,連山人所騎共是十三匹馬。內有兩個山人推說急於回家,各自走去。眾官差哪知利害,因聽同行山人說有小路可以繞走,要近得多,免得錯過宿頭,想乘夜涼多趕點路,早日回省討主人喜歡,心想自己共有七人,多半都會武藝,不怕山人鬧什花樣。說定,便由山人引路起身。

    王、時二人已被綁在馬上,一口氣跑出十多里。眾官差中有一老年捕快比較機警,覺著山徑險惡,樹林甚多,荒野無人。又見二山人動作輕快,看去頗有力氣,一前一後不時用上語互打招呼,面帶詭笑,心中生疑,剛縱馬向前厲聲喝問:"你這東西把我們領到哪裡去?如何這樣荒涼?想作死麼?"山人還未及答,前去二人突由林中迎面飛馳而來,見面也不理人,與當頭山人微一招呼,便縱馬反身馳去。老捕快看出不妙,正喊:

    "諸位總爺弟兄留意,快些將馬勒住,取出兵器準備!這幾個東西不是好人!"忽聽林中蘆笙吹動,眾官差也全警覺,耳聽身後哈哈大笑,回頭一看,四方八面均有蠻兵擁出。

    為首官差和那老捕快看出來人與廟中所遇蠻兵一樣裝束,還當方才說笑所闖的禍,妄想打著官家旗號上前分說。剛把馬頭一勒,耳聽颼颼連聲,內有三人首先應弦而倒,老捕快也中了一箭。緊跟著好幾十個蠻兵蠻女各持刀矛弓箭如飛馳來,當頭一騎正是廟中所見為首山婦,帶了四名山女,已搶到王、時二人面前,紛紛動手,斬斷綁繩,將人救下。

    下餘蠻兵不容分說殺上前去,矛箭齊施,眾官差倒被殺死了六個,老捕快也在其內。只為首官差武功較好,勉強衝出重圍,正往前面飛逃,迎面忽又飛來一口尖刀,正中面門,"哎呀"一聲翻倒馬下,寨兵也由後面追到,當時殺死。

    那用飛刀的正是王、時二人所救山人藍山,因知二人為他受罪,對頭還在派人到處捉他,不敢在當地停留,逃來此地。因聽土人說,方才有幾個官差強向民家索取轎馬,井有兩個犯人在內,藍山心疑那是王、時二人,仗著腿快,跟蹤追來。剛到,便見二人被眾官差綁在馬上走過,因由橫裡抄近路翻山而來,路近得多。不知林中伏有救星,心中悲憤,人單勢孤,又不敢上前。正想暗中尾隨,跟到前途再打主意,忽見埋伏發動,二人業已遇救,驚喜非常。正要趕去相見,恰值一騎逃來,揚手一刀,便自打死。

    王、時二人先在廟中見那山裝美婦暗中示意,人在急難之中,雖然有點動念,但知仇敵勢力太大,誰也救他不了,何況一個山婦。走了一路,早已想過拉倒,萬想不到救星來得這麼快,自是萬分感激。鳳珠救了二人,因恐藍山洩機,還不放心,後經二人力說,藍山也說仇敵到處捉他,現已無處棲身,又是孤身一人,情願跟往金牛寨做一寨兵,永不離開。鳳珠總嫌他貌相醜惡,又令折箭為誓,方命寨兵放下,一同回寨。分人移屍滅跡,以防官家看破討厭。到寨一說,寨主孟雄對於鳳珠早就由愛生畏,有些懼內,又最喜漢家人,雖覺事鬧太大,一旦風聲洩漏,官家決不甘休,但是木已成舟,無可奈何。鳳珠知他妒念最重,同時將話想好,說狗官差對她調戲,如何可惡,才動的手,再一撒嬌挾制,用話激將。孟雄一想,事已至此,只得罷了。由此王、時二人便在金牛寨中住下,鳳珠每日盡心招呼醫藥飲食,仍養了兩三個月方始復原痊癒。

    蠻寨之中男女相見本極隨便,鳳珠年輕少婦嫁一老蠻王,舉目無親,難得有此兩個同種族的英俊少年日常相見,竟把二人當著自己人看待。便是寨主孟雄,因王、時二人文武全才,知書識字,又聽枕邊之言,對於二人也極看重,男女雙方不知不覺日久情生。

    只為鳳珠並非蕩婦一流,王、時二人更是感恩心重,寄人籬下,全仗主人護庇,雖覺女主人美貌溫柔,待人極好,萬分感激,並無他念。哪知過了不到半年,風聲越緊,省城將軍原是朝中親貴,威權甚重,一聽派去的人連同回名府縣派來的護送捕快全數失蹤,斷定被人劫去,悍妻又在每日絮貼,非要擒到犯人不肯甘休。再說所轄省境出此大案,官私兩面均下不去。越想越急,一面懸下千金賞格,一面通令各州府縣加急嚴緝,不論死活,均要尋到下落。偏巧官差途中僱馬之事被土人看去,無心洩漏,事前又有蠻兵避雨之事,蛛絲馬跡,在在啟人疑心,如非孟雄家財豪富,平日安分,所管蠻人部落甚多,勢力頗大,當地官府雖然疑心到他,不敢招惹,沒有往省裡密稟,否則早已尋上門來。

    孟雄卻是年老怕事,不願與漢官結怨,每日談起,便自憂疑。後來地方官不敢明說,卻用言語試探,並請孟雄相助查探這失蹤人的下落。鳳珠聽丈夫口氣常時帶著埋怨之意,情勢也越緊急,當時動手的人雖是自己心腹,終恐洩漏機密。夫妻二人暗中商量,孟雄本有一處別寨,在黃工嶺森林角上,地勢極險,又在森林那面深山之中,從無外人敢於出入。內裡共有三四百個蠻人,都是一些犯了蠻寨法規的蠻人,以及別處部落中擄來的異族,由一個同族酋長和幾個心腹蠻兵率領,在當地森林中採取荒金和各種珍貴物產,半年一次運往山外販賣。同是一片森林,惟獨他這小金牛寨松原山偏在森林一角,卻是有山有水,物產豐富,並有一片十多里方圓的湖蕩,當中還有一個小島,風景極好。一面是那亙古無人來往的原始森林,林木最密,十九駢生並列,並有毒蛇盤踞,由前面入林的人決難通過。他走這一面形勢既險,又有盂雄所派蠻兵把守,毒矢厲害,中人必死,這條路差不多成了孟雄的私產。

    下餘三家土豪雖然垂涎後山這一角的財富,無奈孟雄勢力大大,鬥他不過。再說山形地勢也太險惡,便是金牛寨的蠻人也不敢輕易來往。孟雄夫婦偶然乘興往小金牛寨湖心碧龍洲賞花避暑,都要帶了大隊蠻兵伐木斬草,搭橋開路,戒備森嚴,才能前往。那險的兩處須用百丈繩梯縮身上下,因繩太長,遇到風雨暴至,稍一疏忽,便是粉身碎骨,一落百丈。別的不說,單準備這許多上下攀援的用具,便要許多人力,沒有走慣的人能否安然到達還不知道;如由林中取路更是危險,中間許多大樹穴中都有各種毒蛇大蟒成群潛伏,瘴毒之氣奇重無比。稍微走進,不等為蛇所殺,先就中毒倒地,周身紫黑腫脹,不消多時化為一堆膿血而死。旁邊的人稍微沾染,照樣中毒倒地,休想活命。被寨兵看見,還要當成敵人看待。思量無計,只得罷了,無形中簡直成了兩個世界。

    鳳珠因見丈夫憂急,事情也實可慮,便和孟雄說,將王、時二人送往小金牛寨碧龍洲上隱避,助前派首長盂龍管理那些採荒的蠻人,並教他們識字習武。盂雄原有此意,因見愛妻和王、時二人情厚,日常相見,忽然遣走,所去雖是物產豐富、風景極好之地,但是相隔太遠,以後來往不便。中間還要翻山跳崖,橫斷森林,連經好些奇險,一個不巧,遇見獅群、猛象和別的毒蛇猛獸便難活命。惟恐少此二人愛妻心中不快,便自己也和二人越處越好,對於時再興更是情投意合,不捨分離,為此遲疑不決。當日越想越可慮,實在無法,正想開口,不料鳳珠先說出來,自合心意,立傳密令將二人請來,告知前事,令其改了山裝前往,又派了二十名精悍寨兵引路護送。

    二人雖不捨得主人,無奈風聲緊急,只得起身。走時,孟雄夫婦假裝打獵,一直送進山口,方始飲酒分別。內中王翼早和風珠互相種下情根,忽然遠別,萬分不捨,心亂如麻。因從未當面通過情傣,又當著孟雄,越發無話可說。到了途中。幾次登高回望,均見盂雄夫妻向他揮手,越發難過。時再興見他目有淚光,想起每日男女相見情景,忽然警覺,心中憂急。且喜雙方分手,此去不知何時才得相見,不便明勸,暗中拿話提醒了兩句。王翼聽出言中之意,也明白過來。二人也自走遠,來路已被山崖擋住,只得一同進發,連經奇險,前後走了兩三天方始走到。

    在當地主持的酋長孟龍年已六旬,乃孟雄之侄,妻子已死,只有一女,名叫蘭花。

    因其為人威猛多力,當地蠻人多由金牛寨發來的山人和有罪之人,對他父女最是畏服,盂龍賞罰也極分明。各路要口峰崖均有蠻兵把守-望,為了當地毒蛇猛獸危害大多,那些口子每處不過三五人,只管防備嚴密,當時仍不免於傷人。寨規又嚴,按時輪值,不許退縮,凡是輪到防守的人都是心驚膽寒,能夠到了日期替代回去,便認為是大喜之事。

    起初都是些獨身蠻人,後因蘭花看他們日常出沒森林奇險之區,危機四伏,出死人生,朝不保夕,實在可憐,再三代為求說,准許他們把妻子接去,分班入林,不似以前每日均要犯險。一面又將林中珍貴藥材移植到湖心小島之上,以為不時之需。

    孟龍只此一女,萬分憐愛,平日言聽計從。先見所說都向著那些奴隸罪人,還恐他們就此偷懶,所得不多,被寨主知道怪罪。哪知換了新法,按月輪班人林,去有定時,手下蠻人有了家室,不似以前日常都要與死神搏鬥,刑罰也寬了許多,全都感念蘭花的好處,勞逸相均,人人努力。不像以前終日愁苦悲嘆,常遭鞭打,沒有休息,非但每月多得,單那碧龍洲上藥材的出產便可夠數,覺著愛女能幹,漸漸由她做主。蘭花得到父親寵信,差不多的事便獨斷獨行,也就不再稟告。山民自然比前好過得多。但是蘭花雖講情理,善用人力,行起法來更比乃父還要嚴厲,治得眾人把她當作天神一般看待。

    這時父女二人同了幾個親信頭目正在花棚底下吃瓜,商計運送山中物產往金牛寨交納之事。忽接沿途防守的山人傳報,說有兩個漢家人乃老寨主夫婦好友,帶了二十個蠻兵,準備來此久居,幫助他父女管理採荒之事,並還帶有象牙令牌。孟龍知那象牙令牌等於寨主親來,來客兩個漢家人,不知寨主對他們怎會如此看重。這塊象牙令牌如是交與來人執掌,由自己起直到全山蠻人均可生殺由心。不知此是鳳珠對於王翼關心大甚,再三和孟雄說,他兩個是漢家人,又生得秀氣,此去久居碧龍洲,恐其蠻人不服,孟龍人又粗野,萬不肯聽話,如何對得起人,特將這面令牌交與二人帶去。孟龍卻當是叔父生疑,派人來此監視,也許還有密令,對他不利,所以另外帶有好些蠻兵。當時聞報又驚又疑,急怒交加,但又不敢不去迎接。

    正在悲憤,蘭花氣道:"我爹爹對叔公這樣忠心,為何派人來此監視作對,又是兩個漢家人?聽說近一二年叔公對小叔婆越發寵愛,她也是漢家人,來人想是她的孃家親戚。爹爹只管裝病,由女兒代往迎接。說好便罷,說不好,他們漢家人多半膿包,我先給他一個下馬威。真不講理,欺人大甚,索性日後想法將他殺死,只要同來蠻兵打發回去,決不怕走漏風聲,就說來人去往林中打獵,被獅子吃去,也不是沒有話說,省得受那外人惡氣。"孟龍再三勸令慎重,叔父懼內,弄得不好便有殺身之禍。蘭花力言:

    "無妨,我自會見機行事,就給他們丟個小人,一點苦吃,也在暗處。"說完,帶了幾個男女蠻人,全身披掛,急匆匆迎上前去。

    王、時二人不知孟龍父女業已得信,蘭花親自迎來。因聽同行蠻兵說,還有半日便可到達,森林也剛走完。先恐遇險,還繞了遠路,否則早到。只要走出這條山谷,穿過一片密林,望見大片湖蕩,便是碧龍洲,小金牛寨就在湖旁不遠高崖之下,連日跋涉,恨不能當時趕到。正在說笑,忽聽頭上有人用土語朝下問答。來路途中業已遇到過幾處,因當地土語不大通曉,在金牛寨這幾個月和男女主人相見又是漢語問答,同行雖有數人能通漢語,忙著趕路,有些地方均須魚貫而行,又不宜高聲說話。想起逃亡在外,此去深入蠻荒,不知何年何月才歸故鄉。王翼更把女主人的倩影時常橫亙胸頭,不能去懷。

    山人又多粗野,無可多談,問知沿途問答的均是防守的人,心中有事,也就不再往下多問。

    這時又聽問答,王翼人最機警,覺著這次雙方的話頗多,中間並還斷了兩次,雙方似在爭論,直到為首蠻兵厲聲怒喝方始退去,不由心裡一動,向其詢問,答話又極支吾,吞吞吐吐不肯明言,越生疑心,悄告時再興,說:"蠻人性野難測,休看寨主夫婦待我二人甚厚,女寨主更是我們恩人,你看沿途形勢何等險惡。女主人行前暗中囑咐,曾說孟龍性最兇猛,為防萬一,故此強勸寨主將這向不輕用的象牙令牌交我二人帶在身旁。

    並說此牌關係重要,所到之處生殺由心,樣樣可以作主,孟龍決不敢抗。如其失禮,隨便打罵俱都無事,上來非將他制服不可。話雖如此,我卻不以為然,覺著山人雖然兇野,天性爽直,可以恩結,以力服人總是不妥。方才他們問答,問他不說,定有原故,我們小心一點才好。"

    正說之間,旁一寨主忽然近身低語道:"二位漢客身邊象牙令牌最有用處,少時如其有人作對,只要將牌取出,必定俯首聽命,決不敢動你毫髮。前面便出谷口,請取出來,省得吃虧,不現此牌,他便可裝不知道,欺侮你們。我們又不敢和他動手,只好兩邊不幫。要不,請你將牌取出,吩咐一聲,到時我們便可上前和他打了。"二人聞言立時醒悟,料知蠻人尚武,因見寨主過於厚待,心中不服,想試試自己的本領,互一商量,王翼力主:"對於山人須要恩威井用,單是結交,一樣被他看輕,索性上來給他看點顏色也好。這面象牙牌交與二弟緊藏身邊,我如打敗,也不可以取出,非但被人看輕,他決不會心服,還生反感。借了老寨主的勢力欺壓他們也不光鮮,不是我輩所為。"再興也覺有理。議定之後便告寨主:"承你好意,不要多管,我們不怕人欺,你們到時只作旁觀好了。"

    王翼見谷口相隔只有丈許,隱聞谷外兵刃相接金鐵交鳴之聲,知其有心示威,還沒料到為首的會是一個蠻女。正在表面從容,暗中留意,往前走去。剛出谷口,忽聽颼颼連聲,寒光連閃,一左一右由兩旁橫飛過去,離人不過尺許遠近,稍微冒失往前一闖,便被那兩枝好幾尺長的梭鏢打中。隨聽女子"嗤嗤"冷笑,知其有心戲弄,已知自己來歷,決不敢真個傷害。回手向時再興稍微一擺,令其緩進,索性連寨主所贈緬刀也不拔出,假裝不見,依舊往外走去。走不兩步,又有兩枝梭鏢接連由左打來。王翼原是家傳武功,

    手疾眼快,看出那鏢照準身前飛來,想嚇自己一跳,並非打人,不禁有氣,少年好勝,左手一探,先將第一枝梭鏢凌空撮住,瞥見第二枝梭鏢相繼飛到。這次來勢更猛,離頭也更近,便不再用手去接,忙橫手中鏢用力往上一打,隨手打飛,高起六七丈,寒光閃閃,映著當頂陽光落將下來,斜插地上。剛一回身,想看鏢的來路,忽聽一聲嬌叱,接連又是幾支長矛投到。日光到處,瞥見發那鏢矛的乃是一個妙齡蠻女,穿著一身短裝,白衣如雪,玉體半裸,相貌彷彿絕美,立在半山崖上。對面崖坡還有幾個男女壯漢,正用長矛紛紛往下投擲,更不敢怠慢,忙將手中那枝鐵鏢當成兵器,下挑上打,左擋右擊,舞動如飛。晃眼之間,先後七八枝長矛、五枝梭鏢全被打飛,映著日光,縱橫激射,各飛起好幾丈高遠,落向地上。

    後面時再興和二十個蠻兵也相繼趕出谷外,見王翼如此勇猛靈活,暴雷也似喊起好來。方想這山女無故欺人,所發鏢矛均被打落,看她可有別的伎倆。心念才動,蠻女已連聲嬌叱,說著一口生硬的漢語,飛馳而下。大意是說,她在當地投擲鏢矛,並與來人無干,為何倚勢逞能將它打落?是好的不必打什旗號,和我分個高下。王翼見那山女生得柔骨豐肌,膚如玉雪,又穿著一身南荒特有的蠻裝,全身多半裸露在外。這一對面,越顯得明豔絕倫,從所未見。料是當地主人之女,氣已消了好些,故意笑道:"我不知姑娘在此練矛,因其滿頭飛舞,又沒有準頭,打不著人,看去討厭,隨手打落,沒想到是姑娘所發,才致無禮。我弟兄雖是漢人,向例沒有倚勢欺人,打什旗號。不過這裡沒有外人,一經動手,便分強弱,我如打敗,自知無能,決無話說。萬一姑娘是我想要拜望的人,無心得罪,心豈能安?這麼辦,我的來歷暫且不提,請姑娘把自己和寨主姓名先說出來,如是我所尋的人,情願認輸領罪,任憑打罵,決不回手。真要逼我動武,知道姑娘來歷,也好有個準備。

    那蠻女正是蘭花,不等話完,先就氣道:"你們漢家人最是狡猾,明知打不過我,偏說這樣鬼話,以為打敗算是讓我,我偏不說來歷姓名,也決不要你讓,倒看看你有多大本領。只憑真的本領打贏,我便心服口服領你前去。"話未說完,人已撲上。王翼連忙縱身退避,喊聲"慢來",蠻女已二次撲到,身手輕快,來勢極猛,王翼連避四次均是如此。未了一次被蠻女看出縱退之法,差一點沒被撈中。見其不可理喻,不由氣往上撞,大喝:"姑娘你怎不通情理,真要和我打麼?"蠻女惡狠狠氣道:"你們漢家沒有一個好人,想要倚仗人家勢力,欺我父女,真是做夢!如其膽小害怕,不要臉皮,就將東西拿出,我也放手。要充好漢,就和我打,不要這樣雞飛狗跳,叫人看了噁心!"邊說邊往前撲。"王翼也被激怒,心中有氣,接口大喝:"你只容我說幾句活,一定和你動手。"邊說邊往一旁縱去。因恐蠻女追迫大急,接連幾個起落,縱出老遠,先向同來蠻兵大聲說道:"你們俱都眼見,並非我來客無禮,實是這姑娘再三逼迫,不容分說,不能怪我。"為首蠻兵年紀較長,頗有眼力,早就看出王翼縱躍如飛,方才空手接鏢招架,接連打落十來枝梭鏢長矛。蠻女嚇人未成,業已惱羞成怒,知其不會吃虧,又聽時再興力說無妨,都放了心,聞言同聲接口道:"此事果然不能怪你,老寨主如來,我們自有話說。"蠻女業已跟蹤追到,聞言越發大怒,嬌叱道:"今天任是天神下界,我也要叫你知道厲害。"隨說人又縱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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